有的人(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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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09-07 10:55
建设你不懂他他自然也不懂你这世界上谁懂谁啊每个人的心都不在中间人不偏心狗不吃屎孩子有句古语是这样说的宁在世上挨不在土里埋呢麒麟镇我总是看不透但看不透也得活下去小豆子你实在撑不住你就回去睡觉吧。
但父亲已不是过去的父亲了。父亲的又一次阴谋开始了。你却错误地认为这阴谋不是阴谋,而是与昔日在中学的双杠上、集体宿舍单身床上小心翼翼的阴谋是一样的。也是和每次考试过后幸福甘霖样遍洒课本的阴谋一样的。父亲的果酱,父亲的果酱处处都是你和父亲共同拥有的阴谋呢。你是父亲的孩子,父亲是你的父亲,你们有过矛盾,你们已经和解。这一点,有你和父亲共享多年的秘密佐证。其实你错了,父亲还是骗了你,以同样的方式同样的地方欺骗了你抛弃了你。开始你还是以愤怒的姿势寻找父亲的手,而父亲的手却不见了。你丢下了你,父亲要你自己寻找回家的路。可你也不是以前的你了,因为对父亲的信赖,你几乎失去了野外生存的能力。父亲在哪里?没有人回答你。你先是被狂燥点燃,后来还是冷静下来了。再次降临的悲恸和绝望命令你冷静下来。也必须安静下来,在背叛的亲情面前,不冷静也得冷静。你前思后想,想通了未来的路,你不能再像婴儿一样沉睡,也不能像公牛一样愤怒,你要像匹马在黑暗中安静地反刍。不过你反刍的不是马料,而是疼痛、绝望、虚无、失落和苦涩……你想用你所掌握的词语来佐证你此时的安静,而你只想到几个词语,报复的甜蜜已经包裹住了你。哦,报复!回到家中,你没有理睬父亲,父亲同样也没有理睬你。父亲的恨表现为冷落。其实,在报复的时候你已经预见了父亲这样的冷落。你不气恼,因为你预感自己会再一次独享父亲。父亲阴沉着脸。你对父亲做了个鬼脸,父亲装做没有看见。父亲看电视的时候,你又对父亲笑了笑(尽管你知道你的笑非常地难看),父亲还是把目光停靠在无聊的电视上。父亲躺下睡觉的时候,你一把抱住了父亲。父亲猛然推开了你。你又扑上去,父亲狠狠给了你一个耳光。你依旧扑上去,并不停地喊:哦,父亲!父亲!父亲似乎听不见,你的头更昂扬了,你用头在撞击着父亲,你要用带血的头颅敲开父亲已经对你关闭的心房。终于,父亲又一次原谅了你。你们又一次重温了父与子的游戏。在父亲最后一声的叹息中,这世界开始堕落,像自杀者在跳崖之后的叫喊。而孤独的父亲和孤独的儿子就像那个自杀者留下的一双鞋子,那么可耻,又那么亲密。父亲失眠了。失眠是前所未有的。在失眠的父亲面前,你又一次昂起头来。你想父亲的手。其实你已经疲惫了,但你渴望!父亲拒绝了你。这次是真正地拒绝了你。你没有放弃,意气风发,志在必得,继续呼唤着父亲。直到子夜时分,你才昏睡过去,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中,你和父亲在烈士广场上自由自在地做着父子游戏。纪念碑的金字闪着寒光。很多人在围观,从他们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们的羡慕和赞叹,瞧,这一对父与子!瞧瞧!这一对幸福的活宝!但很快,一对戴着红袖章的老头冲过来,生硬地分开了你们,并用盖了公章的话羞辱你们。老头们还往父亲的脸上吐痰。当时你多想替父亲承担这一切,但是你害怕,真的害怕,完全是一个胆小鬼。老头们终于发现了这个胆小鬼,他们掏出铅笔刀靠近了你,刀锋就靠在你的脖子上,反反复复地抹过。冰凉的怯弱令你想哭。终于,老头们停了下来,你哭了出来。脖子疼痛,泪水悲凉,你多么不想做这个梦啊。最后还是父亲,一脸疲惫的父亲拯救了你。父亲也从你的梦中醒来了,并用剃须刀的刃光唤醒了你。父亲永远是父亲。父亲一声不吭。父亲按部就班。父亲郁郁寡欢。父亲随波逐流。父亲像一个右派分子和你生活在一起。