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 来源:精短小说
  • 关键字:父亲,探望
  • 发布时间:2018-02-01 10:39

  端午节回故乡探望父亲。只二十多天的分别,父亲的精神状态似乎又不如前了。虽然还能下地,但双手拄拐,颤巍巍的,已经不能承受风吹雨打了。

  看到我们,他木然而惊喜:“你们回来了!吃饭没有?快拾掇吃!”

  “吃饭没有?”这是关中人见面,一句客气的问候,甚至不分时间、场合和地点。即使清早你刚从茅厕出来,抑或是老后晌你从地里回来。但我知道,我父亲的问候,绝无客套之意。

  “爷爷,快坐下!不吃,我们吃咧,肚子都饱着呢!”我的女儿、女婿急忙过去搀扶父亲坐下。

  穿着短袖短裙的外孙女,看着身穿棉衣绒裤的老人,嘴巴贴着他的耳朵大声问:“老太爷,你热不?”

  父亲说:“我吃咧,不饿!”

  “爷爷,娃问你热不?热了把棉马夹脱了!”我女儿揪着父亲的棉背心扯开喉咙喊。

  这次,他明白了,说:“不热,我晚上睡觉还要烧炕呢!”

  老了老了,八十多岁的父亲真老了!

  看着垂垂老矣的父亲,我忍不住叹惜: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父亲小名鹏举,可能是信仰佛教的祖母希望他长大能像岳飞那样的精忠报国,但他生来注定就是一个普通农民。

  想父亲当年,虽然没有金戈铁马,叱咤风云,但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担任过多年生产队会计,会写字,会算账。他能扛起200多斤重的麻袋上粮囤,他能在一天时间垦出一亩多沟坡荒地,他能一夜时间步行60多里从泾河岸上背回晾面的青石板,他能驯服一连顶倒几棵大树的公牛。他的手工挂面,尤其是一绝。

  每年到了冬天,他就要给全村四五十户每家挂一架面。起早贪黑,残风寒霜,他的手虎口和脚后跟冻裂得像乳儿待哺的小嘴一样。他找些石腊、猪油,再拿出自己用钢锯条磨制的刀片在炭火炉上烧红,然后把石腊和猪油灌进伤口,用烧红的刀片融化。老远处,你都能听见刀片烙过皮肉时发出的滋滋声响。他把这叫土法治疗冻疮。

  俗话说,正月初一十五二十三,老驴老马闲三天。即使这三天,父亲手也闲不下来。东家找他做个蒸馍篦子,西家找他补个喂猪铁盆。可是如今的父亲只能拄着拐杖站在大门口望着街道徒叹,只能与那只整天和自己形影相随的猫咪说些私话,只能蹲在蜜蜂箱前看着蜜蜂飞出飞进。

  长期的孤独生活,父亲养成了和小生灵们对话的习惯。他自己耳背,对外界的声音反映迟钝,他以为所有的生灵都是聋子,必须大声对它们吼叫才能听得见。

  那一日,听见后院里,吵吵闹闹。我以为父亲在和人吵架。走过去一看,却发现只有他一个人蹲在蜂箱前。出门采蜜的蜜蜂急着向蜂门外钻,难免和采蜜回来的蜜蜂碰碰撞撞。他就骂出门的工蜂:

  “慢一点么,急啥呢!喔么大的门,硬往一起挤!”

  飞来一只野蜂,企图混进蜂箱里偷蜜吃。父亲立马举起蝇拍:“我叫你狗日的来偷糖!打死你!打死你!”

  啪,一拍子下去,没有打住野蜂,却严重误伤了一只采蜜回来的工蜂。父亲颤巍巍地拣过身子蜷曲在一起的小蜜蜂,伤心地说:“哎呀——我的爷,我咋做下这活!我不中用了,把你打坏了!我这是造孽呀!咋办呢?”他把翅膀蜷曲、气息奄奄的小蜜蜂放在自己掌心,不知道如何安置。

  事实上,这种能和蜜蜂对话的情景应该是他一天中最健康的时候了,大部分时间,他就像自己手心这个受伤的蜜蜂一样,蜷曲在沙发里,你就是在他面前走几个来回,他也疲倦得无力抬头看你一眼。严重的心脏冠状动脉硬化和胸积水使他浑身浮肿,住院治疗,不停地吃药、打针,都没有减少他的痛苦,前半夜还能睡点瞌睡,后半夜三四点钟起就开始难受。基本上已经日日如此了。

  两天假期很快过去。想着父亲年轻时的勤苦能干,再看眼前的他老态龙钟,我揪心疼痛。虽然我们把不想的办法都想了,给他联系一个养老院,他坚决不去;让他跟我大姐一起去生活,他不愿意;找一个人给他专门做饭、侍候他的生活,被他拒绝。最后只好让60多岁的大姐,骑着自行车每天往返几趟,从邻村来照看他。

  这一回,我没跟任何人商量,来了个“先斩后奏”,为了方便照顾,托人请了一位男保姆,准备在我离开老家时让保姆进门。我试探着给父亲说明情况。他一听请了一个保姆,立马大发脾气,颤巍巍地站起来说:

  “咹?你胆大极咧,不跟我商量就请保姆!我好好的,为啥总要想这些歪主意呢?嬚我一个人活得安然是吗?你只要让保姆进门,我马上就走!”

  父亲的性格我是再熟悉不过了。他是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躺下生的人,是坚决不愿意让人侍候的人,是敢说就敢做的人。等你上班走了,他也可能真的出走,那时将怎么办?这事只好拉倒。回话让人家保姆走人。

  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又不能长期待在家里服侍他,只得再次离开了。吃过午饭,我们拾掇行礼,准备动身,他仍旧木然,半天没有反映过来。当听说我们又要走时,才突然醒悟过来,就问:“都走吗?”他心疼曾孙女,就说,“让娃吃饱了再走!”

  外孙女拍着自己的肚皮说:“太爷,我吃的饱得很!”

  父亲这一辈子操心最多的就是儿女们吃饱饭,进门第一句问的是“吃饭没有”,出门叮咛的一句还是“要吃饱些”。他说,人这一辈子就是“猫吃糨糊——到嘴上挖抓呢!”

  为吃喝挖抓了一辈子的父亲,如今眼看着挖抓不动了。这是多么让人悲伤!

  董怀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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