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门之祸(1)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灭门
  • 发布时间:2010-06-03 09:26
  第一回杀恶犬曹爽受辱

  送死虎司马赔情

  事情离谱得叫人匪夷所思。曹爽本来以为自己性命难保,结果不但保住了命,并且当上了大将军。开始他总感到像一场怪梦,怕这梦醒了,又盼这梦醒了,见了朝中文武大臣向自己参拜,恭恭敬敬称他大将军,请求示下,他脑子里就晕晕乎乎的,想,要是梦就赶快醒来吧,醒来吧,再好再长的梦也是一场空!过了几天,他才确信一切都是真的,他的确是大将军,新皇帝只有八岁,国家内外大事都需他做出决策。明白了这个现实,他在狂喜之余不禁有些惶骇。从前仗着父亲的威权,他过着锦衣玉食、浪荡逍遥的日子,父亲亡故,他袭了爵位,仗着先帝的恩宠,虽然依旧贵盛一时,但不过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宠臣,陪着皇帝酒宴祭祀也就够了。如今,外有敌国,眈眈虎视,内有权臣,私意难平,偌大的江山,太守刺史、巡边大吏、台阁老臣、皇亲国戚,有的权高势重,有的世代荣宠,哪个肯服他?况且,他有什么煌煌之德,有什么过人之才,有什么不世之功,有什么帷幄之谋……可以威服众人,辅政安民?细细想来,一样也谈不上。曹爽当了三个月大将军,心中忐忑,一改往日吊儿郎当、嬉皮笑脸、说话做事全无正经的样子,遇有重大国事需要他定夺时,他虽无主意,但绷着脸儿,不表态,做高深莫测状。惯于酒宴征逐、走马行猎、耽于享乐、无忧无虑的豪门贵公子曹爽,如今脱胎换骨,把自己演练成了一个大人物。

  夫人刘氏首先感到曹爽变了样子,道:“将军自从身居高位,怎么像变了个人儿似的?”

  曹爽问:“我哪里变了?”

  “哪里变了?不说平时绷着脸儿,一脑门子官司,就是那事儿也没了兴头,挺尸似的,有什么乐趣?”

  曹爽道:“大将军是好当的吗?国家大事我还顾不过来呢!”

  “呸,”刘氏道,“你别装大了,皇帝比你大不大?再大他也是个男人,见了女人还不是像见了鱼腥儿的猫似的。先帝后宫八坊里养了多少女人,你难道不知道?”

  曹爽道:“先帝委我以辅国重任,我是大将军哪!天子刚刚八岁,多少大事要我决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还生怕出了娄子,哪还有闲情在女人身上用心思?”

  刘氏道:“将军此话当真?”

  曹爽道:“有什么不当真?我有多少正事要办……”说着,推开刘氏,就要起身。

  刘氏按住他,冷笑道:“如此说,将军不但是大将军,而且是大圣人了?”

  曹爽盯着刘氏钗环凌乱的粉面,抹搭着眼皮,问:“啥意思?”

  刘氏道:“将军前些日子可是到邺下去了吧?”

  “去了,邺下乃大魏发祥之地,那里还留有太祖的神庙,我受命辅国,理当前往拜祭。”

  “听说将军只带少数心腹随从?”

  “又不是杀伐征战,当然不宜多带兵马。”

  “先帝的两个贵人难道也随将军去拜祭神庙吗?”

  曹爽翻身坐起,面皮紫涨,瞪圆了眼睛望着刘氏,急道:“听谁说的?”

  刘氏不慌不忙地理着散乱的发髻,说:“怎么,急了?怕了?你从来还不是愿意在女人堆里厮混,见了模样好一些的,就猴急得什么似的!”

  曹爽涎着脸,笑道:“你也知道我的性情,梁惠王也说过,寡人好色嘛!可这种事情毕竟不可张扬,我就是怕朝臣们在背后乱嚼舌头,坏了我的名声。”

  刘氏道:“你是大将军,你怕的什么?举国之内,谁还有你大?天子倒是在你上头,可天子不过是个小孩子嘛!我听说,干大事的人要不拘小节,建大功的人不要怕别人非议,可你整日提心吊胆的,大事没主见,偷个女人还像个贼似的遮遮盖盖,哪里有个大将军的气度?”

  曹爽道:“依你说,大将军倒是好干的了?”

  刘氏说:“大权在握,放开手脚,有先帝遗诏在,反你就是反天子,哪个敢抗命不遵?再说,将军先父权倾朝野,是统御三军的大司马,钟鸣鼎食,上殿见天子都不跪拜,乃举国第一豪门。将军既生于这样的人家,难道就没承继半点先父的雄豪之气?受此重命,焉知不是先父地下护佑?”

  曹爽不断点头,觉得夫人的话给他提了气,长了胆。刘氏又道:“将军初掌权柄,头绪繁多,一时虚怯,也是有的。太尉司马懿与将军同受先帝顾命遗诏,将军遇到踌躇难决之事,不妨先与太尉商议。太尉三朝老臣,年高功高,你是皇室宗亲,名位在他之上,他自要敬畏你三分。功德圆满之事,自然首先归功将军,就是偶有差失,有太尉担着,谁又敢说什么?”

  曹爽揽过刘氏,就她的脸上亲了一口:“夫人高见,真乃我的智囊也!”

  刘氏搪开他的手,正色道:“说正事呢,先别混闹。为政立威,首要是安插自己人。自己人好比保暖的衣服和护身的铠甲,是万不可缺的。将军试看,无论是创业和守成的君主,哪个没有忠心不二的文臣武将护着?将军先父得天子信重,还不是因为是自己人吗?如今将军大权在握,四个同胞兄弟都是有爵位的人,给他们实职实权,谁云不然?有他们护持左右,管保将军事无不办,功无不成,高枕无忧,禄位长存!”

  曹爽听了这番话,愈加底气大增,忙着起身更衣。刘氏问:“急匆匆的,却要干吗?”

  曹爽道:“你怎么忘了,今日我们兄弟不是要同去先父墓上祭奠吗?”

  刘氏道:“这倒是正经,先父地下有灵,求他老人家保佑咱家世代做大将军!”

  正说着,贴身侍女带着小公子来给曹爽夫妇请安。小公子年方四岁,名亭儿,乃刘氏亲生,顽皮可爱,抱着曹爽夫妇的腿,奶声奶气地说话。

  曹爽抱起亭儿,贴着脸,喜欢不够。刘氏点着亭儿的脑门,笑道:“看,我儿虎头虎脑的,眼睛多亮!亭儿快快长,将来像爷儿老子一样,也做大将军!”转对曹爽道,“带亭儿去吗?”

  曹爽道:“一路颠簸,亭儿太小,就不必去了。这次家眷都不去,只我们兄弟。先父地下有灵,看我们今日的光景,想必会含笑九泉吧!”

