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跳舞的女人(2)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爱跳舞
  • 发布时间:2010-06-03 09:23
  吴小爱在房里好像在捣鼓什么,故意弄出一些声响,丁小孩知道她在发脾气下逐客令。猫咪却浑然不觉。猫咪不是没脑筋,她是装糊涂,她知道爱情最关键的东西不是笼络一群人,而是笼络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丁小孩。所以她每次来后,大大方方跟吴小爱打招呼,也不管吴小爱的脸色好看不好看。丁小孩觉得猫咪进步不小,学会了忍。

  猫咪家境贫寒,父母经常争吵,还相互威胁对方说要离婚。所以父母没精力管她,猫咪自己管自己,生活自理能力很强,她身上那些眼花缭乱的服饰,其实都是打折的处理品,质地很一般的面料。自从她来了后,丁小孩的房间也变得有生气,猫咪买了一些电影明星的照片进行张贴,还安了一幅窗帘,房间就亮堂起来。

  吴小爱看见绿色的窗帘,挖苦儿子:“哟,进度这么快呀,都开始布置新房了。”丁小孩说:“彼此彼此,男婚女嫁,天经地义的,你不也一样吗。”

  吴小爱气得摔了一个裂口的杯子,问儿子究竟是何居心?丁小孩说:“没什么居心,不过是美化居住环境,五讲四美。”吴小爱哭起来,哭了一会,然后梳洗打扮,出门约会去了。

  有一天,猫咪告诉丁小孩,说她在上班时看见吴小爱和一个老头子逛商场,两人有说有笑,十分亲热。猫咪仔细描述那老头的模样,丁小孩就明白了,说这老头是她的一个客户。猫咪不信,说和客户逛商场啊,我算是开了眼界了。丁小孩烦了,吼猫咪:“有完没完。”猫咪说:“我是汇报完了,就怕他们没完没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吴小爱刚出门,就来了一个女人。丁小孩一看,竟是方汝坤的儿媳许红丽。许红丽把脸板着,进屋后前后左右参观。正要开口,猫咪突然进门。许红丽打量猫咪,问:“你是小孩的女朋友吧?”猫咪点头。许红丽哦的一声笑了,说:“原来如此,太有名堂了,太有意思了。”猫咪显得很城府,问许红丽有什么事,许红丽说:“当然有事,但这事得请你回避。”猫咪说:“回避,为什么要回避?我知道你是那老头的儿媳,对吧?儿媳能管公公的事,我为什么不能管男朋友的事,这个世界是讲道理的,不就是老年人再婚吗,你想反对的话,就去找全国妇联,或者找市长,找我们没用。”

  许红丽被戗得直翻白眼,她转向丁小孩说:“小孩,你仔细想想,这算什么事,别扭,你难道不觉得别扭?”丁小孩点头说:“是很别扭,但我们别扭没用,当事人不觉得别扭,我有什么办法?”许红丽耐着性子说:“如果你打算听之任之的话,我们可要采取措施了,我今天来主要是通气,想让你有个思想准备,不然到时别怪我不讲情面。”

  猫咪绕过来问:“你想怎样?你想威胁,我们是不怕威胁的。”

  许红丽用手将猫咪拨到一边,往门口走,出门之前说:“一个姑娘家,八字刚一撇,就想参政议政,我真算服了你。”她走出去了,猫咪想追她出门,被丁小孩扯住。她气得暴跳如雷,指着门外骂:“老女人,臭女人,你等着,等着我给你收缰。”

  丁小孩心情霉透了,说猫咪:“你少添乱好不好。”猫咪说:“怎么是我添乱,明明是那老女人在添乱,她能参政议政,我为什么不能参政议政。”猫咪发泄够了,这才告诉丁小孩,她不止一次碰到吴小爱和方汝坤在西北湖广场跳舞。猫咪家就住在西北湖一带,那里的广场舞规模很大,每天成百上千的人都在那里跳舞。猫咪就在成百上千的舞者里认出吴小爱和方汝坤。她认为这就是缘分,跟丁小孩的缘分。

  猫咪走后,丁小孩在家等吴小爱。十一点钟的样子,吴小爱哼着舞曲进门,脸上还挂着幸福的微笑。丁小孩等她洗完澡,就说了许红丽来的事。没想到吴小爱一点也不在乎,问:“她终于找来了哇,也好,用不着遮掩了。对,我是和老方在一起,天天去西北湖广场跳舞,我想帮这个老头子,教会他如何生活,教他跳舞,和他逛商场买衣服。他大我二十四岁,我也想通了,与其让你舅妈领个老头子来,不如我自己找个老头子。”丁小孩想了想,压着火问:“你是爱上老方的人还是爱上老方的房子和票子。”吴小爱说:“各有一半,就像当年你舅舅硬把丁大海介绍给我,说丁大海是军人,是党员,女人找男人,不就是想找点依靠吗,说得难听叫图点什么,你那个叫猫咪的胖姑娘,难道不是图你有套破房子?”

  丁大海和吴小爱的弟弟吴小猛是战友,两人都是军区小车司机。有一天,丁大海看见战友的姐姐吴小爱,就狂热地喜欢上了。但当时吴小爱并不满意丁大海,嫌他是四川乡下人,个头也不高。吴小猛说男人重要的不是个头,个头再高没本事,叫山大无柴烧,白高了。

  这天夜里,丁小孩彻夜难眠,他替父亲难过,发誓不再见方汝坤。

  5

  方汝坤却找来了,他带来一些熟菜,卤鸡卤鸭,还有牛肉香肠,他让丁小孩去买酒,说忘了带酒。丁小孩跑到巷口小卖部,让店主送了一瓶白酒过来,然后去了佳丽广场。

  猫咪正在向一个顾客介绍产品性能,瞥眼看见他,用眼神示意别打断她的推销。因为她每推销一样产品,都有提成。她介绍完产品,就过来问小孩有什么事。丁小孩蔫头耷脑把情况说了。猫咪说:“打起精神来好不好,又不是世界末日到了,就算是敌人进攻来了,你却撤退了,你不是英雄吗,跟那老头摊牌,要么同意,要么翻脸,就像翻书。”丁小孩感到为难,他曾信誓旦旦给自己鼓劲,准备了满腹理论,准备和老方理论,可一看见老方,满腹理论变得溃不成军,所以他才撤退了。这时突然又过来一位顾客,猫咪就迎上前,领着这位男顾客参观电器产品,仔细介绍每样产品。

