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水钓事

  • 来源:垂钓
  • 关键字:沅水,安江镇,龙哥,钓游鱼
  • 发布时间:2015-02-13 15:10

  沅水——单看其名,眼前便浮现出一片悠悠江南的旖旎景色,它曾出现在沈从文的文中,它曾闪现于汪曾祺的笔下。对于自幼生长在那里的人来说,它则是一生流淌于心中的长河,犹如岁月般宁静悠长,那儿的风光、那儿的景致、那儿的故人、那儿的钓事,承载着远方人真切的思乡情,滋养着他们从未老去的心灵……

  上世纪50年代中期,童年的我家住湘西安江镇油菜园,那里后来改为七街,屋后是一条清清的小河,叫沅水,沈从文《边城》里的翠翠就是沅水畔的渔女。当年,沈从文去凤凰,夜里坐在沅水的小船上,借着烛光给张兆和写情书,那是诗画一般美好的恋情。汪曾祺曾说:“沈从文在一条长达千里的沅水上生活了一辈子,二十岁以前生活在沅水边上的土地上,二十岁以后生活在这片土地的印象里。”汪曾祺本人对沅水的认识是:“那些属于沈从文也曾经属于我的水边温柔与无言哀戚,那样的一派清波与两岸翠色,每每想来,竟恍如一梦。”

  在我心中,这梦一样的沅水畔还记载着关于钓鱼的人和事。

  钓“游鱼”

  安江镇位于雪峰山与鸡公界之间的山坳里,交通闭塞,信息不通,当时只有4万多人,有“安江凼凼”之称。小镇人生活十分单调、清苦,没有什么娱乐项目,唯独钓鱼既有趣又能满足口腹之欲,一举两得,因此格外受欢迎。刘苏龙比我大,我叫他龙哥,两家相距30多米,妈妈说:“苏龙是个孝子,家里穷,靠他钓鱼贴补家用。”

  那年代,沅水没有一点污染,鱼太多了。河畔常年停靠着许多老木排,每当大人在木排上剖鸡鸭时,一群群手指大的鱼儿闻到腥味就游过来了,也有手腕粗的大鱼群穿插在里面游动,争抢水里的鸭毛碎屑,有时大鱼冷不防冲上水面,“啪”的一声用尾巴掀起一个浪花,夺走小鱼嘴上的食,一眨眼又潜入深水里去了。

  1956年,市面上还没有渔具卖,小朋友用的钓竿都是从山上砍的竹竿,上面拴一根纳鞋底的细麻线,麻线上擦了白蜡,防水耐用,线头上拴一个长把钓钩,挂一截鸡鸭的肠子或肺,放在鱼群中摆动,运气好时偶尔能钓上一两条抢食的饿鱼。由于线粗钩大,多数鱼分辨得清,不敢轻易吃食,所以不好钓。

  龙哥不用鸡鸭肠,而是用茅坑里的蛆虫作钓饵,他把钓线抛下水,眨眼的工夫就扯上一条手指粗的鱼。大鱼游上来只是闻一闻,不敢吃,钩子沉下水也不吃。看着那么多大鱼游来游去,我们干着急却钓不着。那时用蛆虫作钓饵很好用,去河里钓鱼的人都是肩上挂着一个有盖的长方形木盒,或手提一个小脸盆大的圆木桶,里面装满了蛆虫。蛆虫在钓钩上不停地蠕动,浮在水面游动的鱼最爱争抢吞食。

  龙哥是钓游鱼的好手,一个小时能钓大半鱼篓,足有四五斤重。他家很穷,爸妈都有病,他爸身休稍好一点时就外出做点杂工。

  龙哥是独生子,他把钓到的鱼晒干,攒了几斤就拿到小街上卖,1斤小干鱼能卖3毛钱,当年大米5分钱一斤,念书只需交2元的课本杂费,一副中药只卖5~8分钱,龙哥卖鱼换回的钱都给爸妈买了中药。念初中时,他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学费就全免了。

  那阵子,他每天放学都去沅水钓一阵鱼,无论酷暑寒冬,他总有办法把沅水河里的鱼钓上来。当时在沅水钓鱼的人很多,大人小孩都有,都知道龙哥是钓鱼能手,我每次跟着他钓鱼都有收获。

  旧时钓法

  夏天钓鱼时,我们只穿一条短裤,头戴一个斗笠,站在齐膝深的水里,手握一根竹钓竿,在空中抛甩着10多米长的钓线,把挂着蛆虫的钩子抛到正打着水花争食的鱼群中间,让鱼误食上钩。在抛钓线之前,需要抓一把蛆,撒在身前5米多远的位置,鱼群抢食时忘乎所以,也就吞了钩饵。

