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理所长(1)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所长
  • 发布时间:2010-07-01 16:39
  一

  黄所长出事了。

  早上一上班,插花派出所霎时炸了营。

  “昨天还好好的,咋一夜之间就出了事?”内勤葛红泪眼婆娑,忍不住呢喃。

  坐在她旁边分管办案的副所长朱少兵揉着红桃般的眼睛骂道:“妈的,这活儿没法干啦!”他眼睛红肿,看来又是一夜没睡。

  大家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使本来庄严肃穆的早点名变成了情感宣泄的场所。有的民警哭了,趴在桌上,呜呜的,像抽了疯;有的民警干脆把茶杯摔了,砸在地上倍儿响。独李晓江没动,他一如往昔安静地坐在会议室一隅,看着大家,眼睛里有些茫然,甚至有些无奈,最后他把头低下,有两行泪水倏地滚落。

  正嘈杂着,教导员杜家威夹着个点名册铁青着脸走进来。大家顿时像受了惊吓的蝉,都噤了声,目光复杂地齐盯着他。杜家威轻咳一声,声音沙哑,少了往日的干脆,说:“点名。”

  当然,他没有点所长的名,直接朝下念了,先是朱少兵,接着便是葛红、李晓江等,除了所长,总共二十名民警,念了一遍,每个人都蚊子一样“嘤”了一声,跟得了鸡瘟似的。这让杜家威有些生气,刚想发火,腰上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分局政委周茂打来的,要他马上到局里开会。合上手机,杜家威来不及生气,起身就朝外走,到了门口,扭头平定了一下心绪说:“大家各干各的工作,有事等我回来再说。”然后急匆匆地走了。

  所长出事没有任何征兆。

  昨天下午,所长黄昆正在南关菜市工地执行保卫任务,突然接到分局局长李新民的电话,一上来李新民就将黄昆臭骂了一顿,说黄昆你这个所长是怎么当的,不想干趁早说,我立马换人!骂了半天,黄昆才整明白,原来周贵芹又上访了。

  周贵芹是插花派出所南苑社区的居民。五年前,她老伴沈同民被人莫名其妙地砍死在家里,当时分局成立了专案组,拉开架势,不破此案,决不收兵。孰料由于现场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案发时虽在白天,却没有目击证人,专案组忙活了两个多月不得不草草收兵。此案成了轰动一时的悬案。但死者的老伴周贵芹却并不善罢甘休,屡屡上访,要求公安机关快速破案,缉拿凶手,还当事人一个公道。本来作为受害人家属提此要求无可厚非,但公安机关迟迟破不了案,就形成了矛盾。周贵芹认为公安机关不是破不了案,而是故意拖着不破。于是周贵芹先是到市里,后又到省里,还有两次竟然跑到了北京,状告分局不作为,成了有名的“老上访”。近几天省里召开“两会”,要求各级公安机关认真做好信访隐患及矛盾排查化解工作。为此,分局专门召开了会议,强调了事情的严重性,特别对个别“老上访”,还提出了重点管控,周贵芹自然在“老上访”之列。黄昆当即向局领导作了保证,坚决做到“三不”,即确保矛盾不外推、问题不上交、人员不外出。会后回到所里,黄昆对该项工作重新作了部署,并把南苑社区民警刘艳单独叫到办公室作了重点安排,要她做好周贵芹的工作,盯紧她的行踪,坚决不能出意外。当时刘艳很郑重地作了保证,说:“放心吧所长,她要是敢进城闹事,我主动辞了自己的职!”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周贵芹不但跑到省城,还在“两会”驻地散发传单,造成极坏影响。

  黄昆一听就急了,忙问周贵芹现在在哪里?

  李新民火气挺大地说:“还能在哪里?省公安厅信访办。你快去把人领回来。”说着“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黄昆本想说自己正在执行公务,还是派别人去接吧。但他知道说了也是废话,自己的屁股还得自己擦,于是就寒着脸叫来了刘艳,质问她周贵芹是怎么回事?怎么到了省城?刘艳满脸委屈,不客气地说:“黄所长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两天我不是一直按照您的安排在这儿搞保卫吗?我又不会分身术!”噎得黄昆差点没背过气去。

  这两年,市里搞开发,插花辖区南关菜场就是个大工程。由于赔偿问题,开发商与居民永远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于是便强拆。怕出意外,基层民警就成了市政府和开发商的指挥棒,指哪儿打哪儿,冲锋在前,虎视眈眈,吓得老百姓脸蜡黄不敢吭声。眼看自己的房屋地盘毁于一旦,有胆大的居民挡在推土机前不让动工,此时就充分体现出了基层民警的作用,将居民强行弄到一边,弄不好还要将他们以妨碍城市发展为名拘留几日。此外,商场开业、公司庆典、慰问演出,总之,这样说吧,只要哪里有稍大一点的活动,哪里就有警察的身影。这样就牵扯了很多的警力。

  插花派出所虽直属分局管,却地处市中心,市公安局也坐落在该辖区,屁大点事都能弄得满城风雨,妇孺皆知,所以有些事情最好消灭在萌芽状态。

  黄昆决定亲自到省城去接周贵芹。结果,尚未到地方就在路上出了车祸。

  据后来相传,两车相撞时正是晚上九点,高速路上,天黑路滑,又下着小雪。在黄昆警车前面跑着的是一辆运猪的大货车,不知为何跑着跑着大货车似乎出了什么故障突然急刹车,紧随其后的警车司机小李还算机灵,猛打方向盘,警车紧擦着大货车飞驰而过,一头撞在了高速路边的护栏上,车头当时就瘪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黄昆没哼一声就咽了气。司机小李还算幸运,仅断了一条腿,经医院抢救已无大碍。

  这事一大早就在全市传开了。杜家威是最早知道消息的。

  当晚,杜家威在所里正在加班赶写一份报功材料。所长出差了,作为教导员有责任有义务守着大本营,这是插花派出所多年来养成的优良传统。报功材料是写社区民警李晓江的。李晓江虽然仅是个社区民警,却很有头脑,工作也得法,深受辖区居民好评。这不,年底到了,局里分给所里一个个人三等功名额,杜家威和所长已经通了气,就报李晓江。让李晓江写报功材料。李晓江却磨磨叽叽不愿写,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够格,要把功劳让给别人。不得已,杜家威只好亲自捉笔,幸好李晓江的那点事都在他心里,没费多少劲就写了个差不离,正暗自得意,接到了小李打来的那个恐怖电话。电话里,小李带着哭腔喊:“教导员,所长……我们……出车祸了!”

