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科长的坎坷仕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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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文革,高考,科长
  • 发布时间:2016-04-28 17:44

  一、娶妻

  科长叫宫平。1977年“文革”后恢复高考考入的国家重点大学,1981年毕业分配到新成立的省级局里任职科员。由于他干得出色,半年后提升为重要部门的科长。宫平科长新官上任不温不火地把工作弄得井井有条。他本来是个内向之人,平时话不多,可做起工作来,不含糊不马虎。他的科室总是被评为先进科室。

  新分配来的大学生都愿意到他的科室做科员,宫平真可谓是春风得意,仕途一片光明,他的官路就如同铺就好的高速公路。局里很多女孩眼瞅着他,都想把他拿下,成为自己的终身伴侣。女孩们争相向他秋波暗送。宫平一表人才,一米八二的大个儿,浓眉大眼,既是硬汉又有文化,他的将来绝对无可限量。宫平找媳妇,自然也就挑肥拣瘦起来,总想掂量掂量。

  为了庆祝自己升任科长,宫平特意在省城挺有名的一家饭店摆了一桌酒席。来人有科里的人员,还有一帮同学,更有局里一些漂亮的未婚女孩儿,她们不是请来的,而是不速之客。

  宫平一看来人不少,一桌不够,临时加了一桌。两桌饭菜超出了宫平的原有计划,兜里的钱不够,他只好找饭店经理说先欠一下,明天送来。饭店的服务员都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这么年轻就升上了科长啊!

  开饭前,科里的一个外号叫“鸟喳喳”的女孩提议说,大家合唱一首《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怎么样啊?

  好好好好,一片喝彩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是最流行的歌曲。大家用手打着节拍,卖着力气地张着像瓢一般的大嘴,五音不全地吼唱着激奋人心的歌曲: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

  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花儿香,鸟儿鸣……

  大家唱得投入,就连站在一旁的女服务员们都跟着起劲地唱起来。

  “鸟喳喳”又提出了一个建议:“为了宫平同志升迁为科长,我建议大家有所表示。我表示二十元。”

  有人带了头,谁还好意思不表示啊。其他人等十元、五元的不等,齐刷刷地把钱向宫科长递过来,宫平也不说什么,一一用英雄钢笔记下,把钱收了。

  “鸟喳喳”最先把激动的泪水变成哭泣的泪水,不知她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哭泣也好像得了传染病一样,其他女生也跟着嘤嘤啜泣。大家吃得热热闹闹,喝得热火朝天,激动与感动掺杂在了一起……

  第二天早晨起来,宫平知道自己昨晚是真的喝多了,思维不清醒。可他还是记得昨晚大家给他的钱,他们都是刚刚工作不久的毕业生,自己的工资已经涨到了五十八块钱,而他们也就三四十元而已!

  宫平挨个屋和科室地走,他把昨天晚上给他送祝贺的钱一一送回去,对他们好一顿感谢。钱是送回去了,对方却很尴尬,而且也不领他的这份情。最后,他回到自己的科室里,他的科员“鸟喳喳”狠命地斜眼瞅他,他就有点胆儿突的。“鸟喳喳”正在追求他,这丫头可是嘴不饶人,噼哩啪啦地要给你来上一通,可也够受的!尤其是宫平心里边对她没有那点意思,女人的真爱是执着的同时也是疯狂的,宫平多多少少对“鸟喳喳”有些畏惧。

  宫平心里在想,怎么办呢?钱是必须还的,可不好开这个口。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头低低的不敢抬,却听到那边唱起了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宫平用手挠着小平头,试探地说:“赵春娟——”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鸟喳喳”就接上话了:“把钱拿来,还我。不对不对,不是还,是退给我!”

