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

　　坐两个小时的汽车，再坐三个半小时的高铁，就到上海虹桥了。

　　总以为，中国大城市的马路、建筑、高楼、霓虹灯、闹市区没什么两样，去大城市旅游是乏味的，因此，这次到上海，不是来看她的美丽和繁华，也不是为一睹滔滔向海的黄浦江。前些天，女儿在视频中问我：最近有去哪儿玩的打算么？我这里有喜来登会员的积分，可以安排您去体验一下的。恰好次日外甥在上海打来电话，跟我聊他公司的事，说公司很忙，缺人手，又问：五舅（我大弟）的儿子能过来帮帮我么？言外还有请我过去看看之意，于是我临时起意，决定去上海走走。

　　外甥是伯父长女的长子。父亲虽只有兄弟两人，但兄弟、妯娌间隔膜极深。记得小时候，母亲是不和伯母说话的，尤其在文革时，我们家深受迫害，母亲总怀疑伯母告了我家黑状，暗地里常叫伯母为“特务婆”，因此我们两家毫无往来，兄弟姊妹间形同陌路。及至文革结束，两家才渐渐有了往来，而且仅限于兄弟姊妹之间。

　　我读大学时，开始和大堂姐夫过往渐密。那时外甥过年来伯母家，我看见外甥长得颇为俊气，浓眉，大眼睛，白白胖胖的脸，煞是玩皮。他小时候就不甚安分，来外婆家从不肯安住，嫌外婆家狭窄拥挤，哪怕半夜也要闹着回家，不达目的不罢休。直至长大，他的顽劣、不安分的性格更加暴露无遗，不仅不用心读书，成天逃学到田里捉王八泥鳅。那时他父亲在一家国营纺织厂食堂当厨师，他就设法叫父亲收购他的泥鳅，父亲不肯，他就串通父亲的同事将泥鳅收购转卖到食堂，赚个10块20块钱零用。青年时，他父母亲好不容易为他谋得一份国营单位的差事，可他钱总是不够用，还不时借钱花，弄得一家老小非常失望，他索性辞掉工作，独自外出闯荡。那些年，我很久没见到他，时不时回家就听到家人讲他的不好，讲他到处流浪，到处借钱，而且经常是老虎借猪，有去无回，所有亲戚都怕他、躲他。他有一个嫡舅，三个嫡姨，六个堂舅（我是堂舅之一），见了他没有不像躲瘟神似的。一次，他居然跑到我工作的地方向我借钱，令我非常意外，心想他是怎么冒出来的。那时我心里很是复杂，但又一想，既然来了，多少借他点罢。此后他还来借过几次，最后一次，他居然从外省打着的士来，说：舅舅，我又没钱了，借我点钱，我会还您的，如果您不借，的士钱没得付，我饭也没得吃呢。

　　这样的一个外甥，他现在怎么样？听他在电话里讲，他现在的事业颇有起色，会是真的么？我想去看个究竟。

　　我是下午五点多到上海虹桥的，外甥接我到了嘉定新城，天就黑了。吃过晚饭将近九点，叫外甥送我到女儿安排的黄浦喜来登酒店住了一夜。第二天我住进了外甥租住的家里，放下行李，迅即又去了外甥新装修的公司。

　　外甥的公司坐落在嘉定新城一个叫“泰城商务”的12层。走进去，感觉到一种清新厚重的气氛。公司的家具全是新的，前台干净而精致，台上一束淡雅的花裹着一瓶红酒，显得醒目而雅致。前厅简洁地摆放着一张工作台，一组展柜，里面放着各色智利产红酒。再进去依次是财务室，总经理室，其工作台和文件柜都是暗红的板栗色，既庄重又朴素，还略显气派。外甥说，装修花了30万，搬过来办公不到十天，还有一辆沃尔沃谈业务，一辆帕萨特配送红酒，马上有一个集装箱红酒到岸，年前还有另一个集装箱的货。

　　看到这些，我不禁诧异，同时也深感宽慰。外甥到上海创业不到三年，就有如此作派，看来是确有进步了！

　　记得大约是2011年，他在浙江那家公司主理业务时，到某省省城和地市发展了几家分销商，他打电话来讲他的计划，讲他的进展，讲他的前景。我提醒他要小心，不要当楞头青，不要冒进，可他信心满满，不想没多久就来电说他上当了，人家不打款了，几个地方同时告急，几十万货款收不回，要我想办法替他挽回损失，否则老板那交不了差。我设法找到那边的律师、朋友帮忙，总算把钱弄回来。他离开了那家公司，不久他说到了上海，办自己的公司，自己创业。此后的日子，他虽时常打电话来问候，但他具体状况我知之甚少，只知他在努力打拼中。

