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寻死路(二)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智商,苏东坡,共产党
  • 发布时间:2016-04-29 10:41

  秉智见祖祖辈辈积累的财富毁于一旦,痛心疾首,他太低估了穷人的智商。他原以为,埋藏在暗室、暗阁的财物极其隐秘,难以觅取。哪知家里的佣人在工作队的引导劝说下,指出了藏宝地点。只有桃叶不肯背弃主子,两根指头被针戳得稀烂,也没吐露一丝秘密。真是世路久来险,人情何用嗟。更让他痛不欲生的是农民还掘了程家祖坟,打开棺材,抛尸棺外,连死者嘴里含的珍珠,脖子上的项链,手腕上的金镯,统统劫走。他隐匿的宝物更成了战利品。多亏桐江泄露天机,他让媛媛去通城岳父家转移了部分珍宝,否则全家不知如何生存下去。

  土改工作队烧毁了程家的地契,并把他家的三万多斤粮食,二百多间房屋和堆积成山的浮财,全部分给了农民。即使那些农人几年不干活,照样有吃有穿。而主人一家呢,则被赶到臭烘烘的马厩栖身,因为马匹也被分掉了。

  一辈子头朝黄土背朝天的贫雇农,依靠土改,天上掉馅饼,钱粮财宝唾手可得,过上了好吃好穿好住的惬意生活。为了继续享福,就得继续寻找猎物。挖财宝、挖祖坟,遂成为风潮,进而发展成了“扫堂子”运动。开始以村为单位,把地主、富农扫地出门,然后分掉他们所有的财富以及女人。后来又发展成为以区、甚至以县为单位的联合扫荡。

  第五章 避难去通城

  从呱呱坠地时就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程秉智全家,被逼住进马厩,自己觅食。三个人都没有生活自理的能力,此举无异让他们从天堂堕入地狱。多亏桃叶经常避开眼目,偷偷地给昔日的主人送来食品,帮他们缝补浆洗。这让他们冰冷雪寒的心里,感受到无限的温暖,对桃叶感激涕零。

  张桐江也来过一次,媛媛见了他横眉怒目,板着脸悻悻地说:“哼,一天到晚只会吹牛皮,到动真格的时候就没辙了!没见冲冠怒,只见脚抹油。凄凉读尽支那史,几个男儿非马牛!”

  桐江被骂得面红耳赤,不敢抬头。

  媛媛想起自己名门闺秀,大学校花,竟然委身于这个土包子,纯属明珠暗投,气不打一处来,又转头对父亲冷笑说:“爸,苏东坡云:‘养猫以捕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畜犬以防奸,不可以无奸而蓄不吠之犬。’大师毕竟是大师,讲话就是有水准,您说是不?”

  程秉智生怕桐江受到羞辱后反目为仇,对自己更为不利,急忙打圆场,假意训斥女儿:“你这孩子真不懂事!东拉西扯个啥?桐江也有他的难处,你不谅解他,反而埋怨他,岂不让亲者痛仇者快!”又安慰桐江道,“桐江,你已经尽到责任了,只怪共产党六亲不认,没有人情味。媛媛一个女孩子,说话冲了点,你别往心里去!”

  桐江感动得热泪盈眶,哽咽道:“干爹,您能体谅孩儿,不怪孩儿无能。其实,为了阻止他们侵害您,我已经跟县委书记闹崩了……”遂把徐大猛越级上告、邵廉如何向自己施压,看到程家三口游街心碎欲裂等情况细述一遍。而后目露凶光,攥紧拳头,杀气腾腾地说,“他妈的!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您老人家请放心,孩儿定要给您报这一箭之仇,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好!好!”

  媛媛这才得知错怪了情郎,哭着向他怀里扑去:“桐江!”