  “是这样,我是个科长,哪能要大家的钱啊?再说了,我挣的也比你们多,我该给你们才对啊。”

  “鸟喳喳”走过来:“我支持你,这样做是对的,你把钱给我吧。”“鸟喳喳”的这一番话是从心里边说的,“我知道你把别人的钱都退回去了,就剩下我了,你不敢张这个口。”宫平把嘎嘎新的两张全国人民大团结递过来。“鸟喳喳”接过说:“就用这钱,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

  “我们俩两块钱就足够了呀。”宫平说。

  回到独身宿舍,宫平给父母写信,汇报自己的状况,尤其是要父母亲给出出主意,有几个不同类型的女孩子在追求自己。

  父母接到信大喜过望,农民的儿子进了省城,当上了局里的科长,还有省里的姑娘看上了他,如果结了婚,那可就是在省城里扎根落户了!老宫家的祖坟冒了青烟了!父母亲商量了一下,回信说:自由恋爱靠不住,找人介绍才靠谱,那样才能知根知底,要找老实的,话少的,能吃苦耐劳的……

  接到回信,宫平彻底把“鸟喳喳”排挤在自己的人选之外。“鸟喳喳”是追求宫平的女孩子中最真诚的一个。宫平很为难,“鸟喳喳”是个很厉害的丫头,如何摆脱她很不容易。正好此时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女孩老实本分,在国有大厂当工人。为了早日摆脱“鸟喳喳”,宫科长和女孩处了对象。一周后,二人处得热火朝天,在爱情的水深火热中煎熬。

  局里边追求宫平的女孩自然都偃旗息鼓,另寻出路。“鸟喳喳”没有来上班,请了两天假,说有事情来不了。宫平自然批准,公开了恋爱曝光了女友,首先就要面对“鸟喳喳”。两天以后,“鸟喳喳”来到科里上班。她很平静,见人微微笑着。她来到科长面前,说:“科长,我祝贺你找到了如意的爱人。”宫平一愣神,见她不像来闹事的样子,就说:“谢谢你。”

  “鸟喳喳”人已经消瘦了一圈,双眼周围挂了一圈黑晕。其实,她知道宫平处了对象后,大病了一场,在家不吃不喝整整躺了两天。

  宫平和女朋友相处了三个月,火速结了婚。局里追求过他的女孩们,只有“鸟喳喳”一人前去参加了婚礼。

  二、十年一变迁

  时光荏苒,十年匆匆而过。这十年,三千六百五十个日日夜夜,没有在天空中留下划痕,却在地面上留下各种标记,在人们的心灵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记忆。城市变得时髦,高楼开始林立,舞厅遍布在大街小巷,歌厅、洗浴中心、足疗屋散落在大大小小的街巷中。

  五花八门的公司雨后春笋般跳出来,社会各色人等摇摇晃晃地招摇过市。发展才是硬道理,人们都在发展,社会铆劲地进步。在硬道理的发展之下,利润在拼命地翻番儿,那些吃着青春饭的女孩子也云集在这些娱乐场所之间。

  九十年代初,宫科长的家里起了一点波澜,儿子已经读小学三年级了,夫妻之间的感情开始有所变化。首先是妻子所在的国有企业全国第一个破产,下岗回家的妻子没有办法,去了一家大酒店当服务员。妻子虽然生过孩子,文化水平不高,但她还是风韵犹存。她见酒店里的一些大款们出出进进,出手大方,给钱甩小费,一百二百地掷,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然后昂首挺胸阔步离去。妻子羡慕他们,向往这种生活。丈夫毕竟为官,有着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平台,可他不会利用,死死的一根筋,十年了,科长还是科长,一点进步都没有,这窝囊废啊!你看人家“鸟喳喳”,本来是他的一名科员,现在都当了他的顶头上司——计划处的处长。

  他不是当官的料,在这灯红酒绿、如醉如痴的夜城市里,宫科长的妻子不平衡了,对自己的丈夫开始不满意了,官还是个小小的科长,总是穿着那一套旧西服,骑他的二八自行车,呆呆的像一根木头。妻子在豪华酒店里边见惯了达官贵人,你看看他们多有派头!习惯了看那些大老板甩小费时的优越感,强者对弱者的施舍感。

  宫平对自己妻子的变化也有所察觉,但他不知原因何在。他也苦恼,不知为什么他在科室里被人孤立,回到家里,爱人爱搭不理的。他觉得活着非常窝囊,脾气变得喜怒无常,有时候他会暴跳如雷,发无名火。宫平在工作上做得井井有条,无可挑剔,可情绪坏透了,脸色很难看。

