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寻死路(一)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八路军,共产党,土地改革
  • 发布时间:2016-04-29 10:39

  第一章 赴宴识佳丽

  春夏之交的冀东农村,燕语鸠鸣,绿荫成行,苍藓盈阶,落花满径。

  以地近洳河、鲍河、洵河三水而得名的三川县二区区长张桐江,午睡初醒,连打了几个哈欠,伸了一个懒腰,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中午吃的三大碗小米稀粥早就消化得无影无踪。他暗自嘀咕:唉,当了八九年的干部,整天叫嚷要“艰苦奋斗”“为人民服务”。这没吃没穿的苦日子,熬到哪一天算是个头呢?程秉智那老家伙怎么搞的,是把我给忘了吗?真盼着他请客打牙祭啊!

  “张区长!张区长!”

  张桐江闻声抬头,只见程庄镇自卫队长锁荣匆匆跑来,向他鞠了一躬,谦卑地说:“张区长,程镇长请您吃晚饭,特差小的来接您过去。”

  张桐江心中窃喜,真是说起曹操,曹操就到。故作矜持地沉吟起来:“这个……”

  “莫非张区长有要事走不开?”

  “也没什么大事,常去叨扰,于心不安。”

  “张区长说哪里话呀?程镇长对您一向敬重,您若肯赏脸,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好吧,咱这就走!”

  张桐江是平谷县人,曾任八路军某团参谋。抗战胜利后,他被调到三川县二区当区长。工作期间,结识了程庄镇的伪镇长程秉智,两人彼此欣赏,竟成了莫逆之交。

  程秉智住在程家府村,号称“程百万”,家有良田一千八百亩,青砖大瓦房二百四十间,除了租佃,每年还雇用长短工一百余人。管家、佣人、丫鬟、厨师、车夫、看家护院的有十几个,而全家总共才三口人。两个胞弟名唤秉雄、秉良。秉雄黄埔军校六期毕业,是国军少将师长;秉良在上海创办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秉良医药公司,获利颇丰。

  程秉智审时度势,知道将来必是共产党的天下。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须未雨绸缪。他见张桐江长得一表人才,能说会道,又好色贪杯,便决心在他身上做文章,极力拉拢。于是三天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专请桐江。宴席上,怀有私欲的程秉智每逢菜上五道、酒过三巡后,便以巧言吹捧张桐江。喜得桐江连连点头,得意非凡,视秉智为密友,经常把工作中的秘密向他泄露。

  秉智听说很快就要在解放区搞土地改革,他这个大地主难以幸免,倘若把共产党的区干部牢牢掌握在手心,或许能躲过此劫。于是,老谋深算的秉智欲擒故纵,半个月未邀吃喝,有意让桐江的舌头也像李逵所说的那样——“淡出鸟来”。

  这一次,他决心豁出“血本”,将自己的掌上明珠程媛媛奉献出来,以便更稳固地拴住此人。想起昨晚的那场争吵,坐在太师椅上的程秉智颓然一声长叹。

  昨天晚上,程媛媛用餐后,回到绣楼,品了几口香茶,坐在床上倚枕观书。正看到宋代女词人朱淑真的词:“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愁来天不管……”时,忽听房门“吱”地一声,被轻轻推开,只见父亲程秉智和母亲谭慰卿一起走进来了,神情颇为古怪。尤其是一向威严持重的父亲,竟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畏畏缩缩。媛媛满腹狐疑,正要开口询问,程秉智用胳膊拱了下妻子。谭慰卿张口道:“媛媛啊,爹妈和你说件事,如今你年纪不小了,该找个人家了。”

  没等媛媛开口,程秉智急匆匆地说:“为父看经常来咱家做客的那个张桐江张区长,文武双全,仪表堂堂,有意将你许配给他,成就一桩美满姻缘,也了却我们一桩心事!”

  媛媛杏眼圆睁,把书本往桌上用力一扔,嗔道:“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你们还搞封建传统那一套!如今讲究的是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况且我年纪还小,正在求学呢,你们就省省心吧!”