　　尔后的几日，我天天住在外甥家，每天陪他上下班，看他的忙碌，聊他的往事。这时，我才逐渐了解了他坎坷的人生，他内心的挣扎和悲喜，他不屈的奋斗。

　　他说他出外闯荡20余年，几起几落，以致穷困潦倒，所有亲戚都怕他、躲他，还扁损他.说他花钱如流水，即使有较高的收入，花着花着就没了，不知拿钱去干了什么？他说：舅，您不知道我这些年经历了多少辛酸，多少苦痛！我知道人家都瞧不起我，都说我是败家子，可是他们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身无分文的时候，没有谁肯借钱给我，只有您肯帮助我，我就这么挺过来了。我在外边闯事业，要结交朋友，要开拓客户，不花钱行吗？钱省得了吗？

　　这时我知道了外甥的很多事情。他工作是非常勤奋非常吃苦非常拼命的。他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父亲虽是国企职工，可母亲是地道的农妇。他从小就发誓改变命运，过有钱人的生活。他想争气，想别人看得起他，他在卑微的命运中挣扎，有着一夜翻身的强烈冲动。他也知道家人对他的态度，对他的惧怕或厌恶，他受尽冷落和嫌弃，但总是忘我前行，如困兽犹斗。据他自己讲，有一次他在浙江谋职，身上没有一分钱，求借无门，饿了两天两夜，粒米未进，只能以水充饥，见到自来水就喝个饱。那天他到一家红酒公司面试，和老板一番交谈，当即聘任他为销售总监。他忍着兴奋出来，喝了一顿饱水后，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在肮脏的水泥地板上囫囵睡了一晚，第二天跑去上班，找到老板说，我已两天没吃一点东西，能否借千把块钱生活费？老板大为惊讶，当即给他预支5000元，让他先去吃饭。饱吃一顿后，他拿着5000元到服装店买了衬衣，西装，皮鞋，西装革履地去了公司，这又让老板大吃一惊，说哪有你这样的，拿了钱居然先去买衣服！他说，我要做你的销售总监，不穿得像样点，怎么带团队拼业务？老板听了很高兴。

　　他说这些年他走南闯北，到过很多省市，找过很多工作，经历过大起大落。做过县酒厂的销售员，江西一家最知名的酒厂的销售经理，后又做过私营酒厂的老总助理，在青岛做过青岛啤酒的销售总监等，2000年后转做红酒，先后做过几家红酒公司的销售总监，做的风生水起，最后落脚在浙江智利麓卡崴酒庄中国总代理的公司，老板甚是器重，把酒庄全权交他打理。可是，在这过程当中，他虽经历过不少的风光，却由于吃了没文化的亏，也是只知猛打猛闯，经历了许许多多的挫折。那年他在省城开拓市场失败后，就离开了那家公司，独自创业。好在那家老板对他恩重如山，把那家公司的代理权转给了他。

　　外甥是很有心志和毅力的人，他从不满足现状，工资再高也不满足，总是不断跳槽，不断追求更高目标。他想当老板，当大老板，但他的死结是没文化，求富的愿望过于迫切，行动过于躁进，因此往往不进反退。而他的优点是不断地进取！进取！他说，工作上他是拼命三郎，总是没日没夜地冲，没日没夜地干。他有着非常充沛的精力，每天在兴奋状态下狂奔狂忙，连老板都说他像机器人，因此非常信任，经常带在身边，还劝他注意休息。他说他跑业务也是没日没夜，有时一周连续跑数个省，这家忙完就即刻赶着跑下家，司机换得特别快，没几个司机能跟他连轴转，转着转着就吃不消，就自己跑路离开。他说，闯荡20年，没碰到像他一样拼命的。

　　2013年初，外甥带着他新婚的妻子，正式到上海打拼，在嘉定新城落脚。在这里，他举目无亲，没有一点人脉，没有半个熟人，但他遇到了当地工商的一位好领导，素昧平生的，一路绿灯帮他办理好了一应落户手续；又在海关遇到了一位热心人，分文不取帮他办理一切通关手续。初期，他和妻子合力，双双亲力亲为，加倍苦干，进货，铺货，送货，发展分销商，业务渐渐拓展开来，事业渐渐发展起来。如今，他的红酒发展了多家分销商，中高档酒铺遍了嘉定的大小集镇，在南京，苏州，镇江，太仓等地都有新的客户，还把红酒销到了东北，在老家也和人合开的自己的酒庄。

　　离开上海前，外甥坚持给我买了一套羊绒冬装，陪我去看了嘉定古城和老苏州，临行还给我买了机票。我想，回老家后，我要告诉他的舅舅和姨们，外甥在上海干的很好，还在努力奋斗，向他的梦想迈进；外甥貌似不安分，甚至顽劣、败家，但他的本质还是勤奋刻苦，勇于打拼的；他看似浪子，却有勇往直前不回头的精神。

　　圣经说：“亲手做正经事业。”又说：“不劳而得之财，必然消耗；勤劳积蓄的，必见加增。”我以此言祝他事业成功。

　　○春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