  说起曹爽先父曹真,倒也是大魏的心腹虎将。但曹真并不是曹魏的宗族,他的父亲原本姓秦,名秦邵,是和太祖曹操共谋起兵的至交。曹操被袁术兵马追捕,性命危急,逃入秦邵家中。追兵至门,逼问曹操何在?秦邵应道:我就是曹操!追兵不容分说,上前将秦邵一刀砍翻,割了首级,回去请功领赏,曹操因此脱逃,保住一条性命。自此,曹操将秦邵留下的儿子养在家中,更名曹真,视若己出,和公子曹丕一同长大。少时与公子曹丕一同出猎,一虎从林莽跃出,曹丕坐骑惊走,虎追不舍。正危急时,曹真控弦发箭,矢贯虎胸,老虎应弦而倒,众人上前,挥刀执矛,一顿乱砍乱戳,将虎杀死。曹丕下马,紧握曹真双手,叫着曹真的字道:“若非子丹,吾命休矣!”曹操立将曹真拔擢到军中,使其统领一支最精锐的骑兵,名为“虎豹骑”。这支铁骑如曹操手中一把心爱的利剑,所向必克,屡建殊勋。太祖时,曹真即以战功封侯,至曹丕世,曹真已任军中统帅,为上军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黄初七年,曹丕病危,曹真、陈群、司马懿同受遗诏辅政。多年来,曹真率军征吴伐蜀,战功卓著,虽然和曹魏没有血缘关系,但他在曹魏政权中的地位和声望却如日中天,比那些同胞至亲的王侯还要显赫。至曹睿世,曹真迁大司马,皇帝特颁诏,大司马曹真上殿见天子时,可以佩剑,且不必脱靴,不必跪拜。这种荣宠,又非常人所及。每次出征,皇帝亲临送行,有病时,皇帝亲到府上探视。曹真的人品也令人钦敬,少年时的两个朋友曾和他一同征战沙场,不幸没于敌阵,他向皇帝申请,分出自己的食邑封地封赏两个朋友的儿子,这种朋友之义、抚孤之仁在朝野传为美谈。曹真虽为国家重臣、军中主帅,在营伍中却和将士同甘共苦,军赏不足时,常以家财赏赉军士,所以深得士卒拥戴,皆愿为其所用。大司马曹真殁后,皇帝颁诏褒扬,其辞曰:“大司马蹈履忠节,佐命二祖,内不恃亲戚之宠,外不骄白屋之士,可谓能持盈守位,劳谦其德者也。”皇帝褒扬臣子的话虽不必全信,但“持盈守位,劳谦其德”八个字对于曹真来说可谓名副其实的公论,也是常人最难做到的。

  曹真共有六个儿子,依次为爽、羲、训、则、彦、皑,时人称羡,号为“六骏”。除长子曹爽依例袭爵外,其余五子皆被封为列侯。曹真的六个儿子不能说都是千里马,“六骏”之说,或许是时人对大司马的谀词。但曹真生前的确对他的六个儿子感到自豪并抱有厚望。弥留之际,六个儿子依次跪在榻前,曹真由妻妾扶起,一一抚摩他们的头顶,眼光里含着无比的慈爱和欣慰,道:“吾平生所为,无愧于国,吾儿长成,能保禄全身,使宗嗣不绝,吾愿足矣!”曹真老妻呜咽道:“将军位高众僚,富贵传家,爵位罔替,何须过虑?”曹真摇头道:“富贵爵位岂能依恃?我活着,好比这头上的屋顶,遮护着你们;我一死,就是一阵大风掀去了屋顶啊!”榻边的人全都唏嘘无语。曹真声息微弱,挣扎道:“吾儿切记,高位不可久居,天恩不可依恃,骄宠乃取祸之端,谨重乃全身之道……莫恋禄位,莫贪皇恩,谨言慎行,凡事三思,三思……”至此已语不成句。曹爽膝行而前,抓住父亲的手,涕泗横流,呼道:“父亲,父亲!”曹真睁开眼,含着眷恋和深情打量着长子,似乎在问,我的话记住了吗?曹爽会意,哭着连连点头。手里牵着六岁小儿子曹皑的爱妾裴氏近前,让曹皑抱住曹真的脖子。裴氏泣道:“将军放心吧,将军毕竟有六个儿子,岂能个个不肖?”一丝凄楚的笑容从嘴角漾起,瞬息僵在脸上,曹真带着对六个儿子深深的眷恋和期待离开了人世。

  生于贵戚豪门的曹爽按说应该有父亲的禀赋和胸襟。但曹爽自幼及长,泡在膏腴富贵之乡,呼奴使婢,锦衣玉食,虽无纨绔子弟的秽行败德,但却无半点砥砺上进之志,读书不过粗通文字,没上过战场,没吃过半点辛苦,所谓武功,也不过是纵马射猎,校场上的花架子。曹真军国重事在身,又常征伐在外,对诸子也疏于教导和管束。承袭父亲的爵位后,如果曹爽只在朝中补个闲差,倒不失平平庸庸,富贵一生。可如今曹爽鬼使神差地当了大将军,处权力的巅峰之上,也就是置身于命运的罡风烈焰之中了。

  且说曹爽被左右侍候着,穿绣金朝服,蹬虎皮朝靴,系翡翠玉佩,挎尚方宝剑,一切装束停当,出得门来,早有六员穿牛皮锁子甲、戴紫铜护心镜的校尉迎候着。他们都牵着马,各人手执一柄长杆兵器,有刀、矛、戟、斧、钺、叉,分两列恭候着。这六名校尉个个身形壮伟,皆为虎罴之士,每当大将军出行,他们骑高头骏马,护持左右,既是仪仗,也是贴身卫士。曹爽身材不很高,圆脸、微胖,眉毛疏淡,眼神和善,颌下有三绺髭须,威仪稍显不足。校尉们俯身施礼,曹爽目不旁视,走向他的车子。早有典军校尉发出号令,车子旁,由四百名士兵组成的方阵一齐高呼:“大将军好!”声如响雷一般。曹爽微微颔首示意。两人掀起车幔,曹爽脚踏紫帛软垫,坐进大将军专用的六马紫帷车中。这时候,礼官前来,禀告说,祭祀所需的太牢、香烛、祭器、鼓吹等皆已齐备,请大将军示下。曹爽说了一个字:好!接着,他的五个兄弟到车前参见。曹爽凭窗望去,见曹羲、曹训、曹则、曹彦个个衣着光鲜,父亲爱妾裴氏所生的最小的兄弟曹皑年已十二,身着侯服,施礼后,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向他望着,一脸稚气,却做庄重相,可爱复可笑。曹爽命羲、训、则、彦四个兄弟上马,却叫曹皑坐进他的车子。队伍浩浩荡荡,出洛阳城,直奔曹真墓地而去。

  大将军曹爽和众弟兄祭扫完先父曹真的墓,已是黄昏时分。队伍回返洛城,行至中途,忽闻山路上马嘶犬吠,正狐疑间,却见山坡林子间蹿出数十头凶猛壮悍的大狗,吠叫着,直向车仗扑来。拉车的六匹马受了惊,鬃毛竖起,前两匹竖起前蹄,咴咴长嘶,赶车的左右驭手慌了,跳下车,猛劲勒住马,护卫的校尉们挺着兵器纵马向前。骑在马上的曹训见恶犬冲撞车驾,大喝道:“是何处恶狗?放箭!”兵士们搭弓放箭,冲在前面的两条青黄色大狗中箭倒地,嗷嗷惨叫!这时,从林子里跑出一彪人马,为首的两个人,一个穿着湖绿色紧身猎装,足蹬熊皮靴,腰挎宝雕弓;另一个也穿着猎装,挎着弓,一身素白。二人一边纵马奔跑,一边喝止狂吠的猎犬。两马近前,护卫的校尉们喝令下马。二人滚鞍下马,校尉们扑上前去欲擒拿他们。二人却不惊慌,道:“退下,我们与大将军说话!”校尉们不敢造次,簇拥着到曹爽车前。