父亲沉默,不再和你说一句话,更不用说父亲的抚摸了。奔波的父亲内心肯定是失落的,所以父亲对这个世界也是冷落的,当然也包括冷落你。开始你并不明白父亲的失落,而是错误地以为自己在和父亲的较劲中获得了胜利,虽然这胜利来得毫无来由。后来你理解了父亲的失落,甚至可怜父亲的失落,所以每到夜晚,你最渴望父亲能够更加粗暴地揍你一顿。每天你都做了足够的挨揍准备。可你积蓄的怒气在父亲的冷漠面前无能为力,如同一杯水倒进了冰河中。除了想挨揍,你还想过向父亲投降,彻底地认错。而父亲拒绝与你交流。你感到了饥饿,说不出的饥饿。你甚至有一次还因为饥饿而差点背叛了你自己。那是父亲站在一个花枝招展的肥女人面前。最后你还是忍住了。你永远不能忘记的是父亲和篝火的镜头,果酱在篝火中嘶嘶作响,还会发出喜悦的爆炸声。因为永不能忘那声音,你就不能背叛自己。你是父亲最后的亲人,如果你不能拯救父亲,谁能拯救可怜的脾气已变得古怪的父亲呢。但父亲已经明显不信任你了。你早就感到了这一点,但你想努力忘记这一点。你强迫自己忘掉这件事,一点不留痕迹地彻底地忘掉。你需要父亲,父亲也需要你。父亲总有一天会需要你的。外人的介入只是一段可以抹去的插曲。你在等待。你有时间等待。父亲头疼时你在等。父亲失眠时你在等。父亲叹息时你也在……等。你知道自己的弱点,不太能忍听父亲的叹息,你多么希望父亲的叹息是献给你的。然而不是,父亲的叹息是哀怨,是诅咒,是一大把一大把的仙人掌的刺撒在你们父子之间。你觉得总有一天父亲会为这叹息而背叛的。可你无法忘记父亲的恩情。你其实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你想让父亲对你说一声,孩子,你受委屈了!如果父亲这样说的话,你就会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愉快全部忘记掉,你和父亲可以从头再来。一切从头再来。或者,父亲要有所动作,你就听凭父亲处置,只要父亲不要再冷落你。你实在忍受不了父亲的冷落了,这冷落比挨揍更难受更憋屈。每每想到此事,你就长叹一声,你的叹息声很是忠诚,很快就从黑夜的那边回音过来,听上去就像是父亲的叹息声。昔日的父子游戏之后的叹息声。你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模仿得这么像。越是这样想,你越是觉得自己对不起父亲。你肯定没有能力了解父亲内心的伤痛,也没有能力了解父亲那欲望的旗帜究竟把什么裹在了中心。
一天砌不成长城啊你这样写下去不喝水也不要上厕所要不你抬头把手腕歇歇古人没根也没苗你不要总是听外人的话自己把心定下来比做什么都强长辈的说下辈说的都是真心话可当时不懂啊等到懂的时候长辈都已过世了偏偏我们喜欢听外人的话那些人总是吃的灯草灰放轻巧屁我做副校长是凭的真本事可她们非说我和老宋好了之后得来的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他老宋现在把我丢掉都不知到什么地方骨头打鼓去了。
熟悉的父亲已经陌生。父亲原谅你的日子始终没有来临。父亲依旧在生活,看电视,翻报纸,上网,睡觉。甚至父亲还借来了碟片,当父亲宁可整整一夜都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些画面也不愿意原谅你时,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弃婴。一个无人认养的弃婴。你还是一根无用的草,一根粘在马背上而无法进入马的臭嘴中的一根草。父亲再次记起你的时候,那已是春天的夜晚。那时你已经完全不相信父亲还能够记起你。父亲在一堆乱草中找到你时,你已昏睡了一个冬天,全身布满了草屑、狼粪和黄泥。你的目光已经呆滞,怔怔地看着父亲。父亲轻轻地呼唤你,孩子,孩子。你以为是梦。你使劲掐自己的脸,不是梦,是昔日的父亲!昔日重现的幸福一下将你击晕了,在眩晕中你听到父亲体内传出巨大的叹息声。这叹息声如同春雷。这个春天,这个夜晚,叹息和雷声都不会轻易将父亲和你轻轻放过。