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酒

  • 来源:创作评谭
  • 关键字:父亲,酒,出葬
  • 发布时间:2015-04-30 14:59

  父亲爱酒,近似于嗜酒。32岁之前,他几乎不饮酒。32岁时,我两岁的二姐夭折,父亲出远门,在家的大娘,没等父亲回家,便把二姐出葬了,父亲到家知晓情况,把埋在地下的二姐弄上来,抱紧她痛哭不已,随后买来新衣服,又请风水先生择日,再葬。从此,痛失爱女的父亲,数月沉溺于酒精的麻醉中,痴痴呆呆,变了一个人似的。杯中之物,渐渐成为他的依赖物,仿佛他心中不离不弃的亲人。

  父亲饮酒,十次有九次醉。在朋友亲戚家,他不循酒桌上的敬酒规距,一杯下肚,全桌人都要让他一一敬过,不论地位尊卑,年龄大小,他一视同仁。于是,酒量不大的父亲,酒性发作,声震屋宇,在酒桌上抛下一大堆不知所云的醉言乱语。我15岁时,父亲因饮酒过度,一句话得罪了村里一位名叫老猪果的杀猪人,老猪果用狠毒的话语侮辱父亲,父亲一时难以忍下这股窝囊气,便与老猪果发生肢体冲突,想不到老猪果和他的本家人,竟随手捡起铁做的秤砣,敲伤了父亲的脑部,父亲的前额当时鲜血直流。即使这样,老猪果和他的本家人,仍没有停止对父亲的进攻,拳头雨点般落在父亲的身上,身体灵活的父亲忍着疼痛,不断地躲避着更多的拳头,最后在母亲和舅舅的掩护下,逃离了打架现场,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往五里外的洋口卫生院驶去,我和母亲跑着在后面。月光下的沙石路,父亲那黑黑的血迹,斑驳可见。淡淡的血腥味被春风吹浮,不时地扑进我和母亲的鼻孔,在我们内心里增添着不安和恐惧,我想:父亲会不会因流血过多,最终挺不住呢?在我们的担心和害怕中,父亲的自行车骑得飞快,十多分钟就到了洋口卫生院。一路上,他前额的鲜血不断地往下流,他把母亲为他准备的一大包烟丝全部敷在伤口,急中生智地从自行车后架上抽出一根细麻绳,撕下自己的破内衣,将伤口扎得严严实实。到了医院,一位熟悉的医生包扎好他的伤口后,给他打针。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一双疲倦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仿佛在一场灾难中逃生出来刚缓过神似的。我站在他身边,摸着他沾有血迹的右手,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浓浓酒气。这次醉酒被伤事件,留给我的心灵创痛是巨大的,我第一次目睹了生我的骨肉亲人在血腥中求生的场面,这比在小说、电影中看到的场面惊恐万倍!

  从那时起,我一直对酒没有好感。两年后,我17岁了,正是读师范的第三学年的上半学期。不知为什么,我忽然产生了轻度的厌学症。于是,我从几百公里外的师范所在地鹰潭,坐车回家。呆在家里,借来高中课本,复习高中知识,准备迎接次年的高考,完成梦寐以求的大学梦。而父亲死活不同意我的做法,在家呆了两个星期,老师派同学来通知我,让我赶往贵溪花园完小实习。那个学期是实习期,全年级的同学已全部分赴各自的联系点实习了,而我却悠哉乐哉,窝在家里做我的大学梦(后来得知,初中生考师范,要在读完三年师范学业后的第二年才可考大学)。父亲左劝右劝,让我尽快去花园完小实习。但一根筋的我,硬是不想去实习。最后,父亲做了一整天的思想工作,我才同意去。那个秋雨绵绵的日子,父亲和母亲一起送我到花园完小。我们从广丰坐汽车到上饶,再从上饶坐火车到鹰潭。到达鹰潭,已是下午2时。下火车时,父亲患过关节炎的右脚,突然疼痛不已,几乎不能行走,母亲见状,对他说:“送到火车站,让志明自己坐汽车赶往贵溪吧!”父亲不同意,对母亲说:“我把脚走残了,也要把他送到达目的地。”我知道,父亲这是在说狠话,气话!强势的父亲,难得说句好听的话。他的狠话,其实是羞我、激我,当时,我感觉脸上热辣辣的。父亲说完,坐在候车厅,从行礼包里掏出一瓶高梁酒,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大口,一种烈性的酒气顿时飘浮在大厅,散发出浓浓的高梁香和乙醇味。喝了酒的父亲,精神大振,使劲迈开双脚,一步一步地往火车站出口处走去,我和母亲提着行李,像他的影子一样紧随在他身后。我们坐汽车到达贵溪县城,再坐三轮车到达后街乡。那时已是傍晚时分,天空下着细针般的小雨,绵绵密密,阴阴沉沉,不断加深着浓浓的夜色。向当地居民打听,知晓:后街到花园完小三公里,晚上停开了驶向花园的三轮车。后街没有旅馆住宿,父亲决定连夜步行到花园完小。我们三人在后街乡候车亭,买了一些零食充饥。父亲就着两只啤酒蛋,把他在火车站喝剩的半瓶高梁酒,全部喝掉了。母亲想让他少喝一些,父亲说:“喝少了,走不了这么长的路!多喝一些,身体麻木了,右脚的疼痛才会减轻!”父亲说这话似乎很轻。秋雨打湿的沙泥路,粘乎乎,滑溜溜的,父亲的双脚常常打滑,摔倒了好几次。撑着的雨伞不管用,呼呼的秋风将雨线吹进伞面内,不停地淋湿了我们的身子。到达花园完小,已是晚上8时左右,身子全湿的父亲,酒性已消解,右脚又开始疼痛不已。校长腾出自己的房间,让我父母休息,我和同学睡另一间。父亲叫我到村代销店买了一小瓶高粱酒,我不想买,对他说:“酒只能止一时之痛,喝了酒,会加重关节炎病症的。”父亲说:“酒能止痛就可以了。不然的话,我晚上痛起来,怎么睡觉呢?”我只好遵命买酒,父亲喝酒后安安静静地睡去了,第二天和母亲起了一个大早,没有告知我,匆匆忙忙地赶回家。从花园完小返回的几百里路程,除了凭借火车、汽车,还要靠自己的双脚。一路上,右脚疼痛的父亲,想必是靠酒精麻醉着自己,终于完成了返家行程的!