  杜家威是和分局局长李新民、政季周茂连夜带着救护车奔赴事发地点的,一路上大家的脸都木着,谁也不说话。到了地方,见到车毁人亡的惨状,杜家威第一个哭出声来。系统内的人都知道,他和黄昆虽然是正副职关系,却感情深厚,配合默契,可以这样说,在分局直管的三十六个派出所当中,两人是难得的黄金搭档——遇事相互沟通,好处相互谦让。除了工作关系,两人私交也甚笃。杜家威小黄昆三岁,要说两人的感情,得追溯到二十年前。那时杜家威刚分配到派出所工作,而黄昆已经是办案民警队的队长。在一次追捕逃犯时,杜家威险些被逃犯的匕首刺中,是黄昆及时出现用身子挡了一刀才救了他一命。之后多年,两人形同兄弟,出生入死,破案无数,成了局里有名的“双枪将”。

  从事发地点回来,天已大亮,杜家威没给局长政委打招呼就直接回到所里。他预感到所长出事肯定对所内民警是个不小的打击,快到年底了,各项工作都到了检查验收阶段,插花派出所是分局一面不倒的旗帜,年年先进,今年不能因为所长出事而砸了先进的牌子,否则他这个教导员的脸往哪儿放,自己有何面目告慰黄所长的在天之灵?果然,杜家威的担心得到了验证,全所二十名民警无不无精打采,萎靡不振,这让他感到心被谁揪着一样痛。

  分局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也没有几个人,除了局长、政委,还有政治部主任杨灵,办公室主任侯健,再就是秘书小朱,看来是个小范围的会议。

  大家神情肃穆,满脸灰暗。杜家威找把椅子刚坐下,就听政委周茂说:“现在开会。”

  李新民点点头,算是首肯。

  整个会议似乎都是周茂在说,大致都是围绕黄昆的善后处理事宜进行的。末了,周茂盯着杜家威说:“这几天你就别去所里上班了,陪我和李局做好黄昆家属的安抚工作。”

  杜家威吃了一惊,急道:“做好黄所长家属工作固然重要,但派出所那里咋办,快到年底了,有一大摊子事呢?”

  周茂瞟了李新民一眼,又望着杜家威说:“所里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刚才我们已开过党委会,让李晓江代理所长一职,正要征求你的意见呢。”

  “啥?”杜家威有点猝不及防,说,“让李晓江代理所长?”

  李新民点头说:“不错,你咋想?”

  “我……”像当头挨了一记闷棒,杜家威差点傻了。按理说李晓江是个好民警,肯干,踏实,又肯担责任,但突然让他当所长,杜家威心里一时转不过弯来。

  他知道这是私心在作怪。

  杜家威从警二十年了,一直在黄昆手下干。黄昆当办案队队长时,杜家威是民警;黄昆是副所长时,杜家威是办案队队长;黄昆是所长时,杜家威是教导员。假如黄昆不出意外,他还会这样一直干下去。可偏偏黄昆出了意外,按说顺理成章所长的位子应该是他杜家威的,孰料局党委看中的却是李晓江。这让杜家威很难接受。

  杜家威已经四十三岁了,再不提拔已没多大希望了。以前,黄昆在职时,他认定,只要有黄昆在,他甘愿做副职。现在黄昆不在了,自己挪挪位子也是应该的。可自从黄昆出事到现在,才不过短短几个小时,他还没来得及梳理自己的思想,位子已经被人占去了。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卡在喉管里,想咽咽不下,想吐吐不出。

  李新民和周茂注视着杜家威,心虚似的观察着他的表情。杜家威感到有千万颗钢针直朝自己身上扎,最终,他把头低下:“我听从组织安排。”

  李新民和周茂脸上的阴霾似乎一扫而净,站起身说:“散会。”然后就一前一后急急地走了出去。

  杜家威仍呆呆地坐着,久久没动,从昨晚到现在,一切都像做梦一样,让他摸不着头脑,理不清头绪,难道是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他这样为自己辩解,可自己刚四十出头,正是干事业的时候啊,委屈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一半是为黄昆,一半是为自己。

  不知啥时,政治部主任杨灵在他肩上拍了拍说:“杜教导员,别这么悲观嘛,李晓江不过是代理所长,你还有机会。”说完,也不待杜家威回答,扭着有点肥的屁股走了。

  杜家威和杨灵是警校同学,关系一向不错,杨灵对他的仕途也颇为关心。此时,杨灵的话使杜宗威像昏死的人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顿时活泛过来。杜家威一拍大腿:“对呀,他只不过是个临时代理,怕个鸟呢!”想着,站起身,急急追随局长、政委而去。

  二

  李晓江做梦都没想到会因为黄昆的意外死亡,而成为插花派出所的代理所长。这让他摸不着头脑,又隐隐地有些莫名的不安与兴奋。他觉得这可能跟一个人有关,但又不好确定,于是便忍着。他知道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要沉得住气。否则一亮相就会被人看扁了,因为在插花当所长,实在不是那么好干。

  插花派出所是一级派出所,公安部批准的,鲜亮的牌子在门前挂着呢,不信你就来看。或许你会说一块牌子有什么好看,再鲜亮还不是一块牌子?有这种想法那您就错了,大错特错。派出所论级,没级和有级、三级和一级差着老鼻子去了,这就好比沈阳的故宫跟北京的故宫,模样差不多,却没有可比性。但同时,插花派出所也是出了名的穷所。由于市里欠发达,各个派出所除民警的工资外,所有日常开销都靠自己。所谓靠自己,那得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违规了不行,违法了更不行。这就需要通过两种途径:一是靠罚没款;二是靠地方党委政府的支持。罚没款还不能全得,罚多少,如数上缴,然后局里统一返还,至于返还多少、什么时间返还,那得看分局领导及财务科长的心情。而靠地方党委政府支持,在插花辖区,压根就是句扯淡的话。插花辖区是老城区,原本工厂林立,生机勃勃,但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很多工厂都哑了火,仅剩下的也是苟延残喘,奄奄一息,负债累累。这不,年初市里决定废旧立新,昂首阔步,向新工业城市发展,才刚起步,上访、闹事的就没间断,弄得插花办事处的领导连进省城接人的汽油钱都没有,更别说给派出所仨瓜俩枣。