  丁小孩的眼睛跟随他们移动,突然觉得男顾客很眼熟,瘦高瘦高的身子像虾背似的弯着,猫咪和虾米男顾客转身走来时,丁小孩的视线被灼痛,蓦地认出装模作样的男顾客不是别人,而是他的一个敌人,梅雨季节那天在后湖挨打的情景,电影似的开始放映。丁小孩变得紧张起来,浑身的血液直往脑门涌。他看见一个保安,跑过去拽住保安说:“快快快,那边有个小偷。”保安一愣,很快随他到电器柜,站在一旁观察了一会,并没发现作案,于是他看着丁小孩问:“你是不是看错了?那人很规矩呀。”丁小孩说:“不规矩,几个月前他在公汽上作案,被我粉碎了,后来他等在后湖那里,把我打了,请你立刻逮捕他。”保安这才笑了笑,放松了精神说:“是这样子啊,对不起,我的职责范围是商场,商场以外发生的案子,你最好找刑警大队,打110,再说你这案子过时了,刑警大队也未见得管。”

  那边,猫咪见丁小孩和保安嘀嘀咕咕,觉得奇怪,用眼神询问,丁小孩干着急,手乱挥一气。就在这时,那个小偷突然转身要走。丁小孩不由分说跑上去,揪住他的领口,他愣住了,猫咪也愣住了。丁小孩说:“哥们儿,还认识我吗?我就是后湖事件的受害者,没忘记后湖事件吧。”瘦子贼溜溜的眼睛盯着丁小孩看了一会,忽然笑了:“哎呀哥们儿,是你呀,我找得你好苦哇,走走走,我请你喝酒赔罪。”他反拉住丁小孩,想把他往外拖。猫咪警醒过来,喊保安:“大熊你过来呀,先生们女士们都过来呀,这里有敌情,有坏人。”一时间,就像炸开了锅,很多顾客都围过来,围成一个包围圈。猫咪像个小老虎横冲过去,双手死死抓住小偷的衣服。保安大熊不得不过来,用枪比着小偷说:“对不起兄弟,跟我走一趟。”

  他们将小偷拽到保安室,猫咪很快打110报警。刑警大队来了几个人,简单问了情况,他们知道后湖事件,把小偷带走了,把丁小孩和猫咪也带走了。

  吴小爱和老方赶到刑警大队时,审问已经结束。小偷承认了后湖事件,还签字画押。他被带走后,丁小孩才在一个房间里见到老方和吴小爱。老方说:“我说过吧小孩,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吴小爱则说:“老方你就别火上加油了,我的魂都吓没了。”然后四个人打的回家。

  老方带来的菜还没动,他一直在等丁小孩。现在等回丁小孩,他马上就开酒瓶,就像庆功。吴小爱对猫咪也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停地给猫咪夹菜,猫咪也给她夹菜。气氛就热烈起来。但他们心照不宣,闭口不提婚姻爱情,只喝酒吃菜,吃得正高兴时,许红丽冷不丁地又来了,她站在门口问:“对不起,我能进来吗?”

  老方一见儿媳,脸上的光很快熄灭了。吴小爱也阴沉着脸。猫咪起身迎过去,对许红丽说:“你来得不是时候,是不是再找个恰当的时候来,我们在庆功呢。”

  许红丽直奔方汝坤,说:“我是受你儿子方国庆的委托,来谈判来的。您说是在这里谈还是回家谈?”

  老方说:“这样吧,既然非走谈判这一步,我看就谈吧,但不在这里谈,到法院谈;你没资格谈,叫方国庆来谈。”

  许红丽咬着嘴皮站了一会,然后悻悻走了。老方就再没胃口吃饭,他后来要丁小孩送他回家,丁小孩和猫咪送他去乘车,正好来的是大巴101。丁小孩蓦地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个鬼使神差的日子,101上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上一个世纪的事,有些模糊了,有些始料未及,早知道会引出一段黄昏恋来,他何必管闲事啊?

  猫咪等老方上车后才说:“请你就此打住,别再折磨两个恋人了。”丁小孩叹口气说:“我不管了,彻底不管了,就像你说的,天要下雨娘要嫁,我管得了吗?”

  接下来,丁小孩果然对那段黄昏恋听之任之,走进走出决不打听。倒是猫咪很热心,她和吴小爱化敌为友,俩人无话不谈。

  猫咪告诉丁小孩,方汝坤给吴小爱提了一个建议,建议她每天送报时,先把其他用户的送到,最后再送他的。这样一来,可以富余出一点时间下棋。吴小爱就采纳了他的建议,每天最后一个送他的报纸。报纸送到后,俩人就下盲棋。方汝坤说盲棋还是不好玩,最好能有个裁判。吴小爱说,你别得寸进尺,有个人陪你玩就不错了,还挑肥拣瘦的。方汝坤说,我挑肥拣瘦哇,你不挑肥拣瘦?那你说说看,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吴小爱问,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方汝坤说当然是说真话。吴小爱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觉得你像个老顽童,成天缠着个小孩玩,你正经该找个老伴玩才对。方汝坤笑了笑,说怎么没找,正在找哇,差不多要找着了。吴小爱抿嘴一笑。

  方汝坤垫付的三千元住院费,吴小爱在七月十六号这天还给方汝坤。她告诉方汝坤说她现在彻底无组织了,单位地皮被台商买走,给她们工龄买断,她有二十三年工龄,每年六百元算,总共算了一万四千多元。买断这天,保险公司也赶来,在大门口现场办公,出来一个,喇叭就对着你宣传:“您好,请按时缴纳个人养老保险金。”于是刚刚到手的万把块钱,就像转账,只几分钟的工夫,就转到保险公司的账上去了。

  方汝坤问吴小爱缴了多少钱,吴小爱说缴了将近一万元。方汝坤点头又问,把养老保险金一缴,把欠债一还,还剩下几个钱?吴小爱说还有几百块吧。方汝坤把三千元推给吴小爱说:“这钱我不急着用,还是转到保险公司去,给小孩办两份保险,一份主险,一份医疗副险,要一视同仁啊,不能说你保了险,他就不保险吧。”

  吴小爱说:“你这是搞平均主义大锅饭啊?他保险不保险,与我什么相干?我辛苦一生,用血汗钱办了个保险,还挨批评。”方汝坤说:“那好,你不去我抽时间去。我现在退下来了,手里没权力了,指挥棒子也不灵了。”说笑后就书归正传,两人开始下棋。

