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门之祸(2)
- 来源:章回小说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灭门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10-06-03 09:30
夏侯玄乃风流贵公子,生就的倜傥不凡之气。明帝曹睿在位,他入宫侍宴,座位恰与皇后毛桃儿弟弟毛曾相邻。夏侯玄如何能看起这山野小子,不仅不接一言,且面露鄙夷之色,皇帝曹睿见了,心里特恨他。毛曾毕竟是他的小舅子,夏侯玄对他小舅子傲慢无理,眼里哪里还有他这个皇上?因此,曹睿降了他的官,但夏侯玄并不在意此事,依然仗意使气,我行我素。曹爽辅政,夏侯玄迁为散骑常侍,又代蒋济任中护军之职,重新进入了权力的核心。夏侯玄皮肤白皙,眉目清秀,是一个美男子,但清高自许,有高标脱俗之概,议论纵横,多修齐治平之才,所以,士人多推许,京师有重名。夏侯玄不久就被任命为征西将军,都督雍、凉二州诸军事,成为西南军事重镇的首脑,带着雄心壮志上任去了。在两大豪门的权力分配中,太傅司马懿长子司马师脱颖而出,接替夏侯玄成为中护军,而他的弟弟司马昭也被任命为卫将军,两个人一下子成为军事高层的重要首脑,这使朝臣们为之惊讶。但细细想来,师、昭兄弟自幼随父南征北战,如今皆已长成,有相当的实战经验和军事韬略,如此安排,似也顺理成章。更重要的,大魏选官任爵行九品中正法,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以太傅司马懿在朝中的地位声望,在与曹爽一党的权力角逐中,两个儿子身居要津,也是两党权力分配与平衡的结果。
一个尚未统一、经常处于战争状态的国家,军政要务繁多,关系纷乱复杂,可记之事何止千万。曹爽一党虽然腐败,太傅司马懿南征回京后深居简出,两边相安无事,国家机器还是照常艰难地运转着。这时,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却牵动了两边的神经。
护军总统诸将,主掌武官选举之事,权力很大。司马师任中护军后,提拔了一批随他南北征伐的将士,这使大将军曹爽深为不安。话说有个刚被提拔起的牙门小将姓范名龙,因久在疆场,尚未完婚,如今升了官,又在京师住着,没有战事,找了个姑娘想在近日把喜事办了。办喜事成家,自然要有房子,范龙找到京师桂花巷一座两进的小院,屋宇轩敞,环境幽雅,十分中意,遂将平时赏赐积攒的钱帛给主人交了房钱,准备做新房。买妥了房子,装饰一新,就操持娶亲的一应事务。到了娶亲那天,车子到了门口,却进不得门。门口有两个兵丁把守着,调笑道:“是给太守大人送娘子的吗?娘子留下,其余人退去!”范龙下马上前理论,那守门的兵丁抬手给了他一耳光,道:“什么狗杂种,来这里装大!滚!”范龙是在战场上厮杀惯了的,哪里肯受这个?帮他操办喜事的弟兄们也都是行伍中人,大家发一声喊,一齐上前,把那两个守门的兵丁打翻在地,拥着范龙冲进门去。二门里还有十几个手持兵械的壮汉,迎上来厮打。这边闹嚷嚷打成一团的时候,就见门里走出一个人来,喝道:“住手!”大家一看,在门阶上站着一个壮硕的大汉,胡须虬张,散发敞怀,露出一肚皮胸毛,手里握一把宝剑,骂道:“混账王八蛋,哪个来搅扰爷睡觉?”
范龙上前道:“这房子我已买下,你是谁?如此霸道无理?”
那壮汉眯缝着眼睛斜睨着他,冷笑道:“小狗崽子,敢跟老子这么说话!小心我扒了你的皮!滚出去!”
这时一个人高喊道:“这是鹰扬将军庐江太守文大人,知趣的快出去!”
范龙恍然大悟,原来这人就是名震行伍的文钦,听说被征东将军王凌奏了本,说他贪残暴虐,不宜做抚边大吏,已被朝廷调回京师,不想他依然如此跋扈。便道:“文将军,这房子是我买下娶亲的,新娘现正在外边,将军是否……”
文钦怒道:“小小的牙门将,来我门上刮旋风!我告诉你,这房子压根就是我的,看门的奴才假称主人,骗了你的钱跑了,你去找他讨钱要房子,休在我这里混闹!”说完,令那些持械的壮汉,“赶他们出去!”
那些壮汉又呼啦啦围上来拉拽推搡,范龙急了,喊道:“文将军,让我说话!”可他的头上和肩背上早着了几棍。范龙的众弟兄本是刀枪林里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如何肯挺着挨打?双方便交了手,一场混战,登时有几个人被打翻地上。范龙急着大喊住手,却没人听他,他一边躲避着如雨的棍棒拳脚,一边急着往外退。正混乱时,只听炸雷般吼了一声,文钦挥动宝剑,砍翻了身边正与文钦手下撕掳的两个弟兄。范龙见出了人命,正惶惧间,却眼见得文钦从门阶上来个猛虎抢食,一个筋斗翻下来。范龙一怔,文钦手中的宝剑就从他当胸戳了进去,穿了一个透心凉。可怜范龙数载出生入死,一朝出人头地,正逢双喜临门,刹那一命呜呼!
送亲的众弟兄见新郎范龙等人被杀死,纷纷撞开大门,夺路而逃。
事情惊动了廷尉卢毓,立刻派人拿问,卸职在家的文钦被拘拿到案。范龙数年在军中,不仅有勇略,且粗识文字,为人忠诚仗义,深为师、昭兄弟所喜爱,原来就是百人督,如今提了牙门将,却无故死于文钦之手,中护军司马师甚为痛心,坚持要治文钦之罪。
可是文钦被拘押数日后,却被无罪开释。大将军曹爽出面说话,道是范龙等聚众滋事,攻围朝廷命官,因致殴斗身亡。文钦不仅无事,曹爽却又为他拨了一处宅子,厚养安抚,并让他经常参加“养怡堂”的宴会了。
司马师大怒,要上本参劾曹爽。
司马懿道:“不可。”
司马师问:“为何不可?”
司马懿道:“朝廷安能为一牙门将开罪辅政大臣?上本参劾,无伤于大将军,徒令曹氏怀怨,与我结仇,此小儿鲁莽之行也!”
司马师扼腕道:“难道范龙就白死不成?如此,国家法度何在?”
司马懿正色道:“什么国家法度?死一个人算得什么?大丈夫行事,必不得已,虽千人万人,亦不得不死!仗意使气,一触即跳,焉能成大事?”
司马师道:“依父亲之见,当如何?”