  而插花派出所的开销实在是大,水、电、油、修车、办公用品、食堂开销,每月没个四万也得三万五。插花派出所虽有二十余名干警,但警力严重不足,便从社会上招来三十名协警,配合派出所出警、执勤、巡逻,而协警工资虽低,此款项也得派出所出,这每月近五万元的开销仅靠罚没返还款是远远不够的,所以钱成了插花派出所每任所长最头疼的事,也是每任所长协调水平与领导水平的最佳体现。这就好比一个家庭,日子过得好与坏,全看当家人往什么地方领。

  插花派出所难干,却人人想干,比如杜家威,比如朱少兵,比如李晓江。

  李晓江是部队复员后当上警察的,虽然从警晚,仅是一名社区民警,却刻苦好学,刚强正直,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赢得辖区群众的一致好评,当年他就被评为市“优秀社区民警”,并荣立个人三等功;次年他所处的警务室就被省厅评为“示范警务室”;此后连年受到嘉奖,在分局也算是个名人。可每次升迁都与他无缘,至于什么原因,谁也不知道。

  李晓江正式被任命为代理所长是在前任所长黄昆出事一周后。那时黄昆的追悼会刚刚开过,人们还沉浸在悲痛之中。如果说一周前黄昆的意外死亡在插花派出所是一声炸雷,那么李晓江被任命为代理所长就是另一声炸雷。

  这一任命是分局政治处主任杨灵代表局里宣布的,插花派出所的民警们都被这个消息惊得张大了嘴,他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目光复杂地看看李晓江,又看看杜家威,好像才刚认识他们俩似的。对于这次任命,李晓江是毫无思想准备的,送走了杨灵等一帮人,他还感到如在梦中,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见葛红把一串钥匙往他面前一放说:“这是所长室的。”

  李晓江抬头看了葛红一眼,见她眼睛红红的,似还没从黄昆的死亡阴影中摆脱出来,想安慰她几句,却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在心中就骂自己:“真是无用!”

  李晓江拿着钥匙上楼去所长室,经过教导员室门口的时候,看见朱少兵正情绪激动地跟杜家威说着什么,不用猜,李晓江也知道肯定跟自己升迁有关。果然,看见李晓江晃过来的身影,朱少兵马上噤了口。

  朱少兵原是刑警队的一名中队长,不仅业务精通,而且是个办案高手,只因办案时跑了犯罪嫌疑人,挨了处分,才忍痛离开刑警队,当了派出所的副所长。朱少兵办案有一套,每任所长都对他十分器重,私交也和李晓江甚好,只是这次怕是有了情绪。

  李晓江打开房门,所长室内很静,地上桌上全掩盖不住黄昆的做派和气息。特别是办公桌上黄昆的照片,让李晓江凝视很久。他找条毛巾掸掸桌椅,刚在沙发椅上坐下,手机响了。一接,竟是老战友何文军,忙问:“有事?”

  何文军哈哈笑说:“怎么,当了所长就摆起架子来了,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

  李晓江暗吃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当了所长?”

  何文军大笑说:“市里就这么点地界,啥事能瞒得了我!”

  此话不虚。何文军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市政府副秘书长,虽说是副职,权力可大了去了。李晓江和何文军是战友,在部队时,就住上下铺。何文军人文静,却特聪明,还能写一手好文章,但就是身体素质差了点,每次拉练都是李晓江帮他才能勉强过关。有一次野外集训,天黑路滑,何文军跌进了捉野兽的陷阱里,要不是李晓江及时发现他失踪,将他从陷阱里背出来,何文军早喂了野兽了。所以,何文军对李晓江很是感激,两人称兄道弟,处得像一个娘的兄弟。复员后,李晓江当了警察,何文军则先是到市报当记者,后来又调入市政府,硬是在荆棘丛生的官道上杀出一条血路来,当上了市政府的副秘书长。最近听说秘书长到了退休的杠上,他极有可能取而代之,可谓官运亨通,春风得意。

  自己刚当上代理所长,何文军就打来电话祝贺,李晓江就觉得这事极有可能跟他有关,否则自己绝不可能就这么顺利地当上代理所长。于是便不客气地说:“这事不是你暗中操作的吧?”

  何文军似乎不想说得那么直白,哈哈笑说:“这你就甭管了,尽管当你的所长,有什么困难找我。”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李晓江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尽管何文军这样做让他心里稍感不快,但事已至此,自己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上,想退是不可能的了,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三

  李晓江当所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长室从四楼搬到了二楼。

  插花派出所虽然是个大所,地界却不宽绰,窄窄的门脸面街而立,左边是个信用联社的储蓄所,右边是一溜门面房,杂七杂八卖什么的都有。进得院来,迎面是户籍室和接警处室,往上是铁块焊接的旋转楼梯,人站在下面,就像井中之蛙只能看到巴掌大的天,幸好只有五层,否则能把人憋闷死。四楼是三间房,大的那间是会议室,两间小的是所长和教导员办公的地方;二楼右首是副所长朱少兵的办公室兼卧室,左首是社区民警室,中间两间是办案的地方。李晓江打算把两间办案的房子腾出来用作教导员室和所长室,办案民警室移到三楼,四楼空出来的两间房当做民警休息室。李晓江之所以要这样是本着便民的意愿来做的,因来办事的居民找所长签字的比较多,每当看见他们爬楼累得气喘吁吁,他都很是不忍。黄昆在职时,他曾有过此种提议,但没被黄昆采纳。当时他就想,要是自己有一天当上所长一定要把办公室调换过来。

  要调房得先跟杜家威商量。进了教导员室,杜家威正低头在抽屉里翻着东西,见李晓江进来,似乎吓了一跳,忙把抽屉关了说:“有事?”

  李晓江坐在一侧的沙发上,直言不讳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然后用征求的口吻问:“你看咋样?如果没意见就这么办。”

  杜家威沉吟了一下:“搬我倒没意见,我在哪儿办公都一样,不过,你那个办公室搬之前得跟黄昆的家属说一声,看还有没有黄所长的私人物品。”

  李晓江由衷地说:“还是教导员想得周到,我这就给他家打电话。”

  言毕,就用杜家威桌上的座机拨了个号码,不料却没人接听。

  杜家威笑说:“待会儿还是我来打吧,你先把这个看一看。”

  说着,将几张打印材料推了过来。李晓江一看,竟是自己的报功材料,便笑说:“还是算了吧,这个功还是给葛红吧!”