  程秉智勃然作色,双眉立起,但随即又收起了怒容,柔声劝道:“媛媛,不是为父狠心,实乃形势逼人。如今乱世之中,兵匪无不对咱家的财产垂涎三尺,想要巧取豪夺啊!咱家又人丁不旺,要是你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兄弟,也不怕了。但现在,咱家就像一群老弱妇孺拉着满车黄金走荒郊僻野,不请个保镖哪行!”

  媛媛背过身去,“哼”了一声说:“那你们就把女儿卖了吗?我想象中的爱情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说罢嚎啕大哭。

  谭慰卿掏出一块手帕替她擦泪,皱眉道:“唉,这实在是没法子呀,宁为太平犬,勿为乱世人。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你的高中同学周小姐,听说被土匪抄家灭门,她自己也被土匪劫走,至今生死不明呢。”

  程秉智又劝道:“乱世之中,‘欲洁何曾洁’,如果不早做打算,不但咱家的万贯家财难保,你也难以独善其身,保住清白。到时候我俩拼了老命,也救不了你啊!”

  突然,谭慰卿扑地跪在媛媛面前,哭道:“媛媛,那张桐江虽然是土八路,但成熟稳重,也是读过书、肚里有墨水的人,不至于太辱没了你。为了咱家,只好委屈你了!”

  程秉智抡起巴掌,打起自己的耳光来,一边打一边骂:“程秉智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有什么面目见程家祖宗,你十足一个窝囊废!”

  媛媛见状,只好垂泪答应下来。母亲又陪她坐了半宿,才离开。媛媛整宿未眠,只在桌上打了个盹。醒来后,已是红日满窗,清风吹来,揭开一卷书页,泪眼蒙眬地望去,正是她早已记熟的一行文字: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眼泪打湿了这页纸,亦打碎了她的爱情憧憬。

  雨过天晴,夕阳在山。桐江和锁荣沿着公路走了约半个时辰,一座高墙围垣的大宅呈现眼前,这就是闻名全县的程家大院。

  桐江虽是程家常客,整座庭院可任他游走,但每次来,他还是要细细赏鉴一番,心中感慨万千。

  程家大院墙体厚实,不设窗牖,不加粉饰,质朴无华。布局却相当规整,住宅横为三路并列,纵为主房三进延伸,前后中轴贯穿,左右两厢对称。宅后隔一汉白玉月洞门,便是精致玲珑的小苑。在乱世中的冀东农村,还有如此静谧绮丽的庭园,真让人疑非尘境。

  桐江来到客厅,没像往常一样先见到主人,不禁颇为诧异。就在此时,厢房里飘出一阵银铃似的笑声,桐江不由自主地向内探了探脑袋。秉智看见了,忙站起身招呼道:“张区长来了,快进来坐。”

  桐江“噢”了一声,走进厢房,定睛一看,心头不觉突突蹦了几下——紧挨着秉智身边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剪着齐耳短发,刘海儿覆额,上穿玉色半袖带襟短衫,下套绿色纱裙,脚穿白色高跟皮鞋,身具媚骨,脸多柔情,一双黑亮亮的眸子,向着客人微微含笑。媛媛在学校里是话剧社的主角,她完全把今天这次相会当作一场戏来演。

  这样美艳优雅的大家闺秀,北平城里也极少见到啊。张桐江心跳加速,目瞪口呆。

  秉智莞尔一笑,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遂指着桐江对女儿介绍:“媛媛,这位就是爸爸常向你提起的区长张桐江先生。”又指着女儿对桐江说,“张区长,这是小女媛媛,在国立北平师范学院读书,回家探亲。所以鄙人略备水酒,邀君前来一醉。”

  桐江一听,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哟,原来程小姐是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啊!真乃凤毛麟角。桐江今日拜识芳颜,三生有幸!”马上对媛媛敬了一个军礼。