  这十年来,他经历了四任局长,每一任局长都说他工作很努力,成绩不错,可是他依然不被重用,一直在这个科里当他的科长。就连读小学的儿子都受到妻子的影响,常常说老爸没出息,是个提不起来的阿斗。

  宫平的顶头上司“鸟喳喳”处长对他还是很尊敬的,不给他出什么难题。遇到他们科里办的事情,还是很给他面子的。毕竟是自己最早的科长,现在易位了,就是装也得装出对老科长的尊重。

  宫平是八十年代的佼佼者,到了九十年代,就没人再崇拜他了,剩下的只是尊重,仅仅是尊重而己。

  宫平的妻子感觉自己的丈夫再也不是什么天之骄子,而是个窝囊废。她看不起他,经常借故工作忙,常常夜不归宿,对于孩子也不再照顾。宫平并不傻,心里边也知道妻子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可他回天无力,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妻子一步一步地滑向出墙的那一步。妻子看着很风光,升任了酒店的大堂经理,工作更加忙碌。

  宫平心里边很苦楚,家已经不是完整的家了,在单位又升迁无望。他开始变得暴躁……

  “鸟喳喳”却在这十年里飞跃地进步。她从一个小小的科员升至局里唯一的女处长,还是宫科长的顶头上司。“鸟喳喳”的成熟是显而易见的,她本是个高调的女孩,现在却是个低调的女人。她的家庭很幸福,丈夫是她的夜大同学,女儿在小学里是三好学生。

  “鸟喳喳”深得丈夫的真传,在局里边对上对下都采取怀柔政策,效果很好。

  三、躲过一劫

  “鸟喳喳”在局长和宫科长之间常常很为难。九十年代,人际关系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憎,不礼尚往来是不够朋友意思的。宫平科长在科里边,科员都怕他,在局里边,局长感觉他让人头疼。他的这个科是个重要的部门,好多项目要他来批第一道手续。宫平死死卡住原则不放,不符合原则的就让你不好使。上头领导也不好明目张胆地以权压人,这就使得“鸟喳喳”必须在中间做调解员的角色。“鸟喳喳”在中间受夹板气,可她倒是愿意做这一角色,别人看不透的,她在中间可以两头买好。

  “鸟喳喳”坐着桑塔纳进了大门,正赶上宫科长骑着他的二八自行车也进了大门。司机按了一下喇叭,宫科长头也不抬,赶紧往一边躲。“鸟喳喳”不敢看以前的科长,心中不是个滋味。十多年了,他还是个科长,实在说不过去。宫平也不计较,这样的时候太多了。

  宫平来到班上,急急忙忙收拾完办公桌,就召开科里人员的会议,部署一天的工作任务。这个时候,赵春娟处长来找他。她拿着一卷子材料,递给宫平科长说:“这是局长交代过的,要你批一下。”

  “好,你放那儿吧,我看看,看完了再找你。”宫平用一贯的口气说。

  “局长亲自交代过的!”赵处长加重语气说,“该给的面子你还是要给的,最起码我的面子你还是要给的。”宫平一听说“鸟喳喳”要面子,他就只好嘿嘿地装傻充愣。“鸟喳喳”在工作上的事对他很尊重,可工作之外的事,她可是嘴不饶人:“别给我装傻,严肃点!”

  “好好好。处长大人,我马上就严肃。”宫平说,“你快去忙你的工作,你在这儿,我感觉喘不过气来,压抑得很哪!”

  赵处长走后,宫科长认真地看起这份文件,看着看着,皱起眉毛来。赵处长从处里给他来电话问:“看完没有啊?”

  “看完是看完了,如果不批,你的面子过不去;如果批了,严重违反原则,是要犯错误的。所以,我还是不能批啊。”

  “你又来了!自己是干啥的知不知道?别给脸不要脸!”赵处长还是头一回对她的老科长发脾气。听了这几句话,宫平愣住了,局里一个正局长,七个副局长,谁也不敢这么和他说话。他官不大,可资历老,工作出色,不贪不占,没有绯闻,表面上都得给他面子,敢和他叫嚣的只有“鸟喳喳”,可是今天的这几句话,也太重了!