当你醒来的时候,父亲的微笑令你平静下来。你再次抖擞起来。此时的你多么想去唤醒天下所有沉睡的孩子,春天来了,春天来了。而父亲却说,来,乖孩子,吃糖!你不解,父亲说,把糖吃下去,这就是春天,吃下去就是春天!父亲的手上真有一颗星星般的糖!你相信父亲,父亲说它是春天它就是春天,父亲说吃下去就是春天那吃下去就是春天。你喜欢春天,你需要春天,父亲和你的春天。你张开了战栗的嘴唇将父亲手中的糖也就是“春天”服下。但你不知道那不是糖,而是一颗炸弹!你的内心霎时升起了一朵剧毒无比的蘑菇云。你看不见了,内心一片废墟,你没有被父亲带到春天去,而是被父亲扔下了一个悬崖,你不停地往下坠,坠……后来你什么也不知道了。你清醒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灭亡。父亲的灭亡。儿子的灭亡。爱的灭亡。恨的灭亡。世界的灭亡。白天的灭亡。黑夜的灭亡。死的灭亡。你内心反复念叨着这样几句话:父亲不相信你!父亲不相信你!!父亲不相信你!!!你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愤怒了,你越来越像你父亲的囚犯,而这囚犯随时都可能被父亲提审,或者去陪着一些死囚走上刑场。那些死囚一一倒下了,只剩下你,未知生,也未知死。父亲命令你屈服下去,可你已不知道什么叫屈服了,你昂扬的头不过是一个形式。你的心已死了。你想逃跑,但你逃不了。你只能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父亲的提审。等待陪毙。没有罪名,没有看守。父亲还和你在一起,你们一起并肩行走,别人以为你们是父子情深,其实父亲早就将那朵蘑菇云给你做了一顶草帽。那顶草帽已成了你的囚号。你每天都顶着那蘑菇云做的草帽和父亲并肩行走。父亲哈哈地笑着。父亲拍着你的肩膀笑着。父亲再也没有叹息声了,父亲的牙齿越来越长,甚至长过了嘴唇,能够啃到自己的头发。父亲和你像鸟儿在春天里飞翔。父亲是一只尖牙齿的鸟,你肯定是那只戴草帽的鸟。现在,你有些恍惚。昔日父亲在操场上晨跑,你也跟着晨跑。父亲在操场上踢足球,你也摇来晃去地踢足球。昔日果酱处处,果酱芬芳。而一切都过去了,这个春天,总是用一股腐败了的酱味追逐着你,羞辱你,令你无处藏身。你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行尸走肉。“行尸走肉”这个词语就是为你而设的。行尸走肉就是你,被父亲挟持的你。既然无所谓热爱之盾,也就无所谓仇恨之矛。你在和你父亲的对话中已经失败。对于这一点完全可以用父亲强制喂下的“糖”说明。你吃糖,必须吃糖,还必须要吃糖。在吃与被吃之间,你没有选择,一味挨打,一再认输。父亲需要轰炸,你只有接受失败。有时候,父亲也来抚摸你,你既不躲避,也不反抗,更没有感觉。一只魔爪下的兔子又能呼喊出什么?昔日的月下玉箫已经哑了。昔日的白桦林也被砍伐得七零八落。昔日的愣头青已经变成了大头鬼。昔日的白金钢笔锈迹斑斑。昔日的第二十一根指头直接指向虚无的中心。父亲似乎全身松懈,像一块剥下来的马皮摊放在这个春天里。你看到了父亲空洞的双眼,也听到了父亲干燥的笑声。
建设啊你真的写疯了你肯定憋了几辈子了你肚子里有话才这样写的建设你吃点东西或者喝点水再写要么你明天再写行不行明天有很多明天明天你好好讲的故事人间就是这样啊女人比男人更命苦啊都以为是个好男人可天下哪里有好男人我知道麒麟镇上的人是怎么说我的我不怕他们活一辈子我也是活一辈子这世界都是求人都是假跌倒自己爬起来建设你好好写吧说不定是菩萨叫你写的就像跳大神跳完了说完了唱完了醒过来什么也记不得了我也想把我的一辈子讲给你听你可以写一部大书了。