  杜家威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这不合适吧?”

  李晓江说:“有什么不合适的,葛红这个内勤干得相当不容易,加班加点的,还把个家弄成那样……唉,不说了,反正,所里干得好的不止我一个,每个人都该报功。”

  杜家威说:“那我再重写一份?”

  李晓江说:“这次不会让你亲自动手,让葛红自己写吧。不过你别说这个功是我让给她的,就说是支部研究决定的。”

  杜家威无奈地说:“好吧,我这就打电话叫她上来。”

  正说着,就听楼下传来一阵吵闹声,一个挺大嗓门妇女的声音传上来:“你们放人不放人,不放我们就是不走,看你们能怎么的?”

  一听声音还挺耳熟,李晓江急匆匆地冲下来,定睛一瞧,只见十几个人在派出所门前静坐呢,领头的竟是南苑社区居委会主任陈宝侠,就有些糊涂,说:“陈主任,您这是干嘛呢?”

  看见李晓江,陈宝侠噌地一下从地上跳起来,拉住他的手说:“小李子,你可要给俺们做主啊,前几天抓的那几个人,说啥也得放了,否则,俺跟你们没完。”

  啰嗦了半天,李晓江总算弄明白了,搞强拆时,几个胆大的居民挡在自家屋前不让拆,被派出所抓起来了,这几天因为黄所长的意外离去,大家都忙昏头了,李晓江也不知那几个人是怎么处理的,就问站在身后的朱少兵:“人呢?”

  朱少兵神情严肃地说:“行政拘留了,当天人就送走了。”

  李晓江一听头就有些大,无奈地说:“陈主任,您看……”

  陈宝侠急了,一蹦多高说:“我不管,不放人我跟你们没完。”接着就嚷嚷着要找杜家威。杜家威寒着脸从楼上踱下来说:“找我干吗?”

  陈宝侠说:“黄所长去世了,你就是所里最大的领导,不找你找谁?”

  杜家威瞅瞅李晓江,面无表情地说:“黄所长不在了,就没所长了?有事你找他。”说着冲李晓江一指,转身上楼了。

  陈宝侠一阵狂喜,脸上的胖肉都拧一块了,说:“小李子,你当所长啦?”

  李晓江有些不好意思,脸红了红说:“是代理,临时的。”

  陈宝侠像抓住了救命草,冲身后静坐的人群一挥手:“还不来见过李所长。”

  李晓江就被一群人围上了。他后退几步,急忙说:“大家有什么话慢慢说,不要激动。”

  有人说我们不激动行吗?被关的不是你家人,你当然不着急喽。言下之意似有找李晓江拼命的架势。李晓江定睛一瞧,是下岗工人小顺子,他老婆就是阻碍强拆被抓的人之一。李晓江的脸就严肃起来,心想人又不是我让关的,怪我什么事?但又一想,自己刚当所长,这件事处理不好,会影响自己在所里的威信,以后的工作就很难开展了。

  正暗自想着对策,只见陈宝侠冲那人眉一横:“你不说话会憋死呀!快点,给李所长跪下,赔礼认错!”

  没想到这句话还挺管用,那人乖乖地就跪下了,不仅是他,黑乎乎跪了一片。李晓江就有些激动,心想,这都是什么事,忙伸手相搀说:“起来,大家都起来。”但没人动,李晓江只好向陈宝侠求援。

  陈宝侠将脸扭向一边,顷刻,盯着他说:“你只要答应把人放了,他们就会主动起来。”

  李晓江本来想说派出所又不是我家开的,说关就关说放就放,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好,这个忙我帮。”说着就掏出手机给李新民局长打电话,没想到李局接了电话,声音压得很低说他正在市局开会,有事会后再说,就将手机挂断了。

  李晓江愣了片刻,只好说:“大家先起来,放人的事不是我一人说了算,我得向局领导汇报,现在局领导正在开会。这样吧,大家先回去,最迟明天,我跟大家有个交代。”

  有人嘀咕,说这样的话谁信,你不是故意拖延吧。接着就有人附和:“对,是故意拖延!”

  李晓江没理他们,只拿眼瞅陈宝侠。陈宝侠也抬头看他说:“李子我相信你,我们也不是有意对抗法律,这事也实在让你为难,可是你知道我们要是不这样,真的是没活路了呀……”

  李晓江心里热乎乎的,他知道陈宝侠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他还知道他们都是下岗工人,开发商把拆迁费压得那么低,不到万不得已,谁想往法律这个枪口上撞。还有陈宝侠,虽说当个居委会主任,但这些年家里很是不顺,老头子去世后,唯一的女儿还得了白血病,折腾了好几年,钱花了不少,到最后还是没了。也就是陈宝侠心大,搁别人身上早支撑不住了。李晓江诚恳地说:“你们的困难我都知道,您放心,这个事我管定了……”

  陈宝侠他们走了,像一阵风一样。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李晓江有点发呆。正愣着,就听身边有人低唤一声:“李所长。”侧目一瞧,竟是黄昆的家属吕淑梅,李晓江凄然叫了声嫂子。

  吕淑梅显然还没从丈夫死亡的阴影中脱离出来,双目无神,面容憔悴,一举一动都显得弱不禁风。李晓江把她领进所长室。吕淑梅开始收拾丈夫的遗物,每找出一件,眼圈就红一次,弄得李晓江背着身抹了几次泪。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除了几件衣服和一些私用品,吕淑梅什么也没拿。末了她靠在办公桌上似有话说,欲言又止。李晓江看出来了,说嫂子您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沉默了很久,吕淑梅方说:“听说俺家黄昆报批烈士的事黄了是不?”

  李晓江眼睛就红了:“我也这么听说来着。”

  “为什么?”吕淑梅猛地瞪大了眼睛,让李晓江吃了一惊,过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具体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打电话向政治处问问。”

  没想到吕淑梅却冷冷地说:“不必了。”就满眼含泪踉跄地冲了出去。李晓江忙跟上去想解释什么,话到嘴边却怎么也没说出口,只觉内心一阵绞痛,只好蹲下身。

  其实李晓江是知道原因的。

  黄昆因公牺牲后,政治处就着手整理材料为黄昆申报烈士,但报到民政局却被驳了回来,说黄昆不符合申报条件,虽然政治处主任杨灵在民政局拍了桌子,但还是被人家客客气气送了出来。

  事情出在司机小李身上。

  小李是协警员。公安部门明令规定协警员不得驾驶警用车辆,用民政局人的话说,黄昆是顶风违规。但民政局的人大概不知道,公安部门虽有此规定,基层派出所却很难贯彻执行,特别是插花这样的大所,警力严重不足,哪能专抽出几个民警当驾驶员,差不多的所都还是有驾照的协警员开车出警出差,当然出了意外是不可料想的,可民政部门偏偏抓住这点不放,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同时,李晓江也很清楚,这也不能怨民政部门不近人情,人家也是按规定原则办事,所以只能仰天长叹,无计可施。

  李晓江正暗自伤心难过,杜家威走进来满脸喜色地说:“庄之栋要请你吃饭呢?”