司马懿平静地吐了一个字:“忍。”起身进内堂去了。
曹爽回护文钦,一来因文钦是谯郡人,是他的同乡,文钦之父文稷早年为太祖骑将,勇冠三军,立过功,文钦也算得名将之子;二来他虽刚暴强横,但此等人也最容易被收服,成为忠贞不二的死士,此时施恩于他,将来必然知恩图报,成为鹰犬;三来司马氏势力渐强,眼见得他父子网罗人心,遍植党羽,这一次就是要和司马氏较较劲,看看到底谁主沉浮。事情就这样平息了,太傅没出面讲话,其余的人谁还敢说个不字?文钦因此却成为了大将军的座上客,照样呼奴使婢,扈从如云,出围行猎,酒宴喧呼,常骑高头骏马,陪侍大将军左右,朝臣侧目,无敢做声。
文钦过去在淮南做庐江太守时,带上万精兵,行一方之政,多所交结,如今罢职回京,得大将军曹爽回护,气焰愈盛。从前的旧部盼他回去,他也觉得在京师做一个寓公无甚趣味,因此希望能重回淮南。他深知,大将军曹爽是他的恩人和靠山,大将军身边的台省尚书说话极有分量,有些话通过他们说出来对他更有利。他让部下将淮南的珍奇方物运进京来,除了大将军之外,台省尚书也都个个有份。何晏、邓飏、丁谧等人也都喜欢他的率直和粗野,觉得他是席间不可少的伙伴了。他把自己要重回淮南的想法透给了何、邓、丁三人。何晏是皇室姻亲,虽处高位,性喜读书论道,没把这等事放在心上;邓、丁二人则全力为他斡旋。
丁谧为官贪贿。京中有一人名为臧艾,为了谋求一个肥缺,把自己父亲的一个小妾送给丁谧以为贿赂。时人语曰:“当官好,别人妻妾入怀抱;当官好,老爹小妾换紫袍;当官好,纵有万金也嫌少!”丁谧的贪婪好货几乎得自家传。他的父亲丁斐原是太祖曹操的同乡,在军中任典军校尉,多次因好利而犯法,曹操因同乡之故没惩治他。一次,大军出征,丁斐管粮秣转运,乘机把自家病牛换了官家的壮牛,被人告发,给收去了官印。一次,曹操戏道:“丁校尉,你的官印哪去了?”丁斐知道是戏弄他,回道:“换烧饼吃了。”曹操便笑,后来又重新起用了他。有人规劝曹操,说这等贪贿的小人不可用,曹操道:“此人之性我何尝不知?我之用斐,比如家中养一只捕鼠的猫,猫偷吃鱼腥固然会有损失,却使我箱笼衣物完好,其利大于弊也!”丁谧虽博观群书,颇有才略,但好利贪贿,尤胜其父。邓、丁二人收了文钦的贿赂,说动了曹爽,再次将文钦遣往庐江任太守,并加封其为冠军将军,比从前更显赫威风。文钦自此骄焰万丈,以壮勇高人名闻三军、声震敌国,也愈加把自己视为曹爽一党了。
太傅司马懿知道文钦复遣庐江的消息后,和师、昭两个儿子默默对坐半晌,把手中的一本《吕氏春秋》轻轻放在案上,拈起一颗核桃放进嘴里,咯嘣就咬碎了,说:“我的牙齿很好。”师、昭兄弟狐疑地对视一眼,俯身道:“是的,父亲。”司马懿又道:“前天我做了一个梦,两只狗身上带着箭头子,胸前满是血迹,冲着我嚎,我仔细一看,是咱家的黄卢和青亨……醒来后我心里憋闷。听占梦的人说,梦见狗是不吉利的。”司马师俯身道:“占梦之说,纯属妄言,父亲无须为一个梦不快。”司马懿道:“不,我的梦还没有完,后来狗嚎之声转为一片哭声,我仿佛坐在山顶一座石碑上,往下一看,满坡满谷的全是人,俯伏在地,黑压压一片,全冲着我在哭……这个梦太蹊跷了。你们知道,我平时睡眠很好,我是很少做梦的。”司马师又道:“父亲,那不过是一个梦……”“是啊,这不过是一个梦,可是我无端竟想起来了。”儿子们没有做声。司马懿站起来,踱到窗前去,隔着窗纱,望着窗外花园里一树树金黄和绛红的叶子,喃喃道:“我老了,但是我觉得我还可以活一些年的。”屋子里一片沉静。司马懿转过身来,盯着儿子们的脸,平静而有力地说:“你们记住,我是可以再活一些年的!”
秋日的阳光斜射进来,照着司马懿花白的头发和那张刻满皱纹的长脸。在午后斑驳的暗影里,儿子们觉得父亲的脸有些狰狞……
第五回曹爽蜀地丧师
管辂何府谈易
曹爽神情亢奋,胖圆的脸有些涨红,疏淡的眉毛下,一双不大的眼睛闪着灼热的光芒。他手里攥着一封刚收到的印信公文,像一匹急等着交配的公马在屋里兜着圈子。最后他停下来,望着站在那里的两个谋士——邓飏和李胜,说:“依二公之见,伐蜀之策可行?”
“可行。”邓飏坚定地说,“大将军自辅政以来,四海晏然,百姓乐业,军戈不兴,东南边地虽有小衅,大军一出,立刻平息……”
李胜接言道:“可人们认为那是太傅之功。”
“是啊,”邓飏继续说,“东南战事,功劳记在了太傅的名下,百姓虽称扬大将军休养生息,宽政为民,但东有不臣之吴,西有偏安之蜀,大将军如不赫然奋发,兴师发难,摧枯拉朽,荡平二虏,大将军何以立威名于天下?”
李胜道:“有人背地里称大将军无为侯,我为大将军深感不平。”
“什么?”曹爽瞪着李胜。
“有人称大将军无为侯,说您只图安逸,无所作为,我听了甚是气愤,大将军才兼文武,负社稷之重,岂是苟安之辈?大将军时时砥砺,静观时变,非不举,乃时不至也!”李胜道。
“征西将军夏侯玄文书亦到,他也赞同伐蜀之策,兴军伐蜀,此其时也!”邓飏说。
曹爽听着他们的话,做深沉状,时而冷笑,时而肃然,对这两个心腹臣僚的话仍旧半信半疑,问:“兴军伐蜀,可必胜否?”
“事无常势,军无常形,运筹帷幄,计虑周详,也难保不出意外。古人云,事有六分胜算,即可行;七分则无疑。吾观伐蜀之役,足有八分胜算。”李胜道。
“何止八分?”邓飏奋然道,“征西将军夏侯玄乃一世俊杰,他既赞成用兵,可谓与我等不谋而合。数年休养生息,我大魏国势渐强,大将军旌麾西指,亲临疆场,大军一发,雷霆万钧,西蜀可一举而定。太祖何等英雄,一生东征西讨,也未平定天下;历文帝、明帝两世,二祖虽曾用兵,天下仍然三分。大将军此举,了却列祖列宗数世之宏愿,其功之伟,足可名垂青史,愿大将军无疑!”
曹爽听了,终于下了决心,把夏侯玄的文书啪地一声拍在案上,“干!”
邓飏、李胜被曹爽这一声吓了一激灵,半晌,李胜小心道:“是否征询一下太傅的意见?”
曹爽白了李胜一眼,不满地说:“一个糟老头子,干吗要事事问他?大魏乃曹氏之大魏,让司马氏当家,是何道理?等这老棺材瓤子一咽气,我就——”他举起手掌,用力劈下。
邓、李二人会意地点头。
“发文与征西将军夏侯玄,日夜兼程,快马送达,让他整备军马,筹措粮秣,我不日将西临长安,兴兵伐蜀!”
太傅司马懿对曹爽伐蜀之举提出了强烈的反对意见,很多朝臣站在司马懿一边谏阻曹爽,但大将军曹爽立意已定,无人能阻其志。司马懿叹道:“竖子不足与谋,吾思范曾之言,感慨尤深。国柄操之于二三竖子,无疑将重鼎悬于一线,社稷置于垒卵,危乎殆哉!”
司马师道:“他既然一意孤行,父亲何必要说?”
“我何尝不知,我的话他不会听,说了也是白说,”司马懿道,“但我不能不说,我的话是说给世人,说给后人的。”
司马师道:“父亲料此次出师……”
“必败。”司马懿道,“盛夏兴兵,深入险阻,转运艰难,粮秣不继,南方暑热,疫瘴杀人,蜀人扼守关隘,我军争险苦战,能侥幸生还,已属不易。丧师辱国,即在目前也!”