  “媛媛!”两人抱头大哭。

  秉智急得直跺脚:“小祖宗,轻点儿声,被人听见又惹火烧身了。”

  投入为了产出,施恩希冀回报。程秉智见干儿子没派上用场,真是赔了千金又折钱,既失望又恼火。但人家已尽了心力,也只好自叹倒霉了。

  桐江见干爹被抄了家,破了产,一贫如洗,落难到如此可怜的地步,又疼又急,又羞又愧,心想自己何必在矮檐下低头受气?已阴怀异志。

  1946年8月底,全县土改运动告一段落,对于那些名存实亡的地主富农网开一面,任其自生自灭。程秉智一家趁机离开程庄,避难通城。

  通城在华北地位显赫,素来就有“一京(北京)、二卫(天津)、三通城”的说法,国民党政府控制很严。通中校长许湉是秉智的大学同学,马上重金礼聘媛媛为该校高三班主任,月薪八十块银元,是县长的四倍,工人的二十倍。当时五块银元可以买一头水牛,一块银元买一担大米。北京最底层的妓女接一次客,能落自己口袋只有五毛钱。秉智夫妇深感欣慰,爱女的收入,足以让一家人过上体面的生活了。更何况秉智土改前偷运出来的藏宝,十辈子也花不完。若要恢复以往钟鸣鼎食的排场,亦非难事。但他们不想再树大招风了,仅用了二百块大洋,在通河中学附近买下一座占地近两亩的四合院,有正房五间,厢房六间,南房四间、耳房一间、门楼一间,加上天井、后院,虽然无法跟乡下的庄园相比,但在通城,也算上等富户,住得很舒服了。

  没多久,秉智秘密回了一趟老家,把桃叶和锁荣带到通城同住。主仆见面,悲喜交集,恍有隔世之感。

  第六章 一怒为红颜

  1946年9月4日上午,潮白河西岸响起了敌人向解放区大举进攻的炮声。国民党军队及地主还乡团反动武装,耀武扬威地从通城开了过来。蒋介石不顾全国人民的反对,把中国重新推入内战的苦海。

  三川县是国民党向冀东解放区进攻的咽喉要道,也是联系通城、香河、武清地区的交通枢纽,为兵家必争之地。三川县军民在县委书记邵廉的领导下,积极做好迎战的准备。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在这两军交锋、剑拔弩张的节骨眼上,区长张桐江为了重获美人芳心和荣华富贵,却效仿大汉奸吴三桂,置国家和民族的利益于不顾,憋着一肚子邪火,于当年十月,暗中叛变投敌了。

  国民党政府深知中共藏龙卧虎,人才济济,一见大名鼎鼎的八路军干部张桐江来降,如获至宝,奉为上宾,当即委任他为顺义县自卫总队少校参谋。桐江口才极好,说话很有煽动力,于是悄悄潜回区小队,用“银弹”腐蚀、引诱昔日的部属,对他们说:“国军待遇可好了,吃大米白面,士兵月薪十块现大洋,也不禁止吸大烟。有道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要你们跟我走,张某保证你们吃香的,喝辣的,养家活口更不成问题。”说罢,从口袋里掏出叮当作响的银元,分给他们。一些八路军的败类立场不稳,心理失衡,改善现状的强烈愿望促使他们背叛了革命队伍,跟随张桐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年底,张桐江调任通城常备队队长(独立营营长)。他又网罗了反动地主、还乡团、地痞流氓和国民党杂牌军五百多人,常驻通城前榆林庄。该队装备精良,机动性强,是国民党地方反动武装的骨干力量。士兵每人除了步枪外,还有一把大刀,刀把上饰有红绿绸子,刀柄上刻着“桐江部队”字样,真是不可一世。

  张桐江的投敌,给解放区造成了巨大威胁。他不但熟悉当地的地理环境,又熟悉我地方干部、地方部队的部署和活动规律。他的队伍行踪诡秘,不但配合国民党军队四处清乡扫荡,经常闯集闹市,抓人抢粮;夜里还组织摸瞎队偷袭各个村庄,将徐大猛和六个工作队员枪杀后,残酷地割下首级,挂在城墙示众。打死军干人员和贫雇农数十名,欠下了累累血债。潮白河两岸的民众,提起张桐江,没有一个不恨得牙痒痒的,迫切希望能早日消灭这股反动势力。邵廉对这个叛徒更是恨之入骨,发誓要把他碎尸万段。桐江明知人们憎恨他,但他早就下决心与共产党为敌,也不在乎。他最在意的,是心上人程媛媛,不知她身在何处?

  一天上午,桐江换上便衣,带了两个随从到通城最繁华的万寿宫附近闲逛。经过一家古玩店时,有个中年男子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画轴,两人一照面,同时惊叫:

  “干爹!”

  “桐江!”