  李晓江漫不经心地问:“哪个庄之栋?”

  杜家威似笑非笑地说:“大名鼎鼎的庄之栋你都不知道?”

  庄之栋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花非花”娱乐城的总经理,由于“花非花”非常有名,他这个总经理也是声名鹊起。李晓江当社区民警时,曾跟他打过几次照面,但不熟,此时请他吃饭,定没什么好事,所以他一口回绝说:“告诉他,我没空。”

  杜家威的脸明显硬了一下,但他没说什么,扭头走了。

  四

  晚饭是在外面吃的,邀请李晓江的是市政府副秘书长何文军。起初,李晓江磨磨叽叽不想去,一是他没有在外面吃饭的习惯,二是自己刚当上所长,怕接受吃请落下闲话。但何文军仿佛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这点想法被他看得一清二楚,说没旁人,就几个战友。李晓江就不好再说什么,何况自己能当上这个代理所长,何文军是帮了忙出了力的,要说宴请也得自己请,于是将身上的口袋掏了个遍,数了数总共六百零几块,觉得请吃顿饭还是差不多的,就换了便装按照何文军的指点来到了天府饭店。

  李晓江知道,天府是市里最好的饭店,可没想到这么豪华,刚进大厅就被金碧辉煌的装饰晃花了眼。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个穿着古典旗袍的女服务员来到指定包厢,偌大的房间却没见到人,想想是不是走错了房间,正犹豫着进不进,就见何文军和庄之栋从角落里一个沙发上站起来,庄之栋上前几步伸出手说:“欢迎李所长光临。”

  李晓江呆然地跟他握了握手,盯着何文军说:“你不是说就几个战友吗?人呢?”

  何文军哈哈笑说:“一会儿就到。”果然,没过多会就来了两个战友,一个在工商,一个在税务,见了面就握住他的手说:“恭喜你啊,晓江,啥时请喝酒啊?”

  李晓江豪爽地说:“今天就请啊。”说着,就让服务生拿过菜单嚷嚷着点菜。

  工商的和税务的面面相觑,看看何文军又看看庄之栋,说:“晓江请啊?”

  庄之栋忙把菜单拿过去说:“我请,我请。”

  李晓江有点厌烦庄之栋,这跟他是“花非花”总经理有关。“花非花”虽说是个娱乐城,却赌博、卖淫、嫖娼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都有,听说光年轻貌美的服务小姐就不下三百。黄昆当所长时,曾几次下决心要清除掉这块危害社会的毒瘤,但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敢下手,所以庄之栋没给李晓江留下任何好印象。今天他本来认为是战友聚会,没想到凭空里蹿出个庄之栋,让他心里很是不快,但当着何文军的面又不好发作,于是接着庄之栋的话说:“不让你请,今天是我们战友聚会,与你没关系。”

  这话说得直白而又带着明显的敌意,但庄之栋不愧是久经江湖的老手。脸不红心不跳,仍笑嘻嘻地说:“看来李所长对我有成见,那么这场酒更得我请了,好跟李所长赔罪。”

  李晓江刚想说我怎么对你有成见了,话没出口就被何文军挡回去了,说你俩争个屁呀,不就是一顿饭吗,我看这样,晓江出菜钱,之栋出酒钱。

  工商的和税务的忙附和说,对,就这么定了。

  李晓江也怕把场面弄僵了,毕竟何文军不是一般人物,虽说是战友,毕竟是老皇历了,要是搁别人,昔日的那点情谊早被岁月给磨丢了,何文军人还不错,处处为他着想,他不能拂了他的面子,于是便首肯说就这么着了。

  看来庄之栋早有准备,从桌子底下捞出两瓶酒说:“你们说吧,是喝五粮液还是茅台……”

  何文军说:“茅台,茅台是国酒吗不是,咱得爱国。”

  工商的和税务的齐声说:“对,咱就喝个爱国酒吧。”

  庄之栋开始斟酒,说每人先喝一大杯,否则不准吃菜。到了李晓江那儿,他用手捂住杯口说:“我们有‘五条禁令’,不能喝酒。”

  庄之栋就干在那儿拿眼瞅何文军。何文军皱眉说:“晓江你俗不俗呀,你们那‘五条禁令’说的是工作时间,现在是工作时间吗?”

  见何文军有点不高兴,李晓江犹豫一下说:“让我喝也可以,不过你得先答应为我办一件事。”

  何文军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卖什么关子。

  李晓江提了提气,就把黄昆报烈士受阻的事说了,全场一片沉静。片刻,何文军说:“这个事还真不属于我管,这样吧,我把民政局长叫来你当面跟他说。”

  庄之栋起身说:“我去隔壁喊。”

  李晓江暗吃一惊:“他就在隔壁啊。”

  何文军笑笑没吭声,果然没到两分钟庄之栋就领着个矮矮胖胖的人进来了,高嗓大门地说谁找我呀?

  庄之栋忙作了介绍,矮胖男人就伸出一双胖手来说:“是李所长啊,幸会幸会。”

  李晓江伸手很诚意地跟他握了握手,就迫不及待地把黄昆的事又讲了一遍。矮胖男人似没认真听,给周围的人散着烟。李晓江讲完了,他就拿过酒瓶自斟一杯,又给李晓江倒上说:

  “你喝了这杯酒,这事就算成了。”

  “真的啊。”李晓江一阵欣喜,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容易解决,说这酒我喝。接着一仰脖把酒全干了。

  李晓江不善饮酒,平时更是滴酒不沾,一杯酒下肚,已是翻江倒海,浑身发烧。或许是出于感激或许是喝得太急呛了喉咙,他连咳几声,眼泪都下来了。

  见李晓江开了戒,众人便喝开了。酒至半酣,李晓江不停地向矮胖男人表示感谢。或许矮胖男人喝多了,卷着舌头对李晓江说:“要谢你得谢何秘书长,没有他点头,我怎么也不敢答应啊。”

  李晓江就端了酒,奔向了何文军,他是真诚地为黄昆、吕淑梅表示感谢的。

  酒喝得差不多时,何文军让人把音响打开,说要卡拉OK一番。庄之栋提议到他的娱乐城去,何文军说,你那儿太招眼,还是在这里清静。何文军不仅形象好、文笔好,嗓子也不错,先唱《小白杨》,又唱《驼铃》,当唱到“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时,李晓江心想何文军这人还是有情有义的。这时,他看庄之栋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他怕庄之栋结账,就紧紧跟出去,没想到在电梯旁看见了杜家威和杨灵,两人勾肩搭背的想必是喝多了。李晓江怔了怔,说:“你俩也在这儿吃饭呀?”

