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倒计时(1)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末日倒计时
  • 发布时间:2010-06-03 10:10
  一

  “昨日重现”酒吧在低垂的灯光下像一位回忆过去的老者深沉稳重,几绺薄雾环绕在它的周围,使场景显得更加怀旧。

  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一个长相很男人的人正在细心地品尝着冰镇啤酒给他带来的清爽和快意。昏暗的吊灯把他的坐姿涂抹得像一尊塑像。别看他表情静如止水,但他锋利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坐在吧台上喝酒的矮胖子身上,他后腰处不经意隆起的部位是引起他注意的唯一原因。经验告诉他,造成矮胖子后腰处隆起的原因一定是一支六四式手枪。他暗暗告诫自己这次一定得看准,前天,他认定一个男人腰间是枪,结果,却是一个加大加肥的钱包。钱虽然可以摆脱他目前的困境,但和枪比起来,似乎有些微不足道。

  和前天的钱包相比,他现在更需要男人腰里的那支枪。

  矮胖子和吧台的小姐那种起腻的暧昧劲证明他们一定很熟,兴许他们早已经上过床了。一想到床能带给人的乐趣,他的体内竟然萌发了一种原始的冲动。矮胖子的酒量是出众的,从坐到吧台前的高凳上起,他足足喝了十三杯大扎啤。这时,男人看见他对面那个矮胖子从怀里掏出手机,表情无奈地对着手机说着什么,经验告诉他,给矮胖子打手机的一定是他的老婆。他们的交流一定不太和谐,矮胖子有些红涨的脸有些扭曲,这种表情当然不利于他在吧台漂亮小姐面前显摆男人的“炮斯”,于是,他的屁股有向上运动的倾向了。吧台漂亮的小姐戏谑地说了他一句,他用连连摆手的动作掩饰他的底气不足。矮胖子连账也没结,就步履漂浮地走出了酒吧。男人警惕地向四周看了一眼,发现除了他在注视矮胖子以外,这个长相平庸的男人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在注意他了。这个观察结果让他把行动前的心态调整到了最佳状态,他对下一步的搏斗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矮胖子从酒吧里出来,没有直接叫车,而是向周围看了一眼,他身边的薄雾把他的徘徊渲染得像黑白电影里的经典镜头。躲在他身后的男人知道,他这是想找到一个僻静处好排泄体内过剩堆积的液体。这个插曲正合他意,一个僻静的角落适合他排泄,更适合他下手。矮胖子终于在一个楼角处满意地停下了脚步,他掏出家伙,嘴里不断地吹着婴儿熟悉的口哨,看来,这家伙的前列腺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可悲的家伙,你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前列腺对你自信心的困扰了。男人这样想着,就悄悄绕到矮胖子的身后,他怕矮胖子出于职业敏感性对他的到来产生怀疑,也装作排泄的样子,把手放在裆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巧合,让矮胖子谅解了他的出现,他还想停下嘴里的口哨和他打一声招呼,可惜晚了,男人就在他的口哨声刚有停下来趋势的时候,健步奔到他的身体右侧,左臂准确无误的索喉动作套牢了他的脖子,右臂紧跟着就配合到位了,他双臂一较劲,矮胖子的脖子就断成了不同地区。这个动作经典的二战电影里经常出现,他模仿起来轻车熟路。男人没有顾及他的身体因为瘫软而向下滑行的现实,而是在矮胖子的身体向下滑行的同时,从他的后腰处拿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手枪。凭手感他确认,那的确是一支六四式手枪。他的嘴角在矮胖子的身体完全倒在地上的时候露出了冷酷的笑意。

  二

  石坚和田丰收匆匆地走在局里像跑道一样的走廊里。户外的太阳慷慨地把明媚的阳光均匀地泼洒进来,像大师级的画家一样在走廊的过道里画着明暗相间的方格,窗户和墙壁配合着他们的走动,使他们的身影忽明忽暗。统一发放的皮鞋踩在走廊陈旧的地板上,发出像电影特技里夸张的声音。

  他们刚刚接到局长办公室打来的紧急电话才匆匆地赶回局里。

  “是不是咱们的立功申请批下来了?”田丰收问。石坚说:“看意思不像。如果你的IQ再增加一个百分点,你就会猜到又该轮到咱们干大活了。”田丰收不服气地说:“咱们打赌?”“什么时候你赢过?”石坚的脸上掠过一丝自信的笑意。田丰收长吁一口气,说:“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我这辈子都不希望接到老爷子的电话了。”

  侯局长早已端坐在放映室前排的座位上,两鬓像霜染似的斑白的头发,使他显得既慈祥又威严。他像父亲一样向两位得意的干将慈爱地点点头,示意他们坐在他的身边,他关切地问:“你们这回赌什么了?”田丰收说:“我们什么都没赌,这点小事太简单了,傻子都能搞明白。”侯局长戏谑地说:“那你说说看。”田丰收刚要说话,石坚急忙阻止了他说:“此处有风险,说话须小心。”侯局长用手点指田丰收,说:“你得谢谢他,要不你又上当了。”田丰收搔了搔头,说:“受伤害的怎么老是我呢?”侯局长说:“你准备用什么方式谢谢明庭呢?如果有饭局我可以友情出席。”田丰收刚想说些什么,被侯局长用手势客气地制止了。“本时段的娱乐时间结束,正式开始干活。”他向早已准备好的放映员点点头,说,“你可以开始了。”

  放映员关上屋子里所有的灯,放映机里一束苍白的光柱打在屏幕上,屏幕在经过了一阵不规则的麻点以后,出现了一张很平常的脸谱,可就是这张普通的脸谱,却叫石坚大吃一惊,“是他?”“对,就是他,你从前的对手。”侯局长转过身来,低沉地说,“现在他又成了你的对手,公安部已经下令正在全国通缉他。”石坚下意识地轻抚左腮,脸上淡淡地掠过一丝苦笑。他分明还记得,那记迅猛的“霹雳腿”。那致命的一击,使他与冠军无缘。虽然几年过去了,但看到张栋以后,他被击中的部位,现在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放映员用机械的声音介绍道:“他叫张栋,曾在某特种兵部队服役过,转业后被分配到市汽轮机厂保卫科,任过科长,现年三十岁。今年六月份和他人集资十多万元,去广州批发服装,被一家服装厂的业务员将其全部资金骗走,张栋去该业务员家要款,被拒绝后,便失去了理智,丧心病狂地将其刺死,畏罪潜逃。十二日夜里一名警察被杀,身上的六四手枪和十余发子弹丢失,从作案手法上判断,怀疑也是张栋所为。张栋作案后隐匿起来至今下落不明。公安部已向全国下达了通缉令。”

