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寻死路(三)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抗战,日货,解放军
  • 发布时间:2016-04-29 10:42

  会议期间,与会者不断高呼口号:“程秉良必须坦白交代!”

  “程秉良不低头认罪,只有死路一条!”

  秉良气晕了,天底下竟有如此丧心病狂的歹毒女人!当年看她可怜,常被舞客欺辱,仗义把她救出火坑,养活她全家,可以说对她家恩重如山。谁知她竟忘恩负义,以怨报德,把自己往死里整,居心何在?正在心潮翻滚,工作队长严厉地责问程秉良,还有什么问题没有交代?

  秉良定了定神,理直气壮地申辩:“我没什么问题可以交代的。抗战时,我带头抵制日货,并组织服务团救护难民和伤病员,捐献大量钱财和物资。解放军进攻上海,我派人送去几十箱药品。有人揭发我的诸般恶行,请拿出真凭实据来。受贿的干部姓甚名谁?受害的志愿军官兵又姓甚名谁?”

  工作队长被问得哑口无言,喝令工人快将程秉良押走,关进仓库。

  与世隔绝的秉良受到非人虐待,不时刑讯逼供,无奈之下,只好写了检查,违心地“供认”了自己所谓的“五毒”罪行。痛骂自己利欲熏心,歌颂人民政府英明伟大,挽救了自己。表示愿意悔改,上交所有资产并拥护工商改造,请求从轻发落。被当局定性为人民内部矛盾,无罪释放。限令他半月内,做好公司交接手续,搬出程家公馆。

  秉良踉踉跄跄回到家中,与妻子相拥而泣。哭道:“慰君,我对不起你啊!色令智昏,花巨资养了一条人面兽心的美女蛇,害得你我差点儿丧命,万贯家财尽丧。咱俩年近半百,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哟?”

  “唉,戏子无情,婊子无义。这些红颜祸水万万沾不得啊!事已至此,悔也无益。你先把身体养好,咱们还有两双手,总有办法活下去的。”

  妻子的安慰,无济于事,半世锦衣玉食的秉良,哪经得起从巨富到赤贫的落差。他越想越觉得前程渺茫,凌晨悄悄起床,登上四楼屋顶,心一横,便纵身跳了下去。丈夫当了绝命“空降兵”,慰君痛不欲生,当晚就服毒殉夫。秉良医药公司的所有资产、房产均被政府没收。原本在上海交通大学攻读的儿子程骁骁,没了经济来源,只好退学,到一家药房当了会计。因无力操办双亲的丧事,向单位借了些钱,将遗体火化,送回老家安葬。

  丁曼莉一时鬼迷心窍,竟诬陷亲夫,自断后路。为了谋生,只得再次下海,怎奈人老珠黄,流落到低档舞厅厮混。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的服饰、气质,依旧在下层舞女中出类拔萃。有天晚上,她陪一个老相好跳了几圈舞。那人塞给她一个金戒指,并邀请她吃宵夜。她一口答应,伴舞更尽心尽力了。

  散场后,老相好果然请她吃了夜宵,说要送她回家。曼莉十分高兴,两人有说有笑。走到一条黢黑的小巷时,那人猛然拔出短刀将她刺死,洗劫了她所有的首饰、钱财,包括刚刚赠给她的戒指。连身上穿的旗袍、脚上的高跟皮鞋也被扒走,真是穷凶极恶。曼莉贪婪一世,只留下了一具戴了乳罩、穿了裤衩的半裸女尸。

  上海各报立即对此凶杀案做了报道,并刊登了死者丁曼莉的照片。她害得丈夫家破人亡的缺德事,路人皆知。许多人幸灾乐祸地骂道:

  “这种女人死有余辜,真是恶有恶报!”

  第十一章 狠戾求婚者

  当秉智夫妇看到侄儿骁骁捧出的两只骨灰盒时,都悲痛得险些昏厥。恸哭几场后,将其送往程庄安葬。可他家祖坟墓地在土改中已被挖得稀烂后,分给村民当作了耕地。曾拥有良田千亩的程家,儿孙死后竟无葬身之地。幸遇原佃户蔡兴旺顾念旧情,收了程家十块银元后,偷偷让出一块菜地,供秉智埋了骨灰。骁骁在父母坟前磕了几个头,与伯父伯母洒泪而别。

  秉智夫妻为此悲悼了好多时日,他俩哪里知道,秉良夫妇英年早逝,仅是程家厄运的开始,更大的不幸将接踵而来。而罪魁祸首,就是因爱成恨的邵廉。

  邵廉仕途顺畅,称心如意,自视甚高,未料求爱碰了一鼻子灰,气得他肝炎又复发了,住进通城医院。躺在病床上,除了打针吃药,他满脑子都是媛媛的音容笑貌。这尤物秀外慧中,能言善辩,好张利口!自己身为宣传部部长,口才都比不上她,真爱煞人也!若能与她结婚,这辈子算没白活。不说她的美貌,光她的学历,就可以吓同僚一跳。他志在必得,要发扬连续作战的作风,软硬兼施,逼媛媛就范。