第一次逃跑是不期而至的。你内心日益积累的悲哀使你越来越矮小下去。有好几次,你明明在,可父亲就是找不到你。父亲以为你是故意的,惩罚随之而来,你被捆绑起来。捆绑让你想起了昔日的游戏。越想到昔日,你越是想逃跑。父亲不知道,父亲在捆绑之后还加上了抽打。可你逃跑的决心是那样的坚定,所以父亲在捆绑和抽打中一次又一次悲哀地低下头。也就在这个时候,你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令父亲的脸色大变,父亲的脸变得像扭成一团的内裤。父亲大哭起来,哭得那么伤心。父亲的悲伤似乎没有止境,哭了一个晚上,又哭了一个上午。父亲似乎要把内心的泪水全部哭完。在父亲的哭声中,你感到了恐惧,恐惧一步步逼来,你的心顿时软了下去。父亲瘦了,像截树根追忆着已逝的春天。像鹅卵石追忆着已逝的星空。多少儿子的面孔在父亲的黄昏里闪烁。最后父亲对你的捆绑失去了信心,也对你的糖失去了信心。父亲失去了工作,彻底自由了。你不工作,也不吃饭,不玩股票,不上网,甚至连脸都不愿意洗了。父亲变得前所未有的颓废。父亲有时候还是想到了你,抚摸你,还对你说,你逃吧,我放你走。你迟疑地听着父亲的话,后来听懂了,还恼怒起来,像一只被追逐习惯的狼主动寻找猎手。想不到父亲对于你的恼怒只是微笑,似乎是在嘲笑,在怜悯。父亲无力地挥挥手,仿佛在打发一个竟然还比自己富有的乞丐。你依旧不相信。父亲的眼泪就下来了,泪水把父亲的前襟打得精湿。父亲却毫不害臊地带着这潮湿的前襟在人群中走来走去。父亲已成了一个无赖。想到无赖这个词,你的心一阵阵揪疼。父亲是你的父亲,不是外人的父亲。外人已经走开,而父亲也把你当成了外人。对于你,父亲得了健忘症。或者是父亲干脆是想彻底在你面前消失。父亲整日昏睡,你目睹着父亲昏睡的样子,越觉得父亲心中是有隐痛的。现在,父亲只剩下你了,也许某一日父亲突然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其实父亲还是会醒来的,你醒来的时候就想反复磨着你的那把折叠式的剃须刀。父亲的胡须太硬,电动的剃须刀不能割下父亲忧伤的胡须。父亲的胡须已经很长了,而那把剃须刀也锈迹斑斑。你发现父亲磨刀的劲头很足。父亲说不定是想把胡须剃完,然后再青春焕发地回到你既定的生活中去。要知道,父亲才进入青年,青年的父亲应该有一个完整的清晨。那天清晨,你兴致勃勃。你醒来时父亲还在沉睡。出于对父亲最完整的清晨的期待,你这段时间都是兴致勃勃的。你听到了鸟鸣。听到大喇叭中运动员进行曲,听到了刘德华在唱歌。广场上空无一人,纪念碑上出现了父亲的名字。你轻轻推了父亲一下。父亲动了动,没有醒。你又一次推了父亲一把,你要和父亲和解。似乎昨天就是初精之夜,而今天恰好是空荡荡的青年节。可父亲一动不动,父亲的眼角尽是清晨的露珠,你多想俯上身去替父亲吮吸一下,这朝阳和清晨的甘霖!突然,你看到了寒光一闪,你感到有一滴露珠在滴落。在滴落之中,你感到了解脱之后的轻松。你真的很轻松,你轻松了,你要睡觉了。你会成为最听话的孩子。你摆出了睡觉的姿态,蜷曲着身体,满脸安详,像婴儿一样沉睡。晨曦像鲜血一样喷涌,沿着纪念碑和父亲的名字向上喷涌。父亲和你,终于完成了自己。
建设你怎么了小豆子小豆子你快去拿根筷子来把他的嘴巴撬开来阿弥陀佛把他刚刚扔下的笔找过来撬到他的嘴巴里如果他把自己舌头咬断了就不得了了阿弥陀佛老宋啊你保佑保佑你干儿子啊小豆子你快点哦他睡着了他不是犯羊癫风呢真是吓死我了阿弥陀佛我还以为他犯羊癫风了他是累了这个建设你终于写累了啊阿弥陀佛快把他扶到躺椅上去拿条被子来让他好好睡一觉菩萨啊建设你真是灾星啊你竟然把你父亲活活写死了。
建设在董校长的安抚下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又坐了起来,快速跑到院子里。董校长连忙追了出去,在后面厉声喊:建设,建设!建设没走太远,蹲在院里呕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建设指着喉咙说,鱼,有一条鱼。董校长奇怪说,谁给你吃鱼了?你不是不吃鱼吗?肯定是鱼刺卡住喉咙了。董校长又说,那赶紧去医院啊,去医院拔鱼刺。建设却不说话了,继续呕吐,董校长想不到建设吐出那么多的液体,一大摊,又一大摊。董校长端详着那堆呕吐物,叫了起来,建设你看,兔子!你吐出了一只兔子!