  片子放完了,屋里亮起了灯。这一忽明忽暗的转变让人的眼睛有些不太适应。侯局长注视着他们说:“张栋是咱们滨海市人,更是滨海市的败类,我希望你们能亲手抓住他。特别是石坚,这次决不允许你再败在他的手下。”“Yes,Sir。”他们异口同声地学了一回国外同行。侯局长捋了捋花白的头发,笑道:“别跟我玩洋轮子,实现你们的诺言,警官的诺言。”“没问题。”石坚一拍胸脯坚定地说:“保证消灭所有敢于应试的对手。”侯局长满意地点点头,说:“我已经从省散打队请来了一位玩‘霹雳腿’的高手,他可以帮助你重新认识、重新对付这种厉害的腿法。”“何必这么麻烦呢?”田丰收神气活现地说,“我忘了向您老人家介绍了,我才是玩‘霹雳腿’真正的顶尖高手。少林寺高僧都曾向我讨教过。”“真的?”侯局长高深莫测地说,“该着老子省钱啊!那就由你陪着他好好练吧!”

  在回去的路上,迎面碰上了局宣传处的冯光辉,他叫住他们,问:“有张栋的消息吗?”石坚摇摇头,说:“下落不明。”他的回答显然不能让冯光辉满意:“是外交辞令吧?咱们可是哥们儿。”他显然是想从他们嘴里挖出些什么。石坚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哥们儿,有消息我第一个就通知你,让你在第一时间见报。”冯光辉见好就收,他向他们摆摆手,转身离开了。

  望着冯光辉远逝的背影,田丰收一努嘴,说:“硬装百灵鸟他妈,讨厌。”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讨厌冯光辉那副男不男女不女的脸,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头儿,你怎么会认识张栋的?”“三年前的一次全国散打比赛上,我们都打六十公斤级,在决赛中我们相遇了。前两局平分秋色,第三局,他一记漂亮的‘霹雳腿’击中了我的左腮,结果他赢了。”

  “就这么简单?没有一点传奇色彩吗?”

  “有电视转播。”

  “有你被击倒时那痛苦表情的特写吗?”

  “别在矮子面前说短话。”

  “人家都说中国人丑陋,从来不谈自己的败绩,可你正相反,和美国的超人沾点亲戚关系?”

  “再让我碰到他我决不会输。”

  “底气明显不足,你应该说,你一定能赢。”

  “哎!臭小子,你真的会玩‘霹雳腿’?”

  “你要请我做高级陪练?”

  “有这种可能。”

  “没问题。”田丰收做了个鬼脸说,“这个月的营养费、误工费、培训费、医疗费和奖金你得全包。另外,你满地找牙可别怪我。”

  三

  “阳光美容院”坐落在城郊结合部的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地方,高楼大厦在这里只有投影。别看美容院地处市郊,但这里的老板余阳光却是从香港到内地淘金来的,她高超的技艺为她赢得了众多的回头客,偏爱她的客户们的捧场又让这里的生意火爆异常。

  刚刚送走一位前来做面部护理的官太太,余阳光觉得很累,她活动了一下腰身,把自己深埋在沙发里闭目养神。生动的光线从窗外调皮地照射进来,轻轻地铺洒在她娇美的脸上,使她的小憩更像是一只可爱的宠物在午休。屋里的恬静和屋外温暖在这一刻达成了完美的和谐。

  这时,楼下一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轿车稳稳停在门前,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敏捷地下了车。下车后他四处警觉地环视了一番,确认没有危险之后,他戴上一个特大号的墨镜,墨镜几乎遮掩了他大半个脸,使他的出现像佐罗系列电影一样充满了神秘的色彩。他毫无表情地对司机说:“把车开到对面等我。”司机唯命是从地点点头关切地说:“大哥,你千万要小心啊!”

  正在闭目养神的余阳光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这个不和谐的声音使她不得不睁开眼睛,蒙癤中她看见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速度之快令她瞠目。见她睁开了眼睛,来人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小姐,我打扰您休息了。”“没什么。”他善解人意的话语让余阳光原谅了他的打扰,她站起身来,淡淡地一笑说:“先生找我有事吗?”

  这时,余阳光的两位助手从里间屋走了出来,她们一左一右地站在她的身边,她们的出现显然是出乎了他的预料,所以男人的脸部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他沉吟片刻说:“我能和您单独谈谈吗?”余阳光对他的迟疑不决表现出了豁达的态度,毕竟是一个大男人,在美容院这个女人的世界里,有些难言之隐是可以理解的。她深知医生的态度有时可以左右病人的选择,所以,她和颜悦色地示意两位助手下楼回避,她们走开以后,余阳光轻声地说:“现在可以说了。”“是这样的……”来人仍旧吞吞吐吐,似乎心有余悸。“您想美容?”余阳光试探地问。他不好意思地说:“您猜对了。”余阳光宽容地笑了。美容毕竟是女人的专利,男人涉猎进来,有些不好意思,也是可以解释通的。难怪有人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勇士。看来,勇士并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当得上的。

  “做个双眼皮手术复杂吗?”他说,“我想了解一下这方面的知识。”余阳光被他的谨慎逗乐了,她说:“那是个小儿科把戏,现在有三种方法可以让您如愿以偿。一种是手术法,第二种是缝线法,第三种是埋线法。”“哪一种更简单?还不耽误工作。”他故意把工作说得很重,使他的表情更像一个勤劳的劳动模范。余阳光尊重了他的表情,她说:“埋线法吧,做完后三天,你就可以工作了。”“这听起来似乎挺荒唐,但我的确想美化一下这片旧山河。”他摘下那副能遮住他半张脸的墨镜说,“我现在想真诚地追求一个女孩子,可我这张脸太缺少令她着迷的个性了。所以……”余阳光因为他的感情里融入了侠义的豪气而感到了温暖,让她产生了一定要为他做好这个手术的决心。她自信地说:“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英俊的面庞充满男性张扬的个性。你女朋友一定是韩剧看多了,现在流行小眼睛双眼皮的男人。”

  说着话,她把他带进里边整洁的工作间,这还是她第一次给一个大男人做双眼皮手术,这种充满刺激的挑战让她格外兴奋。她安顿他躺在一张特制的靠椅上,说:“不必担心,你的理想一会儿就会变成现实。”男人不放心地说:“会很疼,是吗?”余阳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样愚蠢的问题,所以沉思良久,她才说:“美是要付出代价的。”