  媛媛“咯咯”一笑,也向张桐江略略欠身道:“张区长太客气了。”

  跟美人搭上了腔,张桐江那股子高兴劲儿简直甭提了,马上口角春风,连父带女一齐奉承:“受几千年封建思想毒害,国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根深蒂固,不愿女子抛头露面。但程镇长是名门望族,开明士绅,培育女公子德高才显,光耀乡土……”他还想卖弄几句说下去,一时却没有词了,下意识地搔了搔头皮。

  媛媛看到他的窘态,笑得花枝乱颤:“嘻嘻嘻——”

  秉智亦开怀大笑,连连摆手道:“过奖,过奖。”

  媛媛好容易才止住笑,问桐江:“张区长以前在哪个学府深造?”

  “惭愧!惭愧!我只有高中学历,毕业于通河中学。”

  媛媛惊讶道:“张区长过谦了,通河中学在京津一带名闻遐迩,培养了不计其数的杰出人才。通河中学东部为操场,西部为花果园林,中部为假山池塘,典雅别致又不失美观大方。我到北平上学后,游过清华、北大、燕大,那些校园环境比通河中学也强不了多少。”

  “程小姐夸奖了。你在哪儿上的中学?”

  “省立通城女师。”

  “哎呀,太巧了!原来你也在通城上过学呀。”

  秉智插嘴:“自清光绪皇帝维新变法后,废除科举制度,效仿西方自然科学教育。通城因距京师咫尺之遥,得风气之先,故有识之士陆续开办中小学堂,为京东现代教育的发祥地。欲图教育兴邦,薪火相传,师资最为重要。尽管媛媛学业极为优异,整个河北没人比得上,分数完全达到北大、清华的录取标准,但我还是让媛媛上了师范学院。”

  张桐江赞叹:“程镇长了不起!程小姐品学兼优,将来一定学为人师,行为世范。”

  媛媛笑道:“张区长,你别一口一个程小姐,程小姐的,你就叫我媛媛吧。”

  “痛哭三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桐江脱口而出。

  媛媛脸色一沉道:“你搞错了,我不是方圆的圆,是婵媛的媛。”

  “一样的!一样的!陈圆圆是绝代佳人,你这‘媛’也是美女的意思。吴三桂为青楼女子陈圆圆而不顾江山社稷,引清军入关,葬送了汉人天下。许多人骂他是遗臭万年的大汉奸,我却认为他是条血性汉子,奇伟英豪,放荡不羁。”

  媛媛起先听桐江把她与名妓陈圆圆相提并论,甚为愠怒,但听到后来,觉得他别有一番见解,转而有些欣赏了。便注意打量他,发现此人虽穿着土不拉叽的灰布军装,但体格雄壮,英气夺人,两道剑眉入鬓,一双眸子明亮。媛媛情窦已开,涉世不深,正是渴求异性爱恋的妙龄少女。久久凝视张桐江,倒觉得他比北师那些纨绔子弟的男同学更具阳刚之气。想到这里,她忽地怦然心动,嫣红了脸,低下了头。媛媛羞答答的神情映入桐江的眼梢,喜得他手足无措。一旁冷眼观看的程秉智,嘴角浮出深奥莫测的笑容。

  丫鬟桃叶是锁荣的妻子,长得也很清俊,迈着碎步走进来说:“禀老爷,太太已把台面摆好,请客人入席吧。”

  秉智点点头,对桐江和媛媛说:“走,喝酒去。”

  媛媛款动身躯,随父亲和桐江出了房门。

  第二章 醉卧美人膝

  程家客厅正面墙上悬挂着一幅山水中堂,两旁的对联是:

  读书众壑归沧海

  下笔微云起泰山

  这画幅后面,是主人躲避战乱和匪寇骚扰而建造的栖身藏宝之所。匪盗多次抢劫程家,都未发现这个奥秘。

  桐江见程太太谭慰卿笑眯眯地站在红木大圆桌旁等候他们,忙彬彬有礼地鞠躬:“程太太好!”

