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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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键字:七里香
- 发布时间:2010-06-03 09:59
一
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
高天堡古城战事告急：大西门、光华门、水西门、安定门已被日军突破！
贴膏药旗的日军飞机超低空飞行狂轰滥炸，安定酒巷五里香酒楼已经被炸开几个口子，长长的牌匾掉落在地砸成几段。街道上，惊恐的居民蜂拥而过。
五里香酒楼掌柜五爷将女儿春英和贴心帮手山仔推出屋外，硬往山仔手上塞了一个包裹，说：“这个店看来开不下去了，你俩先走，去天台山葫芦关投靠四爷！”
春英拉着五爷的手，说：“阿爹，要去你和阿妈也一起去！”山仔也说：“是啊，五爷，你和我婶留在这里太危险！”五爷面带愁容，说：“你婶这病，不能在路上颠簸，我留下伺候她吃完药看看再说，你们先走！”山仔说：“五爷，我来背，我有力气！”五爷拍了拍山仔的肩膀，说：“只要你把春英安全送到四爷那里，我就放心了！”
“轰！”一声巨响，日机在人群中扔下一颗炮弹，爆炸声掀起一团浓烟，眨眼工夫，地面又躺倒一片血肉横飞的难民。春英一震，将五爷的手抓得更紧。五爷一狠心，猛然发力将春英和山仔推出门外。“阿爹！阿妈……”春英跌进难民中间，哭喊起来。
难民如潮，山仔和春英已是身不由己，在缓慢向前推进中一步一回头。
一道流星划过，一颗炮弹紧挨五里香酒楼墙头落下，轰然炸响的冲击波震撼四壁，酒楼即刻摇晃起来。五爷奔至病榻，急欲抱起痛苦呻吟的妻子，突然，一根房梁倒塌而下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紧接着，砖头、瓦片、木板、砂石纷纷砸下。呻吟声更加凄厉，但没持续多久就被另一声巨响所淹没。
酒缸破碎了，好酒洒满一地。瞬间，五里香酒楼起火，上乘好酒被点燃，一柱一柱的火焰冲天腾起，越烧越旺。空气中，浓浓的酒香味飘散开来。
春英闻到酒香扭头看酒楼，但天空乌云密布层层阻隔，身后人头攒动什么也看不见。她心生不祥预感，吸了吸鼻子想停下前进的脚步，可是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依旧被推动着缓缓向前。她的心开始“咚咚咚咚”地狂跳，于是问山仔：“这酒香，是……”
山仔也闻到了酒香味，但他关心的只是背上的包裹和身旁的春英，因此一把攥紧春英的手，大声提醒：“小姐，注意看路，小心跌倒！”
城关清流河岸，七孔石桥上挤满了溃退的守军士兵，不堪重负的桥栏瞬间崩塌，桥面上的人雨点般飞落而下。太恐怖了！山仔和春英只能跟在一群难民后面盲目向前。
清流河渐变狭窄，水流湍急。大约奔跑三里多路，一座五孔石桥出现。没有人争抢！众难民欢呼起来，加快脚步往前跑，走近一看，发现石桥中央已被炸开几个大口子，根本无法通过。没有办法，难民们只能继续沿河而上。
转过一个山湾，清脆的枪声响起，前面的难民在呼喊：“日本鬼子来了！”
山仔和春英立即躲进河岸茂密的芭茅草中，待天完全黑下来，才摸摸索索循着狗吠之声走向一个不知名的村寨。看上去，村寨冷冷清清，没有一个走动的人影。
顺一条狭长的小巷走了一会，前方传来嗡嗡嘤嘤的异样声音。山仔心生疑虑，立即停住脚步。这时，一道手电筒的强光横扫过来。
山仔惊呼“鬼子！”说罢迅速打开背包，将金条藏进内衣口袋，取出一顶破帽和一件旧衣服递给春英，压低声音说：“快，戴帽子，换衣服！”
春英心领神会，快捷地将头发挽在头顶戴上帽子，又迅速地穿上男人衣服。
鬼子包围过来。山仔举起包袱拱手相送。
山仔和春英被押进一个农家大院。院内挤满了不幸落入魔掌的难民。鬼子凶神恶煞，命令男人背靠背地站立着，要两个难民一对一对地将所有人绑缚好，这才亲自动手绑缚那两个难民，然后把绳头捆在一起扎在一棍木柱之上。
鬼子叽哩哇啦怪叫着，拖着战战兢兢的女人走出大院。手电筒的光熄灭，沉沉夜幕变得恐怖而又压抑。鬼子爆发出一阵阵邪恶的淫笑，女人的尖叫和哭泣声随之传来。
难民们的心即刻被揪紧。有人愤然破口大骂。不一会儿，叫骂声四起。
一束强光闪过，枪栓即刻拉响，随后便是“砰”地一声脆响。
难民中，有人在哭：“我的脚，我的脚……”
一个沉闷的声音在怒吼：“叫骂能解决什么问题？想活命的给我闭嘴！”
叫骂声止息。所有人的心，都像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山仔在巧妙挣扎，很快，他的手摸到了一个活结，于是扭动身子引起春英的注意，将活结的另一头压进她的手心！原来，那两个难民不动声色，为大家的逃跑做好了准备。当一群畜生折腾累了，终于像死猪一样沉沉睡去，难民们心领神会，迅速拉动绳子的活结。几条大汉猛然扑向守门那个鬼子，将其活活掐死。
山仔摸了摸贴身内衣，摸到了两件硬物，心一下便踏实了，于是拉着春英跟在难民后面跑出大院。跑不多远，身后的大院着火了，一时间烈焰腾腾火光冲天！
沿着一条枯水沟，山仔和春英拼命向前奔跑。
“八嘎，死了死了的！”死猪一般的鬼子惊醒过来，叫骂着举枪乱射，子弹发出尖厉的呼啸声，从难民的头顶呼呼地掠过。
跑着跑着，春英的脚绊在一块石头上，“哎哟”一声跌倒在地。山仔上前扶起，问：“小姐，腿没伤吧？”春英摸了摸膝盖，说：“没，没有，快，快跑！”
“那好，你跑前面！”山仔话音刚落，后背就挨了重重一击，也“哎哟”一声跌倒在地。春英回过头，问：“山仔，怎么了？”山仔手捂心口，喘息着说：“小，小姐，我不行了！”春英蹲下身，伸出去拉山仔的手摸到了一把热乎乎的黏稠血液。她更加慌乱了，哭出声来，说：“山仔，你，你别吓我呀！”山仔很费力地摸出两根带血的金条，说：“小姐，我，我不能送你了，你……”春英的腿即刻软了，怎么也站立不起来了，头上的帽子忽地滚落在地，一头长发披散下来。
手电筒的强光照在春英头上。
一个鬼子淫笑着，怪叫着：“吆西，花姑娘的干活！”
手电筒的强光照在山仔身上。
一个鬼子上前夺走金条，举起刺刀对准山仔的心口猛扎下去。
春英大声呼救，柔弱的颤音打破了山野的宁静。
一只猫头鹰发出一声尖叫，惊恐地拍打着翅膀飞出枝头。
“扑通！”一声响过，一团黑影落入沟内扑向鬼子。
一个鬼子闻声而动，将刺刀对着黑影，叫嚷着：“八嘎，八嘎！”黑影腾空，出现一个彪形大汉。大汉一脚踢在鬼子脑门，顿时，鬼子脑浆崩裂倒地毙命。旁边那个鬼子放开春英拔出手枪。大汉身形一闪就地一滚，跃起时拳脚并用，鬼子的手枪瞬间就被击落在地，与此同时，后脑还挨了重重的一掌，也嚎叫一声倒在地上。
大汉伸手去拉春英，声音急促，说：“小姐，我是来救你的，跟我走，快！”
春英刚刚站起，双腿一软又跌坐下去。
大汉一把抱起春英，“嗨——！”发一声喊，跃出了枯水沟。
父亲料到自己会有危险，又派大汉赶来相救？春英很想知道父母亲和大汉的情况。
大汉呼吸急促，只说了一句：“别问那么多，这里危险，快跑！”
春英的腿不再发软，她咬紧牙关，跟着大汉往前奔跑。
跑跑停停，停停跑跑，穿过一片茅草地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色。
眼前是一条大河，河中央漂着一根木头。大汉捡起一颗石头投进河心，发现河水很深，于是从腰间拔出飞镖，“嗖”一声扔了过去，当飞镖钉在了木头之上，他迅即绷紧手中细绳将木头拉至岸边，面无表情地说：“过去，紧紧抱住木头！”
春英心虚，却不敢言声，她战战兢兢走过去，紧紧地抱住木头。
大汉扑入水中，借助木头将春英推向对岸。
终于脱离了鬼子的魔掌！坐在草地上，大汉依旧不说话。春英斜睨大汉，发现他面色青紫，皮肤粗糙夹带些许光亮，个子不高但是特别壮实。大汉是谁？如果父亲派他过来保护自己，自己应该认识才对。是自己健忘还是从未见过？她试探着问：“你是……”
大汉摸出一个酒葫芦，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口。
五里香！春英闻到了特殊的酒香味。
“我叫杨承信，刚刚从高天堡逃难过来。”大汉放下酒葫芦，双手抱膝眼看脚尖，厚厚的嘴唇动了动，说：“我认识五爷，也认识你，不过，你们肯定对我没有印象。我是去年逃难到古城的，就在高天堡车行当修理工。我爱喝酒，经常去五里香酒楼……”
原来，他是路见不平出手相救，成了春英的救命恩人！春英很想说些感激的话，一时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于是就抬眼看远方，晶亮晶亮的眸子一动不动，柔美的光凝固在那里，嘴唇微启，整齐的牙齿雪一般洁白。
杨承信顺手拔起一根小草，一节一节折成两段捏在手心，问春英要去哪里。
春英回过头，说：“去葫芦关，投奔我四爷。”
“四爷？是不是那个酿酒大师？”杨承信问。
春英有些诧异，眨着眼，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四爷会酿酒？”
杨承信淡淡一笑，说：“爱喝酒的人，哪个不知道四爷的鼎鼎大名！”
话题转到下一步的行程。春英即刻收敛笑容，眼眶闪着泪花，话音隐含深深的忧虑，说：“去葫芦关至少要走七八天，可我，我……”
杨承信站起身来，在草地上来回踱了几步，忽然扔掉手心里的断草，拍了拍手，说：“你一个人走确实危险，你看，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你送我？这……”春英脸上闪过一丝喜悦，很快又暗淡下去。
杨承信笑了笑，说：“如果不方便，当我没说。”
春英急忙更正：“我是求之不得，只是，只是那样就耽误你了。”
杨承信神情凄然，说：“耽误？有什么可耽误的！我是走到哪里算哪里了！家乡沦陷，父亲母亲弟弟妹妹全被日本人冲散，如今，我是无家可归了……”
春英的心忽地一动，对杨承信充满信任与依赖，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大哥……”
杨承信举起酒葫芦，咕嘟咕嘟猛喝几大口，顺手一扬，空葫芦便像一颗扔出去的手榴弹划出一道美丽的弧，旋转着砸向路边的石头，炸成一地碎屑。
翻过两座大山，？过一条小河，前面便是一条简易公路。
春英又累又渴，一屁股坐到草地上，说：“大哥，歇一会吧，我走不动了。”
杨承信眼睛紧盯公路那边，说：“你休息，我过去看看哪里有吃的。”
斜坡路面上，停放着一辆满是灰尘的汽车。汽车的轮下垫着三角木，引擎盖向上掀开。满身油污的司机，正围着引擎转来转去这里敲敲那里敲敲。杨承信走过去时，司机已经坐进了驾驶室，仍然发动不了，司机又跳出驾驶室走向引擎开始鼓捣。
杨承信近前，问司机需不需要帮忙。司机上上下下打量着杨承信，问：“你懂吗？”杨承信笑笑，很有把握地说：“听声音，应该是电路出了问题。可以试试吗？”见杨承信说的是内行话，司机的脸即刻露出了谦恭的笑容。杨承信接过工具，伏在引擎一旁清理电路，片刻，他直起身来说：“好了，试试看！”司机坐进驾驶室踩一脚马达，发动机“嗡——”一声响了。司机十分感激，急忙给杨承信敬烟。杨承信摆了摆手，问：“有吃的东西吗？”司机看杨承信一眼，笑了笑，从驾驶室里摸出一包饼干。杨承信接过饼干，又问司机要去哪里。司机说了去向，杨承信又问：“我要去葫芦关，可不可以捎带一程？”司机爽快地说：“可以，当然可以，小事一桩嘛。”杨承信又说：“还有一个人呢！”司机迟疑片刻，说：“也可以，反正还有一个空位。”
车行不久，司机就对杨承信说：“看不出，你的修车技术不错嘛！”