  余阳光不愧是美容界高手中的高手,她在最短的时间内,非常娴熟地做完了一台自己认为非常完美的手术。她递给他一面小镜子,镜子里映着他那张略显疲惫的脸和有些红肿的眼睛。余阳光问:“还满意吗?”他似乎没有听见她关切的问话,仍旧盯着镜子里的自我,直到她再一次问起,他才所问非所答地说:“小姐,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吗?说白了就是还像以前的我吗?”他的答非所问令余阳光感到又奇怪又可笑,她讨好地说:“比以前潇洒多了。”“如果我还想改变一下——”他直盯着她的脸说,“也就是说让别人无法再认出我来,您还有办法吗?我可以加倍付钱。”他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放在桌子上,足有五千块。余阳光不禁一愣,她这才留意起眼前这个不寻常的男人。她从这张平淡无奇的脸上隐隐约约地看出一股杀气和不可抗拒的意志,她这才感觉到这张脸谱的狰狞可惧。她忙说:“也许留下一块疤什么的……”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粗暴地打断了:“那不更容易被识破了吗?”“正相反,”余阳光经验老到地说,“由于脸部肌肉的改变,人的容貌就随之改变,在目前的条件下,这是唯一的手段。”“那就来一块疤!”男人斩钉截铁地说。

  四

  石坚的手机鸣响的时候,他正和田丰收分析张栋案件的卷宗。他一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侯局长的手机号码,就对田丰收做了个鬼脸说:“老爷子的电话。”石坚忙接通了电话,话筒里传来侯局长苍老的声音:“火速赶到‘阳光美容院’,这里的老板要做遗体整容。”田丰收直勾勾地盯着表情严肃的石坚,问:“什么事情?让你这么深沉。”石坚按了手机,说:“有人被杀了!”田丰收把嘴一咧,习惯地说:“噢!演出开始了。”

  坐在急驶的汽车里,田丰收莫名其妙地问:“我怎么也不明白,局座怎么会抢在我们的前面?”石坚一笑,说:“他老人家在用行动证明自己还没老。”田丰收戏谑地说:“我可没有你那么市侩,我猜他老人家是怕被精简了。”

  当他们赶到“阳光美容院”的时候,那里已经聚满了好奇的人。中国人爱看热闹的陋习使许多真诚都变成了冷漠。石坚无奈,只好打开了警灯。血红色的警灯伴随着刺耳的警笛骤然旋转起来,看热闹的人群被这阵式吓了一跳,人们纷纷闪开了一条通道,他们的警车才得以通过。

  余阳光死得很惨,殷红的鲜血淌了一地,将她乳白色的连衣裙染得鲜红。她蜷曲在血泊中,左臂竭力地向前方够着什么。她的前方就是一个做工精美的木架。架子上放着一只宋代瓷瓶。她显然是想弄倒这个木架,瓷瓶的破碎声一定会惊动其他人。虽然近在咫尺,可惜,她没能爬到。那只宋代瓷瓶闪着名贵的光泽,高傲地站在架子上,似乎有向人们讲述刚刚发生过的悲剧的冲动。

  有人把余阳光的助手带到了楼上,她们已经哭成了泪人。石坚慢慢地走到她们身边,尽量放低声音说:“好好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帮助我抓住凶手好吗?”她们狠狠地点点头表示同意。一个叫小红的女孩说:“当时我们正在休息,这时,进来一个三十多岁中等身材的男人来咨询美容业务,他说只和余老板谈,老板就让我们下楼了。我们在楼下等了好半天也不见他们下来,就向楼上喊了几声。我没听到老板的回音,就急忙上了楼,一进工作间可把我吓蒙了……”“一直没见那男人下楼,是吗?”石坚关切地问。“他一直没有下楼。”小红回忆说,“当时我发现工作间的窗户开了,平时这屋里的窗子是不开的。”

  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石坚来到窗前,俯身向下看,这是一个二层小楼,距地面不过五六米的距离,人从这个距离跳下去,不会对身体产生重大的伤害。由此判断凶手一定是跳窗而逃的。石坚问:“还能记起他长得什么样吗?”小红说:“他戴着一个特大号的墨镜,遮住了半个脸,看不清他的模样。”石坚从兜里掏出一张相片,那是从张栋的通缉令上复制的。他按照小红说的描述,迅速地在张栋的脸上画了一个特大号的墨镜,然后递给小红,说:“你再仔细辨认一下。”小红接过照片,非常确定地说:“没错,就是他。”说完,她把照片递给身边的伙伴,她看完后也肯定地说:“就是他!”

  这时,田丰收走了过来,他一直在勘察现场。“头儿,我发现了一块新大陆。”田丰收指的新大陆是画在地板上的一幅图案,这个图案显然是余阳光用手指蘸着鲜血画成的。图案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是一个像问号似的半圆形,半圆形的里面有一条重重的横线,她的手指在这条横线上停止了运动。这是余阳光用生命最后一丝力量勾画的,但她没能完成这幅画就匆匆地离开了她精心打扮梳理过的世界,这幅画就成了她想告诉人们内幕的唯一信息。

  “什么意思?”他们互相对视着,每个人的眼睛都在对方的脸上寻找着答案。

  凶杀现场的哥德巴赫猜想。

  五

  冯江涛把“桑塔纳”车停靠在树阴下等待张栋从美容院里顺利地走出来。他和张栋从小就在一起学练拳脚,一直是可以为对方两肋插刀的铁哥们儿。此时,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不远处的美容院,他觉得时间过得真慢,简直就像蜗牛在爬行,街道上每经过一个行人或通过一辆车,他的心都要颤抖一下。此刻,他多么希望这世界上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啊!