  邵廉病愈后,加紧了对媛媛的爱情攻势。一拨拨的人川流不息到程家做媒,一份份的贵重礼品送往程家。结果并不妙,媒人无功而返,礼物原封退回。每一次被拒绝,邵廉的自尊心就受一次打击,对媛媛的爱慕就减少一分,恚恨就增加一分。

  终于有一天,媛媛的倨傲激怒了邵廉,他咬牙切齿地咒骂:“程媛媛,你这不识抬举的贱货,敬酒不吃吃罚酒!竟敢不给我脸面。别以为我非你不可,大丈夫何患无妻!我要寻机让你的亲人一个个离你而去,让你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媛媛见邵廉不再死皮赖脸地纠缠她了,松了一口气。

  作为地方长官,要整治辖区小民还不容易!

  邵廉暗暗下了狠心,他的“作战计划”也从“求爱”变成了“泄愤”。这天晚上,他不顾肝病刚好,打开一瓶白酒,就着花生米边吃边想:这个可恶的臭娘们儿,果然是反动阶级的本质,如今是共产党的天下,难道还能容她这样嚣张不成?

  突然他又想起:程秉智这老贼是如假包换的大地主,抗战时还当过伪镇长,劣迹斑斑,辫子一抓一大把,不难整治。但他的胞弟程秉雄虽然原来是国民党军官,但解放前率部起义,现在也是解放军某师的副师长。如果有此人掣肘,恐怕整治程家人的计划会有麻烦。

  邵廉又点了一支烟,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暗暗起了一个毒念,我这里还有不少当时抄家时从程家搜来的书信,虽然没啥要紧的内容,但我何不假冒他的字迹,造一封和程秉雄勾结叛乱的书信?

  想到此处,邵廉从程秉智家抄来的空白稿纸上撕下了两页,模仿着程秉智的字体,写道:“秉雄吾弟,三弟惨死上海,想必你已经得知,中共匪性不改,和吾辈冰炭不相容。为兄老朽,无才无能,吾弟征战多年,英武过人,且手握兵符,望择机为三弟复仇雪恨……”

  写到这里,邵廉忽然停下笔,犹豫道:我邵廉也是个堂堂正正的汉子,从未做过这种血口喷人、暗箭伤人的事!想到此处,他将写好的纸揉成一团,划了根火柴烧掉了。

  躺在床上,邵廉的脑海中又出现媛媛那冷冷的、鄙视的眼神,他转念又想:媛媛能看上地主出身的张桐江却瞧不上贫民出身的我,真是亲不亲,阶级分。那程秉雄身为反动军官,得知他大哥被抄没家产,三弟被迫自杀,难道不心生异志?我要不早点儿揭发,他万一和台湾的蒋匪军勾结起来,不知要牺牲多少同志呢!

  想到此处,邵廉从床上一跃而起,对着窗外微露的晨曦,欣然提笔。

  邵廉的告密信和那封伪造的程秉智家书,堪称是“一石二鸟”的毒计,上级有关部门极为重视。因为解放初,新政权很快被卷入各种谣言的围攻下:“要变天了,国民党要回来了”;“世界四十二个国家攻打苏联和中国”;“美国已占领台湾,蒋介石已收复海南岛,林彪牺牲啦”……

  国民党残留的溃散武装约二百万人,潜伏特务六十万人,反动党团骨干、反动会道门头子等六七十万人。他们造谣惑众,杀人放火,抢劫物资,妄图颠覆新政权。半年时间内,就有四万多干部和群众遭到杀害。

  清匪镇反,是共和国稳定天下、巩固基层政权、重建社会秩序而必须进行的大扫荡。对任何一个大一统的国家来说,前朝的残兵败将和杀人越货的匪寇都是心腹大患,不剿灭、不镇压,就不能保国安民,维护政权。

  中共在全国范围开展了镇反运动,把杀人批准权下放到地委一级。

  恶霸、土匪、特务、反动会道门头子首当其冲,纳入捕杀之列。把一些有嫌疑的国民党起义投诚人员打成了反革命。

  秉智的二弟秉雄,在抗日战争中英勇杀敌,解放前夕冒着危险率部起义,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满心想着为了建立新中国,让巍巍中华从此跨入一个崭新的时代。但是,这封伪造的家书断送了一切。他被秘密逮捕,被宣布开除军籍处死。临刑前,秉雄流着泪说,他一直在寻找救国之道,对腐朽的国民党很失望,终于盼来了共产党,有了希望,却要被枪毙。但他对自己的起义仍无怨无悔。枪响之前,他对着灰蒙蒙的苍天大吼:“冤枉我一个程秉雄不要紧,希望老天爷你以后别再冤枉其他人!”