公元244年,即齐王曹芳正始五年,大将军曹爽车驾至长安,发兵六七万人,从骆谷进入蜀地。所有关中百姓及氐、羌各族土著皆被官府征召为大军转运粮草,村寨掳掠一空,民夷号泣道路,转运粮草的牛马驴骡等牲畜多累、饿而死,山路上,到处是牲畜和人的尸骨,还有被雨淋湿而腐烂的粮草。大军深入骆谷四五百里后,军中已断粮。加上南方暑湿,连日阴雨,时疫流行,士卒多死。蜀国大将军费祎亲临督战,命蜀军因险为固,遍竖旌旗,居高临下,轻易不得与魏兵交战,并派精锐扼住魏军退路,使其插翅难出,葬于骆谷。
曹爽从未带兵打过仗,身处困境,无计可施,天天在军营大帐里集众将和谋士们商议对策。有人说进,有人说退,争论不休,莫衷一是。魏军想作战,却又寻不到蜀军的大部队,在山谷小路间趱行,常有滚木檑石从山顶倾泻而下,士卒被砸死砸伤者,不可胜记。军中断粮后,更加恐慌,病饿而死者过半。山中淫雨,连日不晴,将士铠甲皆湿,营帐里散发着霉味;想要打仗,却又难得见到蜀兵;漫山裸露的岩石和灌木,基本见不到人家,想掳掠也无处掳掠。数万人困于深壑险谷,进退失据,惶惶不可终日。
邓飏、李胜皆随军而行,本是要随大将军曹爽建不世之功的。两个人都是读书人,身居要津,自许甚高,加上京师朝野的浮名虚誉,都认为自己是治世的能才,所谓运筹于庙堂,决胜于千里,天下如弹丸,可运于股掌之间也!如今虽受困,一是不相信,二是不甘心,所以力主进军。
“战有死伤,事有不测,古今一理,死了几个人就大呼小叫,轻言撤兵,岂非沮我军心,丧我斗志?如今已深入蜀地四五百里,如一鼓作气,出得骆谷,乘胜大进,蜀人必闻风而逃,如此,成都可破,蜀地可一举而定也!大将军万勿迟疑!”邓飏立于大帐间,侃侃而言。
李胜奋臂应道:“邓尚书之言甚是,与蜀军尚未交战,就轻言撤兵,使我功亏一篑,此是何居心?我军战将千员,雄兵数万,千里兴师,耗资巨亿,却兵不血刃,不战而返,徒留将士尸骨于沟壑间,试问死去的将士焉能瞑目?大将军倘给我五千人马,我愿为前锋,不擒蜀虏,誓不回还!”
大帐内寂然无声。
参军杨伟厉声道:“一派胡言!”
这一声使众人震惊,面面相觑。大家都知道,邓、李二人在朝中位高权重,炙手可热,是曹爽的心腹,一个小小的参军,安敢如此造次,直斥台省大员?无论就官场尊卑次序还是议事规则上都是不可思议的。曹爽的脸呱嗒一下就撂了下来,邓、李二人面孔紫涨,如巴掌打了一般。杨伟却不看谁的脸色,直陈形势,请求大将军急速下令撤兵,迟缓一日,危急一日,再迁延不决,将使数万将士,暴尸荒谷,大将军将成千古罪人哪!邓、李二人,好大喜功,虚言误国,败坏国家大事,大将军可将二人斩首,以谢国人!
杨伟话未说完,曹爽大喝:“放肆!”邓、李咬牙切齿,望着杨伟,恨不能将这小小的参军生吞活嚼了。曹爽大怒道:“目无尊卑,信口胡言!左右,与我推出斩了!”众人苦苦为杨伟求情,曹爽仍怒气不解,指着杨伟一迭声大叫:“斩!斩!斩!”
杨伟叹道:“国事去矣!”两个军士推着杨伟向外走,正与匆匆赶来的征西将军夏侯玄撞上。夏侯玄早就认得杨伟,知道他虽官阶不高,却忠直敢言,早年因上疏切谏明帝曹睿大兴土木,修建宫室,被曹睿打入死牢。曹睿重病死去,才从死牢里放出来,捡了一条命。夏侯玄命暂时不要行刑,赶进大帐,对着曹爽耳语一番,交给曹爽一封密札。曹爽读过,面色灰黄,瞬间如霜打了般萎下来,挥手命众人退下。
原来夏侯玄刚刚收到太傅从京师写来的密札,司马懿在密札中写道:“《春秋》之义,责大德重,昔太祖武皇帝再入汉中,几至大败,君所知也!今骆谷路势极险,蜀人已先据。若进不获战,退路断绝,覆军必矣。将何以任其责!”夏侯玄读过此札,心中畏惧,和曹爽商议,立刻撤军。
曹爽仍不甘心,问:“难道就这样回去了?”
夏侯玄道:“我们如今已身陷危境,若全军败亡,大将军回朝将何以对天子?又何以谢国人?若有人在朝中乘机发难,祸起不测,又如之奈何?”
曹爽叹息一声,骂了一句脏话:“操他娘的,撤吧!”
大军无功而返,一路上,屡遭蜀军伏击。进入骆谷的门户三岭一带,地势极险,如葫芦之颈。蜀军预布伏兵,锁住雄关,欲断魏军归路。魏军为了逃命,争险苦战,杀开血路,冒滚石利箭,殊死狂奔。蜀军又缘山放火,魏军人马蹈藉,死者无算。逃离骆谷,清点人马,六七万大军,只剩八九千人,征召转运粮秣的牛马,死失骀尽,百姓流离,羌、胡怨叹,关右自此虚耗。
夏侯玄留任长安,再不敢言战,曹爽等人黯然返回洛阳。
曹爽回到洛阳杜门不出,据说是病了。皇帝下诏慰勉,说大将军勤劳国事,亲履险地,虽出师不利,乃天时、地利不谐,望大将军摄养贵体,早亲万机,夹辅朕躬云云。臣下僚属也都纷纷上门探病,趁机送去厚礼,说了些劝慰的话,大意云:大将军伐蜀,不顾暑热瘴气,亲冒锋镝,深入敌阵,虽小有折损,却使蜀人闻风丧胆,不战而屈人之兵,显示了大国的威风,长了三军的志气,大将军的雄图大略,大智大勇已播扬海内,伐蜀的目的已经达到,我们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曹爽渐渐地走出了懊恼沮丧的阴影,觉得臣僚的话是有道理的。伐蜀之役不能说是失败,而是一次胜利,起码我们在心理和精神上震慑了敌人。战争就要死人,折损一些兵马是难免的。身为三军主帅,能够亲临那样遥远而危险的疆场,他的胆略和勇气,他对社稷的忠诚,难道不值得称扬和赞许吗?这样一想,他反倒觉得自己像个英雄了。皇帝的慰勉诏书和臣下僚属的劝慰之词使他改变了看问题的角度,朝臣们每日来府探视如过江之鲫,门前车马喧阗,热闹非凡,像朝拜凯旋的英雄。他收获了丰厚的财物和无数的谀颂之词,再不像缩头乌龟般藏在家里,而是精神百倍、喜气洋洋,旌旄前导,招摇过市了。他恢复了良好的精神状态和大将军的威仪,重新过起了酒宴征逐、僭越奢华的生活。如今,他不仅是个权倾一国的贵人,而且是个从战场凯旋的英雄了。
吏部尚书何晏最近的心情不够好,在与大将军曹爽等权贵们寻欢作乐的余暇,常常读一些老子、庄子和易经一类的书,他喜欢这些先贤们古奥的言辞,他们对世界、生死以及一切事物的看法也令他着迷。他喜欢奢华,又渴望超脱;喜欢美色,又有男风之好;贪恋权位,又时时有出世之想;喜爱清谈言辩,更爱风情旖旎……这种种矛盾令他不能无忧无虑,不能像曹爽那样沉醉于醇酒和妇人之间。他的心中有一种本能的隐忧,用他诗中的意象做比,犹如嬉戏于云水间的天鹅时时恐惧撞进预设的罗网,或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箭矢射中。他知道,这罗网和箭矢是存在的,这不是他的臆想。他生活在阳光下,也生活在黑暗中,这种狂欢中深隐的恐惧叫他不得安宁。