  就在阵阵无名的恐惧感不断地撞击他思想的时候,他看见张栋敏捷地从二楼的窗口像一只轻盈的燕子一跃而下,他急忙机械地启动汽车,急速地向前驶去。当“桑塔纳”汽车快要接近张栋的时候,张栋向前摆手示意他别把车停下来,冯江涛理会了他的意图,他放慢了车速,张栋先是把手提兜顺着车窗扔了进来,随后他双腿较劲向前一蹿,一个“饿虎扑食”式,身体灵巧地从车窗钻了进来。

  冯江涛把车开得飞快,车身后边卷起的尘土像烟雾弹一样弥漫开来,他看见张栋的脸上贴着一大块纱布,关切地问:“你的脸怎么了?”张栋用手轻轻地按了按纱布,说:“我让她又做了个面部整容手术。”冯江涛这才放下心来。他开了一阵,发现自己竟是漫无边际地瞎跑,于是,他又放慢了车速,看着车内的反光镜,镜子里映着张栋毫无表情的脸。张栋说:“我没想杀她,可正当我结账的时候,我发现她的板台上有一张晚报,上边有一条关于我的新闻。我不知道她看到没看到,怕她……所以……”他的脸上是孩子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时的委屈,眼睛里却闪着宁可我负天下人也不让天下人负我的凶残。冯江涛善解人意地说:“你不用跟我解释什么,你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是对的。”张栋的心被他的话语温暖了一下,在纸醉金迷物欲横流尔虞我诈的社会里,能有这样一个铁哥们儿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啊!冯江涛见他没吭声,便问:“我们去哪儿?”张栋沉吟良久才说:“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停车。”

  冯江涛听话地把车悄悄地滑进一片僻静的浓荫之中,在一个无人处把汽车稳稳地刹住。张栋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表情复杂地说:“哥们儿,啥都别说了!”冯江涛很江湖地笑了一下说:“自家兄弟,哪来那么多的客气。”张栋装着血衣的兜子放在前座上,叮嘱道:“找个安全的地方把这兜东西烧掉,千万不要让别人看见。”冯江涛像要完成一项光荣的任务似的,很兴奋地点点头说:“你放心吧,保证万无一失。”张栋机警地看了一眼窗外,说:“据我多年的经验,这段时间风声会很紧,警察也会去找你,不过不会很久就会平静如初了。”冯江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忙问:“他们来了,我怎么应付?”张栋深思熟虑地说:“就说很长时间没看见我了,要装出和他们合作的态度,记住,装得要和真的一样,说一有我的消息就马上通知他们。记住了吗?”冯江涛又问:“我怎么才能找到你?”张栋说:“我会找你的。”他把一张事先写好的纸条递给冯江涛说,“一会儿,你还得辛苦一下,到这个地方去一趟。以后的事儿……也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在他伤感的话语中,他们的手很有劲地握了一下。张栋下了车,示意冯江涛把车开走。冯江涛长鸣了一声喇叭把车开走了。张栋看着红色的“桑塔纳”车渐渐远去,直到从他的视线中消失,这才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不太合体的衣服,那是他从美容院的衣柜里找到的衣服。他走出了那片浓密的林荫,正好一辆出租车驶来,他招了招手,出租车在他的身边停了下来。张栋敏捷地上了车,冷漠地对司机说:“送我到西郊。”

  西郊是滨海市的近邻,这里是一片低矮的棚户区,在高处观看,连成一片的平房像古代将军的盔甲一样起伏不定。它和城区仅隔一条小河,可就是这十多米宽的小河就把繁荣和落败分割得如此鲜明,让照射到这里的阳光都显得无比伤感。好在城市的南扩进程异常迅猛,小河对岸已经长出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这些形状各异、高矮不同的庞然大物正虎视眈眈地藐视对岸的弱小和衰败。没有一点感情的城市,只对吞并和扩张情有独钟。张栋在秘密潜回滨海市前就相中了这里,他选择这里可谓用心良苦。这片庞大的棚户区居住的大多是铁路职工,他们多数在房子的前后院私自建起了面积不等的违章房,供子女结婚时居住。后来,有条件的子女们纷纷搬到条件好的城里去住,他们就把这些违章房租给南方来打工的创业者。所以这里的居民身份比较复杂,经济条件一般,彼此互不相识,又没有交流和往来,非常适合他隐藏起来。当他以很便宜的价格租下了一套独门独院的“北京平”时,房主像见到皇帝似的对他千恩万谢。

  张栋打开房门,走进里屋,迫不及待地奔向挂在墙上的镜子,他慢慢摘下墨镜,满是灰尘的镜子里的形象令他不敢相信那里映着的就是他自己。他的眼睛有些红肿,像溃烂的樱桃。人为的双眼皮和他的小眼睛是多么不相称,那么不协调,像硬贴上去的两片赘肉。再加上他右脸上的纱布,他自己都觉得镜子里的形象有些恐怖。他痛苦地闭上眼睛,重重地躺在床上。他知道现在唯有黑暗才能给他带来难得的平衡和暂时的宁静。

  这时,他忽然觉得眼睛开始疼痛起来,一胀一胀的疼痛感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侵扰他的意志。在这个租来的小屋里,除了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以外,根本就找不到一片可以帮助他解除痛苦的药片。他不禁恨起余阳光来,因为,她向他许诺过,埋线法做过的双眼皮根本就不会影响正常的生活和工作。现在看来,她说的话竟然也是虚无缥缈的假话。他清楚地知道,现在解除痛苦的唯一办法就是睡觉,除此之外,他已经别无选择。但愿这种最原始最简单的办法能使他如愿以偿。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可是疼痛并没有因为黑暗的到来而消失,反而由于他的精力过于集中更加疼痛起来。他已经记不清从哪一本杂志上看过一则快速入睡的绝招:默念枯燥的数字,可以使精力过于集中或过于兴奋的人很快进入睡眠状态。他想尝试一下这种从来也没有验证过的绝招,于是,他从一开始,数到一百多的时候也没有丝毫的睡意,他有理由怀疑杂志上说的绝招的真实性和可信性。他想放弃这种近似于愚蠢的尝试,可他又为自己找不到更好的方法而感到痛苦,于是,他只好硬着头皮坚持下去,也不知道数了多久,数到了多少,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过,他睡得一点也不踏实,断断续续的噩梦不停光临他的睡眠,让他的睡眠也充满了恐怖。

  六

  石坚把自己深埋在沙发里,他的右手拿着一个精致漂亮的小镜。照镜子思考问题是他独特的思维方式,也是他和当下文学作品和现实生活中新崛起的警官们的不同之处。当他们因为思考问题一筹莫展一脸愁容,而想借助于尼古丁的力量时,他却静静地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照镜子。照镜子思考问题符合深奥的哲学原理,由于镜子里还有一个自我,这样,当你思考问题的时候,一个人便拥有了两个人的智慧。他在开发另一个自我的潜能。

  他手里的这面古色古香的小镜子是《滨海晚报》的首席记者庄舒秀小姐送给他的,据说是她去美国访问时特意买回来的。椭圆形的空间里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