  曹爽掀起车帷,见二人躬身施礼。曹爽认得,二人是太尉司马懿的两个公子,长者名司马师,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瘦长脸,薄嘴唇,一双褐黄色瞳仁的鹰眼,中等身材,壮硕而结实,一看就是风雨中闯荡历练过的汉子。他的弟弟司马昭大约二十出头,比乃兄面色白皙,也更英俊一些,一双眼炯炯有神,似笑非笑。师、昭兄弟施了礼,道:“我们从郊外行猎归来,不知大将军车驾经过,冲了仪卫车仗,使大将军受惊,望大将军赎罪!”

  曹爽正满腔怒火,阴着脸,见是司马懿的两位公子,仍是一脸严霜,说:“国家是有法度的,若是别人,我断不容他!况且我今日出城祭父,却遭恶犬阻道,太不吉祥了!”转对身边的一名官员道,“叫开道的人过来!”

  师、昭兄弟交换了一下眼色,不知曹爽要干什么。少时五个在前边逻察开道的兵士到了。曹爽喝道:“你们瞎了眼吗?连这样一大群狗也看不到?每人先打二十鞭子,回去再扒你们的皮!”曹爽说完,大家一时发怔。曹训在马上喝道:“打!”一群虎狼兵丁冲上来,把那五个逻卒掀翻了,抡圆了皮鞭,噼噼啪啪猛抽起来!五个逻卒伏在地上,惨叫着,却不敢动。曹羲本欲阻拦,但见曹爽一脸怒气,便缩了回去;其他几个弟兄都沉着脸,骑在马上不做声;只有和曹爽同坐一辆车子的曹皑扒着车窗,听着挨打的人声声求饶惨叫,满脸惊慌。师、昭兄弟见了这个阵势,也感意外,司马昭刚欲开口,司马师拉一下他的衣襟,使个眼色,司马昭便止了步。兄弟俩不做声,只在一旁闲闲地看着。

  少时,五个逻卒被打得血肉模糊,拉了下去。司马师道:“大将军,我们不意间冲了车驾,冒犯虎威,大将军仁心宽厚,令我们衷心感怀。就此离去,于心何安?”说罢,吩咐手下道:“将黄卢和青亨带来!”手下人立刻牵来两条猎犬,都中了箭,胸前血糊淋拉的,瘸着腿,瞪着惊恐的眼睛,嗷嗷嗥叫,不肯走,但仍被硬牵到曹爽的车前。司马师道:“这是我家的两条猎犬,一名黄卢,一名青亨,家父十分爱重。可今日惊扰大将军,带头冲撞车驾的正是这两个畜生!今日容我们在大将军面前将它们明正典刑,以示惩戒!”说罢,兄弟二人拔剑向前,一人一只狗,猛地将剑锋贯入狗的前胸。狗嗥叫一声,伏地蹬腿,慢慢气绝,黑红的血流了一地。

  在师、昭二人杀狗之时,曹羲本欲拦阻,曹训在一旁气哼哼地望着司马兄弟,想发作。但二人看曹爽坐在车子里,阴着脸,不做声,便不敢造次。师、昭二人杀了狗,向曹爽俯身施礼,道:“请大将军发落!”曹爽一时语塞,没了主意。有心责罚他们,碍着乃父司马懿的面子,投鼠忌器,难以发落;若不责罚,又觉得事情哪里有些不对头,怒气难平。便放下车帷,喝一声:“走!”驭手忙抖动缰绳,驱马起驾。但闻车声辚辚,马蹄杂沓,数百将士、礼官、杂役,骑马的、坐车的、步行的,一齐从师、昭兄弟面前呼隆隆过去了。

  师、昭二人等大将军的队伍烟尘散尽,方上了马,带着手下人众,驮带着射杀的猎物,返回城去。

  第二天,曹爽还在为昨日的事生气憋闷。二弟曹羲劝道:“些许小事,无关宏旨,大将军无须为此不快!”曹爽道:“若不是司马懿的两个崽子,我岂能容他!”曹训在旁道:“这两个混小子气焰太嚣张了,来到车驾面前,竟然不跪,而且还敢公然杀狗,以此羞辱大将军!如不惩戒,大将军还有什么尊严?国家还有什么法度!”曹爽脸色铁青,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最后停在窗前,望着园中的花木出神。曹羲不敢在曹爽面前多言,一来曹爽是长兄,二来曹爽位尊官大,三来他与曹爽乃同父异母,与曹训才是同母兄弟,又比曹训年长,因此,他对曹训用不到客气。他瞪了曹训一眼,道:“你不要乱说,惹大将军不快。昨日事出偶然,司马兄弟又不是来寻衅,关乎什么法度尊严?大将军与太尉同受诏命辅政,戮力同心,方能共维社稷,岂能为区区小事而生嫌隙?”这话明着是责备曹训,暗里是在规劝曹爽。正说着,下人禀报说,太尉府来人求见。曹爽让羲、训二人回避,传来人进见。

  来人是太尉府丞贾充,三十左右岁,原是大魏前世名臣贾逵之子,精明干练,心机渊深,在权贵子弟中颇有声名,因此和师、昭兄弟成为莫逆之交。父亲贾逵死后,贾充虽然承袭了爵位,但并无显职。他一边读书,一边结交大臣,经常奔走于司马懿门下。像他这样的权贵子弟,一般是不肯屈己做别人家臣的,但贾充不同,他心甘情愿做司马门下的家臣,并内外称意,深得司马父子的信重。

  贾充进门,拜见曹爽,起身道:“奉太尉之命,为昨日之事,特代两位公子向大将军谢罪。”曹爽板着脸,用大人不见小人怪的口气道:“算了吧,不是什么大事,谈得上什么谢罪?”贾充道:“太尉听说后,很生气,深责两位公子。特让我将昨日射杀的一只虎送与将军,以表谦谦之诚。”说罢,命把虎抬进来。就有七八个家奴抬着一只死虎进来,虎皮斑斓,虎身上还带着箭杆。曹爽见了死虎,面色稍平,不再提昨日的事情,命下人将库车国进贡的葡萄干十斤、车渠玉碗两只交与贾充带给太尉,以示投桃报李。并让贾充带信给太尉,不日将登门拜访。贾充告辞,回府复命,不提。