  “好!好!张区长请。”

  “谢谢。”

  四人便坐了下来。

  桐江定睛一看,惊叫:“哇,这么多菜。我自出娘胎,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丰盛的宴席呢。”

  秉智道:“凑合!凑合!请随意。”

  媛媛热情地为桐江布菜,每搛一筷菜,便顺口报出菜名:“喏,这是东坡肉,您尝尝。”“这豆豉鱼不错。”“您再尝一块香酥鸭吧。”

  秉智嘴里鼓鼓的,含含糊糊地对女儿说:“媛媛劝张区长多喝两盅,张区长才略雄峻,文武双全,前途无量,咱一家都靠着他哩。”

  “岂敢!岂敢!折煞桐江了。”张桐江指着桌面感叹地说,“今天我大大地饱了口福。其实,我家也算是个小地主,有薄田百来亩,因为人口多,能吃饱肚子就不容易了。家父为了让我长大出人头地,硬从牙缝里挤钱供我读书。家里养了几头猪,舍不得喂粮食,我只好放学后下地剜野菜,上树捋树叶。凡是能吃的野菜和树叶,我都弄来煮熟当猪饲料。家里烧火做饭,主要靠我拾的柴禾、树枝,冬天用筢子搂树叶和干野草。名为地主少爷,实际上比贫雇农的孩子更辛苦,更勤劳。非逢年过节,婚嫁喜事,哪能见到鸡、鸭、鱼、肉等荤腥。至于贵府席面中的煎江鲚、炖海参、烩鱼翅、蟹粉汤、枸杞牛鞭,什么薄脆、春卷、绣球酥、银耳莲子羹等,许多菜点别说吃,连见都没见过。堪称天下第一宴了。”

  媛媛扑哧一笑,秉智摇首道:“我是个乡下土财主,就算招待最尊贵的嘉宾,排场也有限。先父曾在民国初年当过一任省长,辞职还乡后建了这座号称‘三川民宅之尊’的大院,造价纹银四万两。后园以遍访名山大川、‘搜尽奇峰打草稿’的石涛画稿为蓝本,假山丘壑旁一泓池水,相映成趣。隐喻世事无常,随遇而安的人生况味。那时每日灯笼星灿,贵客盈门。家厨是淮扬人,对人夸耀程家菜肴讲鲜,原料讲珍,切配讲精,火候讲准。宴聚前后,我兄弟三人陪伴宾客游园,步移景异。春夏咏桃看荷,秋冬览菊观梅。盛夏烈日炎炎,水心亭成了养心消暑的佳处,好不风雅适意!如今家道中落,盛况不再矣。”

  “说什么盛况不再,我无法想象还有比府上更华丽的庭院和更考究的饮食了。”

  “张区长说笑了。有些达官贵胄,生活之奢侈,令人咋舌。咱不提他们的府园如何壮观,就说他们的饮食吧,乾隆朝的宰相和珅,为了增强记忆,延年益寿,每天早晨服用一粒用赤金包裹的南海鲜珠。大粒值二万两银子,次者一万多两,最便宜的也要八千两。”

  “如此昂贵的金珠,再大的家私,也承受不起呀!”

  “嘿,满朝文武争相购买,特意孝敬和珅。图的就是升官发财!还有,末代庆亲王载振府内的佣人、丫头、花匠及家属共一百余人,统由府内开支。府中有厨师及下手十五人,一次宴席能花掉上千块大洋。我今晚接待你的酒席,也就五十块大洋而已。”

  “五十块大洋,已经够阔气了。一个县长的月薪,不过二十块大洋。人们常叹:富人一席酒,穷汉半年粮。冀东诸县的经济,在全省远较他地为佳。但广大民众仍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冀西北更不用说了,传闻阜平县有不少的乡农,终生只尝过一两回荞麦面饺子。至于大米白面,根本不知道是啥滋味,可怜!可怜!今天承蒙程镇长赐宴,又听到许多奇闻异事,增长了不少知识,真是胜读十年书啊!”