杨承信说：“逃难之前，我就干这一行……”
当天傍晚，汽车驶进天台山交叉路口，三个人一起住进客栈。
吃晚饭时，司机对杨承信说：“兄弟，你有这个技术，干脆跟我干算了。”杨承信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说：“我是个酒鬼，恐怕不适合跟你干。”司机说：“你总有清醒的时候嘛，不就是查查车况，发现问题鼓捣两下吗？”杨承信扭头看春英，说：“从这里去葫芦关只能走山路了，要不要我再送一程？”
春英害怕这个话题，因为她从未走过去葫芦关的山路，不知道会有多少危险与艰辛，所以没有正面应答，只是垂下头去，让一串晶莹的泪珠滴入碗中。
杨承信笑了笑，说：“好了好了，别哭了，我再送你一程！”
次日清晨，杨承信和春英一起，踏上了进山的古栈道。
二
天台山葫芦关，因四爷酿造的七里香窖酒而声名远播。
七里香名不虚传，只要打开窖藏的酒坛，山寨方圆七里内外的空气中很快就盈满醇醇的酒香！总是氤氲着酒香的葫芦关宁静致远，仙境一般。
在高天堡古城经商的五爷是四爷的亲弟弟，二十多年前，弟兄俩一同逃难至葫芦关，被山寨酿酒的孤寡老人马六公收养，并传给四爷五爷酿造五里香的秘方。马六公弥留之际，四爷五爷都跪在床前，发誓要在葫芦关扎根，守住养父的家业。老人笑了，放心地闭上眼睛。然而，仅仅过了一年时间，五爷便经不住一个商人的引诱，他忘记了自己的诺言，背着四爷去了高天堡，在那里租下房子开起酒楼酿酒贩酒，并娶妻生女。四爷鄙视五爷，认为五爷不仅见利忘义，而且不忠不孝令人不耻，因此拒绝与五爷有任何往来。
信守诺言的四爷，喜欢摇着蒲扇，总是眯缝着双眼笑模笑样的。四爷像养父那样乐善好施，任何人随意编个理由找他帮忙，一般都会得到帮助。表面悠闲自在的四爷恬淡沉稳，整个心思都放在酿酒上，经过潜心钻研反复试验，他不仅解决了曾令马六公毕生努力而无法解决的五里香药味过重的问题，而且还研制成功超凡脱俗奇香悠长的七里香。
五爷的背叛让四爷警觉，因此，七里香的秘方绝不示人。据说，一个野心勃勃的酒坊老板送了一个漂亮女人给四爷，想通过那个女人窃取秘方。两年后，未能跟他生下一儿半女的女人果然窃取秘方跑了，岂料，偷去的秘方酿成的酒竟连五里香都比不上！
四爷是怎么保守秘密的？他的秘方究竟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好酒之辈议论纷纷。七里香的秘方，便也跟着越传越神。此后，他不再娶妻，只在路边捡回一个小女孩。那时，小女孩饿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骨瘦如柴像一根干枯的豆芽，四爷就给她取名豆芽儿。
此后，四爷酿酒之余，不是跟豆芽儿逗乐就是喝酒，整天似醉非醉飘飘欲仙，逢人喜欢将蒲扇往胸前一抱，发福的身材呈一弯新月，眯缝着双眼，脸上堆满弥勒佛样的笑容，习惯的客套用语出口便是一连串：“好好好，好好好……”
那天，四爷似醉非醉飘飘欲仙刚刚坐到竹椅之上，春英就推开了屋门。
“四爷，我是春英，您的亲侄女！”春英掏出五爷的亲笔信。
“亲侄女？高天堡过来的？”四爷的眼睛稍稍睁大，忽又眯成了一条细线，没有接信。
“哎。”春英应了一声，把信压在四爷的手上。
“怎么不在高天堡，来这里干什么？”四爷顺手把信放置一旁，闭上眼睛。
“我来投靠您，日本人……”见四爷睡着了一般，春英知道他在生父亲的气，急了，带着哭腔说：“四爷，错在我爹，我没错呀！”
“嗯？”四爷的心像被刺尖扎了一下，立即睁开了双眼。是啊，侄女有什么错呢？春英说得对，她没有错！再说了，非亲非故的人有难处他都会出手相救，何况是专程前来投靠自己的亲侄女？他没有理由拒绝春英，因此打开信封。看罢信，他神情凝重，起身拉开院坝的门，面对远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生怜悯，咕哝着：“我早就说过，老百姓嘛，求个安稳就行了，可你爹就是不听，看看现在……”
春英的眼眶盈满泪水，说：“我爹后悔了，他常常提起您，说他想念您……”
四爷的心一酸，眼睛便湿润了，他急忙转身背对春英，右手向上一挥，手袖快捷地擦掉眼角的泪，转身面对春英时，脸上已经绽开弥勒佛一样的笑容，大声说：“哎呀呀，十八年了，看看，亲侄女都这么大了！啊啊，坐坐，坐坐，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好好好，好好好。豆芽儿，过来过来，这是你亲姐姐哩……”
豆芽儿应声而出，脆脆地喊了一声：“姐。”
杀鸡、磨豆腐、蒸扣肉，四爷请邻居帮忙，安排丰盛的晚餐为春英和杨承信洗尘。
饭桌上，春英讲述了山仔和她是怎样落入鬼子之手，山仔怎样惨遭杀害，杨承信怎样在枯水沟突然出现救了自己。四爷一面听一面给杨承信敬酒致谢。杨承信额上青筋暴凸，他大口大口地喝酒，咬牙切齿破口大骂日本鬼子。
四爷感觉闷热，抓过蒲扇拍在胸口发出“扑扑扑扑”的声响。
次日，杨承信要告辞。四爷问：“你要去哪里呢？”
杨承信看春英一眼，神情忧郁地说，“不知道，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春英明白杨承信的意思，鼓起勇气，红着脸吞吞吐吐，说：“四爷，要不，留下杨大哥跟您做个帮手？”
四爷审视的目光，不经意间就从杨承信的脸上一闪而过，笑了笑，说：“春英，不要乱讲话，人家杨先生还有大志向哩。”
杨承信顿作慌乱之状，忽地躬身抱拳，说：“四爷言重了。我是个小人物，哪有什么大志向，只要四爷您老肯收留，我不再四处漂泊就感激不尽了。真的！”
“真的？”四爷看似混浊的眼睛闪过一道光亮，笑模笑样，说：“那好，好好好！”
杨承信当即跪下，口称师傅。
四爷急忙扶起杨承信，说：“使不得，使不得，跟你直说吧，我不收徒弟！”
杨承信再次跪下，说：“四爷，您一定要答应我，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那好，你走吧，我不留你！”四爷不再理睬杨承信。
四爷不收徒弟，在葫芦关众所周知。杨承信尴尬地站起身来。
杨承信没有离开，而是留在酒坊打杂。虽为打杂，但他想入非非，千方百计偷窥四爷配制秘方，不过，关键时刻总被四爷巧妙支开。一天，四爷走进密室正要转身关门，发现他的前脚已经踏进密室门槛。四爷就眯缝着双眼，笑模笑样地吩咐他，说配制秘方还差一味重要的药引，要他赶快去春英那里拿来。他找到春英，春英就从一个土陶罐里取出一包黑色药粉交给他。他问春英，那是什么好药？春英一脸茫然，说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好药，四爷要她怎么保管她就怎么保管。离开春英，他悄悄取出一点，用白纸包好藏进内衣口袋，这才过去交给四爷。原以为四爷拿到药引才会配制秘方，岂料，当他跑过去一看，主要成分已经配制好了。
一个月后，杨承信耐不住性子了，他找到四爷，打开窗子说亮话：“我嗜酒如命，讲义气，愿意接您老的班把酿造七里香的绝技传下去，您老就教我配制秘方吧。”
四爷似醉非醉，眯缝着双眼答非所问，那意思相当明白：秘方是不能轻易传授的！
跟着四爷干却不会配制秘方，杨承信无法接受，因此，他决定偷师学艺。一天，他看到四爷要配制秘方，便提前一刻施展轻功翻上屋顶，神不知鬼不觉地倒挂在房梁之上准备偷窥。忽然，春英在屋檐下惊咋咋地呼唤起来，嚷嚷着说：“大哥，你在房梁上做哪样嘛？我看见你了，不要跟我躲猫猫了，快下来帮我办点事情。”无奈，他只好跳下房梁，跟着她出去办事。
为扫除偷师学艺的障碍，杨承信想办法躲避春英。那天，他借故出门办事，却在四爷配制秘方之前隐进密屋，听到四爷的脚步声立即缩成一团藏进屋角的篾箩之内。
四爷走进密室，眯缝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目光很快就落在篾箩之上，眉心即刻打起一个大大的活结，但很快，活结又被缓缓拉开。他慢条斯理，搬来方桌，倒了满满一碗七里香，抓一把生花生放在桌面，坐在那里悠然自得地品尝起来。
一股沁人肺腑的酒香先是氤氲在酒坊，慢慢地就弥漫开来，飘散在空气之中。杨承信顿感筋骨软了，酒瘾犯了。以往遇到这种情况，他是可以讨到一碗七里香的，但那一刻却不敢轻举妄动，他只能努力克制自己，吞咽着口水强忍着。
四爷喝完一碗酒，摇摇晃晃站立起来，敞开密室的门，背对篾箩在说胡话。
“醉了！”杨承信在心里嘀咕一句，迅即钻出篾箩，轻手轻脚溜出屋外。
四爷的身子醉歪歪地倒了一下，手肘碰巧顶关木门，一时间醉态全消！他从几个药罐中分别抓出数量不等的药粉，搓揉一会便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当一种奇异的芳香扑鼻而来，这才撩开长衫掏出一包散发出体温的黑色药引抛撒在簸箕上面的酒药上。
不一会，奇异的芳香飘出屋外。杨承信跑进内屋，发现四爷已经配好了秘方。他这才发现，偷师学艺谈何容易！不是一家人，四爷怎么相信自己？看来，只能跟春英成亲，成了四爷的侄女婿才有可能得到秘方。于是，他找到春英，直说了自己的想法。
春英的脸刷一下红到耳根，结结巴巴，说：“大哥，我……”
杨承信就说：“春英，这个年代不平静，只有我才能保护你。”
春英的心狂跳着，她的嘴角动了动，垂下头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杨承信又说：“有了那层关系，四爷才会把我当成自己人，他老人家才会传授秘方。有了秘方，今后我俩的日子才会更好过！”
这个问题，对春英来说太突然。她感激杨承信，但在她心中，他只是一个救命恩人，是亲人一样的大哥，做丈夫的不应该是他，因此寻找托词，说：“这，我爹我娘……”
“你爹你娘？”杨承信打断春英的话，说：“我逃难经过五爷的酒楼，那里已是一片火海！五里香淌了大半条街，好多人都看见，你爹你娘被压死在里面了。”
春英的心一下被触痛，那根紧绷着的神经瞬间断裂，她尖叫起来，大声说：“不！不！不可能！不可能的……”
杨承信也提高嗓音，再次打断春英的话，说：“别傻了，即便你爹你娘侥幸逃离酒楼，他们能够活着逃出来吗？我们出逃的第二天，日本人就攻破古城开始大屠杀……”
“我不信，我不信！”春英忽然转身，哭着跑开了。
杨承信去找四爷，要四爷做主。四爷似醉非醉答非所问，杨承信执意请求步步紧逼。
无法回避了，四爷才睁开眼皮，慢悠悠地说：“这事，她的爹娘才能做主。”
杨承信重复跟春英讲过的话。
四爷忽然认真起来，说：“就是死，也要等个准确的消息吧！”
杨承信也憋着一口气，说：“这么等，要等到什么时候？”
四爷严厉起来：“什么叫婚姻大事？婚姻大事可以这么随便吗？”
杨承信顿时无话可说，青紫色的脸变成了暗红。
四爷开始疏远杨承信，连简单的事情也不吩咐他做了。
沉闷几天之后，杨承信找到四爷，说：“日本人离葫芦关越来越近了，我很想出去带几个徒弟，教年轻人习武，说不定对山寨有好处。”
四爷不置可否，眼睛依旧眯缝成一条细线。
杨承信背起行囊，说走就走。
春英的脸憋得通红，欲言又止。
杨承信止住脚步，面对春英，说：“离开酒坊，是向四爷表明我没有野心不再惦记秘方；不离开山寨，是向你表白，我要做一个保护你的称职的大哥。”
春英垂下头，一串泪珠滚过面颊。
四爷坐到竹椅之上，心中塞满了复杂难言的情感。
杨承信为人豪爽，收徒不计报酬，有时还拿出自己的积蓄资助贫困的山民。
慢慢地，四爷就发现了杨承信的很多率真可爱之处。
离开酒坊，刻意的拘谨消失，杨承信放荡不羁的性格凸现。他天天过去向四爷买酒喝，喝醉了就扯开嗓子大骂日本人，再也不打听秘方的事。
没有野心的话得到证实，很快，四爷便将杨承信视为知己。