  正当他聚精会神地做深沉状时,镜子里又映出了庄舒秀的脸,那是一张妩媚而又略带狷傲的脸,她竟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他的身后。他吃惊地问:“你会轻功吗?”庄舒秀得意地一笑,说:“我是燕子李三的师傅,没有人告诉过你也没有看过我的自传吗?”石坚被逗乐了,他用手指点着她的鼻子说:“丫头,真敢往上捅词啊。”“改革春风吹满地,刘二堡人要争气嘛!”庄舒秀说了一段赵本山小品里的经典台词,就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她习惯地从包里掏出纸和笔,用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目光注视着眼前这位一筹莫展的警官。“再来一个让全世界都震动,让所有中外大小侦探都气死的系列报道怎么样?”她胸有成竹地说,“对此,我充满了必胜的信心。”“你们报社的效益又不好了吧?”石坚一语道破天机地说,“你们报社可没少拿我赚钱,但至今一点提成都没有,让人心凉啊!”庄舒秀一咋舌,说:“打人别打脸,扒树别扒皮。”石坚轻揉左额角上的亮疤,重复着他永远也改变不了的招牌似的动作,他为难地说:“现在的关键是我们一点线索也没有,被气死的不是别人而是他妈的我本人。”她把手一摊,顽皮地一笑,说:“愚蠢笨蛋草包酒囊饭桶二傻子。白照镜子了?”石坚被她一连串的光荣称号逗乐了,他刚要说些什么,随着一阵敲门声,冯光辉走了进来,他一眼就看见了庄舒秀,忙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原来,冯光辉是从《滨海晚报》调到局宣传部的。寒暄了一阵,他说:“也没有外人,关于张栋的案子上级很重视,我想把案情进展情况了解一下写一份内参。”不知为什么,石坚从心里不喜欢这个人,说来也怪,有些人的脸上还就真长着令人生厌的烦人肉。不说不知道,人脸造型真奇妙。他不动声色地说:“冯干事,等我向报社记者汇报完了再向您汇报行吗?”这句不软不硬不冷不热的逐客令让冯光辉很尴尬,很不自在,好在他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这种尴尬的局面应付起来倒也得心应手。他调动脸上所有的笑细胞,堆起一副绝类弥勒的笑容说:“那你们先谈,谈完了我再向大明星请教。”说完,他有些讪讪地走了出去。

  “你没有理由这么不喜欢他。”望着他委屈的背影,她打抱不平地说。被人看破心机是件很没面子的事情,他想掩饰一下,但她没给他这个机会,她一甩长发,一本正经地说:“还是老实坦白交代我刚才提出的问题吧!”石坚苦笑一下,说:“我现在只知道的是他整了容,还凶残地杀死了美容师。而且他没有前科,对我们的侦破手段了如指掌,所以突发性和随意性很大,危害性也就更大。噢!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他以前干过保卫科科长。”“这不是你的风格,你绝不是这个熊样。”她冷冷地说,“理由太不充分了,但也能证明一个问题。”

  “什么?”

  “你的IQ在下降,接近于马脑袋。”

  “我代表全世界的男人乞求您老人家饶了我吧!”

  “那我就代表全世界所有的女人鼓励你坚定不移地实现你的谎言,亮疤警官的谎言,打遍天下无对手。”石坚做了个天真的鬼脸,说:“你应该当我妈。”“现在吗?”她乐得直不起腰来,说,“我很愿意收养像阁下这样的无家可归者,保护好男人们有家的权利是我的天职和义务。”

  这时,技侦处的人送来一份电话录音记录。记录上说,他们刚刚监听到张栋从和滨海市相隔三百多公里的临江市打到家里电话,他在电话里告诉他的母亲,他现在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挂牵。他母亲听到儿子的声音后声泪俱下。她劝他快点回来向政府自首,争取宽大处理。他说,自己犯的是捅破天的罪,不可能宽大了。他母亲哭了一会,问他是不是得病了?声音怎么这么虚弱。他说,这几天他得了重感冒,不碍事的,让她好好保重,就匆匆挂断了电话。石坚看完了电话记录,不禁惊叹于张栋的智商了,“阳光美容院”地处市郊,向东有两条通往临江市的路,一条是高速公路,一条是国道。他从美容院作案后,从这里逃到了临江市,可谓是用心良苦啊!他对技侦处的人说:“把录音带给我复制一份。”

  聪明的庄舒秀从他脸上的变化发现了问题,她穷追不舍地问:“是不是有了张栋的消息?”石坚故意卖了个关子,说:“你太敏感了吧。”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石坚急忙走过去,话筒里传来田丰收的声音:“头儿,我找到他了,在伯爵歌舞厅。”“我这就赶过去,叫那臭小子等我。”他撂下电话,转过身说:“丫头,我有点业务,您看……”庄舒秀一笑,说:“还算挺高级的逐客令,可惜一点都不含蓄。”他不好意思地说:“真对不起,我还没来得及思考,让您见笑了。”

  庄舒秀没办法不乐得前仰后合,她边收拾笔和本边说:“我想起来了,你被张栋那记‘霹雳腿’击倒在擂台上的那篇报道是冯光辉写的,当时,他是我们报社的体育记者,我说你怎么对人家那么不客气呢?还说人家的脸上长着烦人肉。小气鬼。”“是吗?”石坚不置可否地一笑,说,“我看过这篇报道吗?”庄舒秀收敛笑容正色道:“我的开篇怎么写?要知道,万事开头难。”他毫不犹豫地说:“让全世界的姐妹都警惕整过容的男人,特别是小眼的男人。”

  “伯爵歌舞厅”是滨海市最豪华最奢侈的去处,灯红酒绿,红男绿女,纸醉金迷,醉生梦死在这里都能体现得到,大款大腕明星们经常光顾于此,使它成了滨海市高消费和身份的象征。