  “我是一盘烂臭的菜,可是你赵处长必须得吃这道菜!”宫平放下电话,除了“鸟喳喳”,宫平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只有“鸟喳喳”的话,他会尽量地听。宫平很少撅赵春娟的面子,今天却并未开面。“鸟喳喳”理解他,官运不亨通,家中妻子又闹着离婚,妻子夜不归家,又长得那么漂亮,难免不发生问题。

  赵处长向局长汇报时很委婉,她说宫科长有点没太看明白,他再斟酌一下,然后把标拿回来。局长是聪明人,一听即懂:“喔,是这样子啊,我去取吧。”“鸟喳喳”心想,那你就去取吧,碰了钉子别怪我就成。“也好,有劳局长亲自去取。”

  局长来到宫平的办公室,宫平显示出少有的热情,给局长倒了一杯水。局长说谢谢,直奔主题:“文件批了?”

  “没有,我不敢批啊局长,这件事违反了原则,属于走私啊。”宫平很认真地说。局长明显不悦,脸上却还是挂着笑:“这么说你不批?”

  “不批。”

  “那你把文件给我退回来吧。”局长接过文件就离开了。这个局长是宫平的第五任局长,前几任一直想把宫平换走,但因为宫平是业务标兵,行业的典型,最终没有动他。第五任局长想,我必须要让他离开这个岗位了,否则这局长可就没有办法干下去了。是平调?还是找一个借口降级使用呢?他还拿不准。

  在一次局会议上,局长在中途说了一句话:我们有的同志有了一点成绩就沾沾自喜,居功自傲,这是很危险的信号。如果大家都这样的话,我们还怎么为改革开放做出贡献?我们要调整人员,对于那些不适合本职工作的同志,要能上能下。

  局长大人的弦外之音,傻子都听得明白,这是针对宫平而来的。“鸟喳喳”提心吊胆地为宫平担心。会议讨论的时候,宫平第一个站起来,他说:“我非常拥护局长的讲话,干部要能上能下,我干了十多年的科长,从来就没有上过,这已经不合常理了,但我还是任劳任怨。如果要是提我做副处长或者是处长,我会服从组织安排;如果要是有人打击报复,把我调离岗位,我一定不会服从的,在局里边,没有任何人比我更懂得这个科的业务。我的话说完了。”这等于是向局长在叫号。局长气愤至极,但他还是压住了火气,没有发作,只说了一句:“你的这种态度很危险啊,小宫同志。”

  会后,赵处长找到他,说:“你是不是傻啊,这等于说你和局长势不两立了。”宫科长哈哈大笑说:“我虽然不懂官场,但我心里有数,我这样一搞,他还敢公开对我下手?我堵死了他的退路!”“鸟喳喳”使劲地晃着头,叹口气说:“你还这么天真!吕局长可和马局长不一样啊,他可是想啥做啥的硬主儿,顺者昌逆者亡,你好自为之吧。”宫平气咻咻地说:“我看谁敢动我?!”

  宫平科长无端地又躲过一劫。局长没有动了,还让他牢牢地坐他的科长位子。不是局长不敢动他,而是因为发生了意外。宫平没有签字的那份文件,是一批从朝鲜走私到韩国的大宇汽车,由于宫平没有签字,拖延了时间,这单大业务被边境市场抢了,吃了独食。偏偏海关不买账,非要截获这批汽车不可。边境城市的市长发号施令,动用了当地的武警,想武装进入口岸。海关自然不是地方武警的对手,只好求救于北海舰队……这就是当年轰动一时的走私大案。

  这件事在过程上看,是宫平破坏了局长的好事;从结果上看,是宫平救了局长,否则结果不堪设想。局长不想火上浇油,先把这件事放一放,日后再收拾他也不迟。还真是命运使然,吕局长对宫平下手的时候,命令还没有下到宫平的手里,文件在赵处长手里压了两天,吕局长就被调出了外贸局,第六任局长在交接的时候没有看到那份文件,宫平又躲过一劫。