顾忌消除，杨承信跟四爷说话办事更加随便起来。遇到四爷开启窖藏的七里香，他总是不讲客气，拿起酒碗就舀，说是要与四爷一起分享品尝美酒的快乐。
四爷显然很高兴，也是笑模笑样，一迭连声：“好好好，好好好……”
三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个血色黄昏，平静的葫芦关被鬼子入关的消息搅乱了。
山民们慌乱了，一个个收拾行囊，携家带口跟着如潮的难民向关内逃去。
四爷没考虑逃离。逃离，等于放弃对养父的承诺。放弃承诺，等于放弃诚信和孝道！
杨承信也没有逃离。那天他出现在酒坊，从兜里摸出几张钱币放到桌面上，接过一碗酒咕嘟咕嘟一口喝干，然后用袖子揩了揩嘴，大发感慨：“唉，我怎么那么倒霉？原本好好的一条腿呀，唉，如今怎么逃呢？能逃到哪里去呢？”
不是自己，杨承信哪会弄残一条腿？四爷心生歉疚，抓起钱塞回杨承信兜内。
杨承信掏出钱，“啪”一声砸回桌面，大声说：“四爷，这你就看不起我了！要是喝七里香，我绝对讲规矩！”
“好好好，好好好”四爷收下钱，立即要豆芽儿为杨承信端来一碗七里香。
鬼子越逼越近。一些人看到四爷和杨承信如此，也在观望着，忐忑不安地留下来。
那天傍晚，落日正斜挂在远山的一根枯树枝杈上，又一群哭喊着的难民涌过山寨。
鬼子说到就到了！正在喝酒的四爷站起身来，用蒲扇遮阳，眯缝着眼睛看远山，片刻，他又端着空碗故作镇定走进屋内，将一勺药粉溶进刚刚接满的一个酒坛，搅匀之后舀出一碗，凑到嘴边微闭双眼闻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咂一口。
一阵轻风拂过，四爷手上的酒碗不翼而飞，他仰头看去，见杨承信已经稳稳地斜倚在二楼窗口，正端着自己刚才的酒往嘴里倒。抢酒喝，是四爷开启窖藏七里香免费品尝时最常见的热闹场面。有时数量不多，碰上的人就要看谁的眼快手快了。
“好轻功！”四爷咕哝一声，仰首看窗口，忽又摇头做出无奈之状，眯缝着双眼，说：“杨承信呀杨承信，没有大喜事，哪有七里香？你抢到的不是，不是……”
“乒！乒乒乒——”突然间，村口响起一阵惊人心魄的枪声。
杨承信轻轻一跃落至地面，撕裂出来的笑容拧成一团青紫色的疙瘩，自言自语：“来了？这么快就来了？”
四爷明白“来了”指的是什么，心也止不住一激灵，但很快，他又平静地坐到酿酒的灶门口，添进两小块干柴。
杨承信一瘸一拐，却又以常人不可能追赶的速度颠出屋门。
枪声，在山寨产生剧烈的振荡。
四
霸气十足的天台山肚大口小，极像一个硕大倒悬的葫芦。葫芦口高高耸起的一面悬崖似一个盈满了水的石器，因天神试剑，石器破损出现星星点点的裂痕，清清亮亮的水便挤出裂痕喷射出来，似一支支银色的利箭射向空谷，继而扑入谷底汇聚成激情如潮的马头河；青瓦木屋鳞次栉比的布依山寨，坐落在一处呈椅状的山湾，扼住了地势险要的葫芦关之口；北上南下，唯一的一条古栈道蜿蜿蜒蜒穿过山寨。史志记载：自宋朝始，葫芦关就是一个重要的驿站，位列当地著名八景之首。
日寇肆虐的铁蹄，踏碎了葫芦关优雅安谧的风景。
村口传来的枪声，是日军104联队先头部队在追逐春英和几个年轻姑娘时打响的。
春英和姑娘们惊惧的呼救声、鬼子淫荡的狼一样的嚎叫声、尖啸的恐怖的枪弹声交织着，在山寨上空久久地回荡，揪紧了一颗颗无助而又无奈的心。
四爷弥勒佛样的笑容凝固了，他放下酒碗睁大细眯的眼睛，贴着门缝向外看去。屋外，飞扬的尘土一股一股，正向酒坊这边翻滚而来。
“扑！”身后有响声。四爷回头，见是已从房檐通风口落至地面的杨承信。
杨承信紧捂右臂，青紫色的脸扭曲着，咬牙切齿地叫骂：“狗日的小鬼子……”
四爷一边为杨承信检查伤口，一边说：“幸好是擦皮伤，不要紧。”
“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
四爷急忙敷药、包扎伤口，迅速将杨承信藏进自己的床下。
一个鬼子冲进屋内，用不太流利的中国话吓唬四爷。四爷听得明白，说的是日军追赶的一个人进了酒坊，要他立即交出来，否则“死了死了的！”
四爷的脸挂着不自然的笑，说：“没，没有，你搞错了，搞错了……”
后面的鬼子一拥而上，扭住了四爷。
荷枪实弹的鬼子实施搜查。不一会，杨承信就被绑缚着推了出来。
鬼子指挥官指着四爷的鼻子，大声喝道：“八嘎，死了死了的！”
不由分说，四爷就被绑缚起来。
屋外，响起一阵杂沓的马蹄声。日军104联队队长龟雄双手提缰，快马嘶鸣着扬起前蹄，他飞身下马走进酒坊。
四爷壮着胆，要跟龟雄对话，说：“先生……”
一个鬼子在四爷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吼叫着：“什么的先生，叫太君！”
龟雄挥挥手，制止了那个鬼子，说：“吆西，吆西，中国人是这么叫的，就叫先生，我也叫你先生！喂，先生，告诉我，你的，什么的干活？”
四爷：“酿酒的，一个普通的老百姓。”
龟雄倒背双手，紧盯四爷一会，忽然发问：“酿酒的，七里香的干活？”
四爷点头，说：“七里香，对，那是我酿的酒。”
龟雄忽然挥手，命令部下为四爷松绑，笑眯眯地说：“久仰，久仰！你的，我的，做个朋友。皇军的干活，是为大东亚共荣，今后，你的，我的，合作……”
四爷的目光转向被压成弓状的杨承信，耐着性子在听龟雄说话，发现龟雄不想为难他时，便大着胆子，生硬地挤出一丝笑容，对龟雄说：“先生，这是我的朋友，本分人！”
“本分人，吆西！”龟雄对手下挥挥手，说：“本分人，良民，通通的放了！”
杨承信扬起头，用挑衅的目光逼视龟雄。
龟雄迎着杨承信的目光，突然变脸，发问：“你的，什么的干活？”
四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忙为杨承信解围：“本分人，他，本分人。”
“本分人？”龟雄忽地拔出指挥刀，刀尖对准杨承信的鼻子，喝问：“你的，说，偷袭皇军的人，是你？”
杨承信的脚背被四爷狠狠地踩踏一下，他急忙低下头去，故做惊恐之状。
“呜啊，呜啊——”一个精瘦干练的年轻人挑着一担干柴直闯过来。
两个鬼子掀翻干柴，架住了年轻人的双手。
龟雄急转身，指挥刀掉转方向，直指向年轻人的鼻子。
“呜啊，呜啊。”年轻人热汗涔涔，不住地比比划划。
四爷走近龟雄，说：“他是个哑巴。我的帮工，本分人，本分人！”
“呜啊，呜啊——”哑巴一面点头，一面用手指着自己的心窝。
前不久，哑巴跟随一群难民逃至葫芦关，饿昏在酒坊门前被四爷收留。哑巴的举动，转移了鬼子的视线，保护了身后不知危险将至的豆芽儿，豆芽儿因之安全躲进小巷。
龟雄也跟着用手比比划划，问哑巴是否看见刚才偷袭皇军的人。
哑巴点头，比划着，意思是说他看见了，那个人已经向后山那边跑了。
龟雄的指挥刀在哑巴面前晃了晃，见哑巴惊惶失措，便哈哈大笑收回指挥刀，“杀叽叽——”一声嚎叫，带领队伍扑向后山。
四爷悬着的心，一下扑通落地。
五
春英是在马头河水坝旁边洗衣时遭遇日军的。那时，山寨的几个姑娘看见鬼子，扔下衣服拔腿就跑，很快就脱离险境。春英犹豫片刻才扔下衣服，谁知刚跑到村口，鬼子已经堵住了去路，她一面呼救一面转身跑向乱石林。
杨承信闻声，立即向呼救的方向赶去。
乱石林间，两个鬼子正一左一右挟持着春英。杨承信一跃而出，吼叫一声挥起双掌准备袭击鬼子。鬼子松开紧抓春英的手，掉转枪口对准杨承信。杨承信就地一滚，滚至春英身边拉起春英就跑。枪声响了！杨承信将春英压倒在地。子弹打在石壁之上，反弹回来发出“癮癮癮癮”的声响。春英推开杨承信，说：“大哥，别管我，你快跑！”杨承信没有说话，只是拉起春英迅速转至一堆黑石后面。鬼子已从侧面包围过来。一颗子弹呼啸而至，杨承信急忙躲闪，但他的右臂已被击中。春英再次推开杨承信，大声说：“快跑啊，大哥！你不跑两个人都要死在一起的。快跑，跑出去跟四爷说一声！快呀！”杨承信不得不放下春英，施展轻功逃出乱石林……
四爷从陶坛里舀出一勺红药粉溶进酒碗，要杨承信马上喝下。
杨承信喝罢药酒，用袖子揩了一下嘴皮，破口大骂：“狗日的小鬼子，老子……”
四爷压住杨承信的肩膀，一字一顿，说：“好好养伤，不要去惹事了！”
杨承信瞪大血红的眼睛，说：“不去惹事？那春英怎么办？”
四爷叹了一口气，缓缓地坐到竹椅上，眯缝着双眼不再说话。
杨承信哭了，哭得很伤心。
龟雄不是说要跟自己交朋友吗？四爷想起龟雄的话，眯缝的眼睛睁大了。他忽地站起身来，先跟豆芽儿交代几句，然后戴上瓜皮帽，只身走进日军军营。
龟雄满面笑容，给四爷让座，又倒了一杯热茶。
四爷直截了当，说春英是他的侄女，本分人，请龟雄放了春英。
龟雄叫来部下，要其查找一个叫春英的姑娘，吩咐查到了就立即释放。
不一会儿，一个鬼子过来报告，说抓来的女人中没有一个叫春英的。
四爷明白龟雄是在敷衍，心里虽说特别气愤却也无计可施。
夜深人静，空手而归的四爷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忽然，储藏室里传来一声轻响，他马上警觉起来，立即起身过去查看。怎么回事？刚刚酿制尚未进入窑洞的一坛七里香密封盖子已经开启！他眯缝着双眼，久久地凝视着舀空了的酒坛，脑海屏幕在剪辑拼贴，一幅非同寻常的画面瞬间闪现，很快，他想起了杨承信，想起那头醉酒的野猪……
六
在葫芦关，你要是提出跟四爷买点儿七里香，他的回应总是摇着蒲扇似醉非醉装着没听见。假如索要品尝，他一般会问你有什么喜事，一旦得到确认，必会舀出一碗让你喝下为你助兴。欣逢佳节或纪念有重大意义的日子，他总是将窖藏的七里香悉数拿出来，让山里人开怀畅饮大醉一场，增加欢乐气氛。一句话，七里香是不卖的。
一天，杨承信对四爷说：“四爷，我的徒弟武艺有所长进，应该算喜事吧？”
四爷闻言笑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说：“那也算喜事？不算不算！”
“这都不算喜事，什么才算喜事呀？”杨承信固执己见，说，“这也不算那也不算，四爷，我看您是存心不让我喝七里香！”
四爷的眉心不易觉察地动了动，细眯的眼缝里闪过一丝亮光，手上的蒲扇慢悠悠地摇了摇，说：“假如你愿意陪我去一趟卧虎坪找到冷血藤，七里香就让你喝个痛快。”
四爷要酿造更多的七里香，但神奇药引冷血藤已经用完。冷血藤是一种生血生香补气的稀有药材，生长在天台山卧虎坪一带，一年中只在初春的几天时间里，当树藤充满紫红血色时采的才有更高的药用价值。
杨承信爽快答应，说：“好，我去，你知道的，我就贪那一口！”
翌日清晨，杨承信安排几个徒弟自己练功，他则跟着四爷，一起去卧虎坪找寻冷血藤。可是，从清晨至傍晚，他俩竟连冷血藤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四爷坐在高坎，要杨承信去一处可能生长冷血藤的地方看看，杨承信紧赶几步过去搜寻一遍也没有发现。自此，四爷有些失望了。不过，他表面却一如既往的平静，细眯着眼睛摇着蒲扇笑模笑样的。杨承信想喝酒，他就把装着五里香的酒葫芦递了过去，而装着七里香的酒葫芦，则紧紧地护在他的胸前。四爷说话算数，找不到冷血藤，七里香决不会拿出来。越是这样，对杨承信就越充满诱惑，他发誓：“我就不信找不到冷血藤！”
一只斑鸠飞上枝头，几片树叶落在四爷头上。四爷抬眼看去，一下子来了精神，他的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条深沟，又要杨承信过去看看。杨承信“哦”地应了一声，小跑着跳进深沟，伸手扒开面前的枯枝败草，突然，他看到了伏在深沟里的一头体大如牛的野猪，“妈呀——”一声惊叫起来！
“呼隆——！”一声震响过后，野猪一跃而起直扑杨承信！
