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将近的腊月。远近零星响着爆竹声,空气里飘散着硝烟的味道。我坐在廊下,手执一卷冯至的《寺门之前》。是父亲的珍藏本,纸张有些发黄,诗中描述的奇诡意象使我微微颤栗。抬头,庐山黛色的剪影跃然眼前,提示我当下的存在,良久方才回过神来。
必须承认,很多时候,我所能够消受的,还是风平浪静的方式,但又时常想体验一回惊涛骇浪。
此时而彼岸,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个悖论。连同我自己。
如同热爱遥远的事物一样,我也热爱远方,甚至一个远方的地名,所以一有机会就要南疆北国到处行走。厦门南普陀寺旁坐听天风拍海涛;金门海艇上看同行旅伴与岛上士兵遥相挥手致意;青岛啤酒节之夜微醺忘归;秦皇岛长城入海口燕赵寻韵;武汉高雄大酒店临窗俯瞰,自助西餐厅里杯盏交错恍如普鲁斯特时代的烛台光影、每道几可催生好几页《追忆似水年华》的精致菜肴……犹记得那年“五一”,在为筹划出游地而踌躇的当儿,恰逢闺蜜出差济南,让我也往那个方向去跟她会合,“来吧,我在胶东半岛等你!”这一句话,就让我们慨然成行。
还有些没去过的地方,也在我的设计之中,比如三亚;我的设计甚至具体到拍照的取景和姿态:连天海浪翻卷着浪花涌来,我赤着脚在沙滩上奔跑,乱发飘飞,裙裾轻扬,还要响亮地喊一句相机镜头收录不了的告白:“琼州海峡,我来了!”然而这设计画面中的南海,与青岛大连游亲近过的黄海海水又有何不同?这对远方地名的热爱究竟是地理意义上的还是心理概念上的,我也确乎没弄清楚。
只知道,远方终究是别人的,我回来了,回到当初出发的原点,时钟依旧在书桌上嘀嗒,瓶中的花草也依旧无声地绽放,绿意深浓,暗香盈袖。洗净的衣物挂在衣柜中,带着某一场阳光的芬芳。它们和主人一同经历过风平浪静或惊涛骇浪之境,可现在,只静静散发着芬芳,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然而一切真的已经发生过了。远方依旧是远。
我内心的某种成长都是这样悄然进行的,像暗夜里拔节的玉米,不留痕迹,不为人知。
事实上,每个人都在生活的暗流里默默发生着改变或经历着变化。“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如同一句于你同样无可逃遁的谶语。一些东西看着近了,其实远了;一些东西看着远了,却又近了。很多时候我们执着于计算,殊不知,人面临的算题往往是无解的。
就像堂姐兰兰跟我在高管局院里荡秋千时,不会想到几个月后她的妈妈就将告别人世告别她。就像萍表姐为我和表弟采摘荷叶时,也绝想不到她的妈妈会在植物人状态下撒手离去。而离开那片荷塘的很多年后,我坐在颠簸的县际客车上路过我幼时的故居,却清楚地知道,故居早已不复存在,可是我有一个姐妹还在这片土地上受苦,带着两次失败婚姻留下的累累的伤,带着姑姑拿不起也放不下的无尽牵挂。
这么多年来,我看着身边一个个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相继离去,也看着我自己和其他人在红尘中浮沉,却也都只能感觉无力,只能循着路碑勉力行走。
文本中的行走,构成的则是另一段别样的心路历程。早年读过的书中,艾芜的《南行记》、黄裳的《过去的足迹》以及清人李恩绩的《爱俪园梦影录》,在文本的魅力之外,于我还有着特殊的符号标记意义。喑哑胡琴拉出的凄凉人生、乘着军车经过缅甸怒江高黎贡山的沿途见闻、老上海花园弄堂及其他种种……这一组组镜头的切换中,世纪风云变幻图已经更迭了多少帧,而对于阅读者个体而言,把她一次次带回的也许只是最初阅读这本书时的周遭情境,也许是“斜阳冉冉春无极”,也许是“红蓼渡头秋正雨”。大时代里浓墨重彩的一幕已然落下,合上书页,需要独自面对的却是一条前景不甚明晰的路,或者根本还没有路。
活着或可等同于存在,但不一定都能找到存在感,这是一些勤于思考而又不得其解的人共有的迷茫。无论是贝克莱的“存在即被感知”还是萨特的“存在先于本质”,哲学家们的命题对我们来说总是太过艰深,我们只知道,生命的体验往往是孤独的。人永远都在路上。李泽厚先生说过,活本偶然。个人亲历及心路历程中的每一个片断,当然就更加偶然,更加个体化,它们只对经历者自身有意义,是个体真实存在的明证。
存在。或生活。或命运。
○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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