  龙哥的钓线比我们的要长3米多,他说线长抛得远,人离鱼群也远,鱼就不害怕。可是抛甩钓线是需要技巧的,我就抛不远,线长了就容易绞成一团。龙哥则很娴熟,把钓竿朝身后一扬,长长的钓线“嗖”的一声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钓钩随即准确地落到争食的鱼群中,优美的姿势就像飞蝇钓法。鱼儿撒欢跳出水面,哪还顾忌蛆虫后面的钩子呢?抢得最凶的鱼就乖乖上钩了。龙哥站在水中,不停地将上钩的鱼拉上岸。

  钓游鱼不用装泡筒,“泡筒”就是旧时的浮标,是山上的芭茅草秆子做的,裁一节下来,捆在钓线上即可。每抛几次线后,我们必须用猪板油或肥猪肉包住钓线,从头至尾擦两遍,以保证线上吃了油,能浮在水面上。这种钓法被称作“钓泡泡鱼”或“钓游鱼”,钓久了很累,人在水里站着,脚板泡得发胀发白。

  最初跟着龙哥钓鱼时,我偶尔能钓到一两条鱼,就高兴得不得了,钓竿用的是没有韧性的硬竹竿。龙哥说可用柳蚕丝代替钓线,我就爬到柳树上,捉一条条绿色柳蚕,在肚皮正中处撕开,取出一根半透明的“肠子”,实际那是蚕丝,然后马上放进倒了白醋的小碗里涮一圈,再拉成细长的一根晶亮丝线,这就是钓线,一根10米长的钓线要用6条柳蚕丝接起来,当时市场上没有尼龙丝,很多钓鱼人都用柳蚕丝当钓线,但这种线不结实,用力大了会扯断。

  还有人将一根根黑马尾毛接起来作钓线,但太过醒目,鱼儿不吃钩,最好的钓线是用白马尾毛,比黑的结实,两根搓成一根,再接起来,绑钩的线只能用一根白马尾毛。白马尾毛不常见,好在我们那条小街驻扎着军分区,养了几匹高大的白马,不知道龙哥是怎么弄到手的。一次,他送我一副8米长的白马尾钓线,还绑了两副细钓钩,那钩细得只有马尾毛粗,比米粒稍大,钓浮在水面上的小游鱼最有效。那天,我用这副钩线钓了10多条小鱼,有半斤多。第二天我告诉龙哥,说我在我妈面前夸奖了他,龙哥只笑笑说:“傻小子,那是你自己钓鱼的本事。”

  沅水河滩的宽阔处正靠着小镇一方,是个既适合钓鱼又适合游泳的好地方。当年,镇里有一个从省里搬迁下来的纱厂,有近千名厂工。一到星期日,好多工人都去沅水畔钓鱼,个个都是钓鱼郎的模样:晴天头戴油纸细篾斗笠,防日晒;阴天身披棕毛蓑衣,防雨淋;肩上挂一个蛆桶,腰间系一个鱼篓,有的还带上午饭,就着沅水风光吃得香喷喷。

  一天中午,微风吹皱了河面,在阳光下翻动着耀眼的细碎金波,我跟着龙哥钓鱼,看不清抢食的鱼儿,也看不清甩出的钓线被鱼拉走,这难不倒他,他单凭手感,“唰”的一声钓住一条“标杆子”鱼,“标杆子”鱼就是白鲦,我们老一辈称这鱼是“霸王”。“霸王”喜欢突然袭击小鱼群,专吞吃浮在水面的游鱼,这种鱼肉质特别鲜嫩,1条大概1斤半左右,在水中挣扎力不小。正当龙哥准备拉鱼上岸时,老木排那边突然传来呼救声,龙哥连忙丢下鱼竿,箭一般朝木排跑去,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连托带拉把一个落水男孩送到木排上。龙哥救了一条生命,他的鱼竿却被那条“标杆子”鱼拖走了。

  当时我们用的鱼竿简单漂亮,都是从山上砍的竹竿,自己加工制成。选竹子是有讲究的,水竹不好,因为节太长,梢硬且易断,不适合钓鱼;只有南竹最好,要选既不老又不嫩,竹龄适中的竹竿,这种竹竿中部节短有力,竿梢细韧耐拉。

  龙哥带我进过一次山,砍了5根南竹,回家后,他叫我帮他弹竿,所谓“弹竿”就是把新砍的竹竿在烟火上弹直,方法是将稻草点燃,把竹节上下两寸的部位放到冒烟的火灰上烤,边烤边上下转动,既调直了竿子,又熏黑了竹节,如此一个竹节一个竹节地调整,一根有花纹的鱼竿就制成了,这种鱼竿的竿梢韧性好,几斤的大鱼也拉不断。龙哥弹竿手艺远近闻名,不少工人钓友也都找他弹竿。

  春日浪花好“梭滩”

  我最喜欢龙哥带我去“梭滩”,“梭”就是手工织布机上的梭子,在富有节奏的声响中,梭子来回走动,完成织布。“梭滩”就是钓线在浪滩里上下来回梭动,逗引鱼儿吞钩。不知道这种钓法现在还有没有人用?又叫什么名字?