野猪凶猛异常，硬碰硬要吃大亏，最好的办法是爬到树上避其锋芒，可是，阴沟太窄施展不开，逃是逃不掉的了！杨承信青紫色的脸变成了可怕的灰白，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迎战，忽地，他一把揪住了野猪的两只耳朵，大声呼救：“四爷，快过来呀，野猪拿当家猪杀！”
四爷的头“嗡”地一声发响，立于高坎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野猪的头虽然被杨承信的双手紧紧压住，但那灵活的大嘴却无法控制，就在他准备掌击野猪头部的时候，野猪的嘴已经触到他的右小腿肚，一口就咬下一坨肉来。
情况危急，四爷顺手抓起一个酒葫芦对准野猪的头砸了下去，酒葫芦不偏不倚，正好击中野猪的右眼。
杨承信趁野猪注意力分散之际，捂着伤腿忍着剧痛飞身上坎。
一股奇异的酒香，瞬间就在山谷间弥漫开来。那香，是一种迷人的香、醉人的香，是能渗透到脑神经和血液里的醇香！大山里，所有的精灵都闻到了那种醇香。鸟声止息了，虫鸣消失了。山风轻摇着树叶，“沙沙沙沙”的声响竟也像醉了酒一般！
在野猪头上泼洒开来的酒，正是四爷的心肝宝贝七里香！
野猪扬起头停止了咀嚼，急促地翕动着鼻翼，“哞——！”一声尖叫过后，便疯了一般开始在原地转圈。
四爷和杨承信急忙爬上一棵大樟树，坐在树杈往下看。
野猪醉了！野猪越转越快越转越快，不一会儿就旋出原地旋至悬崖边上，撞向一棵枯树。“轰隆——！”枯树连根拔起，裹挟着野猪一起坠下悬崖……
冷血藤没有采到，杨承信的右腿却落下了残疾。
七
天麻麻亮，杨承信一瘸一拐颠进酒坊，兴奋地说：“四爷，我偷了七里香。我知道怎么说你也不会卖，因此才先斩后奏。我，我用七里香像熏野猪一样熏倒了日本人……”
四爷就着花生米在喝早酒，开始连头都没有抬，可是听到春英已经获救，细眯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忽地做了一个手势，招呼杨承信，说：“坐下，快坐下，从头说起……”
杨承信的描述，惊险得扣人心弦——
一处空置的仓库，是鬼子的一间临时宿舍，里面闹哄哄的。蒙上面具的杨承信飞身上房。从檐口向下看，他的眼前是一幅不忍目睹的画面：几个浑身赤裸的鬼子正嬉笑着追逐几个年轻姑娘！他立即拔掉葫芦塞，将七里香泼洒下去。
赤身裸体的鬼子闻到酒香，一个个都像野猪一般，很快就摇头晃脑醉倒在地。
“野猪！”杨承信轻轻咕哝一声，敏捷地落到地面，在屋角找到奄奄一息的春英，背起她奔跑出屋。身后有响声，他立即将春英藏至屋外的草坪，然后向相反方向跑去。很快，四周又恢复了平静。葫芦塞被碰擦掉了，剩余的一点儿七里香向外泼撒，顿时，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他立即停下脚步。酒瘾上来了，他抑制不住抓起酒葫芦仰起头猛灌一大口，咂嘴赞道：“好酒，真是好酒！”
酒葫芦脱离控制！杨承信一惊，急步后退。
龟雄身形一闪，手托酒葫芦，仰起头将葫芦里的酒一饮而尽，也在称赞：“好酒，大大的好酒！”
杨承信意识到危险，运气挥掌劈向龟雄。
龟雄莫测高深，闪展腾挪，竟让杨承信掌掌落空。
“高手！”杨承信不敢恋战，虚晃一掌夺路而逃。
龟雄“哈哈哈哈”大笑着，居然没有追赶。
借助朦胧的月色，杨承信悄然潜回草坪，将春英背出魔窟。
四爷急切地问：“春英获救了？她在哪里？”
杨承信说：“我本来准备送春英回酒坊的，可是赶到酒坊时天已亮了，我看到酒坊门口站着日本人，只好让她先躲在青山下的岩洞里，等天黑了再接她过来。”
四爷推开面前的酒碗，走向木柜摸出一个酒壶，两眼熠熠放光，说：“今天高兴，来，我们喝七里香！”
当晚，杨承信带着春英巧妙躲过几个站岗巡逻的鬼子，回到了酒坊。
四爷要杨承信留下喝酒。杨承信却说今夜鬼子有些反常，他还是趁早回去的好。
春英站在窗前，看月光下杨承信渐行渐远的背影，感觉他很高大很高大。
无忧无虑的豆芽儿伏到春英背上，双手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跟她撒娇。
“烦不烦呀，豆芽儿！”春英莫名其妙就发火，说“你什么时候才长大呀？”
“哟，充大姐啦，不就大我三岁嘛！”豆芽儿受委屈了，嘟着嘴站到一旁。
春英自知语气重了，抱住豆芽儿，轻抚豆芽儿的头，跟豆芽儿逗乐，说：“哟，真的，我的妹妹长大了，是个十五岁的大姑娘了。”
四爷缓缓回头，目光正好落在豆芽儿的身上。是的，豆芽儿长大了，尽管她穿着宽大的衣服，但走动的时候该凸现的地方还是明显地凸现出来。四爷看看豆芽儿又看看春英，心一阵紧似一阵，于是转身背对灯光想心事。春英和豆芽儿，已成他的一大心病！
聪明的哑巴看透了四爷的心事，走过去“呜啊，呜啊”，双手在不停地比划。
四爷频频点头，“啊啊啊啊”地回应，绷紧的心弦竟也跟着松弛下来。
根据哑巴的建议，春英和豆芽儿换上男儿装，躲至隐蔽的厢房楼……
酒坊的门被推开了，来者竟是龟雄！
四爷强装笑脸，过去相见。
龟雄将一个装满金条的黑色皮包放到四爷面前，说：“不成敬意，你的，收下！”
四爷睁大困惑的双眼。送金条，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么？！
龟雄咧开嘴，笑得很怪，说：“以后，你的，发财的，大大的有！”
四爷将黑色皮包推至龟雄面前，结巴了：“这，这，我不能收，我怎么能……”
龟雄凑近四爷，一只手搭到四爷肩上，说他应征入伍前也跟父亲学过酿酒，看来，他与四爷与酒都有缘分！过渡语言很短，庐山真面目便暴露了。他说，他父亲酿成的白酒畅销日本，但与五里香相比连皮毛都比不上，就更别说七里香了，因此，送金条给四爷是物有所值，他要四爷马上离开葫芦关，到日本去酿造七里香，然后拿去世界各地赚取大钱，为大日本帝国创造财富！还说，七里香不属于葫芦关，不属于中国！
四爷的额头沁满了汗水，急忙摆动双手，连声说：“不行，我不能，我哪能……”
龟雄打断四爷的话，蛮横地说：“你的，可以不离开，但要交出秘方！”
四爷僵在那里，强装笑脸说：“误传了，误传了，我是随便整的，没什么秘方。”
龟雄倒背双手看窗外，忽又缓和了口气，说这件事对四爷来说肯定有点儿突然，四爷可以权衡利弊，过两天再答复也不迟，说罢，他拉上黑色皮包的口子，又提着走了。
四爷决定逃离，但为时已晚。他发现，酒坊四周已经布满了鬼子的岗哨。
鬼子副官几次登门，都是催促四爷回话的。
四爷一个劲地猛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整天咕咕哝哝，说着似懂非懂的酒话。
八
葫芦关乌云密布尘土飞扬，四爷闭门喝酒度日如年。他表面昏昏沉沉无所事事，内心却像烈火烧灼一般疼痛难忍。
最最不愿听到的敲门声再次响起！龟雄步入酒坊，这一次，他改变了索取的方式，说合作伙伴不能没有友谊，听说四爷人称“酒侠”，讲义气言而有信，因此要跟四爷做一笔公平交易：比赛喝酒，喝龟雄提供的日本白酒！若四爷输了，必须无条件交出秘方；若他龟雄输了，他就还给四爷自由。
在日军104联队，鬼子们都说他们的最高司令长官龟雄是“酒海”，因为，他喝下去的酒很快就能变成汗水渗透出来，擦去身上的汗水又会清醒如初，酒量之大无人能比！
四爷不知道龟雄的酒量，但知道来者不善。看来，没有退路了！他不得不应战！不过，他心里明白，不管是输是赢，不交出秘方都将噩运难逃。交出秘方可以保全性命，但那样活着跟死去又有什么两样？！想到自己已经年近五旬，死又何惧？可是，这么死去，春英怎么办？豆芽儿怎么办？
约定比赛时间转眼就到。
四爷走进戒备森严的日军军营。
比赛开始。龟雄打开一坛日本白酒，将桌面的两个酒碗一一斟满，又凑近酒碗用鼻子一一闻过，挥了挥手，示意四爷也检验一下。
“客随主便，这是中国人的规矩。”四爷没有检验，而是端起酒碗，仰起头，将酒徐徐倒进张开的口中，那酒经过喉咙一滑而过时，发出了叮咚叮咚的声响，像奏响一曲迷人的美妙乐曲。
龟雄欣赏四爷的喝法，轮到自己，竟也学着四爷的样子，将酒徐徐倒进口中，可是，他喉咙里弄出的声响，却像耗子啃木瓢一般，叽咕叽咕地有点儿刺耳。
四爷细眯着眼睛，习惯语言变成了讽刺：“好，好好，好好好……”
龟雄将嘴唇咂出“啪啪啪啪”的声响，听不出四爷的话外之音。
比赛进入白热化。四爷与龟雄你一碗我一碗，喝得酣畅淋漓。
论喝酒，龟雄确非等闲之辈，有了醉意，他立即脱去外衣赤裸上身，抓过一条干毛巾上上下下揩擦一把，热汗消失，醉意也随之消失。
四爷左手端起酒碗，仰起脖子一口喝干，当肚子里的酒聚结成气，他便张口轻轻一吹，习惯地伸手去抓蒲扇，抓空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好些日子没用蒲扇了，于是，他用宽大的手袖替代蒲扇，将聚结的酒气驱散至空气之中。
敌我双方，一直在对峙。一个小时之后，四爷和龟雄的比赛速度放慢。就像跳过一道道高坎出现体力透支，实现新的跨越有了难度。
龟雄做了一个手势，卫兵立即送来药片给他服下。
四爷看到龟雄服用解酒药，立即采取对策：加快赛酒速度！他想尽快提高龟雄体内的酒精浓度抵消部分药效，因此频频出击，喉咙的音乐连绵不断，旋律轻快悦耳。
吃过解酒药的龟雄不再畏缩，也紧跟着四爷大碗喝酒。
考验真功夫的时刻终于到来。
四爷站立起来去端酒碗，怎奈喝得太多，身子摇晃一下便醉倒在地……
龟雄用毛巾揩擦热汗，摆出压倒一切的姿势，挣扎着去抓酒碗，岂料竟尿湿裤子压歪椅子，也一下子醉翻在地。
比赛结果：平局！
九
葫芦关的天空阴沉沉的，一股股寒流滚滚袭来。酒坊外，鬼子哨兵在喊口令。
四爷呆坐屋内，原本光洁的脸现出了一条条深深的皱纹，浓黑的头发一夜愁白。他在苦思良策，怎样才能带着春英和豆芽儿逃脱龟雄的魔掌？
村街的路上，传来了声声叫卖。厢房楼上，春英在发呆。好动的豆芽儿循声看去，见窗外村街只有一个挑担的货郎，便轻手轻脚走下木楼，要出去购买彩色丝线。
村街的阴暗之处，忽地钻出一个身材高大的鬼子，一把揪住了豆芽儿。
豆芽儿奋力挣扎。帽子掉了，盘结的油亮乌黑的头发散落开来。
鬼子兴奋异常，尖声大叫：“花姑娘，花姑娘的干活！”
杨承信正好路过，奔过去挡住鬼子。
哑巴快如旋风，翻卷而至护住豆芽儿逃出鬼子的视线。
鬼子恼羞成怒，“哇哇”大叫扑向杨承信。
杨承信身形一闪，也消失在小巷深处。
豆芽儿脱离险境回到厢房楼上，可是，春英却不见了。春英在哪里呢？
哑巴在比比划划。四爷会意，立即与哑巴出去寻找。
四爷和哑巴行至村街的一个拐角处，一个鬼子迎面走来，用枪对着他俩，喝问：“什么的干活？”
四爷挤出勉强的笑，说：“找人，找一个小孩子，小孩子。”
鬼子唬着脸，说：“你的，找小孩子的干活，通通的不行！”
四爷无奈，又和哑巴一起退回被严密监控的酒坊！
那一刻，杨承信正拉着春英的手，七拐八拐，闪进了他居住的木屋，顺手关了木门。春英满面通红，喘着粗气。她走出厢房楼意在催促豆芽儿赶快回去，岂料自己也被鬼子发现了。假如不是杨承信及时赶到，她肯定又要落在鬼子手里了！她浑身颤抖，说：“大哥，我怕！”他目光定定地看着她，说：“不要怕，有我呢！”“看来，这里是呆不下去了！怎么办呢？”“怎么办？你说呢？”“我也不知道。”“假如鬼子进来，你就说你是我的妻子，别怕！”“这，大哥……”“听我的，没错！”“大哥，这……”“我说过，我要做一个称职的大哥，随时随地保护你！”
春英眼眶里的泪终于抑制不住，成串成串地滚过面颊。一缕披散的黑发，在她的脸上半遮半掩，那直直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更显诱人。
杨承信想起一幅仕女画，于是就有了仙女走出了画屏的感觉，他的心跳加快了。春英掏出手绢，揩擦脸上的泪。一股诱人的馨香，柔柔地钻进杨承信的鼻孔，他热血潮涌，浑身躁动起来，忽地，他—把抱住她，轻轻一举，将她翻转过来压在床上。