不久前,他罢了廷尉卢毓的官。他和卢毓原来就有些芥蒂,卢毓蔑视他的名望和权威,在公众的场合,当他辞采飞扬,纵横议论时,众人无不心悦诚服,啧啧称赏,眼里流露着感佩的目光,可是卢毓却颔首无语,脸上的表情是冷淡的,嘲讽的,甚至是厌恶的。卢毓对他的腹诽和敌对情绪是显而易见的。他恨卢毓,胜过恨一只公然对他狂吠的狗,他要整他!文钦在京都杀人,由廷尉卢毓承办此案,卢毓竟不听大将军曹爽的招呼,命手下吏卒锁了文钦,打入牢里,并要亲自审理。曹爽发了火,何晏亲往大牢,见文钦戴着枷,被锁在木栅上。他立刻命令放人,并派人收了卢毓的印绶。这种罢免朝廷高官的做法令大臣们十分惊讶,因为尚书何晏与审理朝廷重案的廷尉卢毓官阶品级是一样的,只有皇帝本人才有罢免廷尉这样高官的权力。何晏收了卢毓的印绶,再上表奏闻,皇帝虽已亲政,但诸事还是辅政的大将军说了算,曹爽立即批复,卢毓就这样被罢了官。
作威如此,焉得不使人侧目怀恨?奢靡如此,又焉得久长?何晏夫人金乡公主深知,擅作威福,交恶树敌,乃取祸之端,迟早要遭报应。金乡公主很苦闷。他们的儿子已经三岁多了,聪慧活泼,乖巧可爱,何晏老来得子,公主也视如掌上明珠,为丈夫忧亦为儿子忧。公主常常面容忧戚,目光茫然。婆母尹夫人看在眼里,疑惑地问:“我们这样钟鸣鼎食、婢仆成群的人家,家就是国,国也就是家,愿无不遂,事无不办,还有什么不如意处,为何常常紧锁眉头,戚戚不悦?”公主道:“婆母须知高位不可恃,重权不可久,夫君在外行事,我在闺帷中,也常听得一些传闻,只怕积怨深重,祸从天降,想躲也躲不及呢!”尹夫人原是汉灵帝时大将军何进的儿媳,乱世中跟了曹操,一直在锦绣堆里生活,从未受过半点委屈,对公主的话只感到好笑,便打趣道:“晏儿在外,或许有些风情之事。他是个男人,又做着高官,拥红偎翠也在情理中,如何能禁他?只怕是你嫉妒他吧?”公主苦笑道:“我何曾嫉妒他这个?我又不是不知道他。我怕他作恶多了,惹来祸事呢!”尹夫人立刻撂下了脸子,道:“这是什么话?怎么叫作恶?他作了什么恶?整日里愁眉苦脸的,一口一个祸事,没事也说丧了,真真叫杞人忧天!”公主见婆母生了气,忙谢了罪,带着孩子出去了。
何晏近些日子总做些怪梦,又兼行事专横,也知人皆惧他,谈不上有什么知心朋友。除了应曹爽酒宴射猎之召,惆怅之余,翻一点古书,偶有心得,也写一些文章,再不就招几个能谈得来的名士来府上清谈。可是真正能谈得来的人如此之少,大多是长着耳朵的木头,听他说话,一脸茫然,皆唯唯而已。何晏便觉得晦气,感叹天下知音之难觅。有几个和他有同好的人,谈庄说易,清谈论辩,都有两下子,可都在外边做官,不在京城。何晏忽想起一个叫管辂的人来,这人不仅能卜筮阴阳,断人前程,且能预知人的祸福生死,京师一带,十分知名。于是便命人将管辂召进府来。
管辂其人,面貌粗丑,席间笑谑,出语滑稽,为人无威仪,人们喜欢他,但却不甚尊重他。虽然如此,达官贵人遇有怪征异梦,总是请他预卜吉凶,据说言无不验。
何晏请来管辂,二人畅谈周易。管辂平时本笑谑滑稽之人,但到了何晏府上,却满面肃然,言语谨慎,似乎胸有丘壑,深藏玄机。何晏很高兴,甚至有些忘形,清谈竟日,了无倦容。当时尚书邓飏也在座,对管辂道:“我听你谈周易,怎么没有一语是周易中的话呢?”管辂应声答道:“善《易》者不论《易》,知祸者不言祸。”何晏笑道:“妙哉妙哉,这真是要言不烦哪!”邓飏觉得无趣,听不出什么名堂,却又走不开,只好耐住性子干坐着。管辂几次三番想告辞,但何晏不让他走,按住他道:“与君谈易论道,甚为高兴,今正有一事,想请你卜上一卦。”管辂只好坐着不动。何晏问道:“闻君著爻神妙,你看我能否位至三公啊?”说着,半真半假望着管辂笑。管辂看着他,只不言语。邓飏见何晏卜官运前程,也来了兴趣,整衣端坐,看管辂说出何等话来。管辂道:“君侯近日可有何殊征异兆,说来我听听。”何晏道:“我连日做梦,总梦见有青蝇数十只,飞到鼻子上,驱之不肯去。此有何意故?”管辂沉吟有顷,道:“猫头鹰是天下的贱鸟,人谓其鸣不祥。可它飞到桑林食椹,也会发出动听之音。管辂我心非草木,岂能不忠于君侯,尽肺腑之言!君侯位重山岳,势若雷电,而怀德者少,畏威者众,此非积福求仁之征也。又鼻者为艮,鼻之所在为天中,鼻乃天中之山也,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青蝇乃恶臭之物,集之于鼻,所谓位峻者颠,轻豪者亡,君侯不可不思害盈之数,盛衰之期也。夫天下之事,未有损己而不光大,行非而不伤败者也。愿君侯追思先贤,行仁立德,然后三公可致,青蝇可驱也。”话音刚落,邓飏道:“这些话不过是老生常谈罢了,何足为贵!”管辂应道:“老生见不生,长谈见不谈,在下已无他辞。”何晏饱读诗书,知道怎样待名士,见管辂不悦,忙道:“知玄机而通神明,古人以为难;交情不深却能吐露真言,今人以为难。先生与我一面之交而尽二难之道,实实难得。诗云:‘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先生的话我会牢记在心的!”管辂便趁机告辞。何晏与之揖别,道:“明年有机会我一定再求教于先生!”
管辂去后,邓飏愤激道:“这狂徒满口浑话,什么‘老生见不生,长谈见不谈’,分明是在咒我们!”何晏怏怏不乐,道:“不过是几句话么,与我何伤?不必计较了。”邓飏辞去后,何晏终是心中不宁,想那管辂之言,虽是委婉曲致,却似有深意存焉。如今在高位上,得罪的人不能说少,恣意妄为,弄权贪贿的事更多,如洛阳、野王典农部的数百顷桑田,本为官田,以曹爽为首的朝中权贵却把它私分了,自己也分得了近百顷。自己掌着吏部尚书之印,地方官谁不巴结?他们望风承旨,方物贡品、金银玉帛送来的不知有多少!至于其他的隐私秽恶之事,不想也罢。这桩桩件件的事情如同床笫之欢,正做着时真是如仙如死,如痴如狂,快乐无疆,可是过后却有些身心疲惫、惆怅难言的滋味在里边,更兼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无聊掺杂其中,这人生的况味怎一个“愁”字能够道尽呢?说老、庄,道老、庄,谁能行老、庄哉?说周易,讲周易,谁能参透周易也?作威作福、言出法随,前呼后拥、颂歌盈耳,酒宴征逐、拥红偎翠,食色之极,人生至乐……人谁能拒绝这些欲望?可在这欲望和享乐的背后,却有阴惨的风时时吹来,让人寒彻骨髓!