十五
日子过得飞快。
榆城文化名人彭三郎有个名言:现在的日子就像泻肚一样快。呼啦啦,一年就过去了。呼啦啦,一年又过去了。
这些年,彭三郎“呼啦啦”出了几台“炙手可热”的文化大戏。他已不止一次获得了政府嘉奖。这里的“炙手可热”一词并不是指票房好,而是得奖多。写戏就是要得奖,得奖才能出成绩。彭三郎是文化馆的得奖专业户,完全撑起了榆城文化成果的半壁江山。文化局局长还说了,我们的彭老师写戏,就有天然的优势,谁叫人家彭老师有天赋,有才华,还谦逊,总是和人民群众一起 “摸、打、滚、爬”。局长表扬的最后是号召大家学习彭老师的谦逊。因为彭三郎写的戏,从不单独署名,每部戏都和龚馆长合作。他会将龚馆长的名字署在前面。龚馆长开始还推辞一番,后来又不说什么了。有时候,龚馆长的前面还有一两个名字,那名字就是副局长和局长的名字。他们也不是白署名,署了他们的名字,就像是有了护身符一样,走到什么地方,会逢凶化吉,起码拿到省里的群星奖,如果运气不错,还可以报到国家的五星奖。这两个奖,都是有奖金的。彭三郎也不知道具体是多少,发奖金的那张银行卡,在张荞麦那里。彭三郎想要钱用,直接向张荞麦说明一下就好了。彭三郎现在几乎不花钱,过去还买书,现在不买书了。网上的东西看都看不过来。
中秋节前那天,龚馆长很神秘地把他叫到办公室,还泡了一杯说是他儿子带过来的好茶,正宗的大红袍。龚馆长还说,就是那棵大红袍的孙子辈。爷爷辈的,只能是大首脑喝,其他喝不着。这是第三代。彭三郎低头喝茶,不知道如何评价这茶。他对茶啊咖啡啊什么都没有研究。陈皮说过他,也好,作家是博物学家,诗人不需要。既然不需要,彭三郎就不研究了,他要看的书实在太多了,宿舍里的书快乱成垃圾站了。
龚馆长又问,彭教授在馆里有七八年了吧。彭三郎回答快八年了。八年抗战,老同志了。龚馆长笑道,你还老同志,我到馆里二十年,两个十年,两个文化大革命。想想时间过得太快。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心是好的,只是脾气不好。请多原谅。
彭三郎刚刚大口吞了一口茶水。反应不过来,他听到身体里咕咚一声,那口滚烫的茶落到了无边无际的悬崖下了。因为文化馆里有个说法,宁可让老龚批评你,也不要听老龚自我批评。
彭三郎静等着龚馆长摊牌,没想到龚馆长说到的却是榆城文化馆搬迁的事。龚馆长希望彭三郎能多为他说些好话,让馆里在搬迁之后为他龚守维设立一个工作室,这样他退休之后还可以跟在彭教授后面继续学习。
彭三郎听懂了龚馆长的意思,赶紧把杯中的水喝完,说,龚馆长,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申报名人工作室。
龚馆长赶紧为彭三郎添茶,说,上次评副高,我可是和他们拍了桌子的。我没有跟你说过,现在跟你说,你是清爽人。
彭三郎离开龚馆长办公室的时候,还是一头雾水,他的副研究馆员的职称是批下来了,要涨工资的,说是拿到手的工资和副县长差不多。龚馆长说他帮了大忙。彭三郎听说过名人工作室的事,但他的确没有想到去报一个。
刚刚到自己的办公室坐好,局长打电话过来,叫他立即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彭三郎又再次上楼去,越过了龚馆长的十三楼,到了十六楼的局长办公室。局长问他,彭教授最近写什么书啊?彭三郎说没有什么书?局长说,那我就放心了,如果你现在写书,我就不让去省里了。彭三郎说,到省里干什么?局长说当然是好事啊,你现在是我们榆城第一支笔杆子,这次让你去全省文艺新节目调演做评委。彭三郎震惊,但他假装镇定。去省里做评委原都是龚馆长做的,他做了多少年了。局长说,年轻人要培养的,好事不能总是落在一个人头上。
面前这个局长比他还年轻五岁。彭三郎心想,我还是年轻人,那你局长就是少年了。彭三郎还是点头称是,并连连感谢。出办公室门前,彭三郎问清调演的时间,拿起水瓶给局长的茶杯加了点水,退了出去。
因是第一次做评委,彭三郎没多说话,也没坚持自己的观点,他紧跟着身边一个老评委抄他的分数,抄到最后有了好处。老评委跟彭三郎说,彭老师,我们下个月还有一场节目评比,评比之后接着是文化考察活动,一定要请青年才俊、得奖专业户、大才子彭三郎去做评委。彭三郎答应了。
有了新任务,彭三郎就想去市场买点东西奖励一下张荞麦和小胖子。张荞麦在电话中说,你自己需要什么就尽管买。但如果是买给她的,或者是买给小胖子彭小北的,就不要买了。彭三郎问为什么?张荞麦在电话中笑问,你知道我的尺码吗?彭三郎说不知道。张荞麦又问,你知道不知道彭小北现在喜欢穿什么牌子的鞋子?彭三郎当然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是一个外国牌子,还不是什么耐克阿迪达斯。