  上级在处决程秉雄的同时,也下达了拘捕程秉智的命令。邵廉得知消息后大喜,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于是他马上指使公安局抓捕程秉智,并再次抄了他的家。办案人员搜出一箱奇珍异宝,桐江孝敬二老的五根金条,三百块银元,都在其中。另外还有人民币四百多万元(旧币)。这在民众普遍贫困的解放初期,是一笔惊人的财富。地委立即召开了有公检法负责人参加的紧急会议。与会者一致认为,财宝和现金上交国库,院宅归公。拨耳房一间,供家属居住。锁荣夫妇无处立足,哭着回到老家。

  程秉智以“盗窃国家财物罪”“组织反革命暴动罪”被判极刑。

  临刑那天,媛媛和母亲获准见秉智最后一面。憔悴不堪的秉智,对妻女拿来的鸡鸭鱼肉未动一筷,只是喝了几杯酒,取过一支烟,慢慢地吸着。

  母女俩一直泣不成声,忽然谭慰卿厉声责骂女儿:“我劝你不要得罪那个姓邵的,你非不听,现在害得咱家和你爸成了这样子!人说女儿是赔钱货,咱家女儿是赔命货!”

  程秉智却正色道:“慰卿,你这是什么话!媛媛不喜欢邵廉,这也是人之常情。其实,依我们的财力,早就应该送她出国留洋深造。如今,是我拖累了她啊!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忐忑不安中生活,多少次被恶梦惊醒,如今终于可以了结一切了。”

  说罢,他猛吸了一口烟,扔了烟蒂,念了一首前人的诗:“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泊在异乡。”随即又嘱咐道,“我上刑场时,你俩谁也不许去,只让锁荣和桃叶为我收尸即可!千万,千万!”

  秉智登上刑车时,天空忽然飘起了蒙蒙细雨……

  邵廉将秉智兄弟相继送上西天后,不久在街头遇见媛媛。两人未交一语,但媛媛投来那怨毒的眼神,凌厉得胜过刀锋。在枪林弹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都没有畏惧过的邵廉,情不自禁地缩了脖子,不敢直视,灰溜溜地转身而去。

  回家之后,邵廉越想越生气,他满心想看到的是媛媛乞怜悔恨的表情,后悔当初没嫁给他这个权柄风光的英雄人物。但现在看到的,却只是仇恨!一种深入骨髓的仇恨!

  邵廉一怒之下,打开一瓶“二锅头”,喝了大半,右腹部肝区又隐隐地疼了起来。他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解气,马上给许湉打电话:“许校长,你校的程媛媛,她父亲是大地主,叔叔是反革命,都在镇反运动中判了死刑。未婚夫又是大叛徒、反动军官张桐江。为了纯洁教师队伍,政府命令你开除她的公职。”

  许湉一听,惊愕之下,忙解劝道:“邵书记,现在师资极度匮乏,程媛媛教学水平很高。她所执教的毕业班,竟出了全省高考三鼎甲,有七个人考上清华、北大、交大、南大。像她这样的优秀教师,整个河北省也屈指可数,开除她是教育界的一大损失。况且她本人一贯遵纪守法,并无过错。能否法外施仁,仍留她当教员?”

  “不行!”

  许湉恳切地说:“邵书记,您是知道的。1949年的全国高校毕业生仅有2?郾1万人,少得可怜。周总理在一次会议上指出:‘人才缺乏已成为我们各项建设中的一个最困难的问题。不论在经济建设、国防建设,还是在巩固政权方面,我们都需要人才。’就让她继续留在学校吧。”

  邵廉冷哼一声:“毛主席指示:‘某些直系亲属在土改、镇反和社会主义改造中被杀、被关、被斗者的家属……可送劳动教养。’我不送她去新疆劳改就够仁义了。这种人对新政权、新社会怀有刻骨仇恨,不能让她再危害青少年。你不要多说了,程媛媛必须辞退。”说罢,不等许湉回话,就“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许湉与秉智是三十年的至交,没有女儿的他视媛媛如同己出,倍加怜爱。老友的惨死,令他痛彻五内,阅人无数的许湉深知邵廉德性,此人暴戾冷酷,从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出来,见惯了腥风血雨,为达目的,心狠手辣,常借革命的名义,冠冕堂皇地将对方打入万丈深渊,永世不得翻身。媛媛一而再、再而三地拒婚,算是把邵廉得罪到家了。许湉坚信,秉智秉雄就是邵廉整死的。如今,手掌重权的他又向媛媛伸出魔爪,许湉怎忍坐视不救?他顶住邵廉的压力,仍把媛媛留校教书。