  宫平在外贸局里边渐渐出了名:工作认真,成绩突出;傲慢,不听领导分配和指挥,又臭又硬,像粪坑里的石头!捧也捧不得,打也打不得。处长们不去得罪他,正副局长们也懒得去理他,大家对他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他被人们遗忘了。这是悲哀,又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四、新时代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歌声响彻大江南北。宫平听着听着不禁心酸落泪。他的父母远在农村。他曾经是村里人的骄傲和希望。可现在他不好意思回去看看,如果自己再向上升个一官半职的才能回家……

  在进入新世纪的时候,宫平的家庭已经名存实亡,一纸婚书还在像一根筋似的连着两个人。倒是模范家庭赵春娟和丈夫离了婚,不过除了宫科长知道之外,局里的任何人都不知道。赵副局长依然精神抖擞地忘我工作着。

  人人都在进步,宫平科长二十多年了还在原地踏步。现在已经是他的第九任局长在领导他了,他的科员“鸟喳喳”都是常务副局长了。宫平除了喜怒无常,已经没有斗志了。唯一的人生乐趣就是坚持一点原则——让他的上级领导难堪,当然,这也许不是故意的,工作养成的习惯成为自然而已。宫平的父母多次催他回家看看,他都找借口搪塞过去了,他又没有办法把父母接到城里来。

  宫平把茶沏好,就骂骂咧咧地说:“开他娘的会议!”科里的其他四个科员就凑到他的办公桌前,时间长点的科员嘻嘻哈哈地开玩笑,对他做鬼脸;新来的科员看他那愤世嫉俗的样子,大气也不敢出。

  宫平满脸严肃:“大家都汇报一下工作,不准嘻嘻哈哈。”在这里工作久一点的大姐大说:“大科长啊,我可是没有什么可汇报的了。我的思想最近起了变化,你说我跟你工作了两年,一直是个小小的科员,连个副科都没能混上,还怎么好好工作啊?你也不说提拔提拔我们,老是开这无用的会议,屁用没有!”

  “还长能耐了你,大姐大?就你这态度,我让你一辈子都做科员。”

  “就像你似的,做了一辈子的科长?”大姐大把宫科长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脸的不快。他咬着牙,挤出笑来:“这是我的悲哀。如果你也像这样为人处世,我就是你的下场。”

  “科长,”大姐大说,“以后这个例行会议就别开了,你也别让这些科员们老死守在科里,给他们点自由的空间,谁有能耐谁使。谁能一辈子就是个科员?大家都是高学历,都想进步啊。让她们出去跑一跑,找一找关系。”

  宫平僵在那儿,呆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好!你说得好!以后大家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完,其他的时间自己把握,到时候跟我打个招呼就行。我支持大姐大的观点,大家都把劲儿使足了,看谁先进步,到时候我请客!”

  “哈哈哈哈……”大姐大先鼓起掌来,“科长万岁!”

  “哎,我这个科长也只有万岁了,但愿你们就科长一岁,处长两岁,局长三岁,厅长四岁,省长五岁,不断地进步下去。”

  大姐大窃笑:“那样下去还不得当上国家主席啊!”大家就都笑了。宫平每天必开的严肃会议,今天却不严肃了。宫平说:“从明天起,这个例行会议就取消了,大家要公私兼顾地努力啊!我就是个反面教材,给你做样子,谁要是学了我,谁就没出息了!”

  大姐大说:“谢谢科长对我们的理解!科长今天说的话,谁要是敢透露出去,要他好看!科长,有您老人家这一片心,我们就知足了,对外你可千万要少说出这种话来,那样有损您的形象啊!”

  宫平哈哈大笑。笑得大姐大一愣神,随即也笑起来。科里有一个叫小绵羊的科员,看着这一切慌忙地低下了头,她是科里边最胆小的,总是默默地认真工作,平时大气不敢出,生怕得罪了谁。宫平曾经多次提议她做本科的副科长,都被上边否定了。其实原因很简单,就是领导要给他个眼罩,你没有权力可以行使。

  科里的人摸不透老科长的脾气。因为科长变得古怪,喜怒不是无常而是失常了,时不时地莫名其妙地喊一通,吵一气。谁也不敢去惹他,尽量避免让他发火……

  大姐大则不管不顾,时不时地刺激一下老科长。她高兴看到科长发脾气,科长发完脾气后,对他们又疼爱有加。今天不知又弄到了科长哪根舒服的神经,科长说要宴请科里的所有人吃馆子。大姐大拍着手说:“科长,你是天下第一好人!”小绵羊试探地问:“宫科长,你真的要请客呀?”