  杨灵口齿不清地说:“庄之栋能请你,就不能请我们呀!”

  李晓江恍然大悟,今天请客庄之栋不仅请了一桌,怪不得那个民政局长说到就到呢。

  杜家威看他发怔,赤红着脸解释说:“杨主任喝多了,我送她回去。”

  李晓江没再说什么,早听说杜家威跟杨灵关系不一般,今天是眼见为实了。但他没往歪处想,在系统内部,谁能没几个好朋友呢,这无关性别。

  送两人进了电梯,李晓江就不好再上,顺着楼梯跑到吧台,问庄之栋结账没有,服务员说庄经理从不结现金,刷卡。李晓江想自己真是落伍了,于是把掏出的钱又装进了口袋,他不知道那一桌蟹呀鳖的值多少钱,很后悔刚才没向杜家威或是杨灵借点。

  重新上楼,李晓江去了趟卫生间,回到包间门口,看见何文军等每人搂着一个漂亮姑娘唱得跳得正欢,还有一个姑娘寡落地坐在一边看模样是等他的。李晓江就明白刚才庄之栋出去干什么去了,就有些反胃般地不舒服。干脆一转身又下了楼,将兜里的六百多块往吧台上一放说:“这是我的饭钱。”

  出了饭店,被风一吹,李晓江的头脑就清醒了许多,想这样不辞而别显得没有礼貌,毕竟何文军帮了自己不少忙,就给何文军发了个短信,说有事先走了。不知为何,何文军没回,而葛红的电话却打进来了,语音急促地说:“李所长,所里停电了,您快过来看看吧。”

  李晓江火急火燎打的朝所里赶,到门口下车时,看见李新民正在冲葛红发火呢,忙笑脸相迎说:“李局,您怎么来了?”

  李新民一眼就看出李晓江是喝了酒的,没好气地说:“警令不通,我能不来吗,我以为你们所里的人全都去喝酒了呢。”这话一出,便把李晓江给怔住了。

  现在警务都是微机控制,一旦停电,全所瘫痪,哪怕是白天,连正常办公都受到影响。李晓江忙问葛红是怎么回事,是跳闸了还是保险丝坏了。葛红小声低气地说让电工检查了都不是,是供电局断的电。

  “他们干吗断咱的电?”

  葛红说:“你真不知道呀,咱欠人家电费呢?”

  李晓江皱着眉头问欠多少?

  葛红说将近四万。

  李晓江吃了一惊说:“这么多。”

  正说着,所里突然又一片光明。葛红说:“刚才停电是给我们个警告,怕是不缴电费真的给咱们断了。”

  李晓江闷闷地瞅着她没吱声。

  李新民说:“来电就好,但再出现这样警令不通的事我可饶不了你们。”

  李晓江连声答是。见李新民上车要走,急追上来说:“李局,跟您商量个事。”

  李晓江说:“您能不能跟拘留所通融一下,把那几个干扰拆迁的居民提前放喽,他们都是下岗工人,拖家带口的不容易,再说快到春节了,教育他们一下也就算啦……”

  李新民冷笑一声说:“你说放就放啦,下岗工人违法就不追究了?晓江我看你是当社区民警当傻了,净感情用事!”

  李晓江争辩说:“我是感情用事,可是……”

  李新民面色难看,声音也严厉起来:“法律上没什么可是,你要再这样没有原则性,过年调整班子,我真得建议党委考虑你是不是适合干这个所长。”说着,嗵地一下关上车门,命令司机,“开车!”

  李晓江傻傻地站了一会儿,寒风几乎把他的脸冻僵了,才没精打采转过身,见葛红在户籍室还没走,便问:“你不回家啊?”

  葛红红着脸说:“不回啦,我就在屋里住。”

  李晓江伸头朝里面看了看,果然支着一架折叠床,说:“又和耿海波闹别扭了?”

  葛红垂下头啜泣说:“我要跟他离婚!”

  李晓江长叹口气,想安慰她几句,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劝她说:“离婚的事能不离就不离,你可要考虑清楚喽。”

  回到家里,妻子邹小兰还没睡,正在厨房泡黄豆。邹小兰原是市纺织厂的技术能手,近年来纺织厂不景气,下岗了,无事可做。偏偏邹小兰又是个闲不住的人,便每天早晚在街头摆个电磨卖生豆浆,一天也能挣个二十三十的,补贴家用。见李晓江回来,就从厨房出来说:“爸病了。”

  李晓江大吃一惊:“严不严重?”

  邹小兰说:“医生说得住院呢,可爸不愿住,拿了些药就回来了,我想是疼钱。”

  李晓江急步跑向隔壁屋,见爸已经睡着了,便深情凝视一会儿,拽了拽被角,退出来对邹小兰说:“明天你还是劝爸住院吧,他这么大年纪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

  李晓江是个孝子,把他爸的身体健康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看李晓江满脸悲戚,邹小兰也红了眼睛说:“好,我陪他去住院。”

  五

  一连几天李晓江愁眉不展。

  分局召开“命案必破”会议。会上,分局领导对全局命案、隐案以及信访案件作了一次全面梳理,插花派出所被点名批评。原因不讲自明,还是沈同民被害一案,作为直接办案单位,不仅破不了案,还造成其亲属违规上访民警无谓牺牲,影响极坏。沈同民被害一案作为重点信访案件原本由黄昆、朱少兵包办,现在黄昆去世,第一责任人无疑便落在了李晓江肩上。