春英挣扎，哀求着：“大哥，不能，你不能……”
……
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
高天堡古城战事告急：大西门、光华门、水西门、安定门已被日军突破！
贴膏药旗的日军飞机超低空飞行狂轰滥炸，安定酒巷五里香酒楼已经被炸开几个口子，长长的牌匾掉落在地砸成几段。街道上，惊恐的居民蜂拥而过。
五里香酒楼掌柜五爷将女儿春英和贴心帮手山仔推出屋外，硬往山仔手上塞了一个包裹，说：“这个店看来开不下去了，你俩先走，去天台山葫芦关投靠四爷！”
春英拉着五爷的手，说：“阿爹，要去你和阿妈也一起去！”山仔也说：“是啊，五爷，你和我婶留在这里太危险！”五爷面带愁容，说：“你婶这病，不能在路上颠簸，我留下伺候她吃完药看看再说，你们先走！”山仔说：“五爷，我来背，我有力气！”五爷拍了拍山仔的肩膀，说：“只要你把春英安全送到四爷那里，我就放心了！”
“轰！”一声巨响，日机在人群中扔下一颗炮弹，爆炸声掀起一团浓烟，眨眼工夫，地面又躺倒一片血肉横飞的难民。春英一震，将五爷的手抓得更紧。五爷一狠心，猛然发力将春英和山仔推出门外。“阿爹！阿妈……”春英跌进难民中间，哭喊起来。
难民如潮，山仔和春英已是身不由己，在缓慢向前推进中一步一回头。
一道流星划过，一颗炮弹紧挨五里香酒楼墙头落下，轰然炸响的冲击波震撼四壁，酒楼即刻摇晃起来。五爷奔至病榻，急欲抱起痛苦呻吟的妻子，突然，一根房梁倒塌而下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紧接着，砖头、瓦片、木板、砂石纷纷砸下。呻吟声更加凄厉，但没持续多久就被另一声巨响所淹没。
酒缸破碎了，好酒洒满一地。瞬间，五里香酒楼起火，上乘好酒被点燃，一柱一柱的火焰冲天腾起，越烧越旺。空气中，浓浓的酒香味飘散开来。
春英闻到酒香扭头看酒楼，但天空乌云密布层层阻隔，身后人头攒动什么也看不见。她心生不祥预感，吸了吸鼻子想停下前进的脚步，可是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依旧被推动着缓缓向前。她的心开始“咚咚咚咚”地狂跳，于是问山仔：“这酒香，是……”
山仔也闻到了酒香味，但他关心的只是背上的包裹和身旁的春英，因此一把攥紧春英的手，大声提醒：“小姐，注意看路，小心跌倒！”
城关清流河岸，七孔石桥上挤满了溃退的守军士兵，不堪重负的桥栏瞬间崩塌，桥面上的人雨点般飞落而下。太恐怖了！山仔和春英只能跟在一群难民后面盲目向前。
清流河渐变狭窄，水流湍急。大约奔跑三里多路，一座五孔石桥出现。没有人争抢！众难民欢呼起来，加快脚步往前跑，走近一看，发现石桥中央已被炸开几个大口子，根本无法通过。没有办法，难民们只能继续沿河而上。
转过一个山湾，清脆的枪声响起，前面的难民在呼喊：“日本鬼子来了！”
山仔和春英立即躲进河岸茂密的芭茅草中，待天完全黑下来，才摸摸索索循着狗吠之声走向一个不知名的村寨。看上去，村寨冷冷清清，没有一个走动的人影。
顺一条狭长的小巷走了一会，前方传来嗡嗡嘤嘤的异样声音。山仔心生疑虑，立即停住脚步。这时，一道手电筒的强光横扫过来。
山仔惊呼“鬼子！”说罢迅速打开背包，将金条藏进内衣口袋，取出一顶破帽和一件旧衣服递给春英，压低声音说：“快，戴帽子，换衣服！”
春英心领神会，快捷地将头发挽在头顶戴上帽子，又迅速地穿上男人衣服。
鬼子包围过来。山仔举起包袱拱手相送。
山仔和春英被押进一个农家大院。院内挤满了不幸落入魔掌的难民。鬼子凶神恶煞，命令男人背靠背地站立着，要两个难民一对一对地将所有人绑缚好，这才亲自动手绑缚那两个难民，然后把绳头捆在一起扎在一棍木柱之上。
鬼子叽哩哇啦怪叫着，拖着战战兢兢的女人走出大院。手电筒的光熄灭，沉沉夜幕变得恐怖而又压抑。鬼子爆发出一阵阵邪恶的淫笑，女人的尖叫和哭泣声随之传来。
难民们的心即刻被揪紧。有人愤然破口大骂。不一会儿，叫骂声四起。
一束强光闪过，枪栓即刻拉响，随后便是“砰”地一声脆响。
难民中，有人在哭：“我的脚，我的脚……”
一个沉闷的声音在怒吼：“叫骂能解决什么问题？想活命的给我闭嘴！”
叫骂声止息。所有人的心，都像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山仔在巧妙挣扎，很快，他的手摸到了一个活结，于是扭动身子引起春英的注意，将活结的另一头压进她的手心！原来，那两个难民不动声色，为大家的逃跑做好了准备。当一群畜生折腾累了，终于像死猪一样沉沉睡去，难民们心领神会，迅速拉动绳子的活结。几条大汉猛然扑向守门那个鬼子，将其活活掐死。
山仔摸了摸贴身内衣，摸到了两件硬物，心一下便踏实了，于是拉着春英跟在难民后面跑出大院。跑不多远，身后的大院着火了，一时间烈焰腾腾火光冲天！
沿着一条枯水沟，山仔和春英拼命向前奔跑。
“八嘎，死了死了的！”死猪一般的鬼子惊醒过来，叫骂着举枪乱射，子弹发出尖厉的呼啸声，从难民的头顶呼呼地掠过。
跑着跑着，春英的脚绊在一块石头上，“哎哟”一声跌倒在地。山仔上前扶起，问：“小姐，腿没伤吧？”春英摸了摸膝盖，说：“没，没有，快，快跑！”
“那好，你跑前面！”山仔话音刚落，后背就挨了重重一击，也“哎哟”一声跌倒在地。春英回过头，问：“山仔，怎么了？”山仔手捂心口，喘息着说：“小，小姐，我不行了！”春英蹲下身，伸出去拉山仔的手摸到了一把热乎乎的黏稠血液。她更加慌乱了，哭出声来，说：“山仔，你，你别吓我呀！”山仔很费力地摸出两根带血的金条，说：“小姐，我，我不能送你了，你……”春英的腿即刻软了，怎么也站立不起来了，头上的帽子忽地滚落在地，一头长发披散下来。
手电筒的强光照在春英头上。
一个鬼子淫笑着，怪叫着：“吆西，花姑娘的干活！”
手电筒的强光照在山仔身上。
一个鬼子上前夺走金条，举起刺刀对准山仔的心口猛扎下去。
春英大声呼救，柔弱的颤音打破了山野的宁静。
一只猫头鹰发出一声尖叫，惊恐地拍打着翅膀飞出枝头。
“扑通！”一声响过，一团黑影落入沟内扑向鬼子。
一个鬼子闻声而动，将刺刀对着黑影，叫嚷着：“八嘎，八嘎！”黑影腾空，出现一个彪形大汉。大汉一脚踢在鬼子脑门，顿时，鬼子脑浆崩裂倒地毙命。旁边那个鬼子放开春英拔出手枪。大汉身形一闪就地一滚，跃起时拳脚并用，鬼子的手枪瞬间就被击落在地，与此同时，后脑还挨了重重的一掌，也嚎叫一声倒在地上。
大汉伸手去拉春英，声音急促，说：“小姐，我是来救你的，跟我走，快！”
春英刚刚站起，双腿一软又跌坐下去。
大汉一把抱起春英，“嗨——！”发一声喊，跃出了枯水沟。
父亲料到自己会有危险，又派大汉赶来相救？春英很想知道父母亲和大汉的情况。
大汉呼吸急促，只说了一句：“别问那么多，这里危险，快跑！”
春英的腿不再发软，她咬紧牙关，跟着大汉往前奔跑。
跑跑停停，停停跑跑，穿过一片茅草地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色。
眼前是一条大河，河中央漂着一根木头。大汉捡起一颗石头投进河心，发现河水很深，于是从腰间拔出飞镖，“嗖”一声扔了过去，当飞镖钉在了木头之上，他迅即绷紧手中细绳将木头拉至岸边，面无表情地说：“过去，紧紧抱住木头！”
春英心虚，却不敢言声，她战战兢兢走过去，紧紧地抱住木头。
大汉扑入水中，借助木头将春英推向对岸。
终于脱离了鬼子的魔掌！坐在草地上，大汉依旧不说话。春英斜睨大汉，发现他面色青紫，皮肤粗糙夹带些许光亮，个子不高但是特别壮实。大汉是谁？如果父亲派他过来保护自己，自己应该认识才对。是自己健忘还是从未见过？她试探着问：“你是……”
大汉摸出一个酒葫芦，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口。
五里香！春英闻到了特殊的酒香味。
“我叫杨承信，刚刚从高天堡逃难过来。”大汉放下酒葫芦，双手抱膝眼看脚尖，厚厚的嘴唇动了动，说：“我认识五爷，也认识你，不过，你们肯定对我没有印象。我是去年逃难到古城的，就在高天堡车行当修理工。我爱喝酒，经常去五里香酒楼……”
原来，他是路见不平出手相救，成了春英的救命恩人！春英很想说些感激的话，一时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于是就抬眼看远方，晶亮晶亮的眸子一动不动，柔美的光凝固在那里，嘴唇微启，整齐的牙齿雪一般洁白。
杨承信顺手拔起一根小草，一节一节折成两段捏在手心，问春英要去哪里。
春英回过头，说：“去葫芦关，投奔我四爷。”
“四爷？是不是那个酿酒大师？”杨承信问。
春英有些诧异，眨着眼，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四爷会酿酒？”
杨承信淡淡一笑，说：“爱喝酒的人，哪个不知道四爷的鼎鼎大名！”
话题转到下一步的行程。春英即刻收敛笑容，眼眶闪着泪花，话音隐含深深的忧虑，说：“去葫芦关至少要走七八天，可我，我……”
杨承信站起身来，在草地上来回踱了几步，忽然扔掉手心里的断草，拍了拍手，说：“你一个人走确实危险，你看，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你送我？这……”春英脸上闪过一丝喜悦，很快又暗淡下去。
杨承信笑了笑，说：“如果不方便，当我没说。”
春英急忙更正：“我是求之不得，只是，只是那样就耽误你了。”
杨承信神情凄然，说：“耽误？有什么可耽误的！我是走到哪里算哪里了！家乡沦陷，父亲母亲弟弟妹妹全被日本人冲散，如今，我是无家可归了……”
春英的心忽地一动，对杨承信充满信任与依赖，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大哥……”
杨承信举起酒葫芦，咕嘟咕嘟猛喝几大口，顺手一扬，空葫芦便像一颗扔出去的手榴弹划出一道美丽的弧，旋转着砸向路边的石头，炸成一地碎屑。
翻过两座大山，？过一条小河，前面便是一条简易公路。
春英又累又渴，一屁股坐到草地上，说：“大哥，歇一会吧，我走不动了。”
杨承信眼睛紧盯公路那边，说：“你休息，我过去看看哪里有吃的。”
斜坡路面上，停放着一辆满是灰尘的汽车。汽车的轮下垫着三角木，引擎盖向上掀开。满身油污的司机，正围着引擎转来转去这里敲敲那里敲敲。杨承信走过去时，司机已经坐进了驾驶室，仍然发动不了，司机又跳出驾驶室走向引擎开始鼓捣。
杨承信近前，问司机需不需要帮忙。司机上上下下打量着杨承信，问：“你懂吗？”杨承信笑笑，很有把握地说：“听声音，应该是电路出了问题。可以试试吗？”见杨承信说的是内行话，司机的脸即刻露出了谦恭的笑容。杨承信接过工具，伏在引擎一旁清理电路，片刻，他直起身来说：“好了，试试看！”司机坐进驾驶室踩一脚马达，发动机“嗡——”一声响了。司机十分感激，急忙给杨承信敬烟。杨承信摆了摆手，问：“有吃的东西吗？”司机看杨承信一眼，笑了笑，从驾驶室里摸出一包饼干。杨承信接过饼干，又问司机要去哪里。司机说了去向，杨承信又问：“我要去葫芦关，可不可以捎带一程？”司机爽快地说：“可以，当然可以，小事一桩嘛。”杨承信又说：“还有一个人呢！”司机迟疑片刻，说：“也可以，反正还有一个空位。”
车行不久，司机就对杨承信说：“看不出，你的修车技术不错嘛！”
杨承信说：“逃难之前，我就干这一行……”
当天傍晚，汽车驶进天台山交叉路口，三个人一起住进客栈。
吃晚饭时，司机对杨承信说：“兄弟，你有这个技术，干脆跟我干算了。”杨承信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说：“我是个酒鬼，恐怕不适合跟你干。”司机说：“你总有清醒的时候嘛，不就是查查车况，发现问题鼓捣两下吗？”杨承信扭头看春英，说：“从这里去葫芦关只能走山路了，要不要我再送一程？”