  “真的,真的。”宫平一直觉得对不起小绵羊,是因为自己才使得她两年还是个科员,心里很内疚。

  晚间下了班,宫平被科里的男男女女围在中间,众星捧月地向黄金海岸大酒店一拥而去。

  二十多年前,宫平为了庆祝自己升任科长,曾经在这里宴请过当时科里科外的朋友。那时候他们充满着理想,浑身的热血在沸腾,黄金海岸在二十多年前叫建设饭店,还是国有的。现在变为黄金海岸,成私有了。现在的装潢设计与建设饭店时风格迥异。这家饭店的老板在这省城里边很出名。宫平的老婆也曾经在这里做过大堂经理,风光一时。妻子的年龄不饶人,再美丽的脸蛋也会老化。妻子现在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空有一纸婚书成了摆设。

  他们在一楼大厅里边找了一个位子坐定。

  现在黄金海岸一楼二楼是饭店,三四五楼是洗浴中心和歌厅,大包房小包房。歌厅、洗浴中心里边有很多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她们是服务员……有头有脸的上流社会各色人等经常出没于此地,尽情地享受人生,大胆地挥霍生活。

  大姐大很活跃,她拉着宫科长的手,来到厨房外的玻璃罩下选菜。宫平说:“菜你定,不怕钱多,本科长股票赚钱了,不怕花钱。你就大胆宰我,没有任何关系。”大姐大点点头,认真地选菜。宫科长去陪他的科员了。

  宫科长一脸灿烂,在他的气氛带动下,连小绵羊都激动不已。大姐大点完菜,回到座位上。她首先提议说唱支歌儿给科长听,小绵羊马上就反对说:“酒还没喝,情绪都还没有上来,现在唱味道不对。”大姐大看了看小绵羊,没有反驳。她说:“科长,当年你年轻的时候,听说有很多女孩子拼命地在追求你,你是挑肥拣瘦的,是这样吗?”大姐大有点认真的样子,“就连咱们的赵局长当年都在追求你,是真的吗?”

  宫平没有正面回答大姐大,而是嬉皮笑脸地说:“你们的科长当年那是偶像,是女孩子的择偶标准。”

  小绵羊叹口气说:“科长啊,上个世纪女孩的择偶标准和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女孩要房要车,看你有没有钱和权,权和钱是绝对的硬道理。”

  聊着聊着,菜已上齐,青岛纯生“咔咔”被服务员启开二十多瓶。宫平觉得和他们在一起,自己也年轻了。他起劲地领着这些涉世未深的孩子们玩命地喝酒。科员们虽然涉世不深,却比科长更会处理人际关系。大姐大提议:“今天一定好好为我们可爱可敬一辈子的科长喝够喝好,宁可把我们自己放倒!”小绵羊说:“别这样说,科长属于正当年。”大姐大反驳说:“我只是形容科长的资历老嘛。”

  几杯酒下肚,大家就兴奋起来,嘴就都没有把门的了,说出来的话甚至不着调起来,犯些忌讳。

  小绵羊喝得高兴,她说:“咱们科长最爱唱那首年轻的朋友,没事儿时总哼哼。”大姐大来了兴趣:“让科长给咱们唱!”宫平也不推诿,放下酒杯,拿起筷子敲着碗碟,唱起了:“年轻的朋友……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宫平唱到高兴处,热泪滚滚,他是八十年代的佼佼者,一个时代的缩影啊!一切都在转眼之间成为历史的一道划痕,就连酒店都已物是人非,时过境迁!