  曹羲出来见了死虎,认为太尉谦恭结好之心可感。只曹训不以为然,说抬来只死虎是什么意思?曹爽道:“管他什么意思,我难道会稀罕一只死老虎?太尉官高爵尊,乃大魏三世老臣,平时能跟谁低头呢?如今有了这个态度,也看得出他没小瞧我,我这个大将军在他眼里还有分量。太尉尚且如此,别人安敢不服!”曹羲和曹训便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几日,刘放和孙资来访。两个人由曹爽上表荐举,已升任左右光禄大夫,这是非常高贵和荣耀的爵位,一般由皇帝的岳丈大人来充任。如今皇帝还小,没有岳丈,刘、孙二人久典中枢机密,年纪也大了,他们正要远离凶险的权力角逐的旋涡,安享富贵尊荣,这个爵位正是他们所向往的。曹爽把他们延入大将军帐中,分宾主坐定,说了些闲话。他们也都听说了太尉的两个公子无意间冲撞大将军车驾的事情,便盛赞曹爽有胸襟,还引用了廉颇和蔺相如的典故,说明大将军和太尉的精诚合作乃是国家之福。曹爽听着,面上没有表情刘、孙二人的眼光碰了一下,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了,现在曹爽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他们两个人。他们虽然趁着皇帝弥留的时刻把他举到了高位上,但是,唯有他们两人知道他的底细,抓住了他那个见不得人的把柄。封他们左右光禄大夫是为了什么?不是让他们到一边去享乐吗?不是让他们从他的眼前消失吗?这两个讨厌的老爷子,资格太老了,知道的太多了,如果知趣,就不要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了!在客气而冷淡的气氛中,结束了谈话,刘、孙告辞出来。在大将军的门前,他们要上各自车子的时候,刘放低声对孙资说:“孙大人,上个月您送来的那个绛珠真是妙极了,不但箜篌弹得好,一开口能唱出两支歌子,一声在喉,一声在鼻,哎哟哟,那个小味儿,真叫人不知怎么好!”孙资挤弄着眼睛,笑道:“她的妙处不只是弹箜篌和唱歌吧?”刘放也笑,道:“敢情你的绿玉还压过绛珠一头呢!”孙资又道:“刘大人可别冤枉我,挂在树梢的果子总是好的,你要认为绿玉好,咱们就换。”刘放忙道:“不换,不换。”孙资见下人们都在远处候着,悄声道:“刘大人知道,我是走了清商令的门子,才把她们弄出来的。两女子原可是侍候先帝爷的。先帝爷殡天后,咱们能享受一下,也不枉在先帝爷跟前呆了十几年啊!”刘放道:“够了,够了,咱哥儿俩这一辈子够本了!你有绿玉,我有绛珠,此生何求也!”说着,向大将军府高峻的门楼努一下嘴,“这地方以后咱少来吧,人家烦咱们呢!”孙资翻着白眼,仰头望了一下天,轻吟道:“老来要知趣,休惹官人烦。国事莫多问,花间觅清闲。刘大人,回府!”刘放道:“别忘了,下月初三,我带绛珠,你带绿玉,备上一坛子好酒,咱们出游去!”孙资应道:“忘不了!”说罢,两人上了车,分头去了。

  第二回弄权柄寻欢养怡堂

  封太傅架空司马懿

  大将军已经开始执掌国政,为了治国安邦,已经启用了一些新人。这些新人的起用,据说太尉也是首肯的。曾几何时,这些人都是朝野共知的名士,其中不乏干练的治国之才。比如何晏,曾是太祖武皇帝曹操的养子,母亲尹氏,乃前朝大将军何进的儿媳。朝政日非,宦竖作乱,何进被杀,刚刚起兵的曹操就把尹氏夺来做了妾。曹操虽然妻妾众多,但养子只有何晏秦朗两人。秦朗之母杜氏原本小吏之妻,做养子的秦朗自小处处避让,不敢拔尖占先,后来虽然在曹睿朝中暂时得势,但被刘放、孙资、曹爽等人中伤,在曹睿弥留之际被逐出宫,如今赋闲在家,在自己家的书房上悬了一块匾,谓之“观火堂”,取“隔岸观火”之意,尽日里和被罢黜的曹肇、夏侯献等人诗酒往还。下野的人总是希望朝中出些乱子,他们好隔岸观火,幸灾乐祸,以舒解心中郁闷难平之气。这且不说,只说这何晏,自小长在宫闱,娇生惯养,自是受不得屈的。来在曹操府上,吃穿用度,都要和曹丕等亲子一样,所以曹丕自小就恨他,当面呼他“假儿子”,犹如北方人骂的“带犊子”,所以曹丕做皇帝时,何晏当然靠不上前。曹丕做了七年皇帝,死了,到他儿子曹睿即位,何晏也没有发达。曹睿没起用何晏,倒不是因为父皇曹丕瞧不上他的缘故,只因这何晏自小唇红齿白,长得有点儿女性化,行走坐卧,也似女子之态。时人颇盛男风,这何晏也就有同性恋的癖好。如果仅此,何晏倒也没什么出奇之处,只因他受过良好的教育,聪慧过人,读书过目不忘,犹喜老、庄之学,与人论辩,巧舌如簧,滔滔不绝,引经据典,高屋建瓴,诗赋文章,冠绝一时,几无人匹敌。又兼他娶了金乡公主,成了皇家贵戚,诗酒流连,游走豪门,所以成了一个大名士。在他周围,也聚了一伙与他同气相求之人,互相称引延誉,标榜炒作,忽悠成了一个名人沙龙。这伙人在生活上也有自己的趣味,吃穿住行,都讲究艺术性,起了一些古怪的名堂。如果他们只是这样生活,倒也无妨,可是读书人总要齐家治国平天下,要去搞政治、做大官,有些人就到朝中去任职,相互牵引提携。这就触犯了一些朝臣的利益,危及了他们的地位,于是联名上疏告到皇帝那里,说这伙人乃浮华妄诞之人,在朝中做官,必将败坏吏治,祸国殃民。曹睿自己喜欢浮华,但他最恨别人浮华,口头上的“浮华”更令他讨厌。于是凡是高谈阔论呼朋引类的,危言异状以邀声名的,甚至服饰居处别出心裁的,文章论辩高过常人的……一概以“浮华”罪名予以斥逐。何晏还没等鸿运临照,先就断了前程。俗语说:“不怕富贵晚,坐等时运转。”如今曹睿已死,大将军曹爽当政,何晏等人果然转了运。

  倒不是大将军曹爽喜欢这些人的趣味,因此感到亲切可爱,引为同调。恰恰相反,他对他们的滔滔宏论、诗赋文章不甚了然,对他们日常生活中稀奇古怪的名堂也没有兴趣。只因大将军初掌大权,要广树党羽,培植心腹,一新朝政。这些人个个精明诡谲,被先帝曹睿斥逐后,韬晦隐伏起来,却都不死心,窥伺时机,图谋东山再起。如今先帝曹睿已死,冒出一个曹爽来掌大权,他们焉能不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打点钻营?他们的声名正是他们的资本,他们从前倒霉的经历正是他们的光荣,于是,在大将军曹爽的周围很快就形成了一个新贵集团。除了何晏外,尚有南阳邓飏、李胜,沛国丁谧,东平毕轨等人。何、邓、李、丁、毕个个身居要职,何、邓、丁为尚书,进入了国家的权力中枢。其中何晏为吏部尚书,主管选拔官员,权力甚大;毕轨为司隶校尉,主管重大案件的审理。李胜官至河南尹,掌管京畿左右的行政大权。

  曹爽非常高兴,因为起用这些人,他有了选贤任能的好名声。这些人拥戴他,不断地给他出谋划策,忧他之所忧,急他之所急,想他之所想,欲他之所欲……有了他们,大将军曹爽踌躇满志,觉得自己从前那样胆怯畏葸、战战兢兢简直毫无道理!他为什么不能胜任大将军呢?他就是治国的大贤大才啊!天子幼小,不能亲政;太后位尊,只是牌位。他现在行天子之权,简直就是君临天下!