  “哎呀干爹,可想死我了。”

  “我们也想你啊!”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干爹,咱爷儿俩今日幸会,乃是天意。去小楼饭店喝上几盅,好好地聊聊。”

  程秉智一贯小心谨慎,怕在外面招人眼目,于是说:“我看不如到饭店叫上几个菜,上我家去边吃边聊。你干妈和媛媛也在家。”

  “太好了!恭敬不如从命。请干爹先回府上,我随后就到。您家的地址是?”

  秉智告诉他门牌号码,立马回家了。

  桐江马上吩咐一个随从去小楼饭店订桌上等酒席,送到程家;又叫另一个随从去购买大顺斋的糖火烧和万通酱园的腐乳,用礼品盒装了,也送到程家。两人领命而去。

  第七章 再续不了缘

  桐江坐车急忙赶回营部,沐浴更衣,对镜修饰一番,拎了一只沉甸甸的小皮箱,驱车来到程宅。

  锁荣站在大门口迎候,见到桐江,满脸堆笑地唤了声:“张先生!”接过他手中的皮箱,边往内走边叫:“老爷,张先生到!”

  秉智夫妇连忙出迎,桐江激动地叫了声:“干爹,干妈。”已是眼泛泪花。

  “桐江!”慰卿的眼圈也红了。

  四人走进客厅,锁荣放下皮箱。媛媛见戴着大盖帽、穿着黄呢军装的桐江愈发威武英挺,神气十足,暗忖:“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好帅气啊!”便向他含情脉脉地一笑。

  桐江看到媛媛的梨涡浅笑,心痒难搔,恨不得即刻上前搂住她亲热一番,碍于有人在旁,故作文雅地问候:“媛媛,别来无恙?”

  “还好,你也好吧?”

  桐江正欲倾吐衷肠,忽听有人“咚咚”敲门,锁荣前去开门,原来那两个随从带了礼品和小楼饭店的伙计提着食盒同时到了。秉智让桃叶铺排酒菜,随手赏了那三人每人一块银元,俱称谢而退。

  开席了,乖巧的桃叶故意离得远远的,以便他们畅叙。

  桐江喝着晚清庆亲王祖传秘方的府酿白酒,吃了两块烧鲶鱼,长长地舒了口气,笑道:“当初在府上享用了多少珍馐美味啊,浑如南柯一梦。好了,今天总算能报答一二了。”

  秉智点头说:“是啊!你可真会买东西。通城享誉京畿的食品老字号有小楼饭店的烧鲇鱼、大顺斋的糖火烧、万通酱园的腐乳,称为‘通城三宝’。烧鲇鱼要经过三炖三烤,溜炒勾芡后出锅,色泽金黄,刺酥肉嫩。我们三天两头去吃烧鲶鱼。大顺斋的糖火烧,用纯净的标准粉,通城的小磨香油,天津产的甜桂花,味道香甜,众口咸宜。万通腐乳质地细腻,芳香扑鼻,风味独特,畅销京东八县。我们是不可一日无此君。哈哈哈。”

  桐江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些土特产算个啥?那是掩人耳目的。真正孝敬义父母的礼物在此,望二老收下。”说罢,打开皮箱,里面是黄澄澄的几根金条和白亮亮的银元。

  秉智夫妇和媛媛俱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这是五十两黄金和三百块大洋,孩儿略表寸心。”

  尽管秉智家资殷富,可目睹这份超级厚礼,还是喜形于色:“哎呀,桐江真豪爽啊!这么贵重的礼物,让我们怎么消受得起呢?”

  “些许薄礼,何足挂齿?务请笑纳。”

  “好好好!我们就收下了,谢谢你。”

  “嗳,讲这话可就外道啦!我说过,日后供养义父母如同亲生父母。哪有爹妈感谢儿子的道理。”

  慰卿笑道:“桐江说得在理儿,咱们没看错人,这不孝敬咱来了吗?”

  桐江说:“常言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孩儿受义父母大恩,久思答报。还有一处财源献与干爹哩。”

  秉智闻言大悦:“我儿孝心可嘉,为父自然欣喜。不知是何财源?讲来听听。”

  “常备队有五百多个弟兄,人吃马喂的也是一桩大事。我的手下大都是睁眼瞎,我这个队长还得兼着军事教官和军需股长,整天忙得七荤八素,常常顾了这头丢了那头。干爹精通理财,不知愿否协助儿子,到常备队屈尊当个军需股长,常备队的军饷、粮草、枪弹供应全部由您负责。其中的油水嘛,嘿嘿,还用小辈说吗?干爹意下如何?”