  沅水对面有一座名叫“涝溪乡”的山村,是大山脚下的一个盆地,村前有一条弯弯的小溪在山边迂回,上游是一片20多米宽的浪滩,两岸依山,水畔绿树古藤盘缠,时有飞鸟出入,水边滑石溜光,时有虫蝶在花蕊上点踩,或与水中小鱼嬉闹,也常有动物从灌丛里探出脑袋,东张西望一番,而后喝一口溪水。河床是细沙,混合着好看的小卵石,下游是一个傍着山崖的回水湾,水很深,是大鱼出没的深潭。龙哥说,在有月亮的夜晚,凌晨2点钟以后,里面的大鱼会跟着浪涛声冲滩寻食。垂钓者常在半夜来此“梭滩”钓大鱼。

  跟龙哥第一次“梭滩”正值春季发水,小溪水浪翻滚,我和龙哥站在岸上,把10多米长的钓线从上方顺流抛下,流向浪滩。鱼儿都喜欢冲滩激浪,一是浪花里有充足的氧气,二是有活动的小虫子吃,我们钩子上的食饵正是活生生的水虫。

  “梭滩”不用蝇蛆,用水虫。见我好奇,他先教我捉水虫。山里的溪水是山泉,清甜干净,在山崖边水底的岩石上,一条条扁扁的水虫贴在上面一动不动,身体的颜色跟岩石一样,山里人称之为水蜈蚣。这种虫子用小树枝穿起来放火上烤熟,味道很香。溪滩上的鱼则喜欢吃活的,为此我们捉了一小瓶子,用水养着。

  当钓线上的水虫正要流到浪滩上时,我的手上突然感到一股力量,我知道有鱼咬钩了,就用力往岸上拉,发现是一条“土狗子”鱼。这种鱼在山溪里很多,特别喜欢冲浪滩或在细沙里淘沙,身上长着一环环花纹,在阳光下闪亮耀眼,很漂亮。

  我拉扯着,突然感到拉不动了,小树丛挡住了视线,我看不清鱼有多大,再拉扯时,忽见一条2尺多长,比拇指粗的“黄蟮”在扭曲,龙哥一见连忙喊叫:“那是水蛇!水蛇!”原来,藏身在溪畔草丛里的水蛇时常伺机捕获水边的小活鱼,我钓的鱼正巧被那蛇咬住不放。在小溪岩石边“梭滩”,经常能遇到蛇或老鼠蹿出来抢食钩上的活鱼。“梭滩”既好玩又高效,不多久,鱼获就能装满腰间的鱼篓。

  深秋夜钓

  山镇的深秋很凉,沅水河畔被一轮皓月清洗得温柔多媚,圆月坠落在依山傍岩的水中,老木排上的棚屋里亮着微弱的油灯,河风吹拂,从屋里飘散出缕缕米酒的浓香,时而还传来“拳武数、好兄弟……”的酒令声,沅水的月夜醉了,醉了老木排的守护者,也醉了早早赶来夜钓的钓鱼人。

  在老木排夜钓,要赶早抢占好钓点,晚来的连空隙也找不到。夜钓的最佳钓点是水深两人多深的位置,而且水流必须与钓线同向,在流水中,鱼儿一般是在夜晚8点~11点之间出来吃钩,当时我们没浮标,更不可能有夜光标,全凭手感判断鱼讯,鱼竿握在手中久了,手腕很累。

  夜钓用的钓线很长,为了应对大鱼,有条件的人会做一个线盘,离钩不远处还要装沉坨,因为夜钓不像白天钓水面的游鱼,而是要钓深水中的鱼。沉坨很简单,剪一节空牙膏皮,包在钓线上就挺不错。当时牙膏皮是用金属铅做的,讲究的钓者会把许多牙膏皮集中起来,放在铁盒里,加热熔化后倒进准备好的小空竹管里,再插一根细棍,冷却后把棍抽出来就是穿线的孔,漂亮的沉坨就制成了。