春英害怕这个话题，因为她从未走过去葫芦关的山路，不知道会有多少危险与艰辛，所以没有正面应答，只是垂下头去，让一串晶莹的泪珠滴入碗中。
杨承信笑了笑，说：“好了好了，别哭了，我再送你一程！”
次日清晨，杨承信和春英一起，踏上了进山的古栈道。
二
天台山葫芦关，因四爷酿造的七里香窖酒而声名远播。
七里香名不虚传，只要打开窖藏的酒坛，山寨方圆七里内外的空气中很快就盈满醇醇的酒香！总是氤氲着酒香的葫芦关宁静致远，仙境一般。
在高天堡古城经商的五爷是四爷的亲弟弟，二十多年前，弟兄俩一同逃难至葫芦关，被山寨酿酒的孤寡老人马六公收养，并传给四爷五爷酿造五里香的秘方。马六公弥留之际，四爷五爷都跪在床前，发誓要在葫芦关扎根，守住养父的家业。老人笑了，放心地闭上眼睛。然而，仅仅过了一年时间，五爷便经不住一个商人的引诱，他忘记了自己的诺言，背着四爷去了高天堡，在那里租下房子开起酒楼酿酒贩酒，并娶妻生女。四爷鄙视五爷，认为五爷不仅见利忘义，而且不忠不孝令人不耻，因此拒绝与五爷有任何往来。
信守诺言的四爷，喜欢摇着蒲扇，总是眯缝着双眼笑模笑样的。四爷像养父那样乐善好施，任何人随意编个理由找他帮忙，一般都会得到帮助。表面悠闲自在的四爷恬淡沉稳，整个心思都放在酿酒上，经过潜心钻研反复试验，他不仅解决了曾令马六公毕生努力而无法解决的五里香药味过重的问题，而且还研制成功超凡脱俗奇香悠长的七里香。
五爷的背叛让四爷警觉，因此，七里香的秘方绝不示人。据说，一个野心勃勃的酒坊老板送了一个漂亮女人给四爷，想通过那个女人窃取秘方。两年后，未能跟他生下一儿半女的女人果然窃取秘方跑了，岂料，偷去的秘方酿成的酒竟连五里香都比不上！
四爷是怎么保守秘密的？他的秘方究竟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好酒之辈议论纷纷。七里香的秘方，便也跟着越传越神。此后，他不再娶妻，只在路边捡回一个小女孩。那时，小女孩饿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骨瘦如柴像一根干枯的豆芽，四爷就给她取名豆芽儿。
此后，四爷酿酒之余，不是跟豆芽儿逗乐就是喝酒，整天似醉非醉飘飘欲仙，逢人喜欢将蒲扇往胸前一抱，发福的身材呈一弯新月，眯缝着双眼，脸上堆满弥勒佛样的笑容，习惯的客套用语出口便是一连串：“好好好，好好好……”
那天，四爷似醉非醉飘飘欲仙刚刚坐到竹椅之上，春英就推开了屋门。
“四爷，我是春英，您的亲侄女！”春英掏出五爷的亲笔信。
“亲侄女？高天堡过来的？”四爷的眼睛稍稍睁大，忽又眯成了一条细线，没有接信。
“哎。”春英应了一声，把信压在四爷的手上。
“怎么不在高天堡，来这里干什么？”四爷顺手把信放置一旁，闭上眼睛。
“我来投靠您，日本人……”见四爷睡着了一般，春英知道他在生父亲的气，急了，带着哭腔说：“四爷，错在我爹，我没错呀！”
“嗯？”四爷的心像被刺尖扎了一下，立即睁开了双眼。是啊，侄女有什么错呢？春英说得对，她没有错！再说了，非亲非故的人有难处他都会出手相救，何况是专程前来投靠自己的亲侄女？他没有理由拒绝春英，因此打开信封。看罢信，他神情凝重，起身拉开院坝的门，面对远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生怜悯，咕哝着：“我早就说过，老百姓嘛，求个安稳就行了，可你爹就是不听，看看现在……”
春英的眼眶盈满泪水，说：“我爹后悔了，他常常提起您，说他想念您……”
四爷的心一酸，眼睛便湿润了，他急忙转身背对春英，右手向上一挥，手袖快捷地擦掉眼角的泪，转身面对春英时，脸上已经绽开弥勒佛一样的笑容，大声说：“哎呀呀，十八年了，看看，亲侄女都这么大了！啊啊，坐坐，坐坐，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好好好，好好好。豆芽儿，过来过来，这是你亲姐姐哩……”
豆芽儿应声而出，脆脆地喊了一声：“姐。”
杀鸡、磨豆腐、蒸扣肉，四爷请邻居帮忙，安排丰盛的晚餐为春英和杨承信洗尘。
饭桌上，春英讲述了山仔和她是怎样落入鬼子之手，山仔怎样惨遭杀害，杨承信怎样在枯水沟突然出现救了自己。四爷一面听一面给杨承信敬酒致谢。杨承信额上青筋暴凸，他大口大口地喝酒，咬牙切齿破口大骂日本鬼子。
四爷感觉闷热，抓过蒲扇拍在胸口发出“扑扑扑扑”的声响。
次日，杨承信要告辞。四爷问：“你要去哪里呢？”
杨承信看春英一眼，神情忧郁地说，“不知道，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春英明白杨承信的意思，鼓起勇气，红着脸吞吞吐吐，说：“四爷，要不，留下杨大哥跟您做个帮手？”
四爷审视的目光，不经意间就从杨承信的脸上一闪而过，笑了笑，说：“春英，不要乱讲话，人家杨先生还有大志向哩。”
杨承信顿作慌乱之状，忽地躬身抱拳，说：“四爷言重了。我是个小人物，哪有什么大志向，只要四爷您老肯收留，我不再四处漂泊就感激不尽了。真的！”
“真的？”四爷看似混浊的眼睛闪过一道光亮，笑模笑样，说：“那好，好好好！”
杨承信当即跪下，口称师傅。
四爷急忙扶起杨承信，说：“使不得，使不得，跟你直说吧，我不收徒弟！”
杨承信再次跪下，说：“四爷，您一定要答应我，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那好，你走吧，我不留你！”四爷不再理睬杨承信。
四爷不收徒弟，在葫芦关众所周知。杨承信尴尬地站起身来。
杨承信没有离开，而是留在酒坊打杂。虽为打杂，但他想入非非，千方百计偷窥四爷配制秘方，不过，关键时刻总被四爷巧妙支开。一天，四爷走进密室正要转身关门，发现他的前脚已经踏进密室门槛。四爷就眯缝着双眼，笑模笑样地吩咐他，说配制秘方还差一味重要的药引，要他赶快去春英那里拿来。他找到春英，春英就从一个土陶罐里取出一包黑色药粉交给他。他问春英，那是什么好药？春英一脸茫然，说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好药，四爷要她怎么保管她就怎么保管。离开春英，他悄悄取出一点，用白纸包好藏进内衣口袋，这才过去交给四爷。原以为四爷拿到药引才会配制秘方，岂料，当他跑过去一看，主要成分已经配制好了。
一个月后，杨承信耐不住性子了，他找到四爷，打开窗子说亮话：“我嗜酒如命，讲义气，愿意接您老的班把酿造七里香的绝技传下去，您老就教我配制秘方吧。”
四爷似醉非醉，眯缝着双眼答非所问，那意思相当明白：秘方是不能轻易传授的！
跟着四爷干却不会配制秘方，杨承信无法接受，因此，他决定偷师学艺。一天，他看到四爷要配制秘方，便提前一刻施展轻功翻上屋顶，神不知鬼不觉地倒挂在房梁之上准备偷窥。忽然，春英在屋檐下惊咋咋地呼唤起来，嚷嚷着说：“大哥，你在房梁上做哪样嘛？我看见你了，不要跟我躲猫猫了，快下来帮我办点事情。”无奈，他只好跳下房梁，跟着她出去办事。
为扫除偷师学艺的障碍，杨承信想办法躲避春英。那天，他借故出门办事，却在四爷配制秘方之前隐进密屋，听到四爷的脚步声立即缩成一团藏进屋角的篾箩之内。
四爷走进密室，眯缝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目光很快就落在篾箩之上，眉心即刻打起一个大大的活结，但很快，活结又被缓缓拉开。他慢条斯理，搬来方桌，倒了满满一碗七里香，抓一把生花生放在桌面，坐在那里悠然自得地品尝起来。
一股沁人肺腑的酒香先是氤氲在酒坊，慢慢地就弥漫开来，飘散在空气之中。杨承信顿感筋骨软了，酒瘾犯了。以往遇到这种情况，他是可以讨到一碗七里香的，但那一刻却不敢轻举妄动，他只能努力克制自己，吞咽着口水强忍着。
四爷喝完一碗酒，摇摇晃晃站立起来，敞开密室的门，背对篾箩在说胡话。
“醉了！”杨承信在心里嘀咕一句，迅即钻出篾箩，轻手轻脚溜出屋外。
四爷的身子醉歪歪地倒了一下，手肘碰巧顶关木门，一时间醉态全消！他从几个药罐中分别抓出数量不等的药粉，搓揉一会便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当一种奇异的芳香扑鼻而来，这才撩开长衫掏出一包散发出体温的黑色药引抛撒在簸箕上面的酒药上。
不一会，奇异的芳香飘出屋外。杨承信跑进内屋，发现四爷已经配好了秘方。他这才发现，偷师学艺谈何容易！不是一家人，四爷怎么相信自己？看来，只能跟春英成亲，成了四爷的侄女婿才有可能得到秘方。于是，他找到春英，直说了自己的想法。
春英的脸刷一下红到耳根，结结巴巴，说：“大哥，我……”
杨承信就说：“春英，这个年代不平静，只有我才能保护你。”
春英的心狂跳着，她的嘴角动了动，垂下头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杨承信又说：“有了那层关系，四爷才会把我当成自己人，他老人家才会传授秘方。有了秘方，今后我俩的日子才会更好过！”
这个问题，对春英来说太突然。她感激杨承信，但在她心中，他只是一个救命恩人，是亲人一样的大哥，做丈夫的不应该是他，因此寻找托词，说：“这，我爹我娘……”
“你爹你娘？”杨承信打断春英的话，说：“我逃难经过五爷的酒楼，那里已是一片火海！五里香淌了大半条街，好多人都看见，你爹你娘被压死在里面了。”
春英的心一下被触痛，那根紧绷着的神经瞬间断裂，她尖叫起来，大声说：“不！不！不可能！不可能的……”
杨承信也提高嗓音，再次打断春英的话，说：“别傻了，即便你爹你娘侥幸逃离酒楼，他们能够活着逃出来吗？我们出逃的第二天，日本人就攻破古城开始大屠杀……”
“我不信，我不信！”春英忽然转身，哭着跑开了。
杨承信去找四爷，要四爷做主。四爷似醉非醉答非所问，杨承信执意请求步步紧逼。
无法回避了，四爷才睁开眼皮，慢悠悠地说：“这事，她的爹娘才能做主。”
杨承信重复跟春英讲过的话。
四爷忽然认真起来，说：“就是死，也要等个准确的消息吧！”
杨承信也憋着一口气，说：“这么等，要等到什么时候？”
四爷严厉起来：“什么叫婚姻大事？婚姻大事可以这么随便吗？”
杨承信顿时无话可说，青紫色的脸变成了暗红。
四爷开始疏远杨承信，连简单的事情也不吩咐他做了。
沉闷几天之后，杨承信找到四爷，说：“日本人离葫芦关越来越近了，我很想出去带几个徒弟，教年轻人习武，说不定对山寨有好处。”
四爷不置可否，眼睛依旧眯缝成一条细线。
杨承信背起行囊，说走就走。
春英的脸憋得通红，欲言又止。
杨承信止住脚步，面对春英，说：“离开酒坊，是向四爷表明我没有野心不再惦记秘方；不离开山寨，是向你表白，我要做一个保护你的称职的大哥。”
春英垂下头，一串泪珠滚过面颊。
四爷坐到竹椅之上，心中塞满了复杂难言的情感。
杨承信为人豪爽，收徒不计报酬，有时还拿出自己的积蓄资助贫困的山民。
慢慢地，四爷就发现了杨承信的很多率真可爱之处。
离开酒坊，刻意的拘谨消失，杨承信放荡不羁的性格凸现。他天天过去向四爷买酒喝，喝醉了就扯开嗓子大骂日本人，再也不打听秘方的事。
没有野心的话得到证实，很快，四爷便将杨承信视为知己。
顾忌消除，杨承信跟四爷说话办事更加随便起来。遇到四爷开启窖藏的七里香，他总是不讲客气，拿起酒碗就舀，说是要与四爷一起分享品尝美酒的快乐。
四爷显然很高兴，也是笑模笑样，一迭连声：“好好好，好好好……”
三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个血色黄昏，平静的葫芦关被鬼子入关的消息搅乱了。