  “呵呵呵,果真是大大的肥缺。只是为父近来抱病,不能劳心费神。常备队军需股长一职,我儿另请高明吧。”秉智觉得自己一大把年纪,为了捞点儿油水,降尊纡贵,充当桐江的部属,实在不值得。

  其实桐江也不想把权益拱手相让,只因要讨美人欢心,不得已而为之。此时听秉智一口回绝,正中下怀,顺水推舟道:“干爹德高望重,不屑卑职,孩儿不敢勉强。还有,我已经杀了徐大猛和土改队那几个人,为您一家报了仇雪了恨。”

  秉智说:“这事我们知道,你把那几个人枭首示众,真有魄力。其实,每次社会大变革,每次改朝换代,都会死一批人。不幸的是,地主这回撞在枪口上,成了两党两派争权的牺牲品了。”

  “干爹见解精辟。哼,有朝一日权在手,杀尽天下负我人。”

  程秉智却面带忧色:“我儿真是英雄气概!不过这冤家越结越深,又不知何时才是个了啊!”

  媛媛不想再听他俩互相吹捧,向桐江飞了个媚眼,站起来说:“我还要备课,你们请慢用。”

  桐江说:“你有事尽管去忙,待会儿再说。”

  媛媛走后,桐江草草用了点儿饭,便推说要独自到园中散步。走出客厅,一路东张西望,见媛媛正在寝室看书,遂蹑手蹑脚地走近她身旁,从口袋中掏出两只亮晶晶的金镯,朝桌上“咣当”一掷,倒把媛媛唬得不轻。待她定睛细看,不觉心花怒放。虽然媛媛生于富贵人家,这样的金镯子并不稀罕,但这却是桐江的一番真心真意,于是她抓起镯子便朝自己手腕上一套,娇嗔道:“哟!你想吓死我呀!”嬉笑着向他怀里一头扎去。

  桐江淫笑道:“嘿嘿嘿,醉眼问花花不语,伊人倩影梦魂中。我想得你好苦!苍天有眼,让咱们再续这不了缘吧。”就势抱起媛媛往床上一扔,两人又似干柴烈火烧了起来。

  一阵疯狂过后,桐江抚摸着媛媛乌云似的黑发,情意绵绵地说:“亲爱的,我已受够了相思之苦,咱们再也不要分离。我愿用一生一世对你承诺,永永远远地疼你,爱你,直至地老天荒。现在条件成熟了,咱俩结婚吧!”

  “这个……”

  “难道你还怀疑我对你的爱?”

  “不,我当然愿意嫁给你,但也应该征求一下爸妈的意见。”

  “对!估计义父母不会反对的。”

  当天晚上,桐江便向秉智夫妇提出亲上加亲,求娶媛媛之事。二老自然是满口应允。

  秉智说:“当初桐江第一次与媛媛会面时,我就夸奖:‘张区长才略雄峻,文武双全,前途无量,咱一家都靠着他哩。’说明我的眼力不错。有桐江这样的乘龙快婿,咱一家真的有依靠了。这门亲事我举双手赞成。”

  慰卿满脸堆笑:“我本来就喜欢桐江孝顺能干,如今干儿子变亲女婿,实在太好了!我看大年初二是黄道吉日,就在那天办喜事如何?”

  三人异口同声:“好啊!”

  刚进腊月,两家便广发请柬,准备大操大办,举行豪华的婚礼。

  第八章 摘除大毒瘤

  然而,世事茫茫难自料。1948年1月27日,是农历腊月十七。正在紧锣密鼓筹备婚事的张桐江,忽然接到上司命令,让他带领常备队,配合国民党军队63团1营,进攻三川县皇庄解放区,抢粮抢物。

  冀东解放军第十四团探知敌情后,急行军数十里,于27日夜赶到三河、夏店、夏庄三角地带,设埋伏等待敌人。

  28日上午8时,张桐江率队径直向皇庄扑去,与埋伏在褚各庄的解放军二连交火,很快被二连歼灭了四十多人。桐江气急败坏,命令手下向二连追击,以图报复。

  二连边打边退,将敌军诱入伏击圈,解放军一、三连从西北向东南包抄,四、五连由东南向西北包抄,四面合围。战士们抖擞精神,向敌人发起进攻,一束束手榴弹在敌军阵地炸开了,烟火冲天。桐江负隅顽抗,学着日本军官的模样,单腿跪地,手举东洋刀指挥反击,双方呈胶着状态。