  纸包不住火,某个周日,邵廉与同事到西海子公园游玩,恰巧媛媛怀抱幼女和母亲也来游园了。两人蓦然相遇,俱为之一愣,但谁也没跟对方打招呼,彼此擦肩而过。

  邵廉只看了她一眼,便发现她老多了,额头眼角刻上深深的皱纹。家中连遭奇冤横祸,又抄没财产,加上职业难保,再美丽的人,也承受不起这样残酷的打击啊!如果还不憔悴,那就不是肉身凡胎,不成精也成了妖。邵廉乐滋滋地想:“臭娘们儿,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怪你不知好歹。要是乖乖地嫁了我,我还不把你宠上了天!光凭你的才能和业绩,我会理直气壮提拔你当中学校长,再过几年,破格升你为教育局长,你在通城也能呼风唤雨。现在拉倒吧,你就是跪着央求我,我也不要你这二手货了。”

  次日一早,邵廉就给许湉打电话,下了最后通牒:三天内,必须划清阶级界限,辞退程媛媛。否则,就要定他包庇反革命家属的罪名,撤职查办。许湉自忖:看来,姓邵的是铁了心要迫害媛媛,就算我罢官坐牢,也于事无补。不如忍痛割爱,先把她下放原籍,以后寻找良机助她复职,免得同归于尽,更没法帮她了。于是把媛媛叫来,将邵廉大发淫威,胁迫他辞退媛媛的话,一字不漏地陈述,又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含泪道:“我与令尊有三十年的交情,他屈死后,我未能照顾好他的遗属,愧对老友的在天之灵呵!”

  媛媛如同泥塑木雕,默默地听着。

  许湉问:“媛媛,你有什么意见?”

  媛媛凄然一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早有心理准备。事到如今,我一个弱女子还能提什么意见?我只能说,这辈子我最感激的就是您了。您顶着高压,处处关照、呵护我。既然姓邵的把事做绝了,逼我离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好任凭宰割。大恩不言谢,请多多保重,媛媛就此拜别。”向许湉鞠了一躬,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湉本以为媛媛会痛哭流涕,不料她竟如此镇定,走得如此决绝,不由心生敬意,更为她的离去而痛惜。

  第十二章 殉职讲台前

  媛媛被迫带着老母稚女,回到阔别多年的程庄镇程家府村。村里分给她三间冬不挡风、夏不避雨的土坯房,半亩种一葫芦收一瓢的自留地。她和母亲正在发愁如何活下去,又是她的父执——许湉向她伸出援手,给予极大的帮助。

  许湉在冀东教育界很有威望,门生故旧遍及河北省。他被迫违心地将程媛媛开除后,内心始终不安。恰巧,他打听到有个学生在三川县当教育局长,就亲自登门造访,把自己与秉智的关系叙述一遍,再三拜托他多多关照程媛媛。这学生一口答应,让媛媛到程庄镇小学当民办教师,给了她全县民办老师中最高的待遇——每月工资十七元。而一般的民办老师只有十元至十二元。但民办教师不列入国家教员编制,仍为农村户籍。

  媛媛有了住处,有自留地能种些瓜菜。桃叶夫妇是她家的常客,帮助挑水种菜,推碾磨面。一些原来的老佃农、老雇农,也常常帮她们锄草耘地。左邻右舍有点儿稀罕吃食,都会给她家送去。加上重操旧业,每月能拿十七元工资,一家三口的生存绝无问题。比起那些土里刨食的农民,强了不只一星半点儿。媛媛也时常接济乡亲们块儿八毛,让他们买点儿油盐酱醋,或帮学生买一点儿铅笔橡皮练习本等文具。

  有了前面的种种波折和磨难,媛媛变得异常小心谨慎,她把从前的时装锦服都一把火烧掉,终日只是一袭素衣,脂粉不施。上完课后,也只是在家里闭门读书,仔细照顾母亲和女儿。看着念桐一天天地长大,变得越来越活泼可爱,给她心中也带来一丝安慰。

  由于家里没有男人,很多体力活都落在了媛媛身上,像劈柴、养猪、收麦、推磨、舂谷、提水等等,憔悴了她的容颜,磨粗了她的手脚。有时她也夜半起来,对着那一钩冷月暗自垂泪。这一天,她又翻看清代苦命女词人贺双卿的词集,读到“锦思花情,敢被爨烟薰尽”,不禁珠泪满腮,取过一张久藏在柜子中的宣纸,用清丽的书法抄下贺双卿的诗:“冷厨烟湿障低房,爨尽梧桐谢凤凰。野菜自挑寒里洗,菊花虽艳奈何霜。”

  刚刚写完,母亲就带着小念桐进了家门。年幼的女儿见妈妈满脸泪痕,吓得也哭起来,对媛媛说:“妈妈不哭,念桐以后一定听妈妈的话!”