且说管辂离开何府回到家中,恰逢他的舅舅来家。听说管辂去了尚书何晏府,便问了经过,管辂对舅舅一一说了。舅舅道:“何、邓二尚书在朝中权重如山,一呼百诺,咱们即使不去巴结他,也犯不上说些令他不悦之言。你平时也算得明白人,开口伶牙俐齿的,为什么现在倒看不出眉眼高低,用言语去得罪他?若他二人怀恨在心,岂非惹火烧身?寻得一个罪名整治咱们,如何能躲得过?”管辂笑道:“舅舅放心,他二人是雪堆冰砌的,命在旦夕,阳春一转,即化为一摊污水,哪里来得及整治谁?”舅舅怒道:“你整日弄痴耍鬼的,胡说些什么?何、邓二人是大将军曹爽的亲信,如今朝廷事无巨细,皆决于大将军。何晏又是皇亲贵戚,位子铁打的一般,谁能撼得动?你凭什么说他们命在旦夕?”管辂道:“与祸人共会,乃知神明交错也。我观邓之行步,筋不束骨,脉不制肉,起立倾倚,若无手足,此谓之鬼躁也;何之视候,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此谓之鬼幽也。鬼躁者为风所收,鬼幽者为火所焚,此乃自然之征兆,一目而了然,吾何患哉!”舅舅愈怒,道:“真是胡言乱语!何、邓二人或因酒色过度,纵欲无极,以至疲惫憔悴,神思恍惚,倒是有的,如何编一套鬼躁鬼幽的话,断他必死?你这样下去,迟早要惹出大祸来的!”管辂道:“舅舅放心,即便有祸,我一人承担。明春若何、邓二人不死,我从此再不开口说话。”舅舅惹了一肚皮气,拂袖而去。
第六回硕鼠跳梁何计祸福
潜龙蛰伏难辨虚实
太傅司马懿已经很久杜门不出了,据说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如今只能勉强食粥而已。曹爽屡派御医为太傅诊病,但都没有见到太傅。只太尉府丞贾充接待御医,说:“太傅体弱,迁延日久,是气血不畅,脏器衰竭所致,只需慢慢将养,非药石之功可奏效。太傅说,大将军勤劳国事,宵旰夜食,担辅国之任,承社稷之重,亦应为国珍摄。太傅与大将军同受先帝遗诏,本当与大将军戮力同心,共参国是,为大将军分劳分忧,奈何衰年病多,上负先帝之托,下负黎民之望,使大将军一人受累,更是惶愧难安。大将军每派人诊视,太傅总是涕泪交流,哽咽难言,因此病势转重。大将军关切之情,太傅已铭记心。”御医回去转述贾充之言,曹爽兄弟总是半信半疑。曹羲道:“太傅必不至此,莫非此中别有隐情?”曹训道:“司马老儿几年闭门不出,说是养病。如今病重了,要死了,正是理所当然,有什么隐情?”曹羲道:“司马懿的智略,非我等所及。他几年闭门不出,不问国事,说不定对我们挟嫌怀恨,行韬晦计,其所思所想,谁又知道?他究竟身体如何,病到什么地步,谁又得见?要我说,我们还是提防一些才好。”曹训道:“怎么提防?他又能怎的?多年前,他带兵伐蜀,诸葛亮一个死人,放在车上,他见了,就吓得落荒而逃,这就是他的智略!一个老棺材瓤子,旦夕将死,倒叫我们疑神疑鬼,真是笑谈!”曹羲不悦,便住了口。曹爽道:“是啊,别说他已经老了,病了,就是不老不病,倒退回去二十年,他又能怎么的?大魏的社稷姓曹,他有异志二心,就是逆臣贼子,天下共诛之,我谅他也不敢有这个胆子!”
曹爽此言一出,大家也就不再说话了。
曹爽当上大将军后,张当越来越神气。他在洛阳东门旁盖起了高大宏敞的私宅,金玉满堂,仆从如云,皇帝皇后吃的用的,他全都享受到,大将军要用宫中的东西,也要经他的手。
张当做事,凡涉宫中财物人等,用不着避讳皇帝,因为皇帝年纪小,还没有管这些事的意识,但他必得避讳太后。太后所居永宁宫正在中枢紧要处,诸宫的事情难逃太后的眼睛,永宁宫令也时时向太后奏事,太后果然也过问了一些事情。张当虽然用谎话搪塞过去了,太后也没有深问,但张当总感到别扭,怕一旦太后当起真来,追拿严问,自己作奸犯科的事露了馅,干系非小。他见了皇帝,便微露口风,说太后管皇帝太严,身为天子,不能随心所欲,太后近在咫尺,皇帝举动刻刻受制于太后,今后天子临朝,难免懦弱,不能决断国事云云。这些话,往小了说,不过是鸡毛蒜皮的琐小之言;往大了说,则是离间两宫,图谋不轨。而宫里的事,说小,天大的事可微如纤芥;说大,一句话就可灭族。张当之意,无非想让太后出居别宫,让他放胆行事,但皇帝对这些话并不理会。
台省的三尚书中,除何晏、邓飏,还有丁谧。丁谧的年纪比何、邓大,虽然没有何晏皇亲国戚的社会关系,没有邓飏那样显赫的声名,但有智谋,敢说话,所以曹爽也敬他三分。丁谧在台阁,多有弹驳,使事不得行,所以,朝臣们也惧他怵他。张当便到丁谧府上走动,丁谧上了奏疏,不久果然皇帝下诏,把郭太后从永宁宫迁到皇城西北角的慈安宫去了。太后的母亲邰阳君住在慈安宫中,太后事母极孝,和母亲在一起,太后没有什么反对的表示。同时,永宁宫开始了修葺的工程,皇帝跟太后说,永宁宫修葺好后,太后再迁回来,所以,皇帝和太后都没有看出这里的阴谋。
自太后迁出永宁宫这段日子,皇家珠宝玉帛等财物流散甚多,张当俨然成了宫里的主管,无论对大小黄门、宫女甚至先帝的女尚书及妃嫔们,张都监的话就是圣旨了。有这么大的权势,自然有人巴结,就连司隶校尉毕轨这样的豪门权贵也成了张当的座上客。毕轨的父亲在建安年间曾做过曹操的典农校尉,所以也算得权门之子。毕轨自小才华出众,在权门子弟中颇有名气,魏明帝曹睿做太子时,被选为文学侍从,后做太子长史,曹睿即位,升为黄门郎。毕轨的儿子长得英俊,娶了魏文帝曹丕的公主,有了这层关系,毕家成了皇亲国戚,毕轨的官位也屡屡升迁。毕轨在并州做刺史,是一方军政首脑,封疆大吏,骄豪无比。本有一些游寇小盗骚扰百姓,毕轨却派大将苏尚、董弼去打鲜卑王轲比能,轲比能派其子率万余铁骑迎战于楼烦,临阵斩了苏尚、董弼,把官军打得落花流水。朝廷对鲜卑行羁縻之策,数年来有战有和。毕轨此举,不仅损兵折将,且搞坏了和鲜卑的关系,使边关并州的形势变得复杂起来。因毕轨是皇亲,自有人替他说话,最后不仅没撤他的职,治他的罪,反而易地做官,仍然做地方大吏。如今,毕轨升任京官,由中护军转侍中尚书,最后做了司隶校尉,成了朝廷显赫的大员。因是皇亲国戚,毕轨居处殷富,家财无算,又身居高官显爵,但他也觉得应该攀附曹爽这样的辅政大臣。于是,不惜屈身折节,交结张当这样的权宦。不久,毕轨也成了“养怡堂”小圈子里的人,经常参加奢靡浮华的宴会和机密的决策了。
朝廷此时实行的是息兵养民之策,吴、蜀虽未平,边关无战事,数年来没有大的兴兵之举。曹爽很快驱散了骆谷之役投在他心头的阴影,几乎每日都沉浸在盛大的狂欢之中。贵族们狂欢的圈子日渐扩大,首都洛阳以北的邺城,这个大魏的发迹之地如今已成为浮华之城,狂欢之城。曹操的时代,这里就修建了铜雀、冰景、陵云三座高台,又有玄武池、西园这样的湖山胜境,大魏的早年宫阙也极其宏伟壮丽,如今尽成享乐繁华之地。曹爽将封地上的王侯们按品秩先后召到邺城,旧日的王宫成了王侯们的常设府邸,从王侯采邑上运来大量供享乐的奢侈品。为了管理这座浮华享乐之城,又是尚书丁谧疏奏,将乐安王派到邺城,协调办理财物供给分配之事。从洛阳至邺城的大路上,官家的各种车辆、仪仗、骑从往来如梭,络绎不绝。邺城到处斗甍飞檐,华屋广厦,街巷里走着成群结队的如花女子,湖面上轻舟如织,高台府邸里华宴与歌舞通宵达旦,丝竹悦耳,笙歌遏云,就连风中也带着奢靡和暧昧的享乐气息。