  这时,邵廉率县大队的民兵前来增援,激烈的战斗持续了六个小时。邵廉远远地望见张桐江正举着指挥刀督战,于是拿过一支前不久缴获来的M1美制狙击步枪,暗暗瞄准了他。趁张桐江再次举刀起身时,他果断扣动扳机,一发钢芯弹准确地击中了张桐江的前额,崩掉了半个头颅。张桐江一死,他的部下仓皇而逃,不战自败。

  此战我军共打死打伤敌人二百多名,俘虏七十多名;缴获60迫击炮两门,掷弹筒一个,机枪十八挺,步枪二百多支,战马四匹和一些其他军用物资。俘虏和战利品都转移到盘山根据地,受到军分区的嘉奖。

  摘除了张桐江这个大毒瘤,对解放区群众是一个极大的鼓舞,同时也震慑了敌人。剩下一些侥幸未死的喽罗,护送着桐江的尸首返回通城。

  进城必须要渡大运河,河上没有桥,只靠一条木船来回摆渡。这时候,天傍黑了,渡河的木船已在河对岸上了锁。他们向河对面高呼:“喂,赶快把船划过来!多给船钱。”

  喊了两声,船夫马上解下缆绳,撑起竹篙,向这里匆匆划来。

  渡船终于到岸了,有个贼眉鼠眼的败兵冲他臭骂:“妈拉个巴子,一条破船摇了半天,我看你是不想活啦!”

  老船夫气得山羊胡一撅一撅,忍气吞声地分辩:“老总不要生气,河面宽,水又急,实在划不快呀。”

  灰头土脸的败兵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众喽啰七手八脚把棺材抬上了船。船夫指着黑漆灵柩问士兵:“这是谁去世了?”

  一个小头目没好气地冲他嚷道:“你问这个干什么?告诉你,这是我们长官,殉职了。”喝令,“少废话,快开船!”

  老船夫吃力地把渡船划到对岸,那些败兵抬了棺材下船就走,船夫忙拉住小头目的衣襟说:“老总,摆渡钱呢?”

  小头目瞪眼骂道:“滚你妈的蛋,老子吃了败仗,哪来的钱给你!”

  船夫苦苦央求:“长官,我这么大年纪,干这行也不容易,您好歹赏两个窝窝头钱吧。”

  “滚!再啰嗦老子毙了你!”

  船夫无奈松了手,望着那群败兵远去,恨恨地咒骂:“挨千刀的遭殃军,只死一个太少了,你们都要吃枪子儿,个个不得好死!”

  张桐江的棺材运到城里,国民党县政府奉命在西仓广场开了隆重的追悼会,给他祭灵,勒令各界人士必须参加。通河中学的师生也去了。媛媛眼圈红红的,强忍锥心之痛,表面却神色自若,不失大家风度。县长在台上致悼词,一些调皮的男学生嬉皮笑脸地冲着媛媛念顺口溜:

  张桐江,吊郎当,破鞋破袜子破军装。

  到四乡,去抢粮,碰到“八路”一命亡。

  媛媛脸带寒霜,对他们义正词严地说:“我不知道是谁唆使你们来嘲弄我,也不管桐江的所作所为,但他是我的未婚夫,他对我好,我有哀悼他的自由!”

  那几个男生听了,只好面带羞愧,讪讪地走了。

  媛媛和桐江露水夫妻一场,尚未成婚,便天人永隔,缘起瞬息缘灭。最要命的是,她腹中已有了桐江的骨血。父母多次劝她打胎,她却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因街坊邻居和学校同事都收到结婚请帖,见她怀娠,倒也没过多地说三道四,只是暗中为她可惜而已。七个月后,媛媛产下一个女婴,起名程念桐,小名桐桐。

  1948年底,通城全境解放。1949年,为通城专区驻地。

  第九章 惊艳欲缔姻

  在这天翻地覆、风云变幻的大时代中,媛媛作为普通中学教师,没参加任何团体和组织,安分守己,教书育人,全家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孰料,有个大人物的出现,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此人便是通城地委副书记兼宣传部部长邵廉。