  石坚要找的人叫李立章,江湖人称“消息王”,再加上他身高体阔,玩过几年拳脚,社会上有那么一号。石坚进来的时候,李立章正和歌舞厅的小姐闲聊调情。他色迷迷的眼睛好像掉进了她充满诱惑的前胸,那位小姐显然也是一位久经沙场的战神金刚,非但没有拒绝他的贪婪,反而很自豪地挺起胸脯,在他的痴迷中彰显她爆炸似的波霸。石坚在他身后轻轻地咳了一声,李立章很不情愿地转过身来,见是石坚,忙向和他起腻的小姐使了个眼色,小姐知趣地扭动着丰满的身体,夸张地从石坚的身边走过,一股狐臭和香水混合的怪味让石坚感到一阵作呕。李立章讨好地说:“你的影子说你老找我有事,我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的忙?”坐在一边早就等得不耐烦的田丰收生气地说:“臭小子,我再提醒你一次,老子叫田丰收。”“噢!对了,差点把这么如雷贯耳的大名给忘了,我只好说sorry了,说实话,我是多么希望成为你们的影子啊!谁的都成,能光宗耀祖啊!”石坚冷不防擂了他一记窝心拳,说:“少在我面前说洋文,我最讨厌假洋鬼子了。”李立章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说:“你老玩真的,找我有什么好事?”石坚对他的装腔作势不屑一顾,他冷冷地说:“以你多年的江湖经验你应该知道。”李立章为难地摇摇头,说:“道上的朋友现在都叫我笨蛋蠢驴草包。”石坚知道他的禀性,也不和他计较,言归正传地说:“我想了解一下张栋的情况。”

  “哪个张栋?公的还是母的?”

  “少给我装单纯,通缉令上的那个。”

  “那个小眼睛?”

  “你他妈的知道?”

  “你们单位的档案里不是有吗?”李立章抽出一支“万宝路”香烟,故意卖了个关子说,“如果是常在江湖上混的主儿我可以说是本活字典,可你要打听的这位爷是个初出江湖的新手,我就无能为力了,我对雏儿从来就不感兴趣。”“真的?”石坚的口气里加进了慑人心魄的力量,李立章在这种声音的关照下只有俯首帖耳的份儿了,他说:“听说他杀了阳光美容院的老板,手够他娘黑的了。”“你的消息不闭塞吗?”石坚说,“你还知道些什么?别像羊拉粪似的零揪。”李立章说:“传说他整了容,这手够份儿,整个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没有别的了?”石坚问。“如果有,我保证第一个告诉你老人家。”李立章猛吸一口烟,说,“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这小子肯定不敢在滨海市多呆一天。”

  “为什么?”

  “因为有你们啊!”

  “如果他还在呢?”

  李立章使劲摇摇头,不可思议地说:“国际玩笑,不可想象,绝对不可能。这可不是玩幸运52游戏。”石坚看出来了,他也就知道这么多了,再榨也榨不出什么油水了,他紧紧地盯着李立章的眼睛,直到他很不自信地把目光转移到别处。李立章不适应地说:“哥们儿,别故意调戏我,我可不是同性恋。”石坚又擂了他一拳,说:“如果有新的情况,我想你应该知道怎样做。”李立章一挺胸脯,信誓旦旦地说:“我还没笨到处处让人提醒的份儿上。”

  从“伯爵歌舞厅”出来,田丰收启动“奥迪”汽车,汽车的马达有节奏地轰鸣着,像动物低沉的怒吼。田丰收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石坚若有所思地说:“你应该知道。”

  田丰收三拐二绕就把车停在了“俏丽”美容院的门前。他非常自信地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应该是你想来的地方。”

  “俏丽”美容院的院长刘芳迎了出来,她热情地把他们让到了屋里,说:“欢迎两位大侦探的光临,我可以免费为你们美容。你们准能双双评为滨海市的最佳礼仪先生。”“还是其中的一位胜出好一些。”石坚说,“我现在特别希望得到你的帮助。”刘芳莞尔一笑,说:“我会全力以赴的。”

  在她的办公室里坐定后石坚问:“一个想改变自己相貌的人,有什么手段可以帮助他不会被人轻而易举地辨认出来吗?”“这个太容易了。”问题涉及到了自己的强项,刘芳当然有理由在他们面前表现得神气活现了。她轻松地说:“手段当然很多,比如做个双眼皮手术,比如将双颊垫高,比如在脸部的什么地方来个小口子……”

  “你说什么?”他们异口同声地大叫道,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

  他们忽然的合声把她吓了一跳,看到他们认真的样子,她只好重复道:“比如在脸部的什么地方来个小口子,以改变肌肉的走向。”

  他们的眼前几乎同时浮现出现场那幅用鲜血画成的图案,那幅他们认定是余阳光用生命最后一点力量完成的图案。石坚恍然大悟,她分明是在告诉我们:张栋的脸上多了一块可以改变他脸部肌肉走向的伤疤。

  狐狸再狡猾也得吃枪子儿。

  田丰收像捡到便宜似的一捅他说:“恭喜你,头儿,你有了一个孪生兄弟。”石坚狠狠地说:“那我得劝我妈把他掐死。”

  他们就大笑起来,两个大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这样无拘无束地开怀大笑把刘芳弄蒙了。她不知道是什么引发了他们的笑意,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就红着脸说:“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你说的对极了。”

  “那怎么谢我?”

  “免费来你这儿美容呗!”

  从美容院出来,石坚觉得自己的思绪很乱,张栋的选择让他进退两难,虽然他在暗处,却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有利位置,而他们虽然身处明处,却像无头苍蝇似的瞎飞乱撞,让他在暗处看他们的笑话。他对田丰收说:“通知蹲坑的兄弟们收队,别糟踏大好时光了。”田丰收不解地问:“为什么?”石坚无精打采地说:“他已经逃出滨海市了,技侦处刚刚监听到了他从临江市中心打给家里的电话。”田丰收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说:“果然是高手。”

  七

  天阴沉得很,一连几天都没看见太阳它老人家的音容笑貌了,阴霾的躁动中孕育着暴风骤雨的冲动。傍晚的时候,积蓄了太久的雨果真就下起来,灰蒙蒙的雨雾里,世界变得一片模糊,像印象派大师笔下的一幅名画。

  刚冲完淋浴的郭倩端坐在梳妆台前,精心梳理着湿漉漉的秀发。瀑布般顺畅的长发,让她俊俏的面容产生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她正梳得认真,一阵轻微的敲门声,让她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木梳,她小心翼翼地问:“谁?”