  谭慰卿见了桌上的字,摇头说:“写这个干吗?让人看见又要惹祸了,赶快撕了烧掉!”说罢,不等媛媛动手,就一把扯碎了,扔进了灶膛中。

  当时的三川县,虽然每个乡镇都有小学,但教员大都是初中生或高小毕业生充任。以媛媛大学本科的学历,让她教小学六年级,真如牛鼎烹鸡,屈才到了极点。她任教刚一年,便让四十个毕业生全部考上中学,轰动了整个河北省教育界。再调皮捣蛋的学生,都被她管教得服服帖帖,变得知书达礼。不用说村民和学生对她极其尊敬,连县长、镇长、村长都称呼她程老师。教育局长见了她更是恭恭敬敬,多次聘请她给全县的教师上培训课,提高教学质量。久而久之,慰卿母女居然习惯了乡居生活,并未觉得岁月有多难熬。可是,这短暂的清贫安逸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场更可怕的劫难在等待着风中弱柳一般的程媛媛。

  秋季,全国多数地方丰产。但九千万农村青壮年被抽调去炼钢。剩下的老弱妇孺没有能力及时收回庄稼,致使“玉米上了吊,棉花吊了孝,黑豆放了炮”,大量粮食烂在地里。浮夸风,大锅饭,强迫命令席卷全国。到处大办食堂,放开肚皮吃饭不要钱,过的是“共产主义”生活。

  由于大放粮食高产卫星,农民收获的粮食大部分要上缴国家,没过完冬天,很多地方就闹起了粮荒。1959年农业形势本来很好,但丰产没有丰收。全国极左恶浪汹涌猖獗,浮夸风等愈演愈烈。作为国之根基的农业岌岌可危,农村经济濒临绝境。

  那时物价飞涨,一斤大米黑市价格三元钱,一斤肉五元钱,一斤鱼六元钱,一斤山药干十元钱,一只(桶)高级饼干二十元钱。媛媛十七元钱的工资,能顶什么用?一家三口都患了当时最普遍的浮肿病。

  长期营养不良,四肢肿胀,表示脏器已经衰竭。若不及时补充营养,脏器就会萎缩并丧失功能致死。

  安徽凤阳县委书记赵玉书问考城医院院长王善良:“为什么浮肿病越治越多,你们少什么药?”

  王医师说:“就少一味药,粮食!”

  赵玉书当场以“造谣生事”的罪名把他逮捕批斗。

  快过年了,寒冬腊月,北风凛冽。人们贫病交加,饥寒交迫。然而,工作极负责任的媛媛见学生蔡有金十多天没来上课,勉强撑着走了几里路,去往蔡家问个究竟。

  这个蔡有金,就是当年受了煽动后,带头批斗程秉智的佃农蔡兴旺的孙子。但媛媛不念旧恶,仍想劝蔡有金继续读书,不要放弃学业。还没走到蔡家,只见村口有七八个老头坐在墙角边晒太阳,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患了浮肿病。蔡兴旺一边捉虱子,一边叹息:“唉,现在的日子,越过越没劲,还不如当年租种程秉智的田呢。丰年不用说了,打的粮食屋里都装不下。碰上凶年饥岁,东家非但免了租子,还救灾放粮,甭愁饿肚子。哪像现在,一年分二百多斤口粮,开春就光了,全靠野菜、树叶对付着吃。拉的屎净是血,自己都不敢看一眼。我活了五六十岁,就数现在的日子最难熬,不死也得脱层皮。”

  侯盼富说:“回想起来,能给程秉智做长工,是多大的福气!每月吃两次肉,一年挣八石粮食。做不了长工,农忙时当短工也不赖,三顿猪肉馒头、煎饼、豆腐汤,再加十斤白面的工钱。要是再让我饱饱地吃顿粉条炖肉、白面馒头,死也值得了。”

  蔡兴旺咧开没牙的嘴笑了:“嘿,你这是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我没你那样高的心气儿,还想吃粉条炖肉、白面馒头,玉米糊糊小米粥能管够就谢天谢地啦。”

  蔡、侯等人正唠得起劲,忽然看到了媛媛站在他们面前,不禁都愣住了,随即脸上都露出了尴尬羞愧的神色。蔡兴旺正要结结巴巴地说些什么,媛媛打断了他,只是问道:“您孙子怎么这么久没上学了啊?”

  蔡兴旺叹气道:“都饿得不行啦,还上什么学啊!我那孙子本来身子就弱,现在饿得走道都打晃,眼下这劫难啊,能不饿死,我就要烧香拜……”他本来想说烧香拜佛,但忽然想到这是封建迷信思想,于是改口道,“拜马克思了。”

  大伙听他说得不伦不类,都哄笑起来。媛媛也苦笑了一下。正在此时,突然村东口巷子里传来了嚎哭声。蔡兴旺和侯盼富却并不惊讶,摇头说:“刘家老太不行了,前几天就饿倒在床上,不能动弹了。她身体弱,本来就是个病包儿,能熬到今天就不容易。”