  邵廉十四岁就结了娃娃亲,女方比他大三岁,是杂货店老板的女儿,过门带来很多嫁妆,人也很能干,对丈夫呵护备至。邵廉父母坚信:“女大三,抱金砖。”把儿媳当成宝贝疙瘩。邵廉得此贤内助,从不拈花惹草。

  有一次,邵廉出席专区优秀教职员工表彰大会,并做了总结报告。散会后,邵廉向通河中学校长许湉询问学生情况,一位短发齐肩、身穿阴丹士林旗袍的美妇,手持报纸袅袅婷婷地经过,见到许湉,点头致礼。许湉亦颔首答礼。

  邵廉目送少妇远去,大为惊讶,想不到通城竟有这般光彩照人的女教师,忙问:“许校长,那位女同志在贵校任教吗?”

  “是啊!”

  “她叫什么名字?”

  “程媛媛。”

  邵廉听了一愣:“程媛媛,这不是大地主程秉智的女儿吗?”

  许湉小心地说:“她虽然出生地主家庭,但为人不错,没有骄娇二气,很有亲和力,业务也好。”

  “我想明天上午旁听她讲课。”

  许湉兴奋地:“那敢情好,明天有她的语文课。我陪您坐在后排听课。”

  “谢谢许校长。”

  “不敢!不敢!”

  晚上,邵廉的脑海里像播电影一样,反复映出白天媛媛巧笑倩兮的瞬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知性、高雅、成熟、端丽的女性。蓦然想起几年前程秉智一家三口批斗游街的情景,但四周乱乱哄哄,只看见两只纸糊的高帽子,没见到媛媛。难怪张桐江为这个女人竟然抛弃了信仰,背叛了革命,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多年来,自己一直与桐江明争暗斗,依靠老资格硬挤对他。结果,笑到了最后的还是自己,桐江成了他的枪下之鬼。凭什么桐江能占有绝色佳人,我就该守着小脚女人终老?不!我邵廉才是真正的英雄,才配得上程媛媛这朵大学校花。我要和她相亲相爱,相伴百年。

  翌日上午,邵廉来到通河中学,跟许湉一起,坐在教室后排听课。媛媛得知邵书记和校长听课,起先不免有些紧张,不一会儿,便恢复了常态,深入浅出,妙趣横生。学生中不时爆发出愉快的笑声,一堂课很快结束了。邵廉和许湉走到讲台前,与媛媛握手。邵廉满面春风地笑着恭维:“程老师,你的课讲得真好,可为通城教师的楷模啦!”

  “哪里!哪里!邵书记过奖了。”

  “今晚由我做东,请二位到小楼饭店一叙。”

  媛媛急忙推辞:“不好意思,我晚上还要备课呢?”

  “怎么?程老师不肯赏脸?”

  “不是的!现在治安不太好,我回家晚了,二老会担心的。”

  邵廉畅朗大笑:“哈哈哈,原来程老师担忧安全。你放心,晚饭后,我护送你回府。”说罢,炫耀地拍了拍腰间的短枪。

  媛媛不敢再拒绝了,答应赴宴。

  傍晚时分,媛媛和许湉来到小楼饭店,邵廉早已在雅间点了满满一桌的佳肴。

  邵廉见了二人,笑逐颜开,招呼:“你们来啦,快请坐。”

  许湉、媛媛见邵廉异乎寻常的热情,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心神不宁,谨言慎语,只有邵廉一人在唱独角戏。

  许湉匆匆吃了几口菜,一碗米饭,深深瞅了媛媛两眼,欠身对邵廉说:“邵书记,在下家中有事,先行告退了。”

  “许校长请便。”

  许湉去后,媛媛愈发如坐针毡,腾地站起来说:“邵书记,谢谢您的盛情款待,我也告辞了。”

  “再坐一会儿嘛,咱们聊聊家常。”

  “改日吧,你我一男一女独处,传出去不好听,人言可畏啊!”

  “说得有理,我送你回府。”

  邵廉掏钱付了账,两人并肩出了饭店。街上灯光寥寥,月色皎洁,树影斑驳,颇有几分诗情画意。邵廉频频注视媛媛,觉得她比白天更加丰姿绰约。遂干咳一声说:“程老师,古人云:‘月下谈禅,旨趣益远;月下说剑,肝胆益真;月下论诗,风致益幽;月下对美人,情意益笃。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依我看,程老师称得上通城第一美人了。”

  媛媛听了邵廉相当露骨挑逗的话,心中一凛,马上察觉对方不怀好意,故作淡然道:“邵书记真会开玩笑,我一个半老徐娘,哪称得上什么通城第一美人!”