  夜钓用的长把钩比鲤鱼钩要窄,钩把较长,红蚯蚓作钓饵。我性子急,经常被一种小鱼戏弄,好些时候我分明感觉手上有力在动,强忍着不拉钓线,心想等鱼咬紧了再扯,准跑不掉,谁知钓线还真被鱼拉走了,而且力道越来越大,我兴奋地用力拉线,结果什么都没钓到,钩上的饵也没了。龙哥笑了,他说河底下有一种长不大的小鱼,叫“麻公钻”,只有2寸多长,全身长着麻麻点点的花斑,嘴是一个小得像黄豆粒儿大的小洞眼,即便用最小的钩也钓不上来。当钓者手上感觉有力时,那是“麻公钻”用身体压住了钓线,正用嘴一点点地啃食钩上的蚯蚓。有人在水下放竹篾“钻笼”,一夜能关进很多“麻公钻”。

  在木排上夜钓还能听到“咕咕”的叫声,那是有人钓到了“黄刺骨”,也就是黄颡鱼。我第一次钓到一条半斤重的黄刺骨,鱼刚被扯上来就发出一串“咕咕咕”的叫声,我连忙用手抓,它身上的黄刺却像针一样扎破了我的手指,疼痛钻心。龙哥立即往伤口处吐些口水,涂抹后疼痛马上消失了,这民间土方子还真灵。

  冬钓“金鲤”

  那年腊月,山乡飘洒了几天雪花后就开始上冻了,树枝成了亮晶晶的冰棍,麻雀在悬挂着冰条的屋檐上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妈妈说龙哥家今年没钱打糍粑,叫我送些去。我拎着一袋糍粑刚要出门,正碰上龙哥来了,他用水桶提着一条大金鲤和一条黄板鱼,说:“这是刚从河里钓上来的,我妈说送给你们过年。”

  没错,寒冬腊月,龙哥也能从河里钓上鱼。以后,遇到上冻日子,我就跟他去沅水钓鱼,我是为了玩,他是为了养家糊口。

  那天,我们又出发了,他提着一个烧着炭火的竹篾烘笼,起初我还以为是他怕冷。

  到了河畔的老木排上,我看见近岸的河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龙哥把钓点选在老木排上的棚屋旁,他说排工师傅的厨房在这里,常年做饭做菜、倒刷锅水,平日里居民也常到老木排上洗衣洗菜,剖鸡剖鸭,长年累月,老木排水下也就成了鱼儿的“家”。龙哥选了木排上的一个空隙处,把烘笼放在木排上,又添了几块木炭,把火烧得旺旺的。他说,木排下的鱼儿只要能感到水上有一丝温暖,就要上浮活动。他紧握钓竿,把钓线从木排空隙放到深水里,然后静静地等待。

  冬天钓鱼是有一定难度的,深水里的大鱼很少活动。龙哥静等了半个多小时,钓线上的泡筒终于被拽沉了,那泡筒是用芭茅草秆子做的,鱼线用的是细麻线,龙哥把木头削成圆形,做了一个线盘,用铁钉固定在竿把的位置,还安了一个摇把,当鱼拽线拽得很快时,盘上的麻线就跟着转动,那叫“车盘钓”。那时能制出车盘的钓者不多,令人好生羡慕。钓大鲤鱼的钩有小扣子那么大,钩柄短,钩门大,呈扁形,鱼钩都是从市场小摊点买的,手工制作,看上去很粗糙,倒刺显得长而锋利。

  老木排下面的鱼很狡猾,龙哥那次钓了两条3斤多重的鲤鱼,那鲤鱼身短肥壮,全身鳞片金灿灿的,胡须也粗长,我们叫它“金鲤”。老木排下还藏着一种黄板鱼,大的有2斤多,体扁,头小,全身呈淡黄色,成群游动。

  冬钓考验的是耐性,性情急躁的人难有收获,龙哥为人忠厚,遇事不急,是个冬钓能手。

  由于家庭困难,龙哥初中没毕业就失学了。那是1957年,县委要选拔干部,早就发现了这根好苗子——他出身好,是共青团员,在校品学兼优,是学生会主席,于是招他去了县委,作为干部培养重点对象。进县委后,他被派去沅水对面一个乡村锻炼,与山民共劳动,从此,沅水畔的钓鱼人群中不再有他的身影。

  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妈妈哽咽着对我说:“你龙哥走了……”

  我呆住了,眼泪顿时涌了出来,他下乡才半个月,怎么会这样?妈妈听一位在县里工作的邻居说,龙哥带领山民扑救山火,突然下起了大雨,一块被烧烫的大石头遇冷爆炸,击中了他头部……

  县委为一个年仅17岁的干部举行了隆重的哀悼会,并在全县发起了向他学习的通知。

  龙哥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坟墓安放在县委旁的山头上,那是雪峰山的一条支脉,曾是抗战胜利前与日寇做最后一战的地方。

  57年后的2014年,在风雨交加的一天,我拄着拐棍上山,再去看望龙哥,为他祭上了一条沅水“金鲤”。

  文/广东·孙文广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