山民们慌乱了，一个个收拾行囊，携家带口跟着如潮的难民向关内逃去。
四爷没考虑逃离。逃离，等于放弃对养父的承诺。放弃承诺，等于放弃诚信和孝道！
杨承信也没有逃离。那天他出现在酒坊，从兜里摸出几张钱币放到桌面上，接过一碗酒咕嘟咕嘟一口喝干，然后用袖子揩了揩嘴，大发感慨：“唉，我怎么那么倒霉？原本好好的一条腿呀，唉，如今怎么逃呢？能逃到哪里去呢？”
不是自己，杨承信哪会弄残一条腿？四爷心生歉疚，抓起钱塞回杨承信兜内。
杨承信掏出钱，“啪”一声砸回桌面，大声说：“四爷，这你就看不起我了！要是喝七里香，我绝对讲规矩！”
“好好好，好好好”四爷收下钱，立即要豆芽儿为杨承信端来一碗七里香。
鬼子越逼越近。一些人看到四爷和杨承信如此，也在观望着，忐忑不安地留下来。
那天傍晚，落日正斜挂在远山的一根枯树枝杈上，又一群哭喊着的难民涌过山寨。
鬼子说到就到了！正在喝酒的四爷站起身来，用蒲扇遮阳，眯缝着眼睛看远山，片刻，他又端着空碗故作镇定走进屋内，将一勺药粉溶进刚刚接满的一个酒坛，搅匀之后舀出一碗，凑到嘴边微闭双眼闻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咂一口。
一阵轻风拂过，四爷手上的酒碗不翼而飞，他仰头看去，见杨承信已经稳稳地斜倚在二楼窗口，正端着自己刚才的酒往嘴里倒。抢酒喝，是四爷开启窖藏七里香免费品尝时最常见的热闹场面。有时数量不多，碰上的人就要看谁的眼快手快了。
“好轻功！”四爷咕哝一声，仰首看窗口，忽又摇头做出无奈之状，眯缝着双眼，说：“杨承信呀杨承信，没有大喜事，哪有七里香？你抢到的不是，不是……”
“乒！乒乒乒——”突然间，村口响起一阵惊人心魄的枪声。
杨承信轻轻一跃落至地面，撕裂出来的笑容拧成一团青紫色的疙瘩，自言自语：“来了？这么快就来了？”
四爷明白“来了”指的是什么，心也止不住一激灵，但很快，他又平静地坐到酿酒的灶门口，添进两小块干柴。
杨承信一瘸一拐，却又以常人不可能追赶的速度颠出屋门。
枪声，在山寨产生剧烈的振荡。
四
霸气十足的天台山肚大口小，极像一个硕大倒悬的葫芦。葫芦口高高耸起的一面悬崖似一个盈满了水的石器，因天神试剑，石器破损出现星星点点的裂痕，清清亮亮的水便挤出裂痕喷射出来，似一支支银色的利箭射向空谷，继而扑入谷底汇聚成激情如潮的马头河；青瓦木屋鳞次栉比的布依山寨，坐落在一处呈椅状的山湾，扼住了地势险要的葫芦关之口；北上南下，唯一的一条古栈道蜿蜿蜒蜒穿过山寨。史志记载：自宋朝始，葫芦关就是一个重要的驿站，位列当地著名八景之首。
日寇肆虐的铁蹄，踏碎了葫芦关优雅安谧的风景。
村口传来的枪声，是日军104联队先头部队在追逐春英和几个年轻姑娘时打响的。
春英和姑娘们惊惧的呼救声、鬼子淫荡的狼一样的嚎叫声、尖啸的恐怖的枪弹声交织着，在山寨上空久久地回荡，揪紧了一颗颗无助而又无奈的心。
四爷弥勒佛样的笑容凝固了，他放下酒碗睁大细眯的眼睛，贴着门缝向外看去。屋外，飞扬的尘土一股一股，正向酒坊这边翻滚而来。
“扑！”身后有响声。四爷回头，见是已从房檐通风口落至地面的杨承信。
杨承信紧捂右臂，青紫色的脸扭曲着，咬牙切齿地叫骂：“狗日的小鬼子……”
四爷一边为杨承信检查伤口，一边说：“幸好是擦皮伤，不要紧。”
“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
四爷急忙敷药、包扎伤口，迅速将杨承信藏进自己的床下。
一个鬼子冲进屋内，用不太流利的中国话吓唬四爷。四爷听得明白，说的是日军追赶的一个人进了酒坊，要他立即交出来，否则“死了死了的！”
四爷的脸挂着不自然的笑，说：“没，没有，你搞错了，搞错了……”
后面的鬼子一拥而上，扭住了四爷。
荷枪实弹的鬼子实施搜查。不一会，杨承信就被绑缚着推了出来。
鬼子指挥官指着四爷的鼻子，大声喝道：“八嘎，死了死了的！”
不由分说，四爷就被绑缚起来。
屋外，响起一阵杂沓的马蹄声。日军104联队队长龟雄双手提缰，快马嘶鸣着扬起前蹄，他飞身下马走进酒坊。
四爷壮着胆，要跟龟雄对话，说：“先生……”
一个鬼子在四爷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吼叫着：“什么的先生，叫太君！”
龟雄挥挥手，制止了那个鬼子，说：“吆西，吆西，中国人是这么叫的，就叫先生，我也叫你先生！喂，先生，告诉我，你的，什么的干活？”
四爷：“酿酒的，一个普通的老百姓。”
龟雄倒背双手，紧盯四爷一会，忽然发问：“酿酒的，七里香的干活？”
四爷点头，说：“七里香，对，那是我酿的酒。”
龟雄忽然挥手，命令部下为四爷松绑，笑眯眯地说：“久仰，久仰！你的，我的，做个朋友。皇军的干活，是为大东亚共荣，今后，你的，我的，合作……”
四爷的目光转向被压成弓状的杨承信，耐着性子在听龟雄说话，发现龟雄不想为难他时，便大着胆子，生硬地挤出一丝笑容，对龟雄说：“先生，这是我的朋友，本分人！”
“本分人，吆西！”龟雄对手下挥挥手，说：“本分人，良民，通通的放了！”
杨承信扬起头，用挑衅的目光逼视龟雄。
龟雄迎着杨承信的目光，突然变脸，发问：“你的，什么的干活？”
四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忙为杨承信解围：“本分人，他，本分人。”
“本分人？”龟雄忽地拔出指挥刀，刀尖对准杨承信的鼻子，喝问：“你的，说，偷袭皇军的人，是你？”
杨承信的脚背被四爷狠狠地踩踏一下，他急忙低下头去，故做惊恐之状。
“呜啊，呜啊——”一个精瘦干练的年轻人挑着一担干柴直闯过来。
两个鬼子掀翻干柴，架住了年轻人的双手。
龟雄急转身，指挥刀掉转方向，直指向年轻人的鼻子。
“呜啊，呜啊。”年轻人热汗涔涔，不住地比比划划。
四爷走近龟雄，说：“他是个哑巴。我的帮工，本分人，本分人！”
“呜啊，呜啊——”哑巴一面点头，一面用手指着自己的心窝。
前不久，哑巴跟随一群难民逃至葫芦关，饿昏在酒坊门前被四爷收留。哑巴的举动，转移了鬼子的视线，保护了身后不知危险将至的豆芽儿，豆芽儿因之安全躲进小巷。
龟雄也跟着用手比比划划，问哑巴是否看见刚才偷袭皇军的人。
哑巴点头，比划着，意思是说他看见了，那个人已经向后山那边跑了。
龟雄的指挥刀在哑巴面前晃了晃，见哑巴惊惶失措，便哈哈大笑收回指挥刀，“杀叽叽——”一声嚎叫，带领队伍扑向后山。
四爷悬着的心，一下扑通落地。
五
春英是在马头河水坝旁边洗衣时遭遇日军的。那时，山寨的几个姑娘看见鬼子，扔下衣服拔腿就跑，很快就脱离险境。春英犹豫片刻才扔下衣服，谁知刚跑到村口，鬼子已经堵住了去路，她一面呼救一面转身跑向乱石林。
杨承信闻声，立即向呼救的方向赶去。
乱石林间，两个鬼子正一左一右挟持着春英。杨承信一跃而出，吼叫一声挥起双掌准备袭击鬼子。鬼子松开紧抓春英的手，掉转枪口对准杨承信。杨承信就地一滚，滚至春英身边拉起春英就跑。枪声响了！杨承信将春英压倒在地。子弹打在石壁之上，反弹回来发出“癮癮癮癮”的声响。春英推开杨承信，说：“大哥，别管我，你快跑！”杨承信没有说话，只是拉起春英迅速转至一堆黑石后面。鬼子已从侧面包围过来。一颗子弹呼啸而至，杨承信急忙躲闪，但他的右臂已被击中。春英再次推开杨承信，大声说：“快跑啊，大哥！你不跑两个人都要死在一起的。快跑，跑出去跟四爷说一声！快呀！”杨承信不得不放下春英，施展轻功逃出乱石林……
四爷从陶坛里舀出一勺红药粉溶进酒碗，要杨承信马上喝下。
杨承信喝罢药酒，用袖子揩了一下嘴皮，破口大骂：“狗日的小鬼子，老子……”
四爷压住杨承信的肩膀，一字一顿，说：“好好养伤，不要去惹事了！”
杨承信瞪大血红的眼睛，说：“不去惹事？那春英怎么办？”
四爷叹了一口气，缓缓地坐到竹椅上，眯缝着双眼不再说话。
杨承信哭了，哭得很伤心。
龟雄不是说要跟自己交朋友吗？四爷想起龟雄的话，眯缝的眼睛睁大了。他忽地站起身来，先跟豆芽儿交代几句，然后戴上瓜皮帽，只身走进日军军营。
龟雄满面笑容，给四爷让座，又倒了一杯热茶。
四爷直截了当，说春英是他的侄女，本分人，请龟雄放了春英。
龟雄叫来部下，要其查找一个叫春英的姑娘，吩咐查到了就立即释放。
不一会儿，一个鬼子过来报告，说抓来的女人中没有一个叫春英的。
四爷明白龟雄是在敷衍，心里虽说特别气愤却也无计可施。
夜深人静，空手而归的四爷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忽然，储藏室里传来一声轻响，他马上警觉起来，立即起身过去查看。怎么回事？刚刚酿制尚未进入窑洞的一坛七里香密封盖子已经开启！他眯缝着双眼，久久地凝视着舀空了的酒坛，脑海屏幕在剪辑拼贴，一幅非同寻常的画面瞬间闪现，很快，他想起了杨承信，想起那头醉酒的野猪……
六
在葫芦关，你要是提出跟四爷买点儿七里香，他的回应总是摇着蒲扇似醉非醉装着没听见。假如索要品尝，他一般会问你有什么喜事，一旦得到确认，必会舀出一碗让你喝下为你助兴。欣逢佳节或纪念有重大意义的日子，他总是将窖藏的七里香悉数拿出来，让山里人开怀畅饮大醉一场，增加欢乐气氛。一句话，七里香是不卖的。
一天，杨承信对四爷说：“四爷，我的徒弟武艺有所长进，应该算喜事吧？”
四爷闻言笑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说：“那也算喜事？不算不算！”
“这都不算喜事，什么才算喜事呀？”杨承信固执己见，说，“这也不算那也不算，四爷，我看您是存心不让我喝七里香！”
四爷的眉心不易觉察地动了动，细眯的眼缝里闪过一丝亮光，手上的蒲扇慢悠悠地摇了摇，说：“假如你愿意陪我去一趟卧虎坪找到冷血藤，七里香就让你喝个痛快。”
四爷要酿造更多的七里香，但神奇药引冷血藤已经用完。冷血藤是一种生血生香补气的稀有药材，生长在天台山卧虎坪一带，一年中只在初春的几天时间里，当树藤充满紫红血色时采的才有更高的药用价值。
杨承信爽快答应，说：“好，我去，你知道的，我就贪那一口！”
翌日清晨，杨承信安排几个徒弟自己练功，他则跟着四爷，一起去卧虎坪找寻冷血藤。可是，从清晨至傍晚，他俩竟连冷血藤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四爷坐在高坎，要杨承信去一处可能生长冷血藤的地方看看，杨承信紧赶几步过去搜寻一遍也没有发现。自此，四爷有些失望了。不过，他表面却一如既往的平静，细眯着眼睛摇着蒲扇笑模笑样的。杨承信想喝酒，他就把装着五里香的酒葫芦递了过去，而装着七里香的酒葫芦，则紧紧地护在他的胸前。四爷说话算数，找不到冷血藤，七里香决不会拿出来。越是这样，对杨承信就越充满诱惑，他发誓：“我就不信找不到冷血藤！”
一只斑鸠飞上枝头，几片树叶落在四爷头上。四爷抬眼看去，一下子来了精神，他的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条深沟，又要杨承信过去看看。杨承信“哦”地应了一声，小跑着跳进深沟，伸手扒开面前的枯枝败草，突然，他看到了伏在深沟里的一头体大如牛的野猪，“妈呀——”一声惊叫起来！
“呼隆——！”一声震响过后，野猪一跃而起直扑杨承信！
野猪凶猛异常，硬碰硬要吃大亏，最好的办法是爬到树上避其锋芒，可是，阴沟太窄施展不开，逃是逃不掉的了！杨承信青紫色的脸变成了可怕的灰白，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迎战，忽地，他一把揪住了野猪的两只耳朵，大声呼救：“四爷，快过来呀，野猪拿当家猪杀！”
