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看荷

　　立夏一过，春色就渐行渐远，淡入时光深处；若想觅得春留下的丝缕气息和几许颜色，想来便是六月的荷塘了。

　　我以为，人与花之间，也是有着某些缘分的。想起四月去看桃花不遇，站在一片花瓣凋零的稀疏树影里，晚春的风吹着还有些许寒意，一种怅然若失和无助就阵阵紧逼心底，突如其来的心力交瘁感充斥了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和骨骼。与桃花失之交臂，竟令心情如此失魂落魄，无所归依。

　　只恐与看桃花不遇一样失落而返，看荷的打算在心里谋划了好几天，终于在六月的某个清晨五点半和朋友相约抵达宜春郊外一个叫南庙的乡村。去之前一晚，就选定了一件全棉的白底小碎绿花连衣裙摆在床头柜上，心里想着也只有这样清浅素雅的颜色才能配那清姿素容的叶和亭亭净植的荷了。首先是地名给了我一种禅意，令人向往。心想，庙宇之地的清静脱俗与荷的空灵雅淡倒是相谐的。

　　这是一处怎样的安谧之境呢，有庙宇还有荷塘，就这样冥想着几乎一夜无眠。

　　坐在车里看窗外，天光微启，夜色还未能全部散尽。习习晨风吹进车窗，棉织的裙子舒适地包裹着身体，也包裹着一颗默默藏起欢喜的心。

　　到了目的地，举目四望，却见远远近近有几处农舍掩映在杂花生树间，单单没有庙宇雕梁画栋的踪迹。眼前晨光熹微的几方荷塘里，静谧开放的粉荷，碧绿的荷叶朵朵端然于一片晨曦初开的水域之上，自有一份超脱跃然于心间。

　　于我们之前，早有几位爱荷的摄影人在荷塘内的小径上架设起三角架寻觅最佳的拍摄点；更有看不清眉目的两三个女子着粉衣绿裙在绿和粉的花叶间穿梭流连，若隐若现，不辨清澈与朦胧。

　　也曾问过朋友荷有几种颜色，答曰：有红、粉红、白、紫。于是把这四种颜色在心里作了一番比较，还是偏爱了眼前的粉。一如春天的桃花，也是独独爱了这样的粉。

　　早春二月，桃花三三两两稀稀疏疏开在枝头时，粉就开始装饰女人们蓄积了一冬的春梦，又俗世又美好。

　　记忆中，古装戏曲里的小姐丫环，大多着的戏装是粉系列，似乎只有结婚后的女子才着蓝或绿的。小时候看了许多的地方采茶戏，有昆曲改编的《牡丹亭》，有越剧改编的《西厢记》。最记《牡丹亭·游园惊梦》里，杜丽娘着粉装水袖衣，迈着细碎的脚步上得场来，娉婷嫣然从水袖里翘出粉嫩细长的兰花指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娇柔的唱腔，幽雅的眼神，飞洒的水袖，在一团粉色中洇染开来，道不尽的销魂蚀骨，就这样迷了观众的眼眸。

　　在我心里，粉不止是春天的颜色，不止是这六月荷塘的颜色，也是古装戏里爱情的颜色。那些戏里等爱的女子，那一份深幽的期许和向往，若用了粉来形容当真是恰到好处的。它不是艳红，不是寡白，亦不是深紫，只有粉，就是粉。那藏在莲蓬里的一粒粒，就是一个个曾经粉粉的爱情故事，到后来却白了头发苦了内心。那住在莲藕里的丝丝情意，就是一缕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因为，爱情就是这样粉粉的惹人意马心猿，意乱情（下接第53页）（上接第46页）迷。

　　《浮生六记》里说：“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因而想，看荷花开放清晨许是最好的时光吧？一如此刻，白日的喧嚣和浮尘还未能到来，惟清风徐徐暗含花香，粉色的荷花和碧绿的叶片经过一夜露水的洗涤分外明净和圣洁。就想到月涌时分，荷因寂寞而包含起花朵，是否是因了看荷人听不懂荷晚间幽暗的诉语呢？

　　幽和暗，我理解为那种粉粉的清幽和暗香。记得看电影《云上的日子》，海滨小城的故事里有一个长约一分钟的镜头：一个眼神迷乱的女孩走在一条潮湿幽静和阴暗古朴的石板小径上，两边是高过头顶的不规则斑驳陆离长满苔藓的石墙，石缝间不时点缀一两根长短不一叫不出名字的青藤，若隐若现的光斑透过青藤闪着灵动的光芒。清幽和暗香在此恰到好处地妩媚了这个女孩一分钟的美好时光。

　　突然就忆起我认识的女子里与荷相关联的一些名字：爱莲、莲香、荷花……不知她们现在过得可好？

　　幽和暗，仔细揣摩，其实是很有韵味的两个字眼呢。

　　幽，有幽雅、幽情、幽静、幽居、幽香、幽闲、幽兰、幽姿……暗，有暗忖、暗喜、暗恋、暗度、暗春、暗影、暗合……两个字是如此的相互关联和绵长。

　　它可以是诗经中诗的清雅经的深邃，也可以是唐诗的风韵宋词的婉约；它可以是明朝的月光元曲里的夕阳，也可以是民国的锦锻旗袍，更可以是深闺里的念春，甚至可以是小时候母亲教读的“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那童稚的声音穿越时空在耳畔如珠玉清脆叮当作响，搅动着眼前这一片荷塘的花香，若露珠滚动在青青的莲叶上。

　　这样忆起童年时，才想起有许多年没有看荷了。小时候的夏天与荷相关联的事情，就有两次是欢喜的。一次是和小伙伴们趁大人不备时在午后到村口的一方荷塘里偷采了几朵欲开的荷花，然后欢欢喜喜拿回家用玻璃瓶养着，小心翼翼放在一个大人不经意的角落或窗台，走过时总忍不住轻手轻脚过去看看荷苞开了几朵又落了几瓣。年少时不懂，岁月是一朵慈悲的花，有开放亦有凋落。

　　另一次欢喜则是吃着母亲采回的莲蓬，剥开青绿的外衣，内里翠莹莹的乳白莲子煞是诱人，禁不住连着塞进嘴里，那满口的清香从唇齿漫过喉咙一直流入心田。

　　我吃过母亲用荷叶包的米糕，软糯香甜，荷叶的清香蒸汽在眼前飘缈升起，深深地吸一口，胃口便开了。晒干的莲籽亦是我现在熬营养米粥的不二材料。而藕片，则是时令的家常菜，女儿喜欢我亦喜欢，喜欢那种清脆和洁净的口感。曾听朋友提起过莲花羹，可惜没有吃过，想象里，一道用莲花的芳香制成的菜式，该是一种怎样的精致美味呢？

　　此刻，依偎一朵粉色花朵前，就见在花瓣叶上摇晃着晶莹剔透的露珠，而金黄色的花蕊中间时不时有一两只蜜蜂飞来采蜜，掠过微微的清幽暗香。

　　荷，此刻请允我悄悄地站在你的面前，安静的目光流连于你的粉和绿；请允我一个俗世里的女子，在这样一个六月的清晨带着一身尘埃和欣喜走近你。

　　○罗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