  “是我。”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这个声音让郭倩一怔,扶在拉手上的手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

  紧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倩倩,是我。”

  倩倩是她的小名,只有他这么叫过她。这句久违的称呼,让她无力地靠在墙上,一串泪水夺眶而出。

  屋里静极了,窗外的雨声越发大了。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把门打开?她和门近在咫尺,只要她轻轻一拉,门就能打开,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她能想象得出雨中那个冻得瑟瑟发抖的人此时是怎样的心情。她不禁对自己刚才的迟疑感到了后悔。她一咬牙,拉开了房门,可门外已空无一人,只有冰凉的雨水敲打着她表情焦灼的脸。她急忙追出院外,雨雾蒙蒙中,她看见一个人在稠密的细雨中低头前行,沉重的脚步粗暴地踏碎了地上的积水,使他的前行显得非常悲壮。他显然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便敏捷地转过身来,他看见一个白影向他扑来,风雨中像一条纤弱的柳枝。那是他曾经魂牵梦萦的全部啊!他急忙往回跑,雨丝缠绵的情调里,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郭倩重新换过衣服,一袭薄薄的睡衣遮掩着她丰满诱人的身体。走进客厅,张栋已经换上了一块干净的纱布,他斜靠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吸着烟。见她进来了,他忙把烟掐灭,他知道,她最讨厌香烟的气味了。他心疼地说:“也不穿件雨衣,会淋坏你的。”郭倩这才仔细打量起他来,如果不听声音,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张栋。“怎么会是这样?”她用手温柔地抚摸贴在他脸上的纱布,张栋向后一躲,恰到好处地把她的手拿开,顺势把她拥进怀里,轻吻她散发清新气息的秀发。她非常矛盾地推开他,说:“我已经结婚了。”张栋点点头,他早就看见了墙上挂着她结婚时的彩照,他一指那照片冷冷地说:“可你一点笑容也没有,证明你心里还有我。”郭倩无言以对,爱有几多恨有几多,此时无言,难以叙说。她只好别过脸去。在她转过去的一瞬间,他看见她眼里噙着晶莹的泪花。她背对着他冷冷地说:“阳光美容院的事是你干的?”张栋把手一摊,毫不隐瞒地说:“如果我不这样做,也许你早就见不到我了。”郭倩仍背对着他说:“那也没有必要杀人啊,她是个好女孩。”张栋从身后搂住她说:“有你好吗?他还在美国?”郭倩当然知道张栋说的他是谁,就伤感地点点头。那个地图上很近,现实中却很远的花花世界,以及那个现在连电话都很少打来的丈夫已经离她越来越遥远了。他再一次把她拥入怀里,用侵略性很强的嘴唇狂吻着她,她没有力量也无法拒绝他粗暴的亲昵,这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吗!她缓缓地闭上眼睛,把头深埋在他宽厚的胸前,红润的脸颊紧紧地贴在他滚热的胸膛,她可以感受到他野马奔腾般的心跳。不知什么时候,张栋已经解开了她的睡衣扣,在他们激烈的揉搓中,她的睡衣不知不觉地向两边敞开了,她高耸的双乳像出水芙蓉一样裸露在他的眼前。她有气无力地推开了他,这一回,他用了更大的力气,当他的热吻吻到她裸露的胸部时,她全部的思想都被这一吻粉碎了,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忘记了过去,迷失了现在,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未来。一切都在空冥中化为灰烬随风而去,这种感觉她似乎等待了很久,所以当它真的到来的时候,她的情感如火山爆发一样灼热。

  窗外的雨还在孜孜不倦地下着,雨点单调地敲打着窗楣,发出没有一点节奏感的响声。夜的故事里因为有了雨声也就不再枯燥了。

  张栋疲倦地躺在床上,满足而又欣慰地喘着粗气。郭倩像宠物似的亲昵地趴在他起伏不定的身上,“以后怎么办?”她轻柔地问。张栋轻抚她光滑的臂膀,悲怆地说:“我还会有以后吗?”郭倩用手捂住他的嘴,担心地说:“也许警察会找到这儿的,我真担心死了。”张栋神经兮兮地笑道:“他们是不会找到我的,我想在你这儿躲几天,放心,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我这儿呆几天?”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儿很危险的。”“一个伟人说过,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最越安全的地方。”他满有把握地说,“明天替我办件事行吗?”她没说话,只是点点头。“你去找冯江涛,我让他买了张神州行卡,你把它取回来。”郭倩仰着头问:“就这么简单?”他说:“对,暂时先做这些。”她妩媚地一笑,说:“保证完成任务。”张栋将她紧紧抱住,赞赏道:“你能当间谍,世界上最优秀的间谍之花。”

  八

  张栋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人们的视线里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案件在谁都不经意间进入了僵持阶段。

  石坚他把自己深埋在阳光下的沙发里,习惯地照着小镜子,小镜子里映着的是一张满是问号的脸。张栋从滨海市逃到了临江市,从他在美容院的位置推断,这条逃跑路线是他唯一的选择。可令石坚不解的是这么远的路程他是怎么逃出去的?汽车还是火车?我们的人在汽车站、火车站设下了那么多的埋伏,怎么就没堵着他呢?难道他真的有一双隐形的翅膀?还是学会了奇门遁甲?不是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吗?石坚不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来,他不但是竞技场上的高手,在智商上一点也不逊色啊!

  这时,侯局长不知不觉地走进屋,他看见石坚正坐在沙发上非常投入地照镜子,他不忍打断他的驰骋的思想,就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不止一次地想让这位得力干将改变一下这种既缓慢又充满胭脂气的思维方式,可他又拿不出可以让他借鉴的新方法。他当然不希望他的手下个个都继承他这种古老的方式来思考问题,那未免太单一了,而单一的方式是没有出路的。屋子里很静,好像泼洒进来的阳光都充实了声音。侯局长一个人坐了一会儿,觉得百无聊赖,可石坚那边还在津津有味地照个没完,根本就没有停下来搭理他的意思。没有办法,他只好拿出斯大林风格的大烟斗,点着,猛吸了一口,呛人的烟味立刻便充满了整个房间。

  呛人的烟味是局长无声的抗议,石坚放下手中的镜子,不太心甘情愿地结束了和另一个自我的交流。侯局长见他终于放下了镜子,戏谑地说:“不是我打扰你的吧?”石坚做了个鬼脸说:“当然不是你,是你的大烟斗。”侯局长又吸了一口,全没有掐灭的意思,他说:“你或者镜子里的你是怎么分析张栋这次成功出逃的?”石坚说:“阳光美容院的位置地处市郊,张栋完全可以从那里打到一台‘黑出租车’离开作案现场。他可以沿国道一路向西逃往临江市,一路上他不会遇到任何哨卡,因为那时我们还没来得及在国道布卡。这一短暂的时间差被他找到并得到了利用。这也许是他能成功出逃的唯一解释。”侯局长微微点点头,说:“这小子能从咱们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下辈子肯定托生一只老鼠。田丰收干什么去了?”石坚告诉他:“他现在正在调查张栋的社会关系。”侯局长赞赏地说:“你们两条腿走路的做法是英明的,比照镜子容易让人接受。”