  下完棋,吴小爱想下碗面条吃。方汝坤说,顺便给我下一碗。吴小爱就下了两碗鸡蛋葱花面。吃面条时,吴小爱问老方平日的伙食问题是如何解决的。方汝坤说一个人好对付,吃点面包馒头花卷,再不就煮碗面条。方汝坤说完饮食问题,又说家世经历,他是北方人,小时候家里穷,有上顿无下顿,就去财主家打工。那时打工哪像现在,那时的东家叫地主,地主可不像今天的老板有文化,跟你讲什么人情,他只懂得榨油。后来他就参军,随前来解放他的部队去解放别人。这是1947年,方汝坤才十七岁,参加了两年解放战争。接着他又到朝鲜,去解放朝鲜人民,然后就受伤了,被送回国,在疗养院遇见他后来的爱人,是个护士。护士对方汝坤很关照,方汝坤就纳闷:这个小姑娘,怎么对我那么好哇?于是瞅准一个机会就问那个护士,小吴呀,你怎么像是对我有意见哪?小吴护士说,我是对你有意见,意见还不少哪。她说了两条,第一是不按时吃药,第二是方汝坤总在别的病人睡觉时,偷偷看书。当时他看的那本书叫《谁是最可爱的人》,方汝坤也想写一本书,写他那牺牲了的战友。打1511高地那场战斗,他们排死伤的共有二十三人,方汝坤侥幸活下来了,所以他不能忘记死去的战友们,想把他们的英雄事迹写出来,勉励后人。

  吴小爱听得入迷,她问方汝坤后来写了那本书没有,方汝坤说写了一部分,准备在写第二部分时,他就结婚了,结完婚就离开疗养院,带着小吴来到地方,一干几十年,工作忙,没时间继续写,等想写时,再找那些记事本,那里还有踪影。所以这笔账至今还纠缠他,不得安宁。方汝坤对吴小爱说:“我文化不高,在部队边打仗边扫盲,可学的那几个字不够用,后来在地方上夜校补习了一阵,小吴还当过我的扫盲老师,她见我吭哧吭哧写得吃力,就劝我,说其实怀念战友最好的纪念,倒不是写几个字,而是化为行动,搞好工作,多做好事,多做有益于人民的事。”

  方汝坤的故事讲完了,吴小爱走到方汝坤的卧室,盯着墙上的遗像看了许久,问:“她也姓吴哇?怎么就这么巧?”

  从这天起,吴小爱每天上午准十一点来,给方汝坤先做饭,吃完饭让方汝坤先休息一会,然后下棋。不仅下棋,吴小爱还建议方汝坤扩大娱乐项目,跳舞,打门球,搞服装表演。老干局活动中心有这些娱乐项目,但他不会也没兴趣。吴小爱就随了他去,渐渐把这些项目玩会了,也把影响扩大了,那些老干部们都知道老方终于认识了一个女朋友。

  吴小爱每天和方汝坤在一起,必然的事也不可避免出现了。

  这天他们正在家里下棋时,突然有人用钥匙掏门锁。门被打开了,许红丽领着个钟点工来打扫卫生,见屋内一男一女在对弈,大吃一惊。

  许红丽后来问吴小爱什么意思,是不是在打她公公的主意。吴小爱说,打没打他的主意,你猜呀。许红丽冷笑道:“他?你别让我恶心了,你也别做老夫少妻的梦。”许红丽把这里发生的情况立马向老公方国庆汇报,并领着方国庆来碰到过吴小爱。方国庆是个比较理智的人,他找吴小爱问情况,提出了三点疑惑:第一,他父亲是否在用金钱笼络她;第二,他父亲今年七十一岁了,身体状况一年不如一年,根本无法胜任结婚;第三,他父亲的房产是经过公证的,继承人是他方国庆。

  吴小爱也很坦然,说方先生多虑了,我只不过陪你父亲下下棋,没有你说的这么复杂。方汝坤得知儿子私下找了吴小爱,他也找来儿子,也提了三点希望:一是希望方国庆两口子不要再干涉他的生活;二是未经他的允许,希望他们俩口子不要再随随便便安排他和其他的女性见面;三是从这个星期开始,不要再带钟点工来打扫卫生了。

  方国庆见父亲主意已定,仍耐着性子劝父亲说:“现在外面的情况很复杂,各种各样的坏人都有,再说你也不了解那个姓吴的送报员,就稀里糊涂爱上她,万一她是另有所图哩,图你的房子和你的票子,怎么办?”方汝坤说:“即便她真是这样,我也认了,要房子就给她嘛,反正你也不在乎我这房子,你的房子比我的大得多,花园别墅,还要怎样?”方国庆见说不过父亲,干脆搬来救兵,许红丽的父母。

  许红丽的父母就是方汝坤每天下军棋的伙伴,不仅是娱乐伙伴,而且以前还是工作伙伴,一个是机电局局长,一个是机械局局长。机械局局长夫妇相当重视亲家的续弦问题,曾经介绍过两个合适的女的让方汝坤见面,一个是退休的老护士长,一个是马上准备退休的人民教师。但方汝坤没看中。他们听说方汝坤看中了一个送报纸的下岗女工,连夜赶过来,问方汝坤是不是老糊涂了。方汝坤说:“我是老了,但没糊涂,我清醒得很,二位请回吧。”亲家见方汝坤语气不对,有些反目的意思,也不想深入管了。

  最终管到底的还是许红丽。许红丽把老公赶回老家,让方国庆就地闹革命,就说要离婚,被老婆赶出来了。方汝坤说:“你们要离婚是你们的事,我这里不是工会,不调解夫妻纠纷,你走吧。”方国庆只得回家,后来他也不想管了。

  ……

  猫咪讲到此,见丁小孩无话可说,就劝他:“他们那边不管了,我们这边也别管,顺其自然吧。”

  这天晚上,丁小孩左想右想,就去了西北湖,西北湖是最近市政府新建的一座开放性公园。在这里活动的人以下岗人员居多。他去时,西北湖华灯大放,早已是人山人海,绕湖边的空地挤满了跳舞的人。就在丁小孩穿梭在舞者群中瞪大眼寻找时,突然听见有人喊:“小丁,小丁。”丁小孩转身看见人群中有个男人笑眯眯向他招手。丁小孩认出这是老唐。他发现新千年里的老唐和上个世纪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瘦瘦高高、油头粉面的。老唐不计前嫌主动打招呼,还拉着他一块跳舞的女人走过来,介绍给丁小孩说:“我女朋友小张,是小丁,丁小孩,小孩子的那个小孩,我以前那个女朋友的公子。”

  中年妇女小张朝丁小孩点头,还打量他,然后问老唐:“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啊?小孩?”老唐马上解释说:“听他妈妈介绍,他出世时是亥时,晚上九点左右,就取名小亥,结果上学时报名,老师一写两写,就给他加了两笔,写成孩子的孩,对不对小孩?”