既然什么都不要买,彭三郎就打道回府,打了车票。还要等半个小时,包里没有带书,他去车站报亭买了一本《政要内参》。里面的主人公赫赫有名,文章写得如亲身经历,完全是虚构的。彭三郎原谅了作者,把《政要内参》扔到了垃圾桶里。他在戏中写过许多历史人物,看着男演员女演员演这些人物,他都听得出演员们在拐弯抹角地嘲笑他的虚情假意。
彭三郎又睡着了。再醒来,面前多了一个高个子,因为他坐着,这高个子站着,显得这高个子特别高。他的面前有一行字:你到底有多久不读诗了?他转过身,又是一幅字:人间多艰,诗歌美好。彭三郎醒了瞌睡。他感到自己的尾骨在颤抖。这年头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在车站问他多久没有读过诗了。他又想起了他和陈皮躺在纪念碑下,那地面上被撕碎的“火鸟”的羽毛。还有他在西江镇中学写的诗,写在备课笔记上的诗歌练习册,后来他叠放在纸箱里,足有十三本。又搬到了榆城市文化馆。直到有一年,榆城市文联想推一套书,征集他的意见。他不想出剧作集,而想出一本诗集。他找到那纸箱里的诗歌练习册。纸张已板结了,再小心打开,他竟然不认识自己的字了。近乎天书。再后来,彭三郎又把它搬到了新房子。他期待有一天他亲手写过的字还会记起他。但张荞麦悄悄把它扔掉了,里面全是大蟑螂小蟑螂和蟑螂卵。
彭三郎决定和这个高个子谈谈。他建议高个子坐下来。高个子不愿意坐,依旧俯着身和彭三郎说话。这样居高临下的对话令彭三郎有压迫感。他赶紧掏出一百元钱,买了高个子的一本诗集。里面竟然不是他的诗,是他的集诗本。全是他喜欢的诗,抄下来,复印装订成册。高个子的字不是太标准,但还是认得清。其中有首诗人杨健的《自我降生之时》:
“自我降生之时,
参天大树即已伐倒,
自我降生之时,
一种丧失了祭祀的悲哀即已来到我 们中间。
月亮没了,
星星早已散了,
自我降生之时,
我即写下离骚,
即已投河死去。”
回程的路上,彭三郎反复读着这几行诗。邻座是个矮胖子,他非常霸道,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彭三郎的半个座位,仰着头,张着嘴巴打呼噜,一声高,两声低。彭三郎听不见,他的鼻孔里耳朵里嘴巴里全是河底泛起的淤泥,他吐出了一大口又一大口浑浊的河水,但总是吐不完。浓烈的泥腥味遍布了他的胸膛。他禁不住战栗,整个汽车跟着他一起战栗。他写过离骚,他投过河,他记起来了,他开始哭泣,从省城一直哭到了榆城。他栖居的河水,他埋葬的淤泥,他用泪水冲破了积年的淤泥对于他呼叫和呐喊的封锁线。他写下了野心勃勃又无比自卑的长诗《完成》。可是他完成了吗?他只是一个未完成的诗人,未完成的男人,未完成的儿子,未完成的父亲,未完成的彭三郎……他有好长时间不如此流泪了。到了站,矮胖子醒过来,拍了拍彭三郎的肩,说,兄弟,节哀!
这个矮胖子!彭三郎真不知道他刚才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彭三郎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有的人睡了。有的人醒了。有的人打呼噜。有的人在哭泣。有的人在跳舞。有的人在跑步。有的人在发短信。有的人在聊QQ 。有的人在偷菜。有的人在偷情。有的人在出发。有的人在回家。
回到家中,彭三郎竟染上了车上那个矮胖子的毛病,坐下来就打呼噜,昏头昏脑的。张荞麦建议他去检查。检查的结果是,彭三郎的血压到了临界点,血糖血脂都超过了标准。血糖高了,就会打瞌睡。必须要少吃多动。
张建丰老板过五十岁大寿,生意场上的朋友们为他办了足有二十场寿宴。但真正的生日那天,张建丰躲开了,和彭三郎一家一起过生日。
吹完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张建丰感慨万千,说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公案,彭老师,现在小胖子都这么大了,我心里有个话一直想说。
彭三郎笑道,寿星要说话,当然可以说啊,我恩准。
当年我是打了那个小麦一巴掌,但我没打你啊,可你为什么要去派出所告状说我打你?那个姚所长竟然也相信你的话,说有证据啊,人家彭老师脸上有你的巴掌印啊?