  侯盼富凄然问道:“老蔡啊,你看咱们这些老病秧子能挺多久?政府要再不开仓放粮啊,我们最多也就能活个十天半月了。”

  蔡兴旺一脸死灰,抢白道:“别做梦开仓放粮了,现在连毛主席都吃不饱,我看明年冬天,就是咱的周年。”

  夕阳落晖中,媛媛缓步离开这座村庄,回头望去,那几个有的骨瘦如柴、有的浮肿变形的老人仍旧默默地坐在那里,伴着村中的哭丧之声,犹如幢幢鬼影一般。她悚然一惊,打了个寒战……

  没过多久,蔡兴旺、侯盼富等老农相继病亡。

  饥荒在无情地蔓延,1960年的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间,媛媛家里也没有了粮食,只好在粗粮中掺杂树皮、树叶、草根等充饥。虽然家中仅有的食物都优先给女儿念桐吃,但是幼小的她,还是经不起这样的磨难,病饿在床。

  眼看念桐原来苹果般红润的小脸,渐渐变得姜黄,原来活泼灵巧的眼神,也变得呆滞麻木,慰卿母女忧心如焚。慰卿口里不停地念叨,从玉皇大帝到观音菩萨,从真主安拉到耶稣基督,中外神灵都求了个遍,当然也无济于事。

  天气一天天暖了,草在发芽,树在开花,而十二岁的小念桐,如同蓓蕾般的生命却日渐枯萎。眼看她一天天越来越有气无力,后来就终日昏睡不醒,慰卿和媛媛都心疼得恨不得以身代之。

  这个时候,是没处借粮的,家家都靠那仅有的一点点儿口粮活命。眼看孩子饿得实在快不行了,媛媛请了假,终日只是看着女儿垂泪。小念桐只是喃喃地说:“妈妈,姥姥,我想吃饼干,想吃鸡蛋……”

  慰卿突然开口道:“媛媛,要不你去求一下那个姓邵的,他是大干部,一定会有办法,能救活咱的小念桐。”

  媛媛听了,呆了半晌。虽然她极不愿意去求邵廉,那是她最憎恨的人,是她的杀父仇人、杀夫仇人,又害得她来到这小乡村受尽磨难。但现在为了救念桐,她什么都顾不得了,一咬牙,横下心,迈出家门,在公路上拦了一辆卡车,搭车去了通城。

  开解放牌卡车的是一位老师傅,他见媛媛脸色极为难看,又不时偷偷地抹泪,一路上不住地解劝:“大妹子,有什么事可千万别想不开,我小时候曾经因为让爹妈打了一顿跳了河,幸好让人救了上来,不然这半辈子就白搭了!还是活着好啊,再难的事,总会过去的。”

  媛媛只好向他解释了一番,老师傅说:“唉,现在这场饥荒,可真厉害,我经过的地方,听说有的地方都饿死了一大半人,活着的也像疯了一样,见啥吃啥。”

  几个小时后,媛媛终于站到了通城地委政府大院的门前。她坐在树荫下犹豫了好久,几度想站起来就此回去。但想起小念桐已奄奄一息,才鼓起勇气,走了过去。两个门卫拦住了她,媛媛说:“我有事,要找邵廉邵书记。”

  门卫听了,对媛媛说:“邵书记因病住院了,好久没来上班了。你到通城医院去找他吧。”

  通城医院倒并不太远,媛媛只走了十分钟的路,就到了。进了医院,正要找个护士询问邵廉住在哪个房间,却只听二楼病房中,一个男人正大吼大叫,听声音好熟悉,正是邵廉。只听他咆哮道:“赶快给老子打止痛针,这阵子要疼死老子了!”

  护士低声说:“邵书记,止痛针每天只能打一次,多了会有副作用,对身体不好,医生嘱咐过的。”

  “我这都要死的人了,还讲什么副作用,快给老子打上,听见没有?”接着是一阵“稀里哗啦”的乱响,不知邵廉在扔什么东西。

  护士正无可奈何,左右为难,突然回头发现媛媛站在门口,以为她就是邵廉的家属,于是忙把媛媛往前一推,说:“您是病人家属吧,快劝劝邵书记吧!”

  邵廉定睛一看,他简直认不出面前这位朴素的农村妇女了。在他的印象中,媛媛永远是那个短发齐肩、身穿阴丹士林旗袍、优雅窈窕的美妇。而现在的她,却是风鬟雾鬓,憔悴苍老。

  错愕之下,邵廉突然又肝火大盛:“程媛媛,你是来看笑话,看我最后的下场来了是吧?我可以告诉你,老子是肝癌晚期,活不了几天了,你高兴了吧?”

  程媛媛泪如泉涌:“不是,邵书记,你是胜利者,征服者。我父亲、叔叔和丈夫都死在你的手上,这些我没法不记恨,但是请你看在我现在已经这样惨了,孩子是无辜的,请你救救她。”

  邵廉见媛媛这样楚楚可怜地哀求他,忍不住满腔怒火化为乌有,问道:“孩子怎么了?”