  曹爽没有忘记夫人刘氏的话,自己的同胞兄弟自然要提拔,曹羲提为中领军,曹训升任武卫将军,曹彦年纪才十五六岁,让他做散骑常侍,除了随皇帝出入外,还陪皇帝读书,称为侍读。其余诸兄弟,皆以列侯侍从,出入禁闼。每当出行,兄弟们肥马轻尘,旄钺高车,虎贲云从,骄焰冲天,行人怵惕,贵宠莫盛焉!

  太尉司马懿年纪大了。年纪大的人看透了世事兴衰,把事情全都看淡了,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头来了。开初,他还过问一些重要的国事,后来对什么事都没有兴趣了。听说他身体欠安,曹爽特意到太尉府去看望他。司马懿由两个侍女搀扶着迎出大堂,曹爽见他头发花白,面色苍黄,神情十分委顿,心想,谢天谢地,司马懿终于老了。何晏、丁谧、李胜等人常在他耳边聒噪,说司马懿久在军中,狡黠多智,心腹众多,又是三世老臣,其心不可测也!要提防他,戒备他,以免他掣肘多事。现在看来,纯属多虑!猫老尚且避鼠,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头子,多病多灾,来日无多,还能有什么能耐兴风作浪呢?司马懿由侍女扶着坐在软垫上,不断地咳痰,气喘,声息微弱,道:“老病之身,劳大将军亲自过府看望,心有不安。本受先帝遗诏,与君共同辅国,奈何身老体衰,不能为君分担劳苦,使大将军一人受累,忝列高位,有负国恩,真是忧愧难安。”曹爽道:“太尉尽管安心静养,缺什么,少什么,尽管做声,我立刻打点人送来。我回去后,立刻派宫中御医来给太尉诊病。太尉功德巍巍,人所景仰,乃国之柱石也!太尉贵体康泰,就是社稷之福啊!”司马懿咳喘着,两个侍女忙着为他捶背,良久,才慢慢平复下来,谢过大将军的关切,道:“老夫衰朽,国事多多仰赖将军!”曹爽又抚慰一番,又说了些安心养病的话,就起身告辞了。司马懿挣扎着要送曹爽出门,被曹爽婉拒,于是,那位六十四岁的老人很颓唐地站在那里,眼望着曹爽走出门去。

  晚上,曹爽举行了一次宴会。这样的秘密聚会总是安排在他那间城外的“养怡堂”里。这是一处依山傍水的建筑,方圆五十里之外,就有重兵把守,寻常人是难得靠近的。常常有华贵的车子,垂着车帷,由虎贲武士骑马相随,沓沓沓辗过青石路,消失在树木葱郁的山梁后面。车里坐着什么人,谁也说不清。“养怡堂”的名字是何晏起的,匾额也是他书写的,取太祖武皇帝《龟虽寿》诗里“养怡之福,可得永年”的意思。正是“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云驾雾,终为土灰。”人怎么折腾还不是一个死?若能尽情享乐,干吗不享乐呢!在这里举行的宴会,几乎总是通宵达旦,参与的人也就是大将军核心圈子里的心腹,除何、邓、李、丁、毕外,还有几个知近的王侯和臣子。曹爽诸兄弟当然也是不可少的座上宾。黄门张当负责宴乐的一应事务,他如今已被提为宫中的都监,除了太后的永宁宫,其余后宫八坊,尽可随意出入。先帝的张、何二贵人早已久住“养怡堂”,供大将军曹爽淫乐,又私取先帝才人七八人,皆为佳丽美色,藏在“养怡堂”中,以供侍酒陪席。这个秘密的窟室尚有值班的将吏、师工、鼓吹、伎乐等三十三人,以及从宫中内廷运来的无数的珍奇异玩。大将军曹爽发句话,张当便将珍馐美味、歌舞艳伎准备停当。

  “养怡堂”里的宴会,除了纵情声色外,也要论及军国大事。曹爽说了去太尉府上探病的情形,道:“我观司马老儿已是油尽灯枯,只一阵风儿就完个必的了,诸君从前倒是多虑了。”何晏道:“前年,他还能统领数万人马,千里征伐,一举荡平辽东,怎的忽然竟羸弱至此?只怕其中有诈吧?”曹爽道:“他为什么要装病?想诈谁啊?”邓飏道:“我想其中或有蹊跷,不可不防。大将军自总揽朝政,他或许心怀不满,诡称有病,以示二心。这更证明他深藏机锋,心有异志!”李胜道:“何、邓二君所虑极是,有朝一日突起狂飙,荡覆天下,使我等死无葬身之地的,怕就是这病歪歪的老头子呢!”曹爽将酒爵猛然顿于案上,高声道:“他想怎的?又敢怎的?我不信马王爷三只眼。试问今日社稷,究竟谁主沉浮?”丁谧细眯着眼睛,捻着颌下一绺蜷曲的小胡子,慢悠悠道:“大将军威震朝野,他当然不敢兴风作浪。但未雨绸缪,总无大错。如今,台省尚书的奏疏,除了送呈大将军外,还要请他过目,朝中的大事他自然知晓,纵然不非难作梗,却什么事也瞒不过他。在下倒有一个将他排挤出局的主意,叫他关在家中安心养病去。不知大将军可行否?”曹爽忙道:“什么主意,快说!”丁谧道:“大将军上疏请皇帝下诏,封他为太傅。既示大将军推贤礼让、敬老褒功之诚意,又可使司马老儿成为一尊泥菩萨,馨享祭祀的香火,却管不了人间的实事。这样,台省的奏疏就不必送他过目了……”丁谧的话还没说完,众人齐声称妙,一直没做声的毕轨置箸于案,道:“不瞒诸位说,这司马老儿真真叫人又怕又烦,丁公此计,等于将他缚了手脚,举到云空里去,他再有能耐,也施展不了啦!”曹训大叫道:“对对对,架空这个老家伙!”曹爽立命二弟曹羲起草奏疏,让皇帝下诏封司马懿为太傅。曹真六子中,只有曹羲算得读书的种子,文章写得也不错。曹羲领命,关进一间屋子里为他大哥写奏疏去了。

  御医给太尉诊过病之后,据说司马懿的病有了起色,曹爽立刻派人给太尉送去了一些时新果品,以示关爱。太尉亲自修书一封以表谢忱。这时候,皇帝加封司马懿为太傅的诏书也下来了。和以往不同,这次司马懿并没有辞让,上表谢恩后,更加深居简出。看来,老且病的司马懿要大隐于朝,颐养天年了。

  三世老臣中护军蒋济来到了太傅府,探望老朋友的病,向司马懿表示恭贺。两位老友多日不见,也想叙叙旧。

  两位老友寒暄后,落座,奉茶,摆上黑白棋子,像平常一样下起棋来。仆从和侍女们都退了下去。隔着棋枰,蒋济很近地观察司马懿,见他并无枯槁之色,虽两鬓染霜,胡须斑白,但长寿眉下的一双眼睛还是机警深沉,炯炯有神。

  “太傅晋爵,可喜可贺!”蒋济拈起一颗白色的棋子,放在棋枰上。

  “天子敬老尊贤,对老臣多所眷顾,年已老迈,无益于国,徒食国家俸禄,惭愧惭愧!”司马懿眼盯着棋枰,似乎认真地思考着棋路。

  “太傅的贵体是举朝文武所关切的事情,如今看来是大好了,这是国家的幸事啊!”蒋济呷了一口茶,很关切地望着司马懿的眼睛。

  “要说好呢,不过可勉强食粥而已,衰年多病,人所难免。我倒是羡慕你的身体呢,比我要好得多了。”司马懿话说得平静,把手中的棋子放下去。

  “我哪里好,”蒋济道,“如能像太傅一样没有事情烦扰,晏然高卧,才是福分呢!”