原来大魏的同姓王侯,在曹丕、曹睿父子当政时,如同发配到封地的囚徒,战战兢兢,动辄得咎,有的终生没有朝觐京城的机会,他们憋憋屈屈地挨过了惨淡的余生。他们嗣爵的子孙们如今赶上了好时代,朝歌夜宴,一掷千金,走马射猎,仆从如云,这才真正是王公贵戚该过的日子!疯狂享乐的王侯从心底里拥戴大将军曹爽,他们的欲望如熊熊升腾的烈火,一边享受着酒宴、歌舞和美女,一边祝祷着大将军身体安康,福寿绵长;祝祷着这样的日子千秋万代,快乐无疆。
可是有一个阴影若有若无地游走在他们的心头,那就是年高德劭的三世老臣司马懿。这个人已经几年没有走出他的府第了,听说他病得要死,可却又不死,这令他们不安。
话说李胜做了河南尹,管着京畿附近一大片地方,当然是权重如山,威风八面。可当年项羽曾经说过:“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李胜做厌了河南尹,想回老家荆州去做官。和曹爽一说,当然无有不应之理,于是迁为荆州刺史,不日即将赴任。曹爽兄弟计议道,李胜赴任前,让他借机去拜辞太傅,看那司马老儿到底是真病假病,病到什么地步,心里有数,也好定个应对的法子。李胜允诺,先是派人给太傅府送了一个帖子,看太傅是否能够见他。不久得到回复,太傅司马懿同意抱病接见李胜。
这天,李胜往见太傅。停车后,由贾充接着,引进几道门,过了几处园子,曲曲折折来到了府第深处的一间精舍,横书一匾,名为“退思堂”,取圣人进而辅君,退而思过之意。李胜进门,见一须发斑白的老翁,形容枯槁,目光呆滞,由两个侍婢扶持着,颤颤地迎过来。李胜一见,正是太傅司马懿,忙施礼。司马懿口里呜噜着,语句含混不清,李胜听出,是寒暄的意思。李胜心想,不意这叱咤风云、功盖海内的司马老儿竟至衰朽如此,心中油然而生悲悯。宾主坐定后,李胜道:“李胜于社稷无尺寸之功,蒙朝廷恩宠信重,不日还本州为官,特来太傅府上拜辞。太傅加恩,得蒙引见,不胜感怀!”司马懿似不胜风寒,示意侍婢为其加衣,侍婢将一袭狐裘披在他的肩上,狐裘竟滑落于地。司马懿哆嗦着,气也喘不匀,咳喘成一团,侍婢好不容易才将狐裘披在他的身上。司马懿又张开嘴,露出残缺的牙齿,指着嘴巴,示意口渴。侍婢忙为其奉茶。司马懿接过茶盏,手直发抖,杯子怎么也凑不到嘴上去,茶水顺着嘴角流出,前胸湿了一片。李胜见此情景,道:“如今主上尚幼,天下依赖太傅。朝中的大臣们皆以为太傅偶感风疾,不日即可康复,谁想贵体竟至如此!”说着,真真假假,眼中却流下泪来。司马懿咳喘半晌,气息慢慢匀顺了,方缓缓道:“我老了,又病得久,自度来日无多。听说你要去并州任职,并州近乌桓胡地,你要善自为之。我旦夕将死,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李胜忙道:“我是去荆州——我的老家,不是并州。”司马懿似没听见,眯缝着昏花的老眼,痴痴地望着虚空,又讷讷道:“你初到并州,要努力自爱。”李胜心想,司马懿又病又老,真的糊涂了,连“荆州”“并州”也搞不清,怕是他耳朵背吧?便大声道:“我要去荆州,不是并州。”司马懿呆呆望着李胜,好半天似微有所悟,口中哦哦应答,道:“我又老又病,神思恍惚,话也听不明白了。你是要去荆州——你的老家当刺史,这是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事啊……并州胡人很厉害,经常犯边掳掠,兵备不可废弛啊……”说来说去,他又说到并州去了。李胜听他言语错谬,忽东忽西,絮叨不止,也无心再分辨了,只顾不断地点头应诺。司马懿的话时断时续,有时停顿好一会儿,恍然如入梦中,有时阖目半晌,忽作高声,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来,倒把李胜吓了一跳;李胜惶惑不安,如坐针毡。说着说着,司马懿忽然不做声了,合目而坐,良久无语。李胜等了一会儿,见全无动静,人像死了一般,便移坐向前,凑近司马懿的脸细看,谛听他的声息。正看时,司马懿忽然睁开眼,两道目光如毒蝎的锐刺刺过来,李胜登时被蜇得麻痹,怔怔地,狼狈无措,傻了一般。司马懿似恍然有悟,抓住李胜的手,道:“老夫刚才昏昧无觉,失礼失礼!我自觉气力转微,一日不如一日,朝不保夕,死期日近,此次与君会面,想是生死之别。师、昭兄弟结君为友,他们若有不当之行,你要多所规诫,千万不要舍弃他们,如此,我死于地下。也就瞑目了!”说罢,老泪纵横,唏嘘哽咽。李胜慌忙俯伏于地,道:“太傅之言,李胜敢不从命!太傅千万要好好将养。太傅贵体安康,不仅是天下黎民之愿,更是社稷之福啊!我不敢多所搅扰,请太傅休息吧。”
李胜辞出,去见曹爽等,细细地述说了拜辞司马懿的情景,道:“我看太傅形容枯槁,神思昏乱,言语错谬,指东说西,饮茶时水湿前胸,着衣时弱不胜衣,死期指日可待也!”众皆欣悦。李胜复对曹爽道:“太傅的病是好不了了,这样的人,晚景竟然如此凄凉!”曹爽叹了口气:“是啊,这老头儿也真够可怜的!”
第七回天崩地坼起狂飙
腥风血雨满京城
当你看到闪电狰狞的闪光时,霹雳已经轰然炸响。曹爽兄弟一下子被抛入绝境,这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大魏正始十年(公元249年)正月,正是洛阳的早春时节,草色遥看,柳叶初萌,曹爽兄弟随皇帝的车驾出城祭扫先帝陵寝。车驾刚至高平陵,洛阳城内发生兵变。好像隐于深潭的蛟龙突然腾空而起,天崩地坼,万众惊骇。太傅司马懿从他深邃的府第中走出来,全身披挂,身佩长剑,骑在高头骏马上如一尊天神般发出严厉的命令:洛阳四门紧闭,全城戒严,皇家武库侍卫的御林军被全部撤换,军民人等有擅自走动者杀无赦!师、昭兄弟率领的部队已将皇宫和朝廷重臣的府第团团围住,京畿附近太傅的嫡系部队也在向首都运动。
曹爽夫人刘氏惊恐万状,面无血色,慌慌张张跑到前厅,对帐前督将严纯道:“大将军在外,城内兵起,如何是好?”严纯道:“夫人莫慌张,我去看看。”于是登上门楼观看,见远处的街道和皇墙后面旌旗簇拥,戈矛闪光,急骤的马蹄和士兵整齐的奔跑声震动全城,一彪人马正朝门前的大路走来。为首的骑着白马,头戴战盔,身披铠甲,神态威严,头顶飘着青罗伞盖,有七八名大将,皆仗戟挺矛,环侍左右,严纯一看,正是太傅司马懿。作为侍卫私人府第的督将,严纯是曹爽的心腹,对于曹氏和司马氏的矛盾焉能不知?他知道祸起不测,于是弯弓搭箭,瞄准当头的司马懿,正欲发箭,身后有人将手搭在肩背上,道:“天下事未可知!”严纯回头一看,却是副将孙谦。严纯道:“快闪开!大将军与天子在外,太傅起兵谋逆,何不可知也?”说着,那彪人马已至当街,严纯再次搭起弓,司马懿的眉眼已看得清楚,正拉圆了弓,孙谦却猛然撞他右臂,又叫一声:“天下事未可知!”箭矢铮的一声发出,早已偏离目标,那支箭却横越当街的队伍,从空中飞到对面尚书何晏的院子里去了。严纯大怒,骂道:“匹夫坏我事也!”回身以弓猛击孙谦。孙谦和严纯原是莫逆之交,此时却拔出剑来,搪住严纯手中的弓,道:“我本司马门下人,严兄欲活命,快放下弓!”严纯一惊,接着怒骂道:“你这贱狗,背主向逆,我岂能饶你!”说罢,将弓猛掷过来。孙谦躲过,叫道:“兄弟情虽重,国家事更大,严兄休怪!”话音刚落,纵身一跃,手中剑洞穿严纯的前胸。孙谦随即传令手下兵卒,将曹爽府第严兵把守,家眷人等,一律不准乱动,等候朝廷之命。