彭三郎哈哈一笑,说,这个记不得了,当时可能看上你妹妹了呗。他不会对张建丰说出当年他自己打自己耳光“诬陷”张建丰的事,就像他不会向张荞麦说出当年彭二郎溺水后的真相,闻讯赶来的彭永强,在众人的围观下,竟然只在水边探人,水性不大的他害怕往榆树河的深处走。要不是王三四的男人深扎了几个猛子,彭二郎的尸体就不一定捞得上来。那个晚上,彭永强抱着彭二郎的小身体坚决不肯丢开。有许多事要忘记,也会有很多人,要一起生活下去,就像他一个彭家人,生活在张家人中间,孤军奋战,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
我百分之百是冤枉的。这个事我一直想不通,但我也不想了,我家彭小北都快找对象结婚了。张建丰给自己罚了一杯酒,感慨道,难怪有人说,这世上有两种人不能惹,一是教师,二是和尚。
彭三郎说,难道你不知道我既是教师,也是和尚。
张建丰站起来,端起酒杯,伸向彭三郎:彭老师,我说不过你,但我喝得过你,我们喝酒。
张建丰的酒杯被张荞麦夺了下来。张建丰那闲置多年的下官庄养猪场被人看中了,合作开发成别墅群。名字是张建丰请彭老师定的:“和睦人家”。“和睦人家”第一期、第二期都卖得很好,正策划第三期。张建丰说“和睦人家”,多好的名字,又吉祥又顺遂。彭三郎暗想,“家”字是宝盖头下的一个“豕”。“豕”就是“猪”呢。
张建丰做了老板,开始养生,他找了一个外地教练,练习咏春拳,他建议彭老师一起练,因为彭老师的个子适合练咏春。彭三郎坚决不同意。张荞麦很是生气,下了一个死命令,不练咏春,那就去跑马拉松。
说马拉松肯定是玩笑了。但每天晚饭后,散步是必须的。张荞麦总是在晚饭后,将彭三郎推出门:散步去!不到晚上九点半,不许回家。
彭小北幸灾乐祸,说,有的人被驱逐出境了,有的人被流放了。
这个家伙在乱用词语,他数理化很好,语文最不稳定。语文考好了,就是年级前五十。语文考砸了,就落到年级三百名开外。
外面的路灯朦朦胧胧的。有几个人在他前面走,有几个人在他后面走,路上湿漉漉的,彭三郎穿着彭小北淘汰下来的运动鞋。本来尺码是一样的,但彭小北的脚长得太快了,撑大了。他想跑也跑不快。过了人民路的十字路口,他看到了陈皮。陈皮背着双肩包,倚在一根电线杆下,对着他笑。彭三郎心头一热,骂道,细狗日的,你没死啊。
彭三郎醒了过来。张荞麦打着小呼噜。真有好长时间没梦见陈皮了,他肯定想我了。张荞麦嘟囔道,你怎么还不睡觉?彭三郎说我做梦了。张荞麦埋怨道,唉,你还让不让别人睡了。彭三郎倚到沙发上,把刚才的梦又过了一遍,是陈皮的生日!陈皮的生日刚过了。他竟然把陈皮的生日给忘了。待到天亮起床,张荞麦才问起彭三郎做的梦。这还是西江镇的风俗,做了恶梦,必须要到太阳升起才能说出来。彭三郎说到了陈皮的生日。张荞麦立即纠正,是冥寿。张荞麦说,你也不告诉我一声,不然我就让小北为他干爸爸烧纸了。张荞麦的脸上有了王三四的表情。
张荞麦让彭三郎去为托梦的陈皮订场焰口。订焰口就得去城隍庙。以前他从城隍庙门前走过多次,但没进去过。彭三郎先在里面转了一圈,这才到厢房找到办事的居士,说明理由,订了时间。周末两天,早被人订掉了。除了周四的那个晚上。彭三郎说周四也行。居士拿过一张价格表,让彭三郎选择,究竟用几大士做。三大士、五大士、七大士,九大士。价格都不一样。彭三郎说,有没有十一大士?居士笑了,如果你想做,那要提前一个月预约。否则请不到十一个大士。彭三郎把价格表告诉张荞麦,张荞麦说,你自己定吧,我不反对。彭三郎定个七大士。
交完钱,接过收据。收据上的字的确不怎么样。彭三郎跑到大殿前,把重写的《父子一场》一页一页地化到化纸炉里了。有个女居士跑过来问,你烧的是什么?彭三郎说,是判决书。今天法院判决下来了,我兄弟他被冤枉的。女居士说,榆城的城隍很灵的,人间的冤屈他明察秋毫,你兄弟被冤枉了,他会秉公上报阎王老爷,阎王老爷最公正了,该去刀山的去刀山,该下油锅的下油锅。彭三郎点头称是。居士的说法和王三四有些区别,王三四说陈皮是文曲星下凡,现在人间功德圆满,该去仙山上享福了。如果是这样,他应该去看看陆镇长,陆镇长是个好人。这个王三四,动不动就说人是文曲星,天下哪有这么多的文曲星?