  司马懿没有做声,手拈棋子,专注地望着棋枰。

  “听说台省尚书的奏疏,太傅也无须批阅了?”蒋济说着,观察着司马懿的动静。司马懿唔了一声,把手中的棋子安放好,抬头道:“该你了。”蒋济忙补上了一颗棋子。两个老人再不做声,只顾闷头下棋。一局完了,蒋济心思不在棋上,输了。

  蒋济此番来太傅府,身负很多朝中老臣的嘱托。如今曹爽专权,擅作威福,安插私人,把宫中原有的宿旧老人大多替换下去,弄得人心惶惶。很多老臣都看着司马懿,盼望着这棵根深叶茂的老树能够拨乱反正,撑起危局。可是,司马懿究竟是何心思,谁也摸不透。他们指望蒋济这位与太傅共事多年的老友能在言语交谈中勘破玄机。可是,老病的司马懿似乎对时局漠然而麻木。蒋济深知司马懿心机渊深,这样不咸不淡的话说上一箩筐,也难以窥知他的底里,索性往深里打探,以测司马懿的心思。

  “我如今有一件棘手的事情,想请太傅示下。老夫蒙朝廷拔擢,任中护军之职,军中大小官员的任命,由老臣拟准。大将军的兄弟无夺城掠地之功,皆典禁兵,弄得朝中议论纷纷,指责老夫巴结权贵,举荐不当。可大将军位高权重,又是宗室嫡亲,老臣虽有护军之责,又当如何?昨日大将军召我去,又有一批亲族腹心要用在军中,并已将姓名职位开列出来,老臣十分为难,”说着,拿出一份名单来,呈给司马懿,“请太傅过目。”

  司马懿接过名单,漫不经心瞟了一眼,道:“这是蒋公分内之事,我岂可置喙?”

  蒋济急道:“太傅乃先帝顾命之臣,群臣仰戴,对于这样的事情,岂能没有态度?”

  司马懿道:“俗话说,将门出将,相门出相嘛,我昔日与大司马曹真同朝为臣,很是景仰他的为人。如今他的子嗣出掌朝政,又是宗亲勋臣之后,兄弟俱典禁兵,亦理所当然吧。我虽受先帝遗诏,但已老迈。如今他们又晋爵我为太傅,我焉能不知趣?况且大将军权倾朝野,老夫退避唯恐不及,岂能多言招祸?”蒋济听了这话,心中黯然,转而一想,这岂是他知道的司马懿?这个一生戎马、转战南北、深谋远虑、玄机幽深的老人怎能像一个懦夫般不问是非、畏葸退缩、以求自保呢?如果这样,那个英雄盖世的司马懿哪去了?那个受两代皇帝顾命之托的社稷重臣又哪去了?如果这样,国事真是不可问了!想到此,蒋济又道:“东南的战事太傅听说了吗?”

  “什么战事?”司马懿漫不经心地问。

  “难道太傅不知吗?东吴大将朱然、孙伦率大军五万,攻围樊城,数月不解,旦夕将破,朝廷不仅有失地丧师之危,十万百姓将流离失所。群臣忧虑,无计可施,太傅南擒孟达,西破蜀虏,东灭公孙渊,功盖海内,社稷瞩望,不能坐视不管吧?”蒋济一边慷慨陈言,一边觑着司马懿的神色。

  谁知司马懿道:“边衅小患,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何须老夫多事?”

  蒋济霍然而起,急道:“太傅啊,东吴发兵三路来犯我境——大将全琮率军两万犯我芍陂,朱然、孙伦率军五万围樊城,诸葛谨、步陟率军一万攻白中,八万人马犯境,乃国之危事也,焉能说边衅小患?”

  司马懿低眉顺眼望着棋枰,说:“总不成让我这六旬老翁再去出征吧?”蒋济叫了一声:“太傅……”再也无话可说。

  “咱们再下一局吗?”司马懿闲闲地摆弄着棋子,问。

  “不,老夫有些心闷……”

  蒋济走出太傅府的时候,阳光正好,可他却感到天空有些昏暗。

  第三回太傅出征靖国难

  曹爽擅权乱朝纲

  东南的快马信使急如星火,紧急军情及求救文书雪片般飞抵京城。大将军曹爽一筹莫展,除了严督东南边帅严防死守、克期退敌之外,再无长策。

  “大将军,可否请太傅督军出战,以解东南之围?”曹羲望着苦着脸对着军情文书发怔的曹爽,小心翼翼地说。

  “得了吧,中领军怎能出此下策?”曹训冷笑道,“司马老儿已近衰残之年,我盼着他死呢,谁想他不但没死,反倒硬朗起来了!兵者,国家之重器也,岂能轻易授之于人?”

  曹羲听了这话,心中不快,反唇相讥道:“我出的是下策,莫非你有退敌的上策吗?说出来,大家听一听吧!”

  曹训的脸一阵燥热,巴掌打了一般。他当然没有什么“上策”,便支吾道:“反正,反正不该让他去统兵……”

  曹羲对兄弟曹训等人骄奢淫逸的事情早就看不惯,心有重忧,以为迟早必将招祸,见他这样子,更加生气,便道:“太傅既不能统兵,那么,武卫将军是想亲自挂帅了?”

  “这……”曹训一时语塞,横了曹羲一眼,“我虽是武卫将军,但属扈卫皇宫和天子的内官,怎能外出统兵?你不要把气往我身上撒,大哥——大将军的事儿是国家的事,不也是咱们大伙儿的事吗?”

  曹爽皱着眉头,喝道:“别吵了!我的事自是国家的事,我愁得不得了,反倒让司马老儿去躲清净!他也是先帝顾命之臣,让他出兵,有何不可?”

  尚书丁谧道:“依我之见,大将军不必焦虑,东吴之军远围樊城不可拔,挫于坚城之下,必不能久,很快就将遁去,不必兴师动众,千里征伐。”

  邓飏慢悠悠应道:“对,天塌不下来,大将军要沉住气,相时而动。”

  曹爽拍着案上的军情文书,气急败坏道:“什么‘相时而动’?军情文书像催命似的,急得我连饭都吃不下。我是大将军,樊城真的失了,丧师失地之责谁来负?你们若真能给我排难解忧,就去给我解了樊城之围,退了东吴之兵。说些浑话,有什么用处?”