  丁小孩点头,问老唐:“怎么最近没去我家玩哪?”老唐哎哟一声说:“还敢去呀,你那屋里,简直就是个考场嘛!”他女朋友小张问怎么回事,老唐说别提别提,一提我汗颜。然后老唐问丁小孩,是不是来找吴小爱。他在西北湖见过吴小爱,跟一个老头在一起:“她把那老头介绍给我认识,据说还是个离休老干部,这就难怪了。”老唐还想说什么,小张撞了撞他,老唐就没说,挥了挥手说拜拜,然后搂着女朋友跳桑巴舞。丁小孩站在旁边欣赏了一会,觉得老唐的舞姿起伏跌宕,错落有致,的确不同凡响。

  丁小孩像只海龟在人海里爬行,瞪大双眼找吴小爱和方汝坤,一直到广场的人开始变得稀少,有习习的凉风从湖面吹过来,他这才感到一种秋风横扫落叶的凄凉,这才开始怀疑自己此举的意义。有什么意义?显然是煞费苦心,徒劳无益的,没意思,真正没意思。

  丁小孩在走出西北湖广场,准备搭车时,看见有好些出租和小巴停在那里。他没想到吴小猛的小巴也停在那里,正在吆喝乘客。吴小猛高声招呼外甥,丁小孩就上了吴小猛的小巴。夜里小巴乘客少,就稀稀拉拉几个乘客。小巴穿过繁华的街道,沐浴在无数美丽的霓虹灯下,就像梦幻。丁小孩神情迷离,才对吴小猛说:“管管你姐姐吧,她有些反常。”吴小猛说:“行哪,你拿个方案出来,我来管。”然后他板起脸教训外甥,“什么我姐姐,什么反常,我看你才反常。你看看你一张小脸,瘦得像剥了皮的卤鸡蛋,头发像烂稻草,是不是没钱理发?”

  丁小孩没出声,跟着舅舅的小巴一直到他下班。吴小猛收班是夜里一点过后。他们找了一家大排档消夜,喝啤酒。吴小猛问发生了什么事,丁小孩就把发生的事说了。没想到吴小猛听后突然笑了,说:“这也叫事哪,这很正常嘛。”原来吴小猛在西北湖广场等客人时也看见过姐姐和方汝坤,他把头一扭,装作没看见。他对丁小孩说:“你听舅舅一句劝,有些事看见了,就只当没看见,再说这事老话也有一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有什么办法?喝酒,来来来,喝酒。”这天夜里。丁小孩就歇在舅舅家。

  第二天从舅舅家出来,丁小孩就牢记吴小猛的话,不再小题大做,装睁眼瞎,有时回家取换洗的衣服,看见吴小爱就像看见一个陌生人。他觉得吴小爱越来越活跃,甚至还开始用BP机。BP机是他让吴小爱退给方汝坤的,吴小爱不仅没退,反倒自己派上用场。BP机一响,她马上出门到巷口传呼电话去复机。她复机时也不遮掩,于是杨柳巷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她又在谈恋爱了,这次恋爱带点传奇色彩,是她儿子给牵的线。

  国庆节前一天,方汝坤的儿媳许红丽突然找到维修中心。她把丁小孩领到一家咖啡屋,坐定后,要了咖啡,许红丽呷了一口咖啡说,那两个人闹得实在不像话,她甚至怀疑他们已经非法同居了。许红丽还说,一向很严肃的她的公公,像中了邪,疯狂地坠入情网,昏天黑地,实在有失体统:“你们随便惯了,我们可不能随便,所以我郑重其事向你提出严重警告,也决定要出面干涉这事,以免他毁了一生的英名。”

  丁小孩说:“要说英明不英明的,其实跟这事不相干,难道英明的人就不男欢女爱,就没有七情六欲?问题是,你公公和我母亲都是成年人,他们懂得该怎么做,而且,在他们的背后,有一个坚强的后盾,那就是法律,你不怕法律,我可怕法律。”

  许红丽冷笑道:“你少用法律来搪塞,我是认认真真和你商量来的。如果你们这种态度,那我也只好奉陪到底了。”她说完起身,走出咖啡屋。

  丁小孩把咖啡推了,要了一瓶干红,就像喝饮料,一口气喝完干红,然后走出咖啡屋,回了杨柳巷。很长时间没回杨柳巷,一进巷口他吃了一惊,发现杨柳巷全体居民像是准备逃荒,家家户户倾巢而动,把那些破旧家什,坛坛罐罐的,摆满整条巷子。吴小爱也在家里清理杂物,见丁小孩进门,也没怎么理他。丁小孩问怎么回事。她才语气平淡地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杨柳巷要拆迁,各家各户先自己找地方搬家,然后等着还建。我已经联系好一个地方,去不去随你。”

  丁小孩说:“你是真打算和那老头同居啊,我劝你自爱点。懂不懂自爱这两个字?”吴小爱冷笑道:“认得这两个字,但不懂。”丁小孩说:“你要敢搬到他那里去,我就死给你看。”吴小爱一指厨房说:“那里有现成的菜刀。”丁小孩进厨房找来那把锈菜刀,猛的一下子朝门砍去,又砍窗户,玻璃爆裂的声音尖锐而刺耳,他没有停止,继而又去砍那些旧家什,完全丧失理智,像只愤怒的小豹子。丁小孩疯狂地破坏杨柳巷13号,引来不少的邻居。几个身强力壮的男邻居冲上来捉住他,大声说:“小孩你疯了,你疯了!”吴小爱却冷笑着说:“让他砍,让他砍,让他把整个杨柳巷都砍光,省得推土机来麻烦。”丁小孩指着吴小爱骂:“你不要脸,你知不知道你很贱哪!”吴小爱被几个女人拉着往外推,女人们劝她退让一步,她却丝毫不退让:“为什么要我退让,我的命也就一次,为什么他不能退让非要我退让!”她被女人们拉到外面,丁小孩被男人们按在里面——正吵得不可开交时,方汝坤来了。

  方汝坤是来通报找房信息的,一进巷口就听见这边的争吵声,有人就告诉他,母子俩干仗了。方汝坤疾步赶到这里。吴小爱一见他,泪如雨下。方汝坤走进屋,见屋内一片狼藉,就指示按住丁小孩的几个男人放开丁小孩。他说:“好啊丁小孩,英雄本色没变嘛,以前你那拳头是用来对付流氓坏蛋的,现在反过来了,用拳头对付自己的亲娘对不对?现在我来了,有什么冤屈对着我来。”