  大家在友善的气氛下喝酒、唱歌,还是小绵羊心细,她发现走进来两个人,女的干练利落,男的英俊潇洒。他们走到一个角落里坐下,不知在说些什么,二人的言谈举止很优雅,看得出来是有业务在谈。

  歌声一浪高过一浪,大家附和着宫科长大声地哼唱,歌声停歇时,大姐大说:“科长,听说当年咱赵局长都追求过你,这事是真是假?”眼尖的小绵羊说:“看,赵局长他们也来这儿吃饭了。”大家一愣,往角落里看去,局长很文雅地和那男子在用高脚杯喝着红酒。科员们都紧张起来。是过去敬酒呢,还是不过去,大家不知如何是好,过去怕打扰了局长,不过去又怕局长挑礼。

  赵春娟也是八十年代官运亨通的一代。宫平已经有些醉意了,他往那边看着,左手提了一瓶啤酒,右手拿着杯就奔了过去。宫平有点摇摇晃晃,来到女局长面前,把啤酒瓶往酒桌上一蹾:“赵局长,我宫科长来敬你二位一杯。”男士先皱皱眉头,然后舒缓地笑笑,很有风度:“这位先生是?”“鸟喳喳”站了起来,男士也随之站了起来。“鸟喳喳”说:“这位是我的老科长,宫平同志。这位是我的老公,马道成,他在政府工作。”

  宫平喝得有点大了,舌头不怎么打弯:“我们都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过了二十年,我们来相会,煮酒论英雄。”宫平说着就把一杯酒干个底儿朝天。他嘴里咕咕唧唧地回到了自己的桌前。大姐大、小绵羊等人大气不敢出地隔桌看着,见喝多了的科长没有恋战,都松了一口气。

  五、替局长出气

  “鸟喳喳”的前夫马道成现已升至政府的秘书长,级别不小。他包养的情妇现在已经成为了他的小妻子,他们之间相差二十几岁。小妻子已经毕业,弄了个硕士学位。马道成秘书长为了低调地解决她的工作问题,就把前妻约出来吃饭。马秘书长不想让小妻子在自己的周围工作,但又不能去那些个效益不好的单位。他要求前妻安排他现任妻子的工作,同时也答应前妻,让她做这个局的正局长。妻子平静地说:“我们局最好的科就是宫平的科了,可这个人不是很好说话。”

  “没关系,我明天去政府上班时给他打个电话,让他直接来调小霞上班。”马道成胸有成竹地说。“也好,上边领导直接过话,我也不担安插亲信的嫌疑。”他们二人正聊着,宫平就拎着啤酒瓶子歪歪斜斜地奔过来了……

  宫平走后,马秘书长问前妻:“这就是你说的老科长吗?人不错,很有气质。”马秘书长叹了口气,“没有活明白啊!”赵局长说:“他是可惜了,真正的人才。”

  宫平的进步是显而易见的,他希望他的科员们别走他的老路,要与时俱进,有个显赫的人生。宫平科长走进办公室,见自己的办公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保温杯里边的茶也沏好了。大姐大、小绵羊都在认认真真地工作着。

  他拿起杯喝一口沏好的茶,心情大悦,身体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暖意在回旋。电话忽然响起来,是妻子从遥远的广西南宁打过来的:“宫平啊,我们夫妻一场几十年,看在孩子的分儿上,你也得管我。”

  “你不是发达了吗,还用得着我来管?这不是在取笑我嘛!我这么没有出息,做了一辈子的科长。”

  “我被人绑架了,他们要赎金,否则就会把我废掉!”

  “要多少?”

  “不多,三十万就行。”

  “听你的声音不像是被绑架的样子,像是来诈骗我的啊。”

  “帮不帮在你,看着办吧。我要和你办理离婚手续,财产也是一家一半,跑不掉你的!”

  “那还不如让他们撕了你的票算了。”

  “反正你得拿三十万来赎我。”

  “我没有三十万。我又不是老板,我哪来的钱?一个人养着孩子,哪来的钱?”

  “二十万也行啊,实在没有,十五万也行啊。”

  宫科长本来今天心情不错,让这败家的老娘儿们把心情彻底搅坏了。他甩掉电话,气呼呼地喘着粗气。坐在他对面的大姐大说:“科长,别理那不成体统的娘们儿!我们都知道她伤害过你,这种女人早就该一脚踹开!她想讹诈你,你可千万不要心软!”