  众人不敢做声。

  何晏道:“司马懿虽然闭门养病,四方军帅、国中郡守必和他声息相通。他多年经营,盘根错节,心腹部下,遍及国中,早已风雨不惊。他是一只草窠里假寐的斑斓猛虎,看似疲老,余威不可测也!所以武卫将军之言,亦非杞人之忧。”

  曹训见有人替他说话,便感激地望了一眼何晏。

  曹爽道:“你是说他会造反?”

  何晏道:“不,现在不会。可他的风靡之力,雷电之威,如深潭之蛟龙,榛莽之伏虎,令人且忧且惧,唯此,东南之兵,非他不能退。派他统兵,虽为下策,亦不得不用也!”

  这时,大司农桓范正要求见大将军曹爽议事,在屏后听得此言,忙出来,道:“何尚书言之有理。大将军,凡事两害相权取其轻,太傅司马懿即便心有异志,国有危难,亦不可不用。大将军用事以来,天下安宁,今有边患,应倾举国之力以退强敌。若猜忌提防,反被敌所乘。大将军执掌朝政,太傅若兵出敌退,功在大将军;一旦失利,责在太傅。请大将军三思!”

  桓范年纪较大,也有些资历,曹爽一直对他很尊重,视他为智囊,听了他和何晏的话,觉得不无道理,便道:“桓大夫之言有理。先别讲上策下策,如今能退敌,就是好策。只不知这司马老儿是否愿意统兵出战,他毕竟上了年纪……”

  桓范道:“大将军可上疏皇帝,皇帝下诏,他自不能推托。”

  曹爽道:“如果他肯带兵出征,我无忧矣!”

  皇帝下诏,大将军曹爽亲自去府上敦请,太傅终于答应抱病出征,去解东南之围,这使得蒋济等很多老臣为之鼓舞。司马懿传檄四方,调兵遣将,督诸军南征。年幼的皇帝带朝中百官,车驾送至津阳城门外。

  与以往不同的是,司马懿这次没有骑马,也没在校场誓师阅兵,他甚至没有披挂戎装。他坐在车子里,穿着寻常的衣服,冠冕下一缕花白的发丝在风中飘动。为了遮蔽阳光,他打着眼罩,眯起仿佛昏花的眼睛,向四周巡看。他苍老疲惫的神情令一些人忧心忡忡,却使另一些人暗自庆幸。

  文武臣僚分立路边,向太傅行礼如仪。中护军蒋济与太傅揖别,眼中流露出热切的光芒,道:“老臣真想与太傅同行啊!”司马懿手攀车轩,探出身子,抓住蒋济的手用力摇了摇,即命大军启程。

  旌旗蔽空,戈矛耀日,轮毂如响雷,蹄声似骤雨。太傅的车子左右,各有一员披着杏黄斗篷、骑着雪青马、穿着连环锁子甲、身佩长剑的将军,他们是太傅的两个儿子司马师和司马昭,和往日一样,他们又一次随父踏上了征程。

  太傅司马懿的大军出征后,曹爽等人开始了新一轮的狂欢。养怡堂经常举行通宵达旦的盛宴,他们举着大月氏、安息、楼兰等西羌诸国作坊里制作的精美的酒杯,佩戴着蛮族的首饰,品尝着自己粗野而危险的奢华。京城的享乐并不能使他们满足,他们开始把享乐之地迁到大魏的发迹之都邺城去。太祖武皇帝在那里多年经营,不要说殿堂楼阁巍峨壮丽,那风光旖旎的西园,那烟波浩渺、楼船画舫的玄武池,还有那太祖武皇帝把酒临风,慷慨悲歌的铜雀台……何处不令人神往痴迷。曹爽假作诏书,以天子之名,遴选先帝才人五十七名发往邺城,都是些年轻貌美、能歌善舞的女子,又使先帝婕妤(是皇帝的第三等妃子,其地位仅次于夫人和昭仪)教习歌舞,以供宴飨枕席之乐。这些女子,当年被先帝从民间征召而来,养在宫闱之内,有的或许曾被先帝临幸,一承恩泽,如今,先帝的尸骸在地下的梓宫里慢慢地腐烂着,她们依然肌肤润泽,容华艳丽。享受这些丰满的美女正是这些僭越而狂妄的臣子们的赏心乐事。

  开初,曹爽喜欢那些自称曾和先帝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他在和她们的交媾中体会着僭越和猎奇的快乐。除了张、何二贵人,那些不断更换的美女对昔日皇帝临幸的表白和炫耀使他感到亢奋。为了在性虐中享受快乐,陪寝的女子被他在床榻上粗暴地鞭打。后来,他改变了想法,转而喜欢那些和先帝无染的女子了。这种转变使许多女子受益,因为只有极少的女子有幸接触过皇帝,大多数的女子甚至没有见过那个神秘而至高无上的人。曹爽床榻上的女子们也不必绞尽脑汁去编造那些子虚乌有的故事以取悦主人了。

  曹爽不是一个阴险的坏人,他只是颟顸。颟顸者有了权力就会变得无比自负和愚蠢。而这是非常可怕和危险的。他肆无忌惮,不计后果,丧失了对世事起码的判断,智力甚至还不如一只聪明的猴子,他生命的高峰体验不过是一场疯子的梦游。

  大将军曹爽陶醉在疯子的梦游中。

  一连多日,他住在邺城。他的圈子在扩大,听命和效忠他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在称颂他的功德,赞扬他治国的雄才大略,甚至将他比做周公、吕尚等先古的贤人。称颂他的人当然不是无名鼠辈,他们都饱读诗书,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对三皇五帝的事情如数家珍,对老、庄、周易等坟典古籍倒背如流,对神秘的天象谶纬之说有深奥而独到的心得……他们都是名流和一时才俊,或者是皇亲国戚和豪门显贵。这些人如今都簇拥在他的周围,向他谦卑地微笑着,以能够和他同席言笑为荣耀。

  他要在邺城的铜雀台上举行一次空前未有的盛宴以庆贺他的四十岁生日。大将军四十岁了,这不是一件小事情,皇帝既然还未曾亲政,他的生日就应该是普天同庆的节日。一个月前,从洛都到邺城的官道上各种车辆就络绎不绝,拉来了赏赐的绢帛、铜钱,宴会用的美酒、果品、精美的酒具和食器,拉来了地方郡守们呈送的珍贵的方物特产,拉来了庞大的乐队、各种乐器以及表演用的服饰,拉来了花枝招展的美人和器宇轩昂的贵人们。

  宴会的乐舞足有六十四人,按照周礼之规定,六十四人的乐舞谓之“八佾”,“八佾舞于庭”,乃天子之礼也,任何臣子都不可僭越。但是,曹爽就是要僭越,他坚持乐舞必须是六十四人。

  清商令庞熙前来请示:六十四人的乐舞必得用编钟,而编钟属于太乐,只有皇帝祭天和宗庙祭祀时方可使用。“臣不敢擅取,请大将军示下!”

  “编钟有什么不可用?取来!”

  “可是……”

  “怎么?”