四爷的头“嗡”地一声发响，立于高坎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野猪的头虽然被杨承信的双手紧紧压住，但那灵活的大嘴却无法控制，就在他准备掌击野猪头部的时候，野猪的嘴已经触到他的右小腿肚，一口就咬下一坨肉来。
情况危急，四爷顺手抓起一个酒葫芦对准野猪的头砸了下去，酒葫芦不偏不倚，正好击中野猪的右眼。
杨承信趁野猪注意力分散之际，捂着伤腿忍着剧痛飞身上坎。
一股奇异的酒香，瞬间就在山谷间弥漫开来。那香，是一种迷人的香、醉人的香，是能渗透到脑神经和血液里的醇香！大山里，所有的精灵都闻到了那种醇香。鸟声止息了，虫鸣消失了。山风轻摇着树叶，“沙沙沙沙”的声响竟也像醉了酒一般！
在野猪头上泼洒开来的酒，正是四爷的心肝宝贝七里香！
野猪扬起头停止了咀嚼，急促地翕动着鼻翼，“哞——！”一声尖叫过后，便疯了一般开始在原地转圈。
四爷和杨承信急忙爬上一棵大樟树，坐在树杈往下看。
野猪醉了！野猪越转越快越转越快，不一会儿就旋出原地旋至悬崖边上，撞向一棵枯树。“轰隆——！”枯树连根拔起，裹挟着野猪一起坠下悬崖……
冷血藤没有采到，杨承信的右腿却落下了残疾。
七
天麻麻亮，杨承信一瘸一拐颠进酒坊，兴奋地说：“四爷，我偷了七里香。我知道怎么说你也不会卖，因此才先斩后奏。我，我用七里香像熏野猪一样熏倒了日本人……”
四爷就着花生米在喝早酒，开始连头都没有抬，可是听到春英已经获救，细眯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忽地做了一个手势，招呼杨承信，说：“坐下，快坐下，从头说起……”
杨承信的描述，惊险得扣人心弦——
一处空置的仓库，是鬼子的一间临时宿舍，里面闹哄哄的。蒙上面具的杨承信飞身上房。从檐口向下看，他的眼前是一幅不忍目睹的画面：几个浑身赤裸的鬼子正嬉笑着追逐几个年轻姑娘！他立即拔掉葫芦塞，将七里香泼洒下去。
赤身裸体的鬼子闻到酒香，一个个都像野猪一般，很快就摇头晃脑醉倒在地。
“野猪！”杨承信轻轻咕哝一声，敏捷地落到地面，在屋角找到奄奄一息的春英，背起她奔跑出屋。身后有响声，他立即将春英藏至屋外的草坪，然后向相反方向跑去。很快，四周又恢复了平静。葫芦塞被碰擦掉了，剩余的一点儿七里香向外泼撒，顿时，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他立即停下脚步。酒瘾上来了，他抑制不住抓起酒葫芦仰起头猛灌一大口，咂嘴赞道：“好酒，真是好酒！”
酒葫芦脱离控制！杨承信一惊，急步后退。
龟雄身形一闪，手托酒葫芦，仰起头将葫芦里的酒一饮而尽，也在称赞：“好酒，大大的好酒！”
杨承信意识到危险，运气挥掌劈向龟雄。
龟雄莫测高深，闪展腾挪，竟让杨承信掌掌落空。
“高手！”杨承信不敢恋战，虚晃一掌夺路而逃。
龟雄“哈哈哈哈”大笑着，居然没有追赶。
借助朦胧的月色，杨承信悄然潜回草坪，将春英背出魔窟。
四爷急切地问：“春英获救了？她在哪里？”
杨承信说：“我本来准备送春英回酒坊的，可是赶到酒坊时天已亮了，我看到酒坊门口站着日本人，只好让她先躲在青山下的岩洞里，等天黑了再接她过来。”
四爷推开面前的酒碗，走向木柜摸出一个酒壶，两眼熠熠放光，说：“今天高兴，来，我们喝七里香！”
当晚，杨承信带着春英巧妙躲过几个站岗巡逻的鬼子，回到了酒坊。
四爷要杨承信留下喝酒。杨承信却说今夜鬼子有些反常，他还是趁早回去的好。
春英站在窗前，看月光下杨承信渐行渐远的背影，感觉他很高大很高大。
无忧无虑的豆芽儿伏到春英背上，双手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跟她撒娇。
“烦不烦呀，豆芽儿！”春英莫名其妙就发火，说“你什么时候才长大呀？”
“哟，充大姐啦，不就大我三岁嘛！”豆芽儿受委屈了，嘟着嘴站到一旁。
春英自知语气重了，抱住豆芽儿，轻抚豆芽儿的头，跟豆芽儿逗乐，说：“哟，真的，我的妹妹长大了，是个十五岁的大姑娘了。”
四爷缓缓回头，目光正好落在豆芽儿的身上。是的，豆芽儿长大了，尽管她穿着宽大的衣服，但走动的时候该凸现的地方还是明显地凸现出来。四爷看看豆芽儿又看看春英，心一阵紧似一阵，于是转身背对灯光想心事。春英和豆芽儿，已成他的一大心病！
聪明的哑巴看透了四爷的心事，走过去“呜啊，呜啊”，双手在不停地比划。
四爷频频点头，“啊啊啊啊”地回应，绷紧的心弦竟也跟着松弛下来。
根据哑巴的建议，春英和豆芽儿换上男儿装，躲至隐蔽的厢房楼……
酒坊的门被推开了，来者竟是龟雄！
四爷强装笑脸，过去相见。
龟雄将一个装满金条的黑色皮包放到四爷面前，说：“不成敬意，你的，收下！”
四爷睁大困惑的双眼。送金条，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么？！
龟雄咧开嘴，笑得很怪，说：“以后，你的，发财的，大大的有！”
四爷将黑色皮包推至龟雄面前，结巴了：“这，这，我不能收，我怎么能……”
龟雄凑近四爷，一只手搭到四爷肩上，说他应征入伍前也跟父亲学过酿酒，看来，他与四爷与酒都有缘分！过渡语言很短，庐山真面目便暴露了。他说，他父亲酿成的白酒畅销日本，但与五里香相比连皮毛都比不上，就更别说七里香了，因此，送金条给四爷是物有所值，他要四爷马上离开葫芦关，到日本去酿造七里香，然后拿去世界各地赚取大钱，为大日本帝国创造财富！还说，七里香不属于葫芦关，不属于中国！
四爷的额头沁满了汗水，急忙摆动双手，连声说：“不行，我不能，我哪能……”
龟雄打断四爷的话，蛮横地说：“你的，可以不离开，但要交出秘方！”
四爷僵在那里，强装笑脸说：“误传了，误传了，我是随便整的，没什么秘方。”
龟雄倒背双手看窗外，忽又缓和了口气，说这件事对四爷来说肯定有点儿突然，四爷可以权衡利弊，过两天再答复也不迟，说罢，他拉上黑色皮包的口子，又提着走了。
四爷决定逃离，但为时已晚。他发现，酒坊四周已经布满了鬼子的岗哨。
鬼子副官几次登门，都是催促四爷回话的。
四爷一个劲地猛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整天咕咕哝哝，说着似懂非懂的酒话。
八
葫芦关乌云密布尘土飞扬，四爷闭门喝酒度日如年。他表面昏昏沉沉无所事事，内心却像烈火烧灼一般疼痛难忍。
最最不愿听到的敲门声再次响起！龟雄步入酒坊，这一次，他改变了索取的方式，说合作伙伴不能没有友谊，听说四爷人称“酒侠”，讲义气言而有信，因此要跟四爷做一笔公平交易：比赛喝酒，喝龟雄提供的日本白酒！若四爷输了，必须无条件交出秘方；若他龟雄输了，他就还给四爷自由。
在日军104联队，鬼子们都说他们的最高司令长官龟雄是“酒海”，因为，他喝下去的酒很快就能变成汗水渗透出来，擦去身上的汗水又会清醒如初，酒量之大无人能比！
四爷不知道龟雄的酒量，但知道来者不善。看来，没有退路了！他不得不应战！不过，他心里明白，不管是输是赢，不交出秘方都将噩运难逃。交出秘方可以保全性命，但那样活着跟死去又有什么两样？！想到自己已经年近五旬，死又何惧？可是，这么死去，春英怎么办？豆芽儿怎么办？
约定比赛时间转眼就到。
四爷走进戒备森严的日军军营。
比赛开始。龟雄打开一坛日本白酒，将桌面的两个酒碗一一斟满，又凑近酒碗用鼻子一一闻过，挥了挥手，示意四爷也检验一下。
“客随主便，这是中国人的规矩。”四爷没有检验，而是端起酒碗，仰起头，将酒徐徐倒进张开的口中，那酒经过喉咙一滑而过时，发出了叮咚叮咚的声响，像奏响一曲迷人的美妙乐曲。
龟雄欣赏四爷的喝法，轮到自己，竟也学着四爷的样子，将酒徐徐倒进口中，可是，他喉咙里弄出的声响，却像耗子啃木瓢一般，叽咕叽咕地有点儿刺耳。
四爷细眯着眼睛，习惯语言变成了讽刺：“好，好好，好好好……”
龟雄将嘴唇咂出“啪啪啪啪”的声响，听不出四爷的话外之音。
比赛进入白热化。四爷与龟雄你一碗我一碗，喝得酣畅淋漓。
论喝酒，龟雄确非等闲之辈，有了醉意，他立即脱去外衣赤裸上身，抓过一条干毛巾上上下下揩擦一把，热汗消失，醉意也随之消失。
四爷左手端起酒碗，仰起脖子一口喝干，当肚子里的酒聚结成气，他便张口轻轻一吹，习惯地伸手去抓蒲扇，抓空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好些日子没用蒲扇了，于是，他用宽大的手袖替代蒲扇，将聚结的酒气驱散至空气之中。
敌我双方，一直在对峙。一个小时之后，四爷和龟雄的比赛速度放慢。就像跳过一道道高坎出现体力透支，实现新的跨越有了难度。
龟雄做了一个手势，卫兵立即送来药片给他服下。
四爷看到龟雄服用解酒药，立即采取对策：加快赛酒速度！他想尽快提高龟雄体内的酒精浓度抵消部分药效，因此频频出击，喉咙的音乐连绵不断，旋律轻快悦耳。
吃过解酒药的龟雄不再畏缩，也紧跟着四爷大碗喝酒。
考验真功夫的时刻终于到来。
四爷站立起来去端酒碗，怎奈喝得太多，身子摇晃一下便醉倒在地……
龟雄用毛巾揩擦热汗，摆出压倒一切的姿势，挣扎着去抓酒碗，岂料竟尿湿裤子压歪椅子，也一下子醉翻在地。
比赛结果：平局！
九
葫芦关的天空阴沉沉的，一股股寒流滚滚袭来。酒坊外，鬼子哨兵在喊口令。
四爷呆坐屋内，原本光洁的脸现出了一条条深深的皱纹，浓黑的头发一夜愁白。他在苦思良策，怎样才能带着春英和豆芽儿逃脱龟雄的魔掌？
村街的路上，传来了声声叫卖。厢房楼上，春英在发呆。好动的豆芽儿循声看去，见窗外村街只有一个挑担的货郎，便轻手轻脚走下木楼，要出去购买彩色丝线。
村街的阴暗之处，忽地钻出一个身材高大的鬼子，一把揪住了豆芽儿。
豆芽儿奋力挣扎。帽子掉了，盘结的油亮乌黑的头发散落开来。
鬼子兴奋异常，尖声大叫：“花姑娘，花姑娘的干活！”
杨承信正好路过，奔过去挡住鬼子。
哑巴快如旋风，翻卷而至护住豆芽儿逃出鬼子的视线。
鬼子恼羞成怒，“哇哇”大叫扑向杨承信。
杨承信身形一闪，也消失在小巷深处。
豆芽儿脱离险境回到厢房楼上，可是，春英却不见了。春英在哪里呢？
哑巴在比比划划。四爷会意，立即与哑巴出去寻找。
四爷和哑巴行至村街的一个拐角处，一个鬼子迎面走来，用枪对着他俩，喝问：“什么的干活？”
四爷挤出勉强的笑，说：“找人，找一个小孩子，小孩子。”
鬼子唬着脸，说：“你的，找小孩子的干活，通通的不行！”
四爷无奈，又和哑巴一起退回被严密监控的酒坊！
那一刻，杨承信正拉着春英的手，七拐八拐，闪进了他居住的木屋，顺手关了木门。春英满面通红，喘着粗气。她走出厢房楼意在催促豆芽儿赶快回去，岂料自己也被鬼子发现了。假如不是杨承信及时赶到，她肯定又要落在鬼子手里了！她浑身颤抖，说：“大哥，我怕！”他目光定定地看着她，说：“不要怕，有我呢！”“看来，这里是呆不下去了！怎么办呢？”“怎么办？你说呢？”“我也不知道。”“假如鬼子进来，你就说你是我的妻子，别怕！”“这，大哥……”“听我的，没错！”“大哥，这……”“我说过，我要做一个称职的大哥，随时随地保护你！”
春英眼眶里的泪终于抑制不住，成串成串地滚过面颊。一缕披散的黑发，在她的脸上半遮半掩，那直直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更显诱人。
杨承信想起一幅仕女画，于是就有了仙女走出了画屏的感觉，他的心跳加快了。春英掏出手绢，揩擦脸上的泪。一股诱人的馨香，柔柔地钻进杨承信的鼻孔，他热血潮涌，浑身躁动起来，忽地，他—把抱住她，轻轻一举，将她翻转过来压在床上。
春英挣扎，哀求着：“大哥，不能，你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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