  散会后,李晓江从朱少兵那里要来沈同民被害一案的卷宗,趴在办公桌上仔细地翻看起来,企望能寻找出破案的蛛丝马迹。

  案情并不复杂。说是五年前夏季的某一天上午,被害人沈同民的老伴周贵芹从街上卖豆腐脑回来,发现房门大开,丈夫趴在客厅的桌子上,地上一大片血迹,身上的衣服被染成了红色。周贵芹吓得当场昏死过去。幸亏后来被人发现并迅速报警,待民警赶到案发地点,现场已被破坏。经法医检验,沈同民系被锐器猛击头部导致死亡。卷宗里还附有当时的案情分析记录,上面详细列举了凶手的杀人动机:一为求财,二为情杀,三为寻仇。但这三点又被一一排除,原因是沈同民乃一靠卖豆腐脑为生的小贩,挣的钱能够维持生存已经是个奇迹,据核实,沈同民临死之前存折上的余款尚不足500元,即便为财,凶手也不可能为区区500元动手杀人。至于情杀和仇杀,对于年过半百老实巴交的沈同民来说,根本就不可能,据民警大量调查走访,都证实沈同民与妻子周贵芹从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在生意上也是低调行事,从不与人争强好胜。综合分析,突发性事件的可能性极大,因为现场没留下任何搏斗痕迹,也没留下任何凶器。

  案情就是这么简单:卖豆腐脑做小本生意的沈同民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用利斧砍死在家里,没有目击者,没人听到呼救声,杀人动机不明。

  此案成了疑难案件。

  李晓江把卷宗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觉得先前民警们的分析无懈可击,但隐隐地他又觉得缺少了点什么,至于究竟是什么,他一时也说不上来,于是便决定亲临一下案发现场。

  接到李晓江的电话,朱少兵正躺在值班室的床头上抽烟。昨晚本不该他值班,而他却在值班室睡了一夜,这都是因为跟老婆吵了一架。

  昨晚对朱少兵来说是少有的幸运,既不值班第二天又逢双休日,像这样的好事轮到他却还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所以整个下午,他都满面春风。下班后,在回家的路上,他还特意买了下酒菜,准备自我犒劳一番。

  不想,才推开家门,就见老婆坐在床边抹眼泪。上前一问,原来她去澡堂洗澡,走出更衣室,发现手上的结婚戒指不见了,掉头回去找了半天,也不见下落。那是枚纯金钻戒,24K,是结婚时朱少兵送她的。丢失了这么一件有纪念意义的东西,谁不心疼?丈夫回来,她便硬逼着前去察看现场,侦查破案。

  朱少兵竭力解释:“澡堂都有保安,可以先让他们帮助找找。”

  可老婆仍然不依不饶:“你不是干这一行的吗?自己老婆的事,去一趟名正言顺。”

  朱少兵急了:“你们女浴室,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进去?”

  老婆也寸步不让:“你别跟我装蒜!哪次出凶杀现场,你不是把人家女尸的裤子扒下来,翻来覆去地看个够?”

  把个朱少兵气得说不出话来,抬腿就走。

  睡了一夜,再想起这番口角,朱少兵觉得有点好笑。他扔掉烟头,伸过懒腰,正准备穿衣起床,手机响了,一看是李晓江的,提着穿了一半的裤子奔出来说:“我在这儿。”

  李晓江见他衣衫不整,笑说:“你慌啥哩,穿戴好出来也不迟。”

  朱少兵红了脸说:“这不是所长叫吗?”

  李晓江说:“你就贫吧。”

  站了一会儿,见李晓江迟迟不往下讲,朱少兵是个急性子,说:“所长,有事?”

  李晓江慢吞吞地似在斟酌着词句:“我想叫你陪我到周贵芹家走一趟。”

  “怎么她又上访了?”

  “没有,我是想重新勘查一遍现场。”

  朱少兵盯着李晓江足足有一分钟,转身从屋里端只脸盆朝水池边走,经过李晓江身旁时漫不经心地说:“我和刑警队的都去了无数遍了,没用。”

  李晓江脸沉了沉说:“你知道整个卷宗给我的感觉是什么吗?”

  朱少兵从脸盆里抬起头来,做洗耳恭听状。

  李晓江说:“那就是——太完美!”

  不知啥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大片大片,鹅毛一样。在所里还不感到怎么冷,出了门,风卷着雪花直往脖子里灌,怪冷怪凉的。

  这样的天气不宜驾驶车辆,两人缩着脖子默默朝一条小巷里走,谁也没说一句话。拐进一条更窄更长的小巷,李晓江突感下腹一阵胀痛,知道阑尾炎又复发了,就放慢了脚步。朱少兵扭头见他双手紧紧地捂着腹部,面色灰暗,额上冷汗涔涔,忙问:“李所长,你……”

  “没事的,可能是着凉了。”李晓江艰难地笑一下,掩饰说。

  “需要去医院吗?”

  李晓江摇摇头,忍痛迈步说:“我想听听你们勘察现场的情况。”

  “被害者头、面、颈、肩和两手有严重创伤十二处,现场未捡获凶器。”

  “能推断是什么凶器吗?”

  “砍创最长为九点七厘米,创角有钝角有锐角,创相整齐,创壁呈坡状,创口呈棱形,创腔口宽底窄,骨质上有崩折性骨折,下颌有砍滑性真皮剥落,我们推断这种砍创为有柄便于把握、挥动自如、刃口在十厘米左右的单面木工斧所致。”

  “不就是刃口十厘米的单面木工斧吗?讲起来怎么这么拗口费劲。”李晓江嘴上这么说,心里对朱少兵严谨求实的态度、准确的专业术语、科学的表述方式则十分满意,“接着往下说呀。”

  朱少兵犹豫了一下,接着说:“被害者的损伤均横行,但无重叠砍创,且集中分布在头、面、颈、肩部位,未检见挣扎搏斗性伤痕,说明凶手是乘死者不备行凶的。”

  “屋内箱柜有否被翻动,有无少钱少物?”