  “哈哈哈,张区长客气了。来,吃菜,吃菜。”

  “谢谢!”桐江大快朵颐,猛吃一通,为了表示自己学识渊博,故作惊人之语:“程镇长,您认为晚清首辅李鸿章和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政治才干谁更卓越?”

  “这个嘛,老朽虽熟悉那段历史,却未曾深入研究过。”

  媛媛插嘴:“当然是伊藤博文啦!李鸿章老迈昏庸,与日本签下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举国上下群情汹汹,万人唾骂。而伊藤博文,大功告成,奇勋盖世。日本专门为他塑立铜像,晋赐侯爵,赐金十万,好不风光。”

  桐江摇首:“错!”

  媛媛不服气地:“我说的哪儿错了?面对不平等条约,李鸿章应该奋起抗争,拂袖而去,也免得身背千古骂名。”

  “李鸿章赴日本马关议和期间,伊藤博文来访。对他说:‘当年中堂挥毫写就: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壮志凌云,气冲霄汉。博文那时二十多岁,读了此诗,热血沸腾,佩服得五体投地。还说:‘如果你是我,在日本一定干得比我强;如果我是你,在中国不一定干得比你好。’我为李鸿章叫屈。成王败寇,世态炎凉啊!不过伊藤博文禀英灵之气,具匡济之略,主政日本,富国强兵,也是事实。他性好女色,写了两句令天下男子万分向往的名句:‘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阅人无数的秉智闻言甚惊,忍不住大叫:“妙!妙!‘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江山美人兼得,这才是大丈夫所为,听了令人振奋。媛媛快给张区长斟酒。”

  “哎。”

  “我自己来,自己来,哪能劳动媛媛的纤纤玉手呢。”

  媛媛早被桐江一番高谈阔论所折服,提起酒壶,替他斟上了酒。两人当即眉来眼去。桐江把椅子挪了一下,离媛媛更近了。他用腿蹭了一下她的腿,她即刻做出反应,用脚尖踩了一下他的脚背。她向他敬酒时,两人目光相对足有三十秒。桐江借碰杯之机,用小拇指勾了一下媛媛的手心儿。她的手似触电一般,“啪”地一声,酒杯碎在了桌上,酒水刷地一下洒在了桌布上。谭慰卿指着桌面流淌的酒水说:“这叫作大洗(喜)临门、碎碎(岁岁)平安哪!”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秉智见状心中暗喜,仿佛自己成了汉末司徒王允,女儿成了貂蝉,吕布这条大鱼就要上钩了。

  谭慰卿叹息道:“张区长,我真羡慕令尊令堂,有你这样一个能干的儿子光宗耀祖。我们家人丁单薄,只有媛媛一个闺女,虽说也有文化,到底不能顶门立户啊!”

  桐江心有灵犀一点通,忙站起身毕恭毕敬地说:“倘若程镇长程太太不嫌弃的话,张某愿为膝下义子,日后供养如同亲生父母。”

  “好好好,我夫妻就收你为干儿子吧。”

  桐江如同演戏般地:“义父义母在上,待孩儿大礼参拜。”趴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

  程秉智夫妇大喜道:“好儿子,快起来吧。”

  既认了干亲,酒席上的气氛自然就更融洽了。

  这顿饭一直吃到晚上十点多钟,媛媛提前离了席。程秉智一直不停地劝酒,隔了一会,谭慰卿开口道:“张区长,你只顾喝酒,也不瞧瞧你干妹妹去?”张桐江虽然酒劲上头,有些眩晕,但头脑还很清楚,心想程夫人自己不瞧女儿,却让自己去她的闺房,莫非暗示自己可以……当下胆子更壮了几分。