  丁小孩一下子蔫了,几个男邻居一直紧紧夹住他,就像五花大绑,把他夹走了。原来杨柳巷要拆迁,很多居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经济适用房。方汝坤听吴小爱说了这个情况,想帮杨柳巷部分居民联系一处房子。他突然想起原机电局车库,这个废弃的车库,有十好几间,就像当年在部队时的军营,觉得可以暂缓房子的问题。这几天方汝坤就在跑房子,找到机电局现任局长,说想租借一年,让局长开个合理的价。现任局长听说老局长是在替一个居委会拆迁想办法,就说价位不价位的实在不好说,老局长出面找房子,一定是迫不得已了,看在老局长为人民服务心切的份上,就出租一年吧。方汝坤还是大致说了个价位,横竖那个车库一直空着,能搞点资产营运何乐而不为。方汝坤马上组织杨柳巷愿意低价租房的十几户人家,迅速察看了车库,决定简单改修。

  大家听说事情已办妥,说:“谢谢,谢谢方局长劳神。”方汝坤说:“好久没为群众办实事了,能为大家做点实事,不谢。”于是他们就在丁小孩家一片狼藉中开会,商议集体出资改修车库的事。

  丁小孩转回到屋里准备清理自己的东西,拿着几件衣服正要走,被方汝坤喊住:“小孩你别走,你是这个家的男人,算是户主,你也要参与发表意见。”丁小孩知道事情的真由,知道误会了母亲,却不肯低头,灰溜溜说:“没意见,我不会修房子。”

  吴小爱横了儿子一眼说:“他就会拿家伙搞破坏。”方汝坤瞪了她一眼说:“小吴我没叫你表态吧?从今天起,你上你的班,那边修房的事,就交给小孩。小孩那边的事先辞了,先安居,再乐业,等把家安好,再找工作也不迟。”

  6

  国庆节后,杨柳巷十四户居民每家派一位代表,到原机电局车队搞维修。那是一个大院子,足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那个呈凹字形的车库,共有十六个车房,每个房有二十来平方,对付睡觉吃饭是够用了。经过商量,决定用两个车房改做公用厨房,剩下十四个房一家使用一个。唯一不方便的是没有厕所,幸好对面有个收费的公厕,于是吃喝拉撒住,基本上可以到位。维修工作由方汝坤统一指挥,先把凸凹的地平修补填平,把墙壁刷白,接好基本的电源,再把两处水龙重新接好,还修了临时的水池,并在院内空地拉上好几根粗铁丝,留作晾晒衣服被褥;至于房间改造,因人而异,有的人家设计隔成两个或三个小房的结构。

  吴小爱每天送完报纸赶来关心修建进度,她建议在房内隔成一个客厅和两间房。丁小孩说:“两室一厅,你是准备结婚用啊?”吴小爱说:“我要结婚何止两室一厅,我是替你着想,我总是不死心替你着想。”丁小孩说:“你不用替我着想,我不会领谁的情,包括我看病用的几千块钱,会还你的。”吴小爱说:“好哇,我就等着你还钱给我,你最好把你这条小命也一起还给我。”

  十四户杨柳巷居民正式搬进机电局车库是十月八号。这个集体行动的搬迁,偶然引来新闻媒体的关注。那个曾给丁小孩伸张正义的记者吴志达,找到杨柳巷十三号,是想送慰问款。原来吴志达于六月初出国跟踪采访一个考察团去南极,刚回来不久,报社就交给他一笔将近五千元的慰问款,指名是寄给丁小孩的,他就找来了,正遇上杨柳巷十四户居民热火朝天搬家,听说这个集体行动的搬迁是方汝坤主动联系的,又写了一篇报道在晚报登载了。

  再说那笔五千元的捐款,丁小孩拒绝收,请吴志达退还给热心的读者。吴小爱却擅自做主,把这笔钱全捐给了搬迁修缮。修缮费用花了将近三万元,按原定说好的每家每户平均摊派,每户得摊派两千多元,那五千元捐进去后,每家就节省了好几百元。

  丁小孩这个赌气的举动又被吴志达听说了,他干脆把电视台请来了,在车库拍摄一些动人的镜头,还单独要丁小孩谈谈这次有意义的搬迁,为什么要捐出五千元。丁小孩躲着他们的镜头,说那五千元本来就不属于他。电视台既然来了,也不能空手而归,只好去采访别人。

  男邻居老张说:“不是实在没法,谁愿意住这里?虽说房子很结实,但毕竟以前是车库,人住进来,每天一身汽油味,连做的饭菜也有汽油味。好在中国的老百姓苦惯了,只要是个窝,管它是人窝狗窝,只想能挡风遮雨就行,只想一年尽快过去,能鸟枪换炮,住新楼。”

  女邻居小李说:“听说住新楼要交补差费,你们能不能帮忙呼吁一下,补差的那一部分面积,房价能不能低一点,因为杨柳巷的居民多半是劳苦人民,比方说我,我和老公下岗后,每月打工的收入也就区区一千多元,还不够那些老板的一顿饭钱,可想而知,要交补差价,就像杜甫描写的:难于上青天。”

  电视台记者纠正小李:“不是杜甫,是李白。”

  老人代表刘太婆说:“我着急明年过热季哩,我那小孙子爱长痱子。还有我的头疼病,天一热就开始疼,一直疼到八月十五过完中秋。”

  儿童代表赵亮说:“我好高兴啊,今后有地方踢足球了,又没有玻璃窗,所以可以放心大胆踢球了。我让大人们给我们装一个球门,他们不干,说要踢球到学校踢。可我们学校一直没有足球场,怎么办哩叔叔?”