  “太乐丞令狐象掌着太乐的门钥,他不肯给,说擅取太乐,乃乱臣贼子之行,就是大将军亲自来,他也不能给!”

  曹爽怒道:“他不过是一只看家的狗,也如此张狂吗?”他立刻命令随行校尉陈信带十名骑卒随庞熙去洛阳宫太乐府取编钟,“如不给,先砍了他的狗头!”

  太乐的编钟是从汉代传下来的,公元117年由汉安帝太史令张衡奉旨监造,乃历代宫廷之圣物。天子之责,无非祭与战,事关天子祭天祭祖之大举,就是天子宴会群臣也不得擅用编钟。太乐丞令狐象横在太乐府大门前拼命拦阻,就是不交出门钥。陈信命士兵将他拖开,搜出门钥,开三重大门才将编钟取出。令狐象被士兵拉着,大骂不止,趁人不备,竟以头撞向大门,弄得头破血流。陈信令士兵将他拉到一边,说:“你这人怎么如此执拗?大将军本是要杀你的,不是我来,你十个脑袋也掉了。即便是天子禁物,大将军有令,谁敢不从?”令狐象血流满面,从地下抬起头来,骂道:“曹爽狗贼,僭越悖逆;礼崩乐坏,社稷将危。我死了化为厉鬼,也要抓他!”陈信道:“你当着众人骂出这等话来,我如不杀你,回去也没法交差。你是逼我杀你啊!”说着,拔出剑来将令狐象杀死在太乐府前。

  邺城铜雀台上的生日庆宴极其豪奢,参加的王侯臣子、大小僚属足有三千多,从清晨直闹到午夜还没收场的意思。曹爽已醉得不成样子,笙管箫歌之中,醉眼蒙癤之际,忽觉月隐星没,悲风飒飒,就见从铜雀台东南角上腾起一团雾气,阴惨惨移将过来,遮没了喧嚣的席面。氤氲的雾霭里,恍惚见一人,披着大红斗篷,怒发冲冠,虬须歙张,目眦尽裂,用手戟指着他,缓缓近前。曹爽大骇,不由自主伸出胳膊去搪近前的魅影,却见那魅影叉开手指来抓他的眼睛。曹爽大叫一声,往后便倒。左右的人见曹爽倒地,面如金箔,两眼直瞪瞪望着虚空,忙叫喊着,扶他,拉他。曹爽片时方苏,仍见眼前庭燎高照,人影幢幢;六律协鸣,八珍错杂;狂舞喧哗,不绝于耳。方知刚才饮酒过度,出现了幻觉。

  何晏在旁,抓住他的手问:“大将军刚才是怎的了?”

  “无妨,无妨,”曹爽甩开何晏的手,道,“刚才眼睛看花了,倒吓了我一跳。”

  “大将军看见什么了?”何晏惊问道。

  曹爽道:“一团黑雾从东南角移过来,一个披红袍的人若隐若现,瞪着一双可怕的眼睛来抓我,你说怪也不怪?”接着,望空大呼道,“你来吧,鬼魅!来吧!吾何惧哉!吾何惧哉!”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抛掉酒杯,拔出剑来,跳到席间,舞了起来。众人一阵喝彩。

  何晏不由打了个寒噤。刚才自己虽没见幻象,也自觉寒气森森,陡生惶恐,只以为是夜气太凉,不想真有蹊跷。又听说是个披红袍的,不是太祖武皇帝曹操,又是哪个?想到此,不由得意兴阑珊,任凭它红围翠绕、颂歌盈耳,却再也提不起兴致来了。

  何晏是个读书人,又好老、庄之学,焉不知物极必反、祸福相倚之理?他是大魏姻亲,又有重名,对权力有着狂热的渴望,也尝到了权力的甜头:出则驷马高车,前呼后拥;入则华屋大宅,婢妾成群;言则一呼百诺,众庶噤声;动则山摇地动,风附影从……想爱谁就爱谁,想整谁就整谁,想什么要什么,要什么有什么。大象无形也罢,神游太清也罢,绝圣弃智也罢,鼓盆而歌也罢……滔滔议论,纵横辩难,博得声名无价,可真要如老子所言“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其谁能行哉?从邺城铜雀台盛宴归来,想那夜曹爽之言,不禁心有所忧。于是做诗一首,以鸿鹄为比,以抒忧惧之情。曰:

  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常恐夭网罗,祸福一旦倾。

  但是,所谓忧惧,不过是一种本能的意识,俗云祸福无门,唯人自招,感觉到这样骄奢淫逸地闹下去,迟早总有收场那一天,而一旦收场,或许就是塌天大祸。但祸从何来?网罗何在?并不清楚,也不愿去深想。大凡人在得意之时,常会忘形,权力的高峰体验是人生极境,谁肯遽然罢手?所以在诗的最后,以这样两句做了结:“且以乐今日,其后非所知。”今朝有酒今朝醉,以后的事情谁又能知道?何必为不可预知的明日惴惴不安呢?

  有更清醒的忧惧意识的,不独何晏一人,还有曹爽的二弟中领军曹羲。身为宫廷禁军的头领,随曹爽出入禁闼深宫,曹爽的行止也不避讳他,对于长兄曹爽以及诸弟们的事情自然件件了然。没有了秘密,洞悉一切内情的曹羲尤觉怵目惊心。豪奢亡国,豪奢败家,豪奢殒命……一手遮天,岂能久乎?曹羲列举了古今亡国殒身、败家灭族的事例写成一篇沉痛警策的文章。他不敢称这文章是规谏大哥曹爽的,所以起名为《戒诸弟》,呈给曹爽,想一语惊醒梦中人。曹爽还没有读完,就将那文章揉成一团,掷了回来,怒气冲冲说了两个字:“败兴!”

  曹羲拾起那揉皱的文章,走出“养怡堂”时,双脚仿佛踩在云空里,后面的哄笑和喧哗声一点儿也没有听见,只觉得脊梁和脖颈后面飕飕地冒出冷气来,犹如死囚临刑前的感觉……

  第四回明里分权成水火

  暗中较劲藏杀机

  东南的战事传回了捷报,樊城之围已解,敌军夜遁,王师追至三州口,杀获甚众,太傅大军不日将返回洛阳。

  司马懿的归来,使曹爽等人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奉天子命,曹爽率众至城外犒军。太傅下车后,一一行礼如仪,礼官循例宣读了天子的圣旨,褒扬了太傅的勋绩,封赏了有功的将士,然后,太傅升车,大军始入城。

  寒暄行礼时,曹爽注意到了太傅的表情:安详、仁慈而略带疲惫,这正是他这样的一个老人应有的表情。他也注意到了太傅的两个儿子,骑马佩剑走在太傅车旁的两位年轻将军。同一般的校尉一样,除了不离父亲左右,并无任何张扬,就连天子封赏的将士中也没有他们的名字。曹爽想起了那次冲撞车驾,兄弟二人在他面前杀狗谢罪的情景,心头浮上一丝不快。当时并没觉得有什么,今天竟忽然感到仿佛那是一种亵渎,一种隐含某种寓意的冒犯之举。究竟亵渎了什么?冒犯了什么,他又说不清,反正想起来感到有些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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