  “没有。”

  李晓江望着朱少兵:“那你说凶手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朱少兵叹气说:“说不好……”

  李晓江不再往下问,低着头,捂着腹,像一只灰色蠕动的虾。

  六

  周贵芹的家在小巷尽头,两间灰塌塌低矮的平房,在积雪的重压下咯咯作响。让李晓江和朱少兵失望的是,房门上落了锁。

  “这样的天她会去哪里呢?”李晓江环顾左右说。

  朱少兵的肚子咕咕抗议,刚才走得急,没吃早饭。他说:“等会再说,咱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

  两人来到十字街,一眼看见周贵芹正在搭起的帆棚下卖豆腐脑,在她旁边是卖油条和包子的。或许是天冷的缘故,周贵芹的摊位显得格外冷清。朱少兵大踏步走上前去高喊:“来碗豆腐脑。”

  周贵芹是认识朱少兵的,远远地她就看见了,但她抄着双手没动,见两人进了帐棚,才冷冷地说:“不卖。”

  朱少兵笑了笑,说:“来给你家破案的也不卖呀!”接着便介绍李晓江,“这是我们新任的李所长。”

  李晓江习惯性地伸出手想与之相握,可她仍站着没动,脸依旧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李晓江知道,这起案子没破,伤了她对人民警察的感情,不然她不会四处上访。听说黄昆因到省城接她而丧命,她是自己偷偷坐车回来的,再没上访,可她的心却凉了。

  李晓江再次伸出手,真诚地说:“大娘,我们是真心来为您伸冤的。您是不是觉得我们警察特无能、特没本事?您要是有气,就打我们几下,骂我们几声吧,我们也想尽早结案呀!”

  这时,他注意到周贵芹面色苍白,两眼发红,目光慌乱,手臂微颤,终于,她把手伸出来,与李晓江的手紧紧相握泪流满面说:“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黄所长啊!”说着,就要往下跪。

  李晓江忙双手相搀:“大娘,别这样。对不起的是我们呀!身为人民警察,不能给人民保驾护航,不能为人民伸冤破案,是我们的失职,我给您赔罪了。”

  周贵芹“哇”地一声,突然失声恸哭起来。

  在一旁的朱少兵也抹起了眼睛。

  现场并没李晓江想象的那般零乱,周贵芹一打开房门,李晓江就觉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房间内虽然狭窄,但各样东西排列有序。如果沈同民不死,这是多么温馨的小屋啊,他们虽然贫穷,却可以相伴到老,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啊。而如今,老伴西去只留下周贵芹一人孤身只影,又无儿无女,是何等的悲惨凄冷啊。李晓江突然理解了周贵芹为何屡屡上访,呆在这样的小屋里,物是人非,不憋屈死才怪呢。

  正感慨着,朱少兵指着客厅的地面对李晓江说:“这里就是杀人现场。”

  李晓江在客厅仔细地瞧着,然后抬头望着周贵芹说:“大嫂,您能把当天的情况详细地跟我说说吗?”

  周贵芹用手拢了拢散发,拿出两只小凳,让两人坐下,说道:“那天一大早,我就去卖豆腐脑,本来同民要和我一起去的,但他患了感冒,我就让他呆在家里,自己出了门。大概快九点时,我卖完豆腐脑返回来,发现房门大开,我看见门槛前有几滴鲜红的东西,感到很奇怪,便大声喊:‘同民,哪来的血?’同民没回应,我就进了门,发现他趴在客厅的桌上,地下一摊血迹。我当时吓蒙了,一下昏死过去,醒来后我已躺在医院里,才得知同民被人砍死在家里。”

  说着,周贵芹撩起衣襟,又抽泣起来。

  李晓江盯着老人,小心翼翼地问:“是谁报的警?”

  周贵芹想了一下说:“我好像听说是沈春雷。”

  “沈春雷是谁?”

  周贵芹说:“他是同民的侄子,因为我不能生育,所以我和同民一直待他不薄,视如己出。他除好耍点小钱外对我们二老还算孝顺,特别是同民死后,是他出钱风光大葬的,对我也格外地关心照顾。”

  “大娘说的没错,后来我们通过调查,证实的确是沈春雷报的警。”朱少兵插嘴说。

  李晓江沉吟一下,接着问:“沈春雷是做啥职业的,那天他到你家做什么?”

  周贵芹说:“他没什么职业,就靠打零工养家糊口,说起来也挺不容易的。那天他到我家做什么我也不清楚,反正我家他是常来的。”

  李晓江“噢”了一声,环顾左右说:“刚才您说沈同民是趴在桌上被人砍死的,桌子呢?”

  “让沈春雷扛走了。”

  李晓江和朱少兵对望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他要那张桌子干什么?”

  周贵芹长叹一声说:“同民死后,我见不得那张桌子,一看到它我就想起同民被害的惨状,就让沈春雷拿走了。”

  “是沈春雷主动要的,还是您送的?”李晓江问。

  “是他主动要的。埋葬同民后,我大病一场,卧床不起,都是春雷照顾的。一天他到我家来,说那张桌子不能再用了,沾满血腥,最好把它扔了。我想也是,说你就扛走吧,想扔哪儿就扔哪儿去,结果,春雷就把桌子扛走了。”

  “扛哪儿去了?”朱少兵问。

  “扛哪儿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再没见过它。”

  李晓江指着墙上相框里的一张照片说:“是那张桌子吗?”

  那是张生日照,露出半扇的桌面上摆着只蛋糕。周贵芹忙说对,是同民六十大寿时,沈春雷给照的。

  李晓江就没再说话,站起身盯着那张照片,似在思考着什么,而朱少兵却有点烦躁,用肘捅了他一下说:“有什么发现?”

  李晓江收回目光,对周贵芹说:“大娘,这张照片我能带走吗?”

  周贵芹笑说:“你要是有用,就多拿几张,当时高兴,洗了好多哩。”说着,进屋拿来个相册,果然有好多照片。

  李晓江挑了几张,装进上衣口袋,说:“谢谢了,大娘。”

  周贵芹说:“谢什么谢。你这个所长啥都好,就一样不好,太客气。”

  臊得李晓江满脸通红,无声地笑了。

  告别了老人,李晓江和朱少兵走在冰天雪地里。朱少兵问:“你拿那些照片干什么?”

  李晓江把照片掏出来,在手上展开:“你不觉得奇怪吗?”

  “啥?”

  “桌子呀!”

  “桌子?你是说有人会为这张桌子杀人?”朱少兵并不迟钝,但他吃惊不小。

  李晓江自顾自地说:“这可不是一般的桌子,假如我没看走眼的话,这张桌子应该是十分珍贵的花梨木制成的。”

  朱少兵张大了嘴,目光紧紧地盯着李晓江:“啥?花梨木!”因为他知道,花梨木因十分稀有,在市场的操作下不断升值,假如这张桌子由上等花梨木制成,价值不会低于四十万元,所以很是愕然,但他又有些不相信,那表情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