  “干兄妹,一头睡。”桐江酒足饭饱之后,借酒撒疯,跌跌晃晃地闯进了媛媛的闺房。媛媛躺在床上小憩,玉体横陈,娇躯婀娜,听见脚步声,马上坐起身来。桐江见她睡眼惺忪,灵魂儿差点飞上半空,猛扑上前,一把将媛媛搂到了怀里,用他那充满酒气的嘴去啃她的樱桃小口。媛媛粉面通红,也不挣扎,任凭桐江轻薄。桐江用颤抖的手解开了她的衣扣,抚摸比馒头还松软细嫩的“奶头山”,顺手把灯熄灭了。

  等到云雨结束,开了灯后,桐江发现褥子上有鲜红的血迹,知道媛媛还是个黄花闺女,不禁感激涕零,跪倒在地,抱着她两条腿哭道:“媛媛,你和令尊令堂对我的厚爱深恩,桐江粉身难报。我向你保证,宁负江山,不负美人。谁敢欺负程家,我张桐江就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甚至不惜当二十世纪的吴三桂。”

  媛媛满意地点头:“唔,说得好!宁负江山,不负美人。但愿你心口如一,说到做到!”

  “放心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桐江肯定心口如一,说话算数!今夜我‘醉卧美人膝’,但愿将来‘醒掌天下权’。”

  媛媛柔声道:“行了!我相信你,快起来说话。”

  从这之后,花晨月夕,桐江与媛媛相依相伴,双宿双飞,俨若伉俪,把家乡的黄脸婆和两个孩子忘得一干二净。媛媛貌美善怒、性又娇憨,桐江不知怎样奉承她才好,被她弄得五迷三道、神魂颠倒。

  第三章 斗争“程善人”

  1946年5月,正是农村青黄不接的夏荒季节。五谷歉收,灾荒严重,许多农民靠野菜充饥度日。程秉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下令开仓赈灾,除了把粮食按人口无偿分给自家的佃户雇工,还在镇上搭起粥棚,支起几口大锅,熬粥救济灾民。消息传开,十里八乡的灾民蜂拥而至,无不感恩戴德,称赞程秉智为“程善人”。

  一天深夜,程家大门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秉智及妻女尚未就寝,命丫鬟桃叶打开院门,却见来客是张桐江,颇为诧异。秉智讶问:“桐江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吗?”

  “唉,咱们的祸事到了。”

  “什么祸事?”

  “最近,中共中央发出了推动土改的‘五四指示’,要求解放区各级党委支持农民在减租减息运动中直接从地主手中夺取土地,实现‘耕者有其田’的目标。三川县委今天召开了扩大会议,准备采取边宣传、边发动、边斗争的土改运动。认真贯彻‘五四指示’精神。”

  “啊!”慰卿母女不由惊叫起来。

  秉智沉吟道:“照你这么说,我的家产保不住了?”

  “覆巢之下,焉得完卵?”

  媛媛激愤地说:“这不是强盗行径吗?”

  桐江苦笑道:“什么强盗不强盗!这叫‘革命’。斯大林在执政的二十年间,清洗屠杀了两千万苏联人。他认为,富农也是吸血鬼,是最残忍、最粗暴、最野蛮的剥削者,是社会主义公有制和苏维埃的敌人,应当加以消灭。结果,四十万户富农成了枪下冤魂……”

  秉智倒吸了一口冷气:“好厉害!好厉害!土改是逼农民交‘投名状’啊!让农民不得不以生命为代价支持中共,如果中共内战失败,这些农民不仅要失去土地,还要被清算。依我看,共产党具有的铁血政治手腕,蒋介石无法匹敌。”

  “我已把绝密情报预先透露给干爹,望您老人家早作准备。为了避嫌,我暂时不能到府上来了,请你们多多保重。告辞。”桐江向秉智夫妇抱拳道别,又深情地瞟了媛媛一眼,回身走了。

  “爸,如果咱们的财产也被洗劫一空,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你放心,爸爸自有办法。不过,保帅丢车,咱们的产业要遭受极大的损失,那也是在劫难逃了。”