  “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嘛。”邵廉一把抓住媛媛的手,目光灼灼,满含欲望。

  媛媛用力甩开,愤然道:“邵书记,你喝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你才貌双全,理应得到更多的关怀呵护。我愿做你的护花使者。”说罢,又去拉她的手。

  媛媛沉下脸,声色俱厉:“邵书记,请你自重!我是人民教师,不是烟花女子。你是老革命、老干部,理应带头尊重妇女。”

  “哪来的话!我最尊重妇女了,并非好色之徒。我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从不做偷鸡摸狗之事。坦白说吧,我对你一见钟情,渴望能跟你结成一对革命伴侣,白头偕老。媛媛,嫁给我吧。”

  媛媛这才明白邵廉的真正意图,反问:“你不可能没有妻子吧?怎么再娶我?你是让我当你的小妾呢,还是当你的外室?新的婚姻法颁布了,明文规定一夫一妻制。我也坦白告诉你,我是不会插足你们的婚姻的。”

  “哈哈哈,杞人忧天。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婚姻法有离婚自由条款。许多干部进城后,与城市女青年接触多了,就想与家乡的糟糠之妻离婚。但原配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是操劳家务的有功之臣,于是便口头上和原配宣布离婚,女方仍住其家,地位不变,男方可以再婚。农村妇女只当男人在外边‘娶小’了,听之任之。甚至有干部同新婚夫人回家,还要原配安排生活;新妻生子,还要原配来伺候月子。这种离婚不离家的模式,由于民不告,官不理,相当普遍。”

  “哼,原来共产党的干部中,喜新厌旧的陈世美也不少哇!”

  “不能这么说,闹革命就是要反对封建主义,反对包办婚姻。咱俩都是知识分子,一定有共同语言。你能否再考虑一下我刚才提的要求?”

  “无须考虑,我已经答复你了。”

  邵廉强压怒火,冷笑道:“好吧,我不勉强你。后会有期,再见!”

  “再见!”

  媛媛回家后,立即把自己拒绝邵廉求婚之事告诉父母。谭慰卿听了极不乐意,说:“这邵廉是通城的父母官,古时早就有‘灭门的县令,破家的府尹’之说,你怎么能惹恼他啊!倒不如嫁了他,从此咱家就安稳了!”

  媛媛听了,嗔道:“你们总把我当个礼品,想送谁就送谁!结果害得我成了未嫁先寡的苦命人……”说着就呜咽落泪。

  程秉智叹了口气,抚着媛媛的头发说道:“当年邵廉支持徐大猛批斗咱们,害得咱倾家荡产,他又亲手杀了桐江。你若跟他结婚,感情上似乎难以接受。不答应吧,就怕他公报私仇,陷害咱们。”

  “爸爸说得对!我怎能和杀夫仇人同床共枕呢?漂亮女人有的是,就算我拒绝他,他可以再找嘛,还不至于挟私报复。”

  程秉智忧心忡忡地对着窗前的孤灯说道:“但愿如此。”

  第十章 绝命“空降兵”

  邵廉求婚被拒,媛媛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他来骚扰,但他却再未露面,程家的生活依旧似湖水一般平静。可秉智在上海的三弟秉良,就没有这样幸运了。

  上海简称沪,别称申,位于长江三角洲最东部,隔海与日本九州岛相望,南濒杭州湾,西部与江苏、浙江两省接壤。独特的地理和政治环境,使民国时期的上海成了亚洲最繁华的大都市。上层人士穷奢极欲、纸醉金迷,夜夜笙歌。

  室内装有空调、富丽堂皇的百乐门舞厅是上海最高档的舞厅,交际应酬的首选,舞女阵容独占鳌头,吸引了无数社会名流联袂而来。张学良、徐志摩、周璇、胡蝶、阮玲玉等均为常客。卓别林夫妇访问上海时也慕名而至。有人赞曰:“月明星稀,灯光如练。何处寄足,高楼广寒。非敢做遨游之梦,吾爱此天上人间。”

  一些达官贵人、豪商巨贾纷纷到此挑选年轻标致的舞女金屋藏娇。秉良亦未能免俗,纳了百乐门的舞女丁曼莉为妾。曼莉因家境贫寒,没受过多少教育,为养家只能当“货腰女郎”,靠出卖柳腰供人搂抱。在外界看来,舞女与妓女无异。