刘氏闻听家兵亦倒戈,惊瘫在地,话竟一句说不出,只顾瞪着眼睛发抖。左右侍婢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侍女带着曹爽的儿子亭儿赶来。亭儿已十三岁,见母亲如此,忙上前大叫,刘氏似从梦魇中醒来,揽过儿子,放声大哭,口里讷讷反复叫道:“塌天大祸啊!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中护军司马师、卫将军司马昭遵父亲的命令巡视四门,武库、皇宫及各处要地均派亲信带兵守护,替换了曹爽兄弟安插的人,违命者,可随时处置,立地斩首。中午,司马懿率五千部卒屯据洛水浮桥,断了曹爽兄弟的归路。并立即上疏天子,其辞曰——
“臣司马懿昔从辽东还,先帝病危,诏陛下、秦王及臣升御床,手把臣臂,托以后事。臣流涕对先帝言:‘二祖亦曾嘱臣以后事,此自陛下所知也。陛下勿忧,万一有不如意,臣当以死奉明诏’。当时在先帝前侍疾的才人及黄门令皆闻此言。今大将军曹爽背弃先帝顾命,败乱国典,肆行不法,内则僭越,外擅威权,坏诸营,据禁兵,群官要职,皆置所亲,殿中宿卫,历世旧人皆被斥逐,安插心腹结党营私。又以黄门张当为都监,内外勾结,窥伺皇上,淆乱宫禁,离间二宫,天下汹汹,人怀危惧,此社稷危殆之时也!臣安敢负先帝之托,避祸图存,以逞其奸?太尉蒋济、尚书令司马孚等朝中老臣,皆谓曹爽有无君之心,兄弟不宜典兵宿卫。臣奏永宁宫,得太后懿旨,敕臣如奏施行。臣已令朝廷有司罢曹爽、曹羲、曹训之职,以候就第,不得逗留以阻车驾,敢有稽留,便以军法从事。臣将兵屯洛水浮桥,伺察非常。”
高平陵在洛水南大石山,离洛阳九十里。曹爽接到司马懿奏疏,当时就蒙了。他本来就是没主意的人,此时更是迫窘不知所为,忙召几个兄弟及随臣到帐中。大家闻城内兵变,大眼瞪小眼,全都傻怔着,谁也说不出话。最后决定,先不把司马懿的奏疏交给皇帝。此时皇帝的车驾在伊水南岸,曹爽派人伐木做了些鹿栅,又安排了数千甲兵环卫天子,自己在帐中自顾兜圈子,和几个弟兄气急败坏地诅咒司马懿,再也没有别的法子。
大司农桓范闻知兵变,从衙署跑到当街打探风声,被巡查的兵卒喝住,桓范年纪大,资格老,出身门阀世家,被兵卒吆喝,面子上挂不住,叫道:“我乃大司农桓范,你们这群鼠辈,怎敢对朝廷士大夫吆三喝四?”巡查的一个牙门将骂道:“你这老杂毛,想找死啊?我们奉太傅之命,敢滋事乱窜,就地砍头!快滚回去!”说着,在马上挥着剑,命士卒将桓范推搡着弄进门去。桓范气得不行,正一肚子恼火,门前来了朝中的黄门,说是太后旨令,命桓范代曹羲出任中领军。桓范接了旨,正欲应召出门,他的儿子道:“太后之旨分明是叛臣之意,岂可助叛臣为逆?如今皇上车驾在外,不如出南门皇帝那里去。”桓范闻言,有些犹豫。儿子又道:“临难不苟,方见臣子忠节,此臣子尽忠之时也,父亲勿疑。”桓范主意遂定。听说桓大夫要南奔曹爽,僚属们苦苦相劝,桓范不听,骑上快马,直奔洛阳南门而去。因桓范非常时期有新的任命,路上通行无阻。至平昌门,大门已闭。平昌门守吏司蕃曾是桓范的部下,桓范呼之,举手中笏版喊道:“陛下有诏召我,快开门放我出去!”司蕃在门楼上应道:“将御旨拿来我看,否则不敢放行!”桓范斥道:“你不是我的故吏吗?怎敢在我面前装大?你是何等人,竟敢索天子御旨?快开门,若误了皇上大事,我要你的脑袋!”司蕃见桓范气壮如牛,有些气馁,桓范在城下一个劲地催促,道:“若不开门,我就回去,看你如何收场!”说着,做拨马欲回状。司蕃急了,道:“桓大夫莫恼,我开门就是。”说着,命士卒开门。桓范驱马而出,回身叫道:“太傅司马懿谋反,快和我一同走吧!”司蕃目瞪口呆,眼见着桓范扬鞭打马,一溜烟尘而去。司蕃跺脚叹道:“坏了坏了,这老匹夫坏了我的事了!”
司马师闻听桓范赚开城门,南奔曹爽,命将平昌门守吏司蕃逮捕候审,严命各门守吏,任何臣民欲出城者,一律拘捕,有疏忽职守者,将严加查办。
且说驻军洛水浮桥的司马懿闻人来报,有一小船,荡过江心,便与太尉蒋济登高观看。蒋济惊道:“船头立着的,不是大司农桓大夫吗?”司马懿道:“正是他,智囊去了。”蒋济急道:“快派人去追吧!”司马懿道:“来不及了。智囊虽有主意,曹爽必不能用,看桓范以后如何见我!”
司马懿回营,道:“春夜风寒,皇上在外露宿,我深感不安。”于是命中书令司马孚给皇帝送帐幔、寝具等。司马孚将行,司马懿对蒋济道:“烦君为曹爽作书一封。”蒋济问:“如何写?“司马懿道:“告诉他莫存别的妄想,速速回京。回京后,唯免官而已,爵位家产一概保全。”蒋济疑惑,道:“太傅真欲如此?”司马懿道:“敢指洛水为誓,决不问罪,更不加刑。”蒋济叹道:“曹爽兄弟虽有误国之罪,念乃父曹子丹与我等旧日情谊,太傅网开一面,法外施恩,使其家不致绝祀,子丹九泉之下,也当感念太傅的恩德!”司马懿道:“那就快写吧,好由中书令将蒋公之书带去。”于是蒋济立时给曹爽写了一封书信,表示以身家性命担保,曹爽兄弟回京后,不问罪,不加刑,爵位俸禄一概保全,唯免官而已。信中又写了和乃父曹真的旧日情谊,言辞恳切,令人动容。写完后,交司马懿看了一遍,封好后,交司马孚一并带去。司马孚正欲上路,司马懿道:“且慢。”传皇宫侍卫校尉尹大目到。这尹大目虽官职不大,但为人正派,有忠直之气,所以深得曹爽信重。司马懿让尹大目说动曹爽兄弟归降。尹大目领命,随司马孚一同上路。
曹爽的脑袋涨得老大,好像一团蜜蜂在头顶盘旋,嗡嗡乱叫,用手一摸,脑袋却不大,只觉得脸颊滚热,嘴唇干裂,牙床上起了泡……他已经三天三夜没睡,目光空洞,干坐着。几个弟兄陪着,大眼瞪小眼,一声不吭。他们当然狠狠地痛骂了一通司马懿,可是司马父子仍然盘踞京城,兵逼洛水,痛骂于事无补,唾沫耗干了,又累又烦,无计可施。这时下人来报,大司农桓范只身逃出,要见大将军。曹爽如遇救星,倒趿着鞋里倒歪斜往外跑。见了桓范,一把抓住他的手,嗓音哽咽,叫了一声:“桓大夫!”眼里竟滴下泪来。
桓范原是曹爽的同乡,因名气大,历世为官,曹爽对他很敬重。但桓范是读书的士大夫,和曹爽不是一路人,所以关系谈不上亲密。危难之际,桓范来投,曹爽自是感动;二人相携入帐,几个弟兄忙起来拜见了,入坐。因天色已晚,曹爽命点起灯烛,在摇曳恍惚的灯光下,桓范见曹爽等人面色惨白,只三五日工夫,个个形容消瘦,罩着愁惨的阴云。
曹爽道:“悔不听桓大人之言,以至困窘如此。”
原来曹爽兄弟曾和皇帝一同出城射猎,桓范就曾告诫过:“兄弟皆典禁兵,不可尽出,若城内有变,闭门不纳,如之奈何?”曹爽兄弟正气焰万丈,不可一世,冷笑道:“谁敢?”不想如今正应了桓范的话,所以曹爽有此懊悔之语。
桓范道:“从前的话莫提了,如今大将军有何打算?”