  秉智连夜准备,将名人字画和白玉观音、翡翠手镯、鸡血石、田黄石印章等放进皮箱,每一件都价值数万美元。最贵重的是一尊空心金佛像,高一尺多,头部可以拆下,身体内部藏有碧玺胸饰、猫眼指环、东珠等珍玩宝物。

  第二天一早,媛媛说要去外地看望同学,提了一只皮箱,坐着马车到通城去了。

  媛媛回家的当天,秉智称病,卧床不起,由母女俩亲自端茶送饭。实际上,秉智白天睡觉,半夜悄悄起身,穿上破衣破鞋,背着粪篓子,装扮成老农模样,带了小铁锹,将金银埋到三里地外的祖坟中。

  就在秉智紧张转移财产的同时,三川县的土改运动已进行得如火如荼。

  各村农会组织广大贫雇农召开控诉大会,清算地主罪行。农会从这些地主家里搜出大批粮食、衣物、牲畜、农具和其他浮财,就地分给贫苦村民。南寺村斗争地主杨贵时,由于他态度恶劣,农会立即宰了他家的一头牛,分给全村群众大吃一顿。这种“吃大户”的行动很快发展到全县,群众每清算斗争一户地主,都要杀猪宰羊大吃一顿,然后再烧地契、分浮财、分田地,搞得轰轰烈烈。

  但是,程庄镇的土改却冷冷清清,全县最大的地主程秉智安然无恙。土改工作队的队长徐大猛率队进驻程庄镇后,目睹现状焦躁万分,决心打破坚冰。他具有丰富的农民运动经验,让工作队员走门串户,了解情况;又把一些农会干部和村民请来开座谈会,先把土改的重要意义阐述一番,随即询问他们为何不积极斗争大地主程秉智?

  佃农蔡兴旺说:“因为程秉智一向善待邻里乡亲,种他家的田租,是收成的一半。遇上荒年,可以缓交、少交,甚至免交。我们去交租时,都留了饭再让走。一般的地主老财,哪瞧得起我们穷人?只有程秉智,见了我们客客气气,有时还问长问短,拉拉家常哩。”

  雇农侯盼富接茬道:“可不是!我们长工管吃管住,每月吃两次肉,一年挣八石粮食,能养活全家。农忙的时候请短工,三顿猪肉馒头、煎饼、豆腐汤,每天的工钱是十斤白面。人心都是肉长的,程家的雇工、佃户,实在不好意思斗争程秉智。”

  有人附和:“现在的年头,连地主老财都舍不得吃肉,老百姓更是糠菜半年粮。程家对佃雇农的厚待,在河北可算独一份儿。谁能租种到‘程百万’家的田,能给他扛活,是一种造化。”

  “程家乐善好施,算得上是开明士绅。遇到灾荒,还开仓放粮,赈济百姓,对鳏寡孤独,他家更是怜弱惜贫,长期救助。总之是个大善人,不霸道。”

  “程善人养活了我们大家,我们可不能恩将仇报,让别人戳脊梁骨骂我们昧良心啊!”

  徐大猛边听边摇头,脸色越来越难看,好容易等他们讲完了,才严肃地说:“刚才你们的发言我都听了,这些想法真是糊涂极了。你们说是姓程的养活了你们,那我问问你们,是谁起早贪黑,从鸡叫做到鬼叫?是谁一年到头横草不拿,竖草不拈,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住的深宅大院?凭什么你辛辛苦苦种的庄稼,他要拿走一半?地主向你们收租时给你讲良心了吗?有一首歌谣唱得好:‘租田人,穷到老,今年盼着明年好,盼了明年等后年,仍旧一件破棉袄。’程秉智对乡亲的所谓‘厚待’,掩盖了在咱们身上残酷剥削的实质,是贫雇农养活了东家,而不是东家养活了乡亲们。”