  电话又恼人地响个不停,宫科长也不接。大姐大探过身子,一看号码是政府的号,就接了起来。对方说要找宫科长。

  “您好。”宫平面无表情地说。

  “是宫科长啊,我是政府的马秘书长,是‘鸟喳喳’的丈夫啊。”

  宫平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包养了女大学生,和“鸟喳喳”离了婚,是个道德败坏的家伙。便说:“不对吧,应该是前丈夫吧?”

  “哼,我也不和你闲聊,有个事和你说一声,有一名女硕士毕业生要到你们科去工作,你给安排一下。”

  “这是命令吗?如果是,我不接受这个命令!如果不是,是领导打招呼的话,我也不接受,因为这不符合原则!”

  马道成从没有受过这种礼遇,政府的秘书长到处是恭维,到处是鲜花,哪有这样的家伙。气得秘书长火冒三丈,一个科长竟敢如此猖狂!马道成重重地摔了电话,又拿起来给检察院打电话:“你好,是牛检吗,有个事你帮我查一查。外贸局的宫平,管财务和审批手续的一个科长。”

  “放心吧秘书长,保证完成任务!”

  宫平的妻子不断地来电话进行骚扰,一要钱,二离婚,离婚了要分一半的财产。宫平的儿子偶尔回来一次,就让他赶紧和他妈妈离婚算了,要不也太痛苦了。宫平常常叹气,她现在也是落难的时候。儿子对妈妈没有一点感情,从小她就不管他,是由爸爸一手拉扯大的。

  儿子给爸爸买了一辆山地自行车。宫平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买上私家车,但也还算与时俱进,他骑着山地车上班下班,腰一猫,很有派头。他进了办公室,喝上现成的茶水,心里边暖暖的。

  小绵羊依然温柔得像小鸟,大姐大照样风风火火,无拘无束。“当当当”,有人敲门,进来四个戴大盖帽的人物。一个问:“谁是宫平科长啊?”

  宫平坐着没有动,斜眼看看来人:“我是,有何见教啊?”

  “我们是检察院的,来查一下你们的账目!”

  宫平对检察院的人不理不睬,也不看座,很是怠慢。他把玩着自己的水杯,慢慢地润着自己的茶水。检察院的人哪受得了这种礼遇,其中一人强硬地说:“宫平,请把你们所有的账目交出来。”

  “为什么呀?请把你们的手续拿出来我看看。”宫平出奇地冷静。小绵羊吓得腿脚都哆嗦了。大姐大胆子大些,她走到科长面前,给宫平壮胆。

  检察院的同志还真没有办什么手续,其中一个说:“请你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我们是在执法!”

  “好啊,那就按照执法程序来办理吧。有搜查证吗?你们肯定没有。你们告诉那位马秘书长,我会让你们失望的!”

  一个负责人大声喊起来:“你个小小的科长猖狂什么,以为我们收拾不了你吗?!”

  这一下子可把宫平惹怒了,一个高儿就蹦了起来:“老子犯法了吗?你们有证据就来逮捕我好了!有证据吗?”

  “现在还没有证据,我们不是在查吗?”

  宫平科长怒目圆睁:“等有证据再来抓我!现在既然没有,你们都给我滚出去,别影响我们的正常工作!滚滚,都给我滚出去!”几个检察院的工作人员只好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屋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大气不敢出。大姐大首先用力地拍起了巴掌,其他人也跟着鼓起掌来。这时电话响了起来。是赵局长打来的,她说那位马秘书长是她的前夫,他想安排个人进你们科里,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啊,你还撅人家。

  “局长啊,正因为他是你的前夫,而不是你的现夫,我必须撅他,煞他威风,锉他的锐气,他凭什么抛弃我们可爱的局长啊?”

  “我真的可爱吗?那么当年你干什么来着,为什么要抛弃我啊?”

  “赵局长,一失足成千古恨哪!当年是我的错,现在要改也来不及了。”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你方才为什么和那些检察官来了牛脾气,我们得罪不起他们,有些事是要他们高抬贵手的,你懂不懂?这几十年里边,你还没有活明白啊?”

  宫科长自言自语:“没有活明白,真的没有活明白。我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再也难活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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