  从那后,我对酒这种杯中之物,有了新的认识。酒在我心中,不褒也不贬,是个中性词,更多时候的还偏向褒义。酒,帮父亲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赢得了一次又一次声誉。我师范毕业的第三年,父亲右脚关节炎严重,到南昌动手术。医生要给他打麻醉针,他坚持不打,说:“我当兵负伤开刀时都不打麻醉针。现在,我喝下二两酒,你们便可以动手术了。酒,也能起麻醉作用。”医生依了他,在他喝下二两酒的情况下,开始做他的手术。想不到,在开刀时,他清醒地听到刀子割开自己膝盖骨的声音,但仍忍着巨大的疼痛,平平静静地配合着医生……做完手术,医生问他:“二两酒,能解除你的疼痛吗?”他说:“二两酒太少了,麻醉不了那种疼痛。”听完父亲的话,医生翘起拇指,对我父亲说:“你是硬汉,我服了你!”还有一事,在我们家族成员中,一直津津乐道。1999年,父亲已70岁了,三弟那年在香港走私出事,关进深圳的监狱里。父亲和几位亲戚朋友,到深圳探监。回家的时候,乘坐一辆深圳到上海的火车,同一节车厢上有一伙不三不四的年轻人,在车上喝着啤酒,吵吵闹闹,其中一位没买车票,抢了我四弟的座位,四弟与他论理,他竟然拿出水果刀吓唬四弟,此时,喝了半瓶酒的父亲,走到那年轻人身边,把脖子高高地昂起,大声地叫道:“有能耐的,就拿刀往我脖子上——不要欺负老实人!”那年轻人看到我父亲昂起的脖子,真的伸向他水果刀的方向,顿时不知所措,带着他的一伙人,急急忙忙转移到另一节车厢了。他们走后,车厢里的许多人,向我父亲投以称羡的目光,而父亲心里知道:刚才不怕死的举动,是半斤酒壮的胆!

  如今,父亲老了,但酒一直陪伴着他,一日三餐中,至少有两餐,都是在酒精的麻醉中度过的。亲戚朋友知道他喜酒,节日时常常送酒给他,四特、劲酒、五粮液等各种瓶装酒,堆满了他的睡房。前年正月,也是父亲83岁的那年正月,大姐请生女婿(广丰习俗,新娘结婚后带着新郎回娘家的第一天,娘家要举行宴请仪式),作为外公的父亲,两杯酒下肚,醉意袭来,竟然向桌上一位位亲戚敬酒,最后醉得不省人事,在大姐门前的石阶上跌倒,送到医院,经CT检查,结果为脑部微量淤血(被摔之前便患有轻微脑萎缩)。于是,在医院住了半个月的院。住院期间,父亲神智不清,我们几兄弟轮流服侍,喂他吃饭,帮助他大小便。出院时,医生交代他不要饮酒,回到家里,他照样饮。去年12月,在外大醉了一次的父亲,被母亲管住,隔了好多天没有出外。12月23日早上,他把自家酿的一瓶高粱酒拿出来,喝了几口下肚,便提不上气,喉咙中的痰液紧紧卡住呼吸道的气流,使父亲几乎处于窒息的状态。大哥叫来救护车,把父亲送到县医院抢救。随后,父亲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院,查出“脑梗塞”,医生交代他不能喝酒,他出院回家照样饮酒,他对我们说:“脑梗塞,是大脑中的血管被堵塞。酒能通血脉,每天饮一些酒,也许能打通脑梗塞。”父亲饮酒,自有他的一番理论,作为不太饮酒的我们,也许觉得他不可理喻。但我们见他这么任性,这么固执,只好像迁就他。年初,兄弟姐妹心中达成一个共识:父亲要饮酒,就让他饮吧!他饮时,尽量有人在他身边,监督他,让他少饮一些!

  今年85岁的父亲,前列腺、关节炎、脑萎缩、脑梗塞等各种病症,相继在他身上“进驻”,疾病在他身上造成的疼痛,也许唯有酒才能麻醉。其实,父亲自30多岁起,酒便成为他一生的亲人,一生的上帝。二姐夭折,他借酒消愁,借酒倾诉;文革时,他下放鹤山,卖苦力为生,饮酒为乐,一杯杯酒里似乎倾注了他太多的血和泪;临近晚年,疾病缠身,他借酒麻醉,一些难言的苦痛尽在杯中,谁能解透其中滋味呢?酒啊,酒啊,你就伴我父亲,平平安安度他的晚年吧!

  ○刘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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