  吴小爱正好赶来了,她对几个代表的发言很不满意,就像抢麦克风,把记者拉到一边说:“我是丁小孩的妈妈,我最了解情况的,我最有发言权。”她领着记者每家每户看,呱啦呱啦讲了一通,最后总结道:“不管怎么说,社会主义的阳光即将照耀到杨柳巷居民们身上,所以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困难,但我坚信,依靠政府,依靠党,杨柳巷的十四户居民,一定会克服困难,绝对不会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的。”

  她说完,吴志达带头鼓掌,还和吴小爱握手。摄影机把吴小爱演说的情景拍摄下来,第二天在电视台播放了。电视台的新闻主题原定是以丁小孩为线索,引出方汝坤,说明这个发生在五月末的故事,竟在秋天绽放了意想不到的精神文明之花,从而突出歌颂老干部方汝坤霜叶红于二月花,结果吴小爱成了新闻主题。

  方汝坤没看电视,因为他彻底改变了以前的生活习惯。没认识吴小爱之前,每晚七点他准时收看中央台新闻联播,看完中央台的新闻接着看地方台新闻。电视剧他一般不看,嫌那些电视剧鱲里鱲嗦,还穿插些五花八门的广告。现在方汝坤没时间看电视了,他全身心都泡在爱情里,他在受煎熬。自从吴小爱在他生活里出现以来,他觉得这个说话大声大气的女人是有些来头的。吴小爱不仅把他带到西北湖,还把他带到超市购物,带到百货大楼买服装,买皮鞋。

  方汝坤一辈子没逛过几次百货大楼,现在开始逛百货大楼了。日新月异的生活扑面而来,他看见琳琅满目的商品,觉得自己货真价实地遨游在生活的海洋里,过足了瘾,大开眼界。尤其是站在服装柜前,他被吴小爱硬逼着试穿一件大红的T恤,穿上T恤后,又被吴小爱推着到试衣镜前看效果,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被人宠坏了。宠他的这个女人把他转来转去,就像他的什么亲人,征求他的意见:你觉得效果怎样?效果当然是史无前例的好,连促销小姐也说,老先生穿上红T恤至少年轻了十岁。但吴小爱推翻了红色,把手一指,拿那件黄色的,领口镶黑边的。于是就选择了黄色的,领口镶黑边的。从商场出来,他们还到汤包馆吃汤包。

  吴小爱教方汝坤如何吃汤包,先把小笼汤包用筷子捅破一个小洞,再把调料灌进肉馅里,这样吃起来味道更鲜美。吃完小笼汤包,吴小爱问方汝坤还想上哪。方汝坤说:“随你,你上哪我就上哪。”吴小爱说:“我上厕所你也上厕所不成?”方汝坤说那怕什么,人家夫唱妇随,我们是妇唱夫随。吴小爱说:“哎哎哎,说话注意影响啊,我还不是你那一半,不过一般的朋友,见你生活单调,领你开个眼界。”

  方汝坤抓紧机遇迎难而上,说:“小吴啊,我们的事你究竟有什么打算?”吴小爱说:“我能有什么打算,我不知道。”方汝坤不满:“怎么会不知道哩?有什么想法和要求可以摆在桌面上说嘛。”吴小爱就说丁小孩,最近越来越邪乎,变得六亲不认,不仅每句话都带刺,还每天朝她射机枪,把她的爱情信念射得千疮百孔:“老方我们还是分手吧,今天是最后一次见面,商场也逛了,饭也吃了,纪念品也送了,以后穿上这件衣服,你就会记起我。我们分手吧老方,从明天起,你不要再去西北湖,你就是去了,我也不会理你。”

  方汝坤急了,涨红了脸说:“不讲道理嘛,你把我的感情培养出来了,然后撒手不管,这不跟养孩子一样,还没等这孩子长大,你就撒手不管了,没有这个道理嘛。”吴小爱冷笑:“你以为用道理可以解决一切呀,那我问你,为什么不亲自找丁小孩谈道理,还有你儿媳妇许红丽,哦,你回避矛盾,让我去面对矛盾,没有这个道理嘛。”方汝坤说:“这事呀,我觉得没必要顾及其他人意见,两个党委常委研究同意就可以发文了,执行也得执行,不想执行也得执行。”吴小爱说:“我连共青团也没加入过,就成党委常委了,那我问你,你喜欢我什么呀?”方汝坤说:“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什么道理的。”吴小爱又问:“你还没问我,我喜欢不喜欢你?”方汝坤说:“我估计你还是喜欢我吧,不然你不会领我买衣服,都到了这种分儿上,我们就不要绕弯子耽误时间了,抓紧办手续吧,争取半个月内结婚。”

  当天下午,方汝坤就在家里找证件,办理结婚手续需要户口和身份证。很久以来,方汝坤一直过着三不管的生活,不管钱物,不管票证,不管购物,老伴活着时由老伴管,老伴去世后他才自己管。他记得两证前不久还看见锁在抽屉里。真要找它们时,两证不翼而飞了,怎么也不见踪影。他打电话问儿媳:“我的户口和身份证呢?”许红丽说:“您要两证啊,办什么事我去,省得您去。”方汝坤说:“我不说过吗,我的事还是我自己办,你把户口和身份证马上给我送过来,再给我取三万块钱。”

  许红丽是不会这么听话的,一听还要取三万块钱,就知道公公想干什么。对此她早有防备,前不久办房产公证,她就把两证一直捏在手里,因为婆婆临死之前,曾拜托她照顾好公公。要说照顾公公,许红丽也算对得起方汝坤,每周带个清洁工来给公公打扫卫生,注意公公冷热季节的被褥拆换,敦促公公去医院定期检查身体,给公公买营养品什么的。方国庆是没有什么时间管理父亲的,许红丽有的就是时间。许红丽是一家机关办公室主任,天天坐在那里看报纸,哪里发生什么事,她是最敏感的,尤其是老年人再婚的事,她很开通,曾主动给公公介绍了两个,两个女候选人一个是老干一个是高知,年龄也相当,经济条件和儿女条件都不错,而且都有宽敞的住房。但方汝坤没看上,嫌那个老干看上去比他还老,像是他的老大姐,又嫌那个女高知话太多,像是在给他上课。方汝坤的挑剔只有儿子能理解,方国庆让许红丽别挑些老态龙钟的和父亲见面。许红丽冷笑道:“你以为是男欢女爱谈情说爱呀。”方国庆烦了,反唇相讥:“不是男欢女爱,难道是配牲口呀?”