  石坚刚要说出坚决完成任务一类的豪言壮语,一阵敲门声剥夺了他表决心的机会。他们都以为是田丰收回来了,可推门进来的却是冯光辉。一见是他,石坚便没了兴致,豪言壮语也就随风而去了。和他的情绪正好相反,冯光辉倒是满脸的灿烂。显然侯局长的存在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像演员似的收敛了笑意。“有事吗?”侯局长当然不希望在这个时候有人打扰他们的交流,于是就这么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没什么事。”聪明的冯光辉当然听出侯局长话里冰冷的成分,他不想一进屋就成为最不受欢迎的人,他忙笑道:“听说案子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想过来了解了解,准备给报社写一篇长篇通讯。”侯局长点点头:“你的消息蛮灵通的嘛!”“哪里,也是听大伙说的。”他边说边退到门边,在关上门之前,对一直没正眼瞧他的石坚说:“哥们儿,我过一会儿再来找你。”就关上了门,一扇无言的房门掩住了一张无可奈何的脸。侯局长拧着眉头注视着石坚,他还是第一次用这种目光看着他的得力干将。

  “他太关心这件案子了。”石坚迎着侯局长的目光解释说。

  “每个人都应该关心。”他的回答显然不能让老人家满意。

  “也许他是别有用心的。”石坚说出了心里话。

  “听庄舒秀说,你被张栋击倒的报道是他写的,别对人家有偏见。”

  “家贼难防啊!老人家。”

  这时,又传来一阵敲门声,这次进来的是田丰收。

  他一看到石坚一脸阴沉,忙问:“有谁欺负你吗?”侯局长被逗乐了,说:“还有人敢欺负他?”田丰收一咧嘴笑了,说:“那我明白了,一定是冯光辉过来了。”侯局长笑得更开心了,他指点着田丰收的鼻尖说:“高,实在是高,你离局长的宝座不远了。”田丰收一吐舌头,说:“您老人家就别拿我开涮了,我敢惦记您的宝座,回头您还不找人把我拉出去毙了。”侯局长把烟斗里的烟灰磕掉,爽朗地说:“算你小子了解形势,不过,不想当元帅的士兵可不是好士兵啊!”田丰收心满意足地说:“能在您老人家的英明领导下,我宁可不是一个好士兵。”大家就都笑了,屋子里充满了久违的笑声。笑过之后,侯局长说:“别光顾了傻笑,田丰收,你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

  田丰收忙说:“按照两位领导的指示,我对张栋的社会关系进行了周密的调查,除了他的家庭成员以外,这家伙的狐朋狗友众多,三教九流都有。其中不乏几个铁哥们儿,在这些人中,以出租车司机冯江涛和他的关系最铁。”一直没开口的石坚这时才问道:“有没有超重磅点的情况?”“有!”田丰收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那是一张郭倩的照片。照片上的她一副秀美可人的样子。他接着说:“她叫郭倩,市自来水公司的机关干部,张栋的初恋情人。”石坚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说:“难道他的初恋也和本案有关?”田丰收洋洋得意地一笑,说:“一看你就没谈过恋爱,没有初恋的人是不明白初恋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啊!”石坚像仰视圣人似的看了田丰收一眼,佩服地说:“喝几杯假酒把孩子造成这傻样啊!”

  九

  郭倩走进家门的时候,张栋正对着镜子练着拳脚。他赤裸着上身,浑身大汗淋淋的,练得非常投入。对于这个看家本领,他也一点不敢松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依靠的资本和本钱了。

  郭倩放下手中的坤包,顺手摘下一条毛巾,轻轻地擦拭他身上的汗水。她边擦边心疼地说:“你的伤还没彻底好,别累坏了身体。”张栋炫耀地双臂较劲,让身上的肌肉像山岭一样挺拔起来,他不无自豪地说:“这是钢铁长城,抗造。”说着,他一把将她揽进了汗涔涔的怀里。郭倩嗔怪地推开他,娇笑道:“一身臭汗,讨厌。”当她用毛巾擦到他额头上的汗水时,无意中碰到了贴在他脸上的纱布,张栋神经质地抓住她拿毛巾的手,而且力量很大,疼得她“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手中的毛巾也掉到了地上。张栋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忙松开她的手,连连说对不起。郭倩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紧张。她揉着隐隐作痛的手腕,痛楚地说:“你弄疼我了,干什么使那么大的劲?”张栋收敛起脸上残余的笑容,不冷不热地说:“我已经向你道歉了。”郭倩了解他的脾气,忙扳过他的身子,讨好地说:“是我不好。”张栋被她的脆弱蜇了一下,他说:“倩倩,你为什么要讨好我?本来就是我的错。”她忙捂住他的嘴说:“也许我们都错了,也许谁都没错。对错都由天决定,何必计较呢?来,我给你换片纱布。”他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阻止她说:“我自己会换,会吓着你的。”

  郭倩也就没再坚持,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有两个警察找过我,向我打听了一些有关你的情况。”张栋没有急于问她他们谈话的内容,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胸有成竹地注视着眼前的女人,他知道,他想了解的一切她都会主动告诉他的。她显然是受到了他目光的鼓励,自信地说:“我告诉他们,我们已经许多年没有联系了。”张栋冷不防从后面抱住郭倩,把她按倒在床上,夸赞道:“我说过,你是世界上最棒的间谍之花,你今天的盛开果然漂亮。”郭倩不安地说:“要不……你还是出去躲躲吧,别总是让我跟着你提心吊胆的好不好。”张栋用一记热吻阻止了她的话语,说:“上帝说过,别在这样美丽的时刻打扰我的兴致。”郭倩使劲推开他,坐起身来,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索然无味地说:“对不起,我现在没那个兴趣。”她转过身,留给他一个冰冷的背影。自讨没趣的张栋控制了一下澎湃的欲望,说:“今天晚上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办,你就不用等我了。”他的话让郭倩产生了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让她感到她随时都会失去他。她讷讷地问:“是不是永远都不回来了?”张栋嘴角向上调皮地翘了一下,说:“有你的爱在保佑我,什么样的酒我全能对付。”望着他的背影,郭倩说:“下午找我的警察有一个叫石坚。”张栋停顿了一下,阴森森地哼了一声,说:“手下败将,不足挂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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