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赶着我追逐梦想
他从小就好动,就想着走到外面的世界中去看看,闯闯;却是从23岁就知道了这一辈子只能将少年时候的愿望寄托在孩子的身上,如同很多父母一样,把自己的未竟之梦放心而慎重地托付给下一代。
他与土地打了半辈子交道,他对田地和麦子、油菜、稻谷的情感是我单薄的语言无以传递的。在周围的人眼里,他是无别于他人的普通农民;而在我的眼里,他那么耀眼。在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书橱,他把已经被他翻得卷边儿的《人民文学》还有其他很多书籍放进书柜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是不一样的父亲,他曾有着不亚于我现在追逐的梦想。
记得很小的时候,在家里翻到一个小本子,本子上写满了歌词,我猜想那是歌词。那时候我就始终想象不出来我那终日在土地里讨生活的父亲怎么会喜欢唱歌,喜欢抄写歌词。直到我自己长到十六七岁,也喜欢誊写好听的歌和优美的词的时候才惊发现父亲曾经是同而今的我一样怀揣着青葱一样的梦想的。
而我不能理解的是,他为什么没有能够多读点书,多上学,成为一个作家或者一名老师,像我现在梦想的那样。他不是与我那么相像地有着这样的梦想吗?
奶奶在的时候,我问过一次。她答得简约,只说,不要吃饭啊?操着金陵有点拗的口音,这五个字感觉像是扭作了一团,叫人硬生生地去吞。我大概是从那时候隐约猜到父亲一心想把我培养成的,是他自己没能如愿成为的样子。
我是他的女儿,我绕着弯回到他身旁
我从小就被教育努力向上,走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大千世界,看一看在这个小村子里看不到的景象。 这么多年,他没有放松过对我的要求,即使很多次考试我考砸了,他安慰我没事儿的时候。他并不觉得是没事儿的,我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心底的焦虑,妈妈也会告诉我,他闷声不说话抽了多少支烟。
也许是穷人的孩子懂事早吧,我于是从很小便明白了,我要让他感到骄傲,我要让他相信好好培养我是值当的,我自然会成为他期待的样子,哪怕那时候我所以为他所期待的无非是成绩好,乖巧。
一路走来的学习生涯都很顺畅,就慢慢成为了他的骄傲,即使他从未说过,但是从别人夸赞我时他眼里的光芒我就知道。
来到北京,来到北师大。 我与他终于有一次以非常平等的姿态坐在一起,好好攀谈了一番。我将自己的困惑都说了出来。我想要成为一名人民教师,站在三尺讲台上,将自己的所学教给孩子们;我不能成为一个写作的人,他自我小时候开始陪我看的书不能帮助我写出生花的文字来的。
他笑得开怀,有一种释然的感觉。实际上并没有什么释然与否,他欣喜的不过是我的成长罢了。他没有想过要我成为他期待的样子,他要的是我的成长,要我自己慢慢看见内心所需,要我循着自己的梦想之路找到人生的精彩。
而我的选择是,走到他的身边去,在一个中学里做一名普通的教师,陪着他过着简单平凡的日子,鼓励他多看书多写字,告诉他不要忘记他曾经也是个在小本子上写歌词的大男孩,他曾经也有自己期待的未来。我不知道这样的未来是否到来,但我要让他明白即使没有到来,现在的日子也不会与他期待的相去甚远。
扬花?抽穗
我直到面临着工作去从的时候才意识到,多年以后,他的梦想早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他期待我回到他的身边甚过期盼当时年少有一番作为,他对我可能不会到他身边去的担忧也远甚错失年少梦想的遗憾,同时他期待我走到广阔的天地中去有所作为的情感也超越了他曾希冀自己在天广地阔中有所建树。
总之,他成了一个矛盾的综合体,仅仅因为他是一个父亲。
始终不能明白一个人的梦想的状态,到底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而精彩绚烂,还是作为一种社会关系而存在?前者,我便只需顾及自己是否真的追逐着内心在前进,而后者我却需要找到这样一个平衡点,我的幸福与坎坷,都与别的一个或者一些人的生命轨迹步步契合。
直到有一天信步校园,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让我帮他上网查一查小麦扬花的时候应该施什么肥。还说,扬花要是找不到这个说法,你就查查抽穗,你们有文化的说的都是抽穗。他补充的那句话让我心咯噔了一下,我害怕的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我不害怕自己没有成就,也不害怕他活在没能实现多年追逐的遗憾里,甚至不害怕我们不能在生命里相依相偎——我害怕他把我们割裂开,我害怕他以为我们终究是不一样的,我害怕他的潜意识里觉得我是读书人而他是乡下人。即使他没有说出来,却是那一句“你们有文化的说的都是抽穗”让我在其后的行走踱步里意识到他的梦想、我的梦想,我们应该一起去实现,而且可以同时去实现。
我想起了家乡的数十亩麦地,现在应当正是抽穗拔节的时候,不,用他的话,是扬花。那些葱茏的生命蓬勃地生长,早已经成为了父亲真真实实的梦想,她们会变成麦粒,变成粮食,变成钱,变成我的学费、生活费。我想,是时候让她们变成盘缠了,变成一张火车票,载着我回到他的身边去,这是他的梦想开出的最美的花儿吧,也是我灵魂深处的需要。
文/数学科学学院 于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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