  方国庆是站在男人的立场设想父亲,认为父亲身体硬朗,相貌不俗,他要求许红丽再物色人选时,先让他过目,他觉得满意后,再推荐跟父亲见面,以保成功率。

  但许红丽停止给公公介绍对象了。

  方汝坤却自己挑选了一个,在许红丽看来,吴小爱表面大大咧咧,却工于心计,狼子野心藏得很深,不可能爱上一个老头子,而是觊觎老头子别的。她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母亲,假装和母亲一道分析吴小爱,为什么一定要嫁大她二十多岁的公公,愿意做老夫少妻,为什么呀?她故意问。母亲自以为是说,是不是有所图,图你公公的房子和财产?许红丽装作恍然大悟,说太可怕了,继而冷笑道:“休想,房子早就公证了,存款折婆婆临死之前也交给我们,所有的东西都锁在我这里,就只一个光杆司令在那里。这女人实在要跟光杆司令,我也没办法。”母亲觉得女儿的话太毒,什么叫光杆司令,许红丽却不想听母亲教训,匆匆忙忙走了。

  她决定找吴小爱摊牌。

  7

  吴小爱那几天有点感冒,她教方汝坤跳舞教得很辛苦。在跳舞方面,方汝坤不是个成绩优秀的学生,他接受能力太差,一个慢四步的布鲁斯学了差不多两个月,还不能走花步。吴小爱喜欢走花步,以前老唐的花步走得行云流水而眼花缭乱,但方汝坤的花步像军人迈大步。吴小爱在音乐的感召下,想带动方汝坤,让他走几个花步,但方汝坤像一座山那样完全盘不动。吴小爱几乎泄气,说你怎么这么笨哪。她汗流浃背,在西北湖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被凉风吹干了衣服。第二天就觉得头重脚轻,送报纸爬坡,就像爬山,爬得气喘吁吁。她知道自己感冒了,却没有药吃。方汝坤见她脸色不好,问是不是病了,吴小爱说:“病也白搭,病了就不送报纸了?病了就不吃饭了?”方汝坤要她去医院,吴小爱没去医院,买了几片感冒药吃。把几片感冒药吃了,病情却加重了,在西北湖完全打不起精神来。方汝坤说这样不行,一定要她去医院。

  吴小爱就被方汝坤硬拉着连夜去医院看急诊,一量体温,三十九度。方汝坤就说:“看看,是病了吧。”就在急诊室打点滴,一直打到半夜,吴小爱回机电局车库宿舍也晚了,方汝坤就把她带回家里来。吴小爱哼哼唧唧感到不舒服,方汝坤问她哪里不舒服,吴小爱说哪里都不舒服。方汝坤就替她按摩,头、肩、双臂,到脚。吴小爱昏昏沉沉只觉得好受些,像是浸泡在温暖的水缸里,浑身松散,并涌出久违的幸福感,幸福得有些无边无际,就觉得还是有个男人在身边好,知疼知热,还可以撒撒娇。她流了泪。方汝坤安慰说:“哭哇,你还会哭哇。”吴小爱说:“我当然会哭,我又不是一块钢铁。”说哭,哭得更厉害了。方汝坤哄她说:“别哭别哭,哭坏了身子。”吴小爱就在他的呵护下,昏昏迷迷睡了一会。

  第二天一早,吴小爱要去送牛奶送报纸,方汝坤说:“你还能送哪?你这个样子,送命差不多,我去送,你告诉我地址。”吴小爱说:“那怎么行,一个老干部送牛奶,社会影响不好。”她坚持要自己送,但方汝坤坚决不让。争来争去,结果是俩人一块送,没想到就碰见许红丽。

  许红丽找吴小爱,从昨天找到今天,没想到在公公住的小区碰见吴小爱,紧跟着公公出现了。她看见了公公居然陪这个女人送报纸,真是吃惊不小。方汝坤也看见儿媳,以为儿媳是送两证来的,就让儿媳先回家,他马上回。许红丽没动。等方汝坤又赶着去送另一家,许红丽才对吴小爱说:“我今天主要找你,想请教你几个问题。”

  吴小爱见此,有些明白了:“对不起,我今天病了,没精神说话。”许红丽说:“你没精神说话,有精神谈恋爱,而且越谈越邪乎,竟然雇一个身体有病的老干部替你送报纸。你知不知道,万一他病倒了,找你谈话的恐怕不是我们家人,而是老干局,是市委组织部。”

  吴小爱说:“你少拿这些来吓唬我,我没有雇什么工,他是自觉自愿来帮我的。”

  许红丽冷笑起来:“是自觉自愿啊,你魅力真是不小哇,居然把一个正正经经的老头子迷得神魂颠倒。”吴小爱说:“我有魅力无魅力,你难道没长眼睛吗?”许红丽正想继续深入挖苦,方汝坤走出来了,见儿媳还没走,就催她快走。许红丽没动身,吴小爱却慢慢转身,跨上自行车,很快消失在路口。

  方汝坤有些明白了,他在送这个订户的报纸时,就在动脑筋分析儿媳的突然出现,为什么来的?他疑窦丛生,透过铁门的缝隙处看见了儿媳和吴小爱在谈话,他看见两个女人的表情都不好,尤其是儿媳,表情有点凶狠,冷笑着像是在质问吴小爱。方汝坤见吴小爱转身走了,也就证实了自己刚才的猜测,他问儿媳把两证带来没有。

  许红丽说:“爸,您实在要和这个送报的女人结婚,我们也不反对,但有些话必须事先说清楚。”方汝坤强抑制情绪,尽量不发火,不和儿媳红脸。他说:“不是叫方国庆来谈判的嘛?他不来也行,你转告他,我就是和一个要饭的结婚,也是我的事,我的权利。你们要干涉,我们就法庭上见。”

  方汝坤想去追吴小爱,许红丽追着他的背影喊:“爸,您别太自私了好不好,您注意点影响好不好!”她声音很大,有些歇斯底里。引得几个路过的人盯着她看,又朝方汝坤看。方汝坤一辈子的尊严就在这一刻被戳破,只觉得哗哗哗的像是一层一层往下落,就跟墙壁灰脱落。他鼓起勇气在内心喊口号,让自己挺住,坚决不回头。他觉得好没面子,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他径直走,恨不得张开双翅腾飞。他走得很急,就像当年部队深夜的急行军,走了几十步,就感到不适,觉得前面的太阳好像突然一下子阴了,有一大片乌云突然出现在他的上空,霎时间遮住了光亮,好像把他带入夜晚,视线模糊,体内在闹革命,那些滚烫的血液由四面八方朝脑部集合奔涌,直把脑门顶得发涨发痛,眼睛也胀痛得睁不开,身子虚空起来,紧跟着,那些支撑他多日的信念,就像琴弦断裂,砰砰地断了几根。他栽倒的那一刻,听见了自己体内的声响。许红丽在身后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喊叫,也像一股狠狠的蛮力,猛的那么一下,将他重重地推倒在地。

  8

  方汝坤被送进医院,他患了突发性脑溢血,偏瘫了半个身子。经过及时抢救,他神志还算清醒,因为他还有爱憎情绪,让医生赶走儿媳和儿子,点名要吴小爱来。医生问吴小爱是谁,上哪里能找到这个吴小爱。方汝坤说了一个地方,西北湖。结果去西北湖找吴小爱的是许红丽。