曹爽恳切道:“我等穷愁无计,正欲听桓大人的高见。”
桓范博闻强识,一向留意古先贤辅君治国之策,对古时的吕尚、范蠡,前世的张良、陈平素所仰慕,自诩有良相之才。可他虽然做过地方大吏,在官场沉浮多年,终于没有一展抱负,位列三公。如今虽官至大司农,比起他看不起的太尉蒋济还差一个档次,心内自是不平。如今主上蒙尘,辅国的大将军穷愁无计,正是他筹划良策、一逞韬略、大展才能之时。若能力挽狂澜,扭转危局,他的勤王安国之功,谁能与比?他不仅会成为朝中第一臣,而且会名垂青史。于是,桓范道:“如今唯有一途,可使司马父子无所逞其凶,使主上安然,大将军等逢凶化吉……”曹爽等俱瞪大了眼睛,看桓范说出何等主意。桓范却不说他的主意,问道:“大将军有胆略否?”曹爽茫然:“桓大人此言何意?”桓范又问道:“卿兄弟想活命否?”曹爽等互相看了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桓范见众人无语,这才缓缓道:“大将军可立刻传令,护着皇帝车驾前往许昌,现在出发,快马疾驰,半夜即可抵达。然后大将军可传檄四方,令各路兵马勤王平叛。”众人睁大眼睛,还是无话。桓范又对曹羲道:“你统领的营伍近在城南,呼召如意,许昌的库里有兵器财物,若战事一起,所忧虑的唯有粮草,而大司农之印在我手中,诸君尚有何疑?”桓范把主意全盘托出,看了看众人,见大家仍如木塑泥胎一般,没什么反应,心头一急,提高了声音:“怎么?老夫之言不可行吗?匹夫劫持人质,还望活命,何况你们和皇上在一起?”曹羲哑着喉咙,问了一句:“能行吗?”桓范咽了口唾沫,瞪着曹羲的脸,反问道:“怎么不行?”曹羲低下头,嘟哝道:“我们怎么能斗过司马懿呢!”这句话,正是大家心里反复掂量的,曹羲一句话,大家更无人做声,一个个埋着头,苦着脸,就像出丧一般。
桓范一听,脖子后飕飕冒凉气,冷汗唰就下来了。他正要开口,帐外有人进来,对曹爽附耳说了两句话,曹爽马上随人出去了。
曹爽出去,见了刚到的司马孚,交接了带给皇帝的帐幔等物,看了太尉蒋济的亲笔信,心先馁了一半;又见了殿中校尉尹大目,两人到僻静处说了半晌。曹爽详细问了城内情形,听尹大目将司马懿的许诺说了一遍,良久乃道:“太傅虽有指洛水为誓的话,我终不敢相信。”尹大目眼里噙了泪,叹了口气,问:“大将军自度可是太傅的对手?”曹爽摇头,尹大目道:“此话虽不足信,但或许有一条生路,况且他对蒋太尉也说了此话,谅他不能食言。若和他对抗下去,兵燹一起,生灵涂炭,国家将乱,大将军虽辅政多年,但太傅心腹爪牙,遍布国中,他又身经百战,老谋深算,大将军终非敌手,其祸难测也!两害相权取其轻,为大将军计,与其身亡国危,不如暂时息兵,诣阙谢罪。请大将军思之。”曹爽抱着头,好一会儿,抬头直视尹大目,带着哭腔,绝望地说:“若能活命,尚有何求!”
曹爽的大帐里,桓范也几乎绝望了,他哑着嗓子,对曹羲大喊大叫:“你的书难道白读了吗?我冒着灭族之危只身跑到你们这里,是想救大魏社稷,救你们兄弟性命的啊!若归降司马父子,你们曹家的门户就倒了!咱们全完啦,完啦!”曹羲等人仍不做声。曹爽回到大帐,桓范扑通匍匐在他的脚前,花白的胡子抖着,抱着曹爽的腿喊道:“大将军,下令啊,下令去许昌啊!下令啊,下令召诸侯啊!下令啊,下令传檄四方,讨伐反贼司马懿啊!”曹爽木橛子般站着,没有表情。他慢慢解下腰中的佩剑,当啷一下扔在地上,说:“我想太傅之意,不过是让我们兄弟服从他罢了,我岂能以卵击石,弄得宗族殄灭?我乃大魏宗亲,便归降司马氏,也不失做富家翁也!”
大帐里死一般寂静。桓范大张着嘴,死鱼一般的眼睛望着众人,好像被噩梦魇住一般。忽然,他放声大哭起来,指着曹爽弟兄大骂:“曹子丹何等英雄,怎么会生下你们这群犊子,犊子啊……”接着,他噼啪噼啪扇自己的耳光,哭道:“我怎么这么糊涂啊,跟着这群王八犊子遭灭族之祸!我糊涂啊,糊涂啊……”曹爽命人将桓范拉下去。此时天已拂晓,大帐里透进青白的晨光,曹爽兄弟及随行诸臣在即将熄灭的烛火中面色憔悴苍白,如从地狱归来的鬼魂。曹爽命备马,他要只身去见皇上,要皇上下旨免他的官,同时,他让兄弟曹羲起草给太傅的请罪书。
这天下午,皇帝的仪仗车驾、随行诸臣及曹爽兄弟在司马懿大军的监护下回到洛阳城。曹爽兄弟被软禁在他的府第已经两个多月了。曹爽本来是个胖子,如今胖圆的脸瘦出了尖下颏,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稳,两眼空洞无神,说话嗓音嘶哑,小声小气,和从前判若两人。
刚从高平陵回来时,风还有些凉,柳枝上的芽苞还没有绽开,后园的湖面上清波粼粼,阳光清冷,站在湖边还有透骨的寒意。如今已是柳絮纷飞,春燕呢喃了。湖岸边的柳树由鹅黄变成浅绿,湖畔的迎春花满枝头,丁香也含了苞,荼蘼架绿生生的,下边的石凳也被暖阳晒热了。曹爽平时无暇看这些景色,对于季节的更替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受,他整日接见部下僚属,批转公文,看着一张张逢迎谄媚的笑脸,决定着他们的升沉荣辱,决定着国家的命运。那时他觉得自己非常伟大,是这个世界绝对不可少的人物。更多的时候,他沉迷在酒宴、歌舞和肉欲中,沉迷在颂歌谀词、众星捧月的权力快感里。如今,他只能站在他府第的厅堂里,隔着一扇镂花的红窗,望着窗外的那片湖水了。水面上飘着飞舞的柳絮,好像一层轻烟,荷花的茎箭杆儿似的挺起来,叶子慢慢地放圆。每天都有一对燕子呢喃着,俯冲下来,在水面掠过,激起微微的涟漪,欢快地叫着,又冲上蓝天,这样反复地戏耍,然后飞去了。湖面的水清早是碧绿的,中午就有些青白,太阳将落时变得湛蓝,这时候最为寂静,只有屋脊、树和假山亭阁的影子奇形怪状地铺展在水面上,在夕阳的红光中,它们渐渐地变黑变浓,连同湖水一起,被沉沉的暗夜吞噬了。
暗夜多么漫长而可怕啊!
日复一日,曹爽几乎被恐惧折磨疯了。府门外列着重兵,爬上假山的亭子,可以看到骑马佩剑的将士们在墙外巡走,刀戟的寒光在阳光下闪烁着,使这明媚的春天透着血腥的杀气。开始,他还可以在院子里走动,后来,他连门也出不去了。他府第的四角修起了高高的望楼,府门外人声扰攘,洛阳城内的百姓们——男人、女人甚至孩子像蚁群般缕缕行行,在四个望楼上爬上爬下,他们被允许在望楼上窥伺和参观原大将军的私人生活。青年和孩子们笑闹着,向院落里掷石头。曹爽和家眷们来到院子里时,望楼上的人就发出一声叫喊:“出来啦!出来啦!”人声鼎沸,喧哗不休,一个个引颈而望,像看钻出洞穴的怪兽一般。曹爽若出现在院落的西北角,西北望楼上的人就齐声大喊:“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