  “我们家饥荒,整天吃树叶、草根,小念桐受不了,现在又饿又病,躺在床上,昏迷了三天了!”

  邵廉指着病床前的一桶饼干和一罐奶粉,说:“这个月供给的营养品,你都拿去,给孩子吃。现在到处困难,我也没有太多的东西。”

  媛媛红着脸,向他鞠躬:“谢谢!”

  邵廉是个精明人,他看得出来,媛媛是为了女儿舍弃了尊严和脸面,不禁也心下悯然,说道:“媛媛,是我错了。我爱你,就应该让你幸福,不该只想占有你、征服你。今天,不是你是失败者,我是胜利者,是你感化了我,让我这个铁石心肠的汉子反思过去的一切,我这些年究竟做错了什么?原来我认为自己是一贯正确的,现在才知道,我好多事都错了!”

  程媛媛默默地站着,也不敢搭话,生怕得罪了他。

  邵廉苦笑着又说:“你可能不知道,我其实也很惨。我和家里的老婆闹离婚,她一时想不开,就跳河自尽了。我的独生子看到这样的惨状,精神受刺激,疯了。现在还在精神病院里关着呢。”

  说罢,他又拍了拍自己腹水鼓胀的肚子:“我这里面,全烂了,没几天活头了,天天疼得像地狱中的小鬼来上刑一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媛媛,什么也别说了,我知道你急着赶回去,快拿了奶粉和饼干回去救孩子的性命吧!”

  七天后,身患肝癌的邵廉在通城医院病逝,身边竟没有一个直系亲属。

  媛媛回去的路却并不顺利,一直没能搭上车,她心一横,就顺着公路拼命往回走,虽然已饿得头晕眼花,却舍不得拿一块饼干来吃。

  天色将晚的时候,终于有一辆拖拉机捎上了媛媛,回到了程家府村。媛媛用尽所有的力气,往家里飞奔。走到门口,只见家门半敞着,她也没多想,赶忙跑到念桐睡的小屋里,喊道:“桐桐,妈给你带好吃的东西来了,有饼干和奶粉!”

  可床上却空荡荡的,连被褥也看不到了。媛媛心头一惊,又奔出屋门大喊:“妈,你在哪里?桐桐呢?”

  谭慰卿跌跌撞撞地从后院走过来,见了媛媛,嚎啕失声地说:“媛媛啊,你来晚啦!桐桐她……今天中午就咽气了!临走前,她睁开眼,突然大声叫喊:‘妈妈,快来,我要妈妈!’然后,就再也不动了!”

  媛媛犹如五雷轰顶,一时间瘫倒在地,险些昏了过去。

  隔了半晌,媛媛突然又发疯般地站起来说:“桐桐呢,我要再看她一眼,抱她一下!”

  谭慰卿把媛媛领到后院,只见一株桃树下,隔壁刘老爹正在挥锹平土,刘老爹说:“孩子先走了,就赶快埋了吧!你们母女谁也别说,就说她去通城亲威家了,要不让村干部知道,会少一份口粮的,你们娘儿俩就更挨不过去了!”

  眼见刘老爹在新埋的土面上用脚踏实,媛媛痛哭失声,一把拉住他说:“刘老爹,你别这样用力踩,会踩痛我家念桐的啊!”

  刘老爹愕然而立,不免也陪着这娘儿俩掉了几滴眼泪。

  媛媛哭了一整天,第二天夜晚,她悄悄地把那些奶粉和饼干都埋在了桃树下。昏睡中,她做了个梦,梦见小念桐一脸的灿烂笑容,对她说:“妈妈,我现在变成一棵桃树啦,不用吃饭,不怕挨饿了,我还会结出好多好多大大的、甜甜的桃子,给妈妈吃,妈妈也不用挨饿啦!”

  梦醒后,媛媛又是泪流满面,心如刀割。

  念桐死后没几天,媛媛提着学校刚分到的两斤小米回家,看见母亲坐在床上,目光呆滞,右手从棉袄破洞抓棉絮塞进嘴里,一咽一伸脖子。媛媛丢下米袋,扑上去拉住母亲的手,哭喊:“妈!妈!这东西不能吃啊!”