  许红丽在西北湖人山人海的广场找吴小爱,没找到,就找到机电局车库来了。

  听说方汝坤中风了,吴小爱吓了一跳:“他中风了吗?中风了应该找医院呀,找我干什么?”许红丽说:“老头子点名要你去,我想你不至于这么没人情味吧。”

  吴小爱冷笑道:“你现在跟我谈道理是不是太晚了?我有没有人情味,你公公最清楚。另外我也实话告诉你们,从一开始,我就没指望要嫁你公公。你们这些人有钱有势,胆子又粗又壮,我哪敢鸡蛋碰石头,我不过是礼尚往来,和你公公交个朋友,他怎么想是他的事,我却没那么想。现在他人中风了,照理我该去看他,但不是现在,是以后,所以请回吧。”许红丽悻悻走后,吴小爱找到丁小孩,说了方汝坤中风的情况,丁小孩吃了一惊。吴小爱说:“该你去,祸是你惹的,你去最合适。”

  丁小孩把猫咪约着来到医院高干病房,他站在门口不敢进去。猫咪把他拉进去。方汝坤认出他们,表情似笑非笑,嘴巴张合着,很吃力地说了这么一串话:医院是个好地方,因为在医院里他认识了丁小孩,也因为在医院里丁小孩才原谅了他,而且来看他。方汝坤说完,猫咪忍不住哭泣起来。丁小孩的心情也很沉重,他趴在方汝坤的耳边轻声说:“方爷爷,您别说了,别说了……”丁小孩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方汝坤想抬起手臂替他抹去泪花,却抬不起来。

  丁小孩每天到医院看方汝坤,看着方汝坤病情一天天好转,语言表达也清晰连贯,他问丁小孩现在做什么工作,丁小孩早离开那个电器维修店,他正在努力想做别的工作。方汝坤问他这个新工作是什么。丁小孩说:“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方汝坤又说吴小爱,不像话,我病了她也不来看我:“还是小孩好,小孩讲义气,有人情味。”他说得伤感,眼睛里渗出泪花。

  丁小孩回家把这个情况告诉吴小爱,吴小爱叹气道:“什么叫人情味,共产党没教我,所以我不会,也不懂。”丁小孩说:“再怎么说,你们也算谈过几天恋爱吧,买卖不成仁义在的道理,你懂不懂?”

  吴小爱忿忿不平说:“你们这些人,此一时彼一时,我倒是真不懂了。你也不用给我上课,也不用给我谈什么道理,你们要真懂道理,那个人也不会到今天的地步。”

  吴小爱执意不去看方汝坤,丁小孩也没法,他每天去医院看方汝坤。医生告诉他,方汝坤的病情正朝好的方向发展,要巩固病情,除了药物治疗,更重要的是精神治疗。医生打比喻说:“病人最信得过的人,天天来陪他说说话,照顾他饮食起居,给他按摩,给他精神慰藉,说不定病人就会柳暗花明,慢慢好转了。”丁小孩把这个意思转达给吴小爱,没想到吴小爱冷笑一声说:“少烦我,我现在正烦!我为这个国家服务了大半辈子,现在又要我去为别人服务,哪个为我服务?”等她宣泄够了,丁小孩就和她商量另一个事。

  丁小孩一直想参军,吴小爱仔细分析,认为鉴于儿子目前的情况,当兵未尝不是一条更好的出路。但丁小孩已经到了二十岁,征兵条例规定的年龄虽说是十八岁至二十二岁,但二十岁必定稍嫌大了。为此丁小孩想找门路,分别找了街道居委会,找了区征兵办公室,甚至还找了市精神文明办,因为市精神文明办里有他见义勇为的光荣记载。市精神文明办答应帮忙,还出具了一张证明。

  丁小孩兴冲冲离开精神文明办,赶到医院,看见方汝坤的病榻前有个人在忙碌着,替他擦脸,擦澡,方汝坤在她耐心的护理下显得很受用。丁小孩就悄悄问护士。护士告诉他说,自从病人的这个侄女昨天到来后,方汝坤精神好多了,主动要求吃饭,要求吃药,还要求吃一些营养品。护士说完,问:“对了,你怎么不进去?”丁小孩说:“我等会再来,以后再来。”

  丁小孩于2000年冬天离开了顺城市去北方当兵时,方汝坤的病情是有所好转的。吴小爱给他来信说,听说他当兵了,方汝坤就委托她向他提了三点要求:一是好好当兵,二是争取入党,三是别惦记着他。

  丁小孩收到信时,北方开始下大雪,他从未经历过那么大的雪。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一个多月,覆盖了村庄,覆盖了道路,军营白皑皑的一片璀璨晶莹。丁小孩在军营里欣赏罕见的雪景,翘望南方,似乎看见岁月老人正拄着拐棍朝他走来,就像童话里的圣诞老人,头戴红尖帽,身穿五彩衣。他面目和蔼,慈祥,有非常美丽的白胡须。他一步一步朝丁小孩走来。丁小孩大声呼唤他:“方爷爷,方爷爷。”丁小孩的梦中呼唤惊醒了战友,战友推醒他,告诉他有一个长途电话。

  电话是吴小爱打来的,她先说她的工作,又失业了,因为报社为了安全生产起见,不再聘用年满四十五岁的女同志,她今年四十八岁了,就知趣退下来:“你也不要有什么想法,工作的事我另外再找,你只相信一点,社会主义饿不死你老妈。”吴小爱顿了一会,接着说别的事,说她考虑了几天,决定还是告诉丁小孩,老方去世了,走得很急。她和老方原本商量好了的,等他一出院就结婚的,哪知老方不讲信用,拔腿就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下:

  “这几天我一直帮忙办他的丧事,那些吊唁的人问许红丽我是谁,你猜许红丽怎么说:说我是老方的侄女。许红丽现在和我无话不谈,说等忙完丧事,她要帮我找个好点的工作。老方一死,她态度也变了。我就想,假如老方没死,她会不会对我这么热情,这么友好。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想不通,我还想到丁大海,他也一句话没留给我,拍屁股就走了,走了就走了,未必他们走了我就不活了?”

  吴小爱呱啦呱啦讲了半天,最后她让丁小孩猜谜,猜三年以后,丁小孩转业回来,她是什么样,在干什么?

  丁小孩猜了一会,说:“还能怎样,脸上皱纹越来越多,头上的白发也越来越多,每天端张小凳子,和一群老头老太太坐在太阳地里打麻将……”

  吴小爱听到此,突然哭了,大声喊:“小孩,小孩,妈好想你啊,妈好想好想你啊……”

  责任编辑吴琼

  插图高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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