  秉良的妻子谭慰君是谭慰卿的胞妹,出身名门。见丈夫娶了个风尘女子当姨太太,愤怒之下,服安眠药自杀,幸抢救及时,捡回了一条命。从此,曼莉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主妇厌憎她、下人鄙视她,加上多年舞女生涯,养成晚睡晚起、抽烟喝酒、好吃懒做的陋习,人们益发看不起她。秉良受到家人的影响,对她也百般挑剔,十天半月才去她房中一次。生性放荡的曼莉,除了嗟叹自己做妾命薄,被关进金丝笼,更怨恨丈夫全家苛待她。为了能供养娘家,她只好咬紧牙关,坚持走下去。

  上海解放后,华东军区司令员陈毅兼上海第一任市长。

  大批党员干部进城后,受资产阶级影响,贪污腐化现象滋长,有的堕落变质,成为资本家的代言人。党中央首先纯洁自身组织,开展了声势浩大的“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三反”运动。毛泽东亲自批斩,判处大贪污犯刘青山、张子善死刑。

  新中国反腐第一案的两声枪响令举世震惊,广大人民群众无不为之拍手称快。可谓:锄一害而众苗成,刑一恶而万民悦。

  追本溯源,中央接着又开展了“五反”运动,就是要清除不法资本家的“五毒”罪行,即行贿、偷税漏税、盗骗国家财产、偷工减料和盗窃经济情报。也叫工商改造。

  资本家的逐利本质,使得他们为攫取最大的利润而不择手段,用请客、送礼、吃回扣、送佣金、送干股、甚至用“美人计”,诱使干部为其商业经营大开绿灯。据统计,在北京、上海、天津、汉口等45万多户工商企业中,有76%的采取非法手段,牟取暴利。上海351家纳税户中,有逃税行为的占99%;天津1807户中,有偷税漏税行为的占82%。

  中国的最富阶层是乡村的地主,城市的资本家。农村的地主阶级已经覆灭,但上海的资本家仍旧住着花园洋房,有佣人侍候。这种优越的生活,引起造反起家的南下干部强烈的羡慕妒忌恨。他们对这种现状极端反感,决心要彻底消灭“资产阶级”。带着这种左倾情绪搞运动,资本家想不倒霉也难。

  丁曼莉耳目灵敏,消息灵通,听说中国近现代最伟大最爱国的民族资本家卢作孚因自幼养大的义子出面揭发贪污,不堪屈辱服毒自尽。

  冠生园食品公司创办人冼冠生,被员工诬指犯有“五毒”罪行,遭遇刑讯逼供,从冠生园大楼上跳下毙命。

  受其影响,上海工商界不少人都选择了跳楼而死,让当局看见尸体也好死心。跳黄浦江最蠢,一旦遇救结果更惨,就算死了,尸首漂失会被说成去了港台,家属还会继续受迫害。当时上海高楼两侧无人敢走,生怕被上面突然跳下来的人压死压伤。

  陈毅市长每天晚上在沙发上端一杯清茶听取汇报,幽默地问:“今天又有多少空降兵?”实际上是问——今天又有多少资本家跳楼?

  在秉良家受够歧视和冷眼的丁曼莉,觉得报复机会来了,先把衣物首饰偷偷转移到娘家,随后跑到秉良医药公司,求见进驻公司的工作队队长,说要大义灭亲,检举丈夫违法乱纪。工作队队长正愁找不到程秉良的把柄,无法开展批斗,如果家属出面揭发,杀伤力更大。当下闻言狂喜,对曼莉敬若上宾,泡茶让座,请她仔细回忆秉良的犯罪活动,说得越具体越好。

  半辈子身居最底层的丁曼莉,受宠若惊,滔滔不绝,说程秉良用糖衣炮弹袭击干部,请吃饭、请洗澡、请看戏等;用自来水做注射液、用烂棉花充作药棉做的“急救包”,高价卖给志愿军,致使大批志愿军伤病员伤势恶化,许多人致残,致死。

  次日上午,医药公司召开“五反”动员大会。不怕抛头露面的丁曼莉跳上台去,揭发程秉良用卑劣的手段拉拢腐蚀干部、戕害志愿军等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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