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 来源:文苑
  • 关键字:邂逅
  • 发布时间:2010-09-29 15:42
  高锟,华裔物理学家,生于中国上海,祖籍江苏金山(今上海市金山区),拥有英国、美国国籍并持中国香港居民身份,目前在香港和美国加州山景城两地居住。高锟为光纤通讯、电机工程专家,普世誉之为“光纤通讯之父”,曾任香港中文大学校长。2009年,与威拉德·博伊尔和乔治·埃尔伍德·史密斯共享诺贝尔物理学奖。

  美芸和我在英国伦敦一个行政区的圣公会教堂举行婚礼,仪式倒也简单,我们按照标准的文词宣读誓言,在标准的婚书上签字。我们的茶会也很简单,但因为我们是主角,每个细节都由我们策划,那情景也着实使人难忘。我们未经媒妁之言,也无算命先生算过八字,婚后四十多年来琴瑟和谐,也许确是爱情的力量战胜一切。电影《八十日环游世界》的主题曲,正道出我们婚姻之路的历程,它开头几句说:

  踏遍天涯觅知音,

  杳然我独踽踽行,

  青春结伴好还乡。

  我横越半个地球,由香港奔赴伦敦,找寻我的命运女神。我们的邂逅终以团圆结局,实始于美芸对我的求婚说的一句:“我希望可以在教堂举行婚礼。”

  在她说出她的希冀之前,我其实已求过好几次婚。可是,每次都像在播放一张纹路受损的旧式胶唱片,每播到那个地方唱针就给卡住了。美芸对我的求婚毫无明确的回应,收听这段录音的人到了这里只能听到我的恳求,却听不到她的回音。幸好到了最后,唱针跳过了坑纹,那句暗示愿与我并肩携手的话,最终传到了我的耳际。

  我忙不迭说:“当然,我们都上教堂,虽然我上的是天主教堂,你去的是圣公会礼拜,应该不成问题的。”我跨过了婚姻路上的最后一道障碍。

  不过,美芸的面上掠过一丝隐忧,她知道我们面前仍横亘着崎岖的路。

  “郊区有两座漂亮的教堂,希望可以找到位好教士为我们主持婚礼就好了。”美芸边想边说。

  教堂规定,新郎或新娘必须是教区的居民,并得参与婚前指导,在婚礼举行前的三个礼拜天,都得宣读婚姻公告。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给美芸在布力希斯教区找一处居所,这倒不难。

  困难的,是获得美芸母亲首肯我们的婚事。这是个棘手的问题,美芸真不知如何面对。她害怕,她姐姐未来夫婿向准岳母提出婚事的时候,她母亲那火暴的反应会再次重演。按照中国的习俗,兄长必须先成家,妹妹才能出嫁。美芸的母亲为此大动肝火,滔滔不绝地数落了她一顿。她的姐姐不理一切嫁出去,但怏怏不乐了好一段日子。当下,同样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我的未来襟兄仍然独身,他的女友连影儿也不见。美芸立定主意,宁可私奔也不要任人摆布。

  跟着的几个星期,美芸偷偷地把她最宝贵的物件逐一带到她的新居所。其中有她在学校历年所得的图书奖。在她决意从此离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尽最后努力,向她母亲提亲。一如所料,她的反应直截了当,不容半点转圜余地,她要我从此不要再找美芸。美芸把门匙抛到她脚边,说从此离家,不再回头。一件大事就此完成。但我心里却隐隐压抑着莫名的愤懑和沮丧,本来应该是兴高采烈的一件事,却落得剑拔弩张,不欢而散。

  我们得靠自己筹备婚礼。不消多久,我们便收拾心情,兴冲冲地准备婚礼了。

  我们找上门的第一家教堂,在布力希斯的外围,位处一条僻静的小路,地点正合我们心意。可惜美芸的住处与我们看中的这家圣约翰教堂并不在同一个区上,不过那里的牧师也很热情地接待我们,他提议我们找一家属于我们教区的教堂。我们照着办,可是另外那位牧师跟我们的会面却短得连一盏茶的工夫也不到。他由上到下打量我们一眼,就冷漠地说:“我们不会替外国人办婚礼。”我们当下气得说不出话来,简直不相信一位牧师可以如此决绝,而且公然暴露种族歧视。他根本不知道美芸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是如假包换的英国公民。我们只好回到圣约翰教堂,再次向那儿的牧师求助。