周四不是周末,小胖子要考试,请不到假。他成了考试机器了。只能由彭三郎代表儿子彭小北为陈皮做孝子。张荞麦让彭三郎在磕头的时候向他干爸爸祈祷一下,让他保佑他干儿子小北考上重点大学。
拜座。请圣。开铃。供养。度鬼。发愿。回向。七个大士唱起《观音赞》和《弥陀经》,声音参差不齐。几个大士中,有几个明显是凑数的。彭三郎悄悄问他们,他们也笑着承认,并不多解释,摇动手中的法铃,再敲敲引磬和木鱼。一段经文后,他们要彭三郎到前面磕头,化纸。坐在边上的小大士刚刚初中毕业,来学这个,很是不专心,一只手敲磬,一只手按手机,与手机那边的人聊得飞快。
大士们念的经文,彭三郎听懂了其中的《往生咒》。大士们要念七遍《往生咒》。这七遍的时间很长,孝子还必须一直跪着烧纸。那些纸上没有任何字。上面其实可以写字的。不知道陈皮是把它们当成写字的纸还是钱?
太上敕令 超汝孤魂 鬼魅一切 四生沾恩
有头者超 无头者升 枪殊刀杀 跳水悬绳
明死暗死 冤曲屈亡 债主冤家 讨命儿郎
跪吾台前 八卦放光 站坎而出 超生他方
为男为女 自身承当 富贵贫穷 由汝自招
敕救等众 急急超生 敕救等众 急急超生
念完了《往生咒》,大士们中途休息,要上厕所的则把袈裟脱在桌上去厕所。添茶水的添茶水。彭三郎揉着自己跪疼的膝盖,和玩手机的小大士交谈,问他会不会唱《叹骷髅》?小大士说不会。彭三郎说我会的。手上有颗大金戒指的大士听到了,说,老板那你来一段试试。彭三郎说,我来一段散花吧,现在可以唱吗?金戒指大士说,老板你懂得还不少,现在也可以唱的。我听听你唱得对不对。
彭三郎清了清嗓子,就开了口:“杭州木莲夜来香,苏州有个梅花桩,扬州琼花无二朵,洛阳牡丹花中王……”。
周四晚上,城隍庙空荡荡的,彭三郎能听到自己嗓子在城隍庙里回荡。金戒指大士说,老板哎,你的十方腔比我们都要好,你真的可以吃这碗饭的。彭三郎说,我前辈子就是和尚,叫苦瓜和尚。这辈子做过老师,又叫苦瓜老师。十方腔,千方腔,统统会一点。金戒指大士说,等结束我们留一下手机号。
回到家里,彭小北还没有下晚自习。高中的作业多得惊人。有好几次的语文作业,全是彭三郎代劳了。还是错得多,对得少。彭小北责怪他不是大学生,不是老师。彭三郎没有反驳,想,你总不可能怀疑我是假爸爸吧。2008年汶川地震的时候,彭三郎被张荞麦派遣过去为又发低热的小胖子送药去。学校在操场上举行纪念活动,彭三郎去替彭小北站位置,却被从教室赶过来的彭小北一把推开。彭小北站的是汶川的三点水的一滴水。被彭小北狠狠推了一把的彭三郎感叹道,这个彭小北,这个喜欢吃肉的彭小北,以后不能和他动手了,这细狗日的力气大得惊人,像这细狗日的舅舅张建丰,脾气还嘎,最近因为彭三郎逼他去理发的事,至今不肯叫彭三郎爸爸。
快十点的时候,彭小北放学了,他硬生生地问,那话有没有说啊?
彭三郎说,我为有的人说过了。
彭小北鼻子嗅了嗅,对张荞麦说,怎么有的人身上有股怪味道?
彭三郎骂道,细狗日的,这是烧纸钱的味道,有的人是陈经天的孝子,却让我去做陈经天的孝子,真的不公平。
彭小北很是恼怒,对张荞麦喊道,妈妈啊,你能不能管管,有的人又说脏话了。
张荞麦笑着说,他骂你,你假装听不见呗,如果你听不进去,那他就等于骂自己。
彭小北一脸的不屑。那不屑之中显现出与年轻不相称的怠倦。彭三郎紧紧地盯着彭小北脸上布满脓包的痘痘们看。每颗受伤的痘痘都是孤独月球上的环形山。当年自己在大学校医老魏的眼里也是这样吧。因为他是父亲,他清楚那乱草般怠倦背后的隐晦和虚空,那隐晦的囊肿,不会被羞辱。那虚空的粉刺,也不会得到谴责。因为想得很深很深,他又忍不住骂了句:细狗日的。
□庞余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