  “滚开!”慰卿忽然眼射凶光,恶狠狠地将女儿推倒在地,指着她怒骂:“我这辈子算倒了霉,生下你这丧门星!当初你要是嫁了邵廉,你爸和你叔就不会冤死,你也不会丢了饭碗。偏偏你要充什么贞节烈女,害了你自己不说,还害得桐桐早夭,害得老娘跟你受苦受难。现在大饥荒,城里人有粮食定量供应,乡下人只能在家等死。天哪!我前世造了什么孽,今世来遭这个罪,我咋不死呢?”捶胸顿足,大哭起来。

  母亲的詈骂哭闹,把媛媛吓呆了。在她心目中,世界上,没有任何爱比母爱更无私,更强烈。母亲为了子女,可以牺牲一切。在流放农村的几年里,母亲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没想到受过高等教育、一向温文尔雅的母亲,竟然这么怨恨女儿没嫁高官,没让当娘的享福。可是,她并没料到邵廉如此丧心病狂,要把她一家赶尽杀绝啊!她依仗自己有称心的工作,丰厚的薪水,足够养活全家人,不想委屈自己。唉,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她再也忍不住了,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母女俩哭了许久,都觉得更加虚弱疲惫,连坐灶下烧粥的力气也没有,两人登床各睡一头。

  媛媛阵阵头疼、心悸、胸闷、胃痛。她明白,可怕的饥饿摧毁人的理性、道德、人伦和尊严,对人的肉体、心灵是极其残酷的折磨。母亲就生了自己一个女儿,一直视若掌上明珠。要不是饿极了,决不会如此气急败坏的。

  媛媛一夜未眠,早晨起床,洗漱完后,烧了半锅小米粥,她忍着饥饿,没喝一口粥,就去上课了。临行前,对母亲蔼声道:“妈,我去学校了,早饭熟了,您起来吃吧。”

  “哦!”几乎饿昏的慰卿一骨碌下了地,掀开锅盖,金黄的小米粥热腾腾、香喷喷。老人迫不及待地拿碗舀了就喝,连筷子都没用,直到把锅里的粥全部喝光舔净,这才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暗忖:如果媛媛每天不吃饭该有多好,我就能天天吃饱肚子了。她也不动脑子想一想,患有严重浮肿病、心脏病、胃病的女儿,从昨晚到今晨都没进餐,还要走到五里外的学校,给学生讲课,将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媛媛饿得头晕目眩,心慌气促,眼前发黑,看见地里返青的麦苗,伸手便拔了两把,连土带苗吞下肚,又到小河边洗了脸,强撑着向学校走去。上课铃响了,她像踩着棉花,梦游般地来到教室。此时,她心跳气喘得更厉害了,实在讲不动课,只好让学生做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

  学生们都觉得今天程老师有点儿不对劲儿,眼神恍惚。他们假装低头写作,眼睛却一直盯着老师。媛媛眼中盈泪,在教案纸的背面用铅笔写着什么。未几,媛媛眼前出现了幻觉,她回到程家大院,在丰盛的宴席上热情地为桐江布菜:“喏,这是东坡肉,您尝尝。”“这豆豉鱼不错。”“您再尝一块香酥鸭吧。”须臾,她似乎又到了通城的家,戴着大盖帽,穿着黄呢军装的桐江英挺帅气,对自己笑道:“嘿嘿嘿,醉眼问花花不语,伊人倩影梦魂中。我想得你好苦!苍天有眼,让咱们再续这不了缘吧。”媛媛冲动地说:“桐江……”

  学生们见程老师蜡黄的脸上布满红晕,黯淡的双眸闪出光彩,嘴唇不停嚅动。她陡然摇晃了两下,接着“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学生都慌了,不约而同地向她奔来,急切地呼唤:“程老师!程老师!程老师您怎么啦……”

  班长王国新赶紧奔到办公室去找校长,告诉他程老师在教室晕倒了。校长闻讯急忙赶来,媛媛的脸向右边侧着,额头上渗出斑斑血迹,她再也没能站起来,再也不能给她的学生授课了。

  王国新非常崇拜程老师,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她在最后一堂课时,教案纸的背面写的是《虞美人》词:红尘几度霜风骤,万点梅花瘦。寒闺梦里总心惊,易破残灯未晓,更伤情。难寻往事难回首,覆雨翻云手。断肠诗尽此生休,明日泉台何处?泪空流。

  听到女儿媛媛惨死的噩耗,谭慰卿当夜便在家中悬梁自尽。

  二十五年后,程媛媛的学生王国新调任三川县的县委书记,他想起自己的恩师,于是和程庄镇小学校长以及镇里几位头面人物合计一番,决定把媛媛改葬在离她家不远,集山、水、林为一体的风水宝地——灵山。

  媛媛下葬的那一天,正巧是灵山庙会,人们看见浩浩荡荡数千人的送葬队伍,都跑来看稀罕,整座灵山沸腾起来。

  媛媛的墓地坐落在林茂花香的灵山南麓,墓碑上,人们镌刻了这样一副对联:

  玉石俱焚,芳姿淑质掩黄土;

  缣缃不朽,师德懿行辉碧霄。

  白发苍苍的许湉和县教育局局长也来了,许湉在媛媛墓前献上一束鲜花,噙泪低声祈祷:“媛媛,一路走好!灵山郁丽九光之霞,葱翠万年之秀,将永远陪伴你的芳魂安息。”

  高占祥 责任编辑 刘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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