  牧师说:“如果那位牧师不为你们主持婚礼,我乐意效劳。”我们当然也乐意不过。英国这个皇权至上的国家,仍不失其开明的人道。

  我有个表妹,是我舅舅金通明两个女儿中较年幼的一位,那时候已从伦敦的埃弗里教育学院肄业。她很为能当上美芸的伴娘而雀跃。

  我们找来一位外表老成持重的旧同学,扮演父亲的角色,好把新娘交托出去。另一位同学的弟弟就当上我的伴郎。

  婚礼当天清晨,我把食物运送到教堂,美芸和我表妹则一早到来换衣服。我们安排了一辆大轿车由家里接载新娘团到教堂去。

  那天,我的肾上腺素制造量准是超乎平常。我仍记得,1959年9月19日我黎明即起,精力充沛,迫不及待地就要动身。这天的日程开始依计划进行,而且奇迹似的进行得井井有条。宾客鱼贯而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教堂门外迎迓。风琴师奏出我们预定的音乐,我等待着新娘团即将抵达的讯号,心里稳靠得多了。这是个迷人的秋日,云淡风轻,阳光透过树木的枝叶,在草地上洒下金色的斑点。这一切,正静候着明艳的新娘到临,与我携手共赴圣坛。“钟声已经响过十二点,轿车到底哪里去了?”我对等得焦急万分的伴郎说。虽然只过了几分钟,却已经像天长地久一样,令人差点连指头也要咬破。我心里想:“她不会临阵退缩,让我在圣坛前演独角戏吧?”

  那天稍后美芸对我说:“车子迷路,所以迟到了。我还以为你会把婚礼取消呢。”我回敬说:“我们应该相信自己的决定,我也以为你事到临头才退缩呢。”其实,如果当时移动电话已经普及,我只消拿出电话来拨个号码,那三十分钟的疑虑煎熬和牵肠挂肚,便会瞬间消弭。

  轿车快到时,伴郎便引领我同到圣坛前。

  “你看清楚婚戒带在身上了没有?”我紧张地说。“当然带好了。”说着,伴郎笨手笨脚地摸遍了裤袋,最后才在外套的内袋里找到戒指。

  乐曲戛然转了个调子,表示新娘团已经准备就绪。瓦尔弟歌剧《阿伊达》里的结婚进行曲响起,我恨不得回过头去看新娘一眼。可以想象,美芸正接受朋友和贺客艳羡目光的祝福。我心里想,不知道家人缺席是否会影响美芸的心情。尽管我们已特地印了红堂堂的请柬发给每一位至亲,她专制的母亲显然禁止所有家族成员参加我们的婚礼。她那抬不起头来的兄长、已婚的姐姐、未嫁的妹妹,相信都一律难越雷池,不敢有违母亲的命令。

  美芸终来到我的身畔,面向牧师,明眸高洁,娴雅端庄,向我微微一笑,令人心折。她的白色织花锦缎礼服,出于她自己的设计,实在无懈可击。不但高贵,而且把她苗条的身材衬托得恰到好处。美芸的衣服,许多都出自她一双手。虽然她说总是要边做边改,这次做婚纱不知可有同样情况,即使有,却一点也看不出来。在这么一个重要的场合上,这套婚纱绝对大方得体。早前我问她可不可以先给我看看,她说:“要到我们在圣坛前,你才可以看,这是传统,要不然,会带来噩运的。”

  我相信,我们有时的确要交流一下思想。

  我们交换过誓言,也确信能矢志不渝。平心而论,那时候我们正在热恋中,又可会了解我们的许诺背负重大的责任?我们可了解要怎么做才能信守我们的承诺?只有像我们这样维系长久婚姻生活的人,才可以回过头来指出,成功和快乐的婚姻,需要双方都付出努力。我们必须彼此了解,互相扶持,使大家在智慧和能力上都能与时并进,最重要的还是互相尊重,平等对待。纯粹建基于肉体关系的婚姻,在这日趋复杂的社会里恐怕难以持久。

  亲吻新娘的时候,我只充满喜悦和满足。两个思想不同的个体融合为一,面对世界的风风雨雨。现在,我们携手迈出了第一步。当我们转身面向来宾,他们纷纷把我们给他们准备的纸屑和纸条投掷过来,弄得到处都五彩斑斑,我们的衣服、鞋子,甚至头发深处,都藏纳了不少。三天后我们在西班牙,仍在洗头发时发现一些残余分子。

  余下的仪式一一顺利进行,拍照、开香槟之后,便是切结婚蛋糕。蛋糕是美芸制作和装饰的。自然还有各色食物,以及各人的演说和欢笑声。

  那天,我们只可以在脑海中想象,香港那边中式宴会的场面。我父母为他们第一位媳妇和长子的婚事,大宴亲朋,就在我们午宴完结后离去的差不多时间举行。我们每次参加别人的婚礼,就会回想起我们独特的一次,在一切亲力亲为中,我们开创了自己的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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