  徐大猛通过讲述《白毛女》的故事,开“诉苦会”等多种形式,不断启发、强化农民对地主的仇恨,调动他们参加土改的积极性。

  村民们逐渐意识到,是我们养活了东家,而不是东家养活了我们。程秉智是“我们的阶级敌人”。斗争“程百万”,分他的田产,让大家都捞点儿好处,这种机会千载难逢,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人性的贪婪使他们不再有良知上的障碍,反而催促工作队快点召开斗争大会,以便早点儿瓜分程家财产。

  徐大猛见时机成熟,便打报告给上级,要求在镇上举行斗争程秉智的大会。书面报告交到区政府,区长张桐江明确表示不同意,说程秉智在八年抗战中向国军捐献了一万块银元,是爱国人士。批斗他,会有损共产党的威望。

  徐大猛不死心,直接找到姐夫——县委书记邵廉告状。说区长张桐江与地主家的闺女打得火热,敌我不分。我们要斗争程秉智,张桐江可着劲儿反对。请县委领导做做他的工作,改弦更张,支持我们的革命斗争。

  邵廉是个脾气火暴、好酒如命的汉子,听了此话,火冒三丈,立即把桐江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地训了他一顿。

  桀骜不驯的桐江,双唇紧闭,瞋视邵廉,脸上写满了不服。原来,两人是高中同学,论学业、才干,桐江还略胜些。只因邵廉比他早一年参加共产党,又是他的入党介绍人,便永远官高一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打心眼里讨厌邵廉的装腔作势;邵廉也恼恨桐江盛气凌人,对自己不恭不敬。

  邵廉指着桐江呵斥:“‘五四指示’说‘解决解放区的土地问题,是我党目前最基本的历史任务,是目前一切工作的最基本的环节’。姓程的有钱,为什么不向八路军捐款?这是地主的反动本性所决定的。你是一个共产党员,为什么不准土改工作队斗争程秉智?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风流韵事,你已经敌我不分,蜕化变质,希望你赶紧悬崖勒马,回到革命队伍中来。”

  桐江顶撞道:“邵书记,请你不要听信徐大猛的一面之词,乱扣大帽子。‘五四指示’明确规定:‘对待中小地主的态度应与对待大地主、豪绅、恶霸的态度有所区别,应多采取调解仲裁方式解决他们与农民的纠纷’;对抗属、烈属、干属及开明士绅等,还要‘给他们多留下一些土地,及替他们保留面子’。程秉智的胞弟程秉雄是国军少将师长。抗战爆发后,率部参加过淞沪会战、徐州会战、武汉会战、桂南会战、鄂西枣宜会战等,是抗日的功臣,理应受到优待。我对统战精神吃得很透,坚决执行‘五四指示’,善待开明绅士,此举并无不妥之处。”

  桐江的争辩,在邵廉看来,简直是变相的挑衅,不由暴跳如雷:“好啊!屁股决定脑袋,你这个地主子弟多读了几年书,狂得没了边,竟敢和县委对着干,还有没有一点儿党性?你马上滚回去,写份检查来。我就不信,你为了包庇程秉智,甘愿断送自己的政治前程!”

  桐江白了他一眼,耸了耸肩,回身就走。

  “站住!你给我回来!”

  桐江止步,扭过头,冷冷地问:“邵书记还有什么指示?”

  “只要你亲自主持斗争程秉智,可以不写检查。”

  桐江什么都没说,扬长而去。

  邵廉更加恼火,当即派通讯员去程庄镇传达县委命令,明天一早就召开诉苦会、批斗程秉智。由土改队干部坐镇会场,一是为农民撑腰壮胆,二是维持会场秩序。徐大猛接到通知大喜,马上做了部署。一面让人以土改工作队的名义在街上张贴告示;一面派人到交通要道放哨警戒,防止程秉智逃脱。

  次日拂晓,东方刚透出一线曙光,程家庄园外面就被包围得水泄不通。徐大猛命令农会干部用大树撞开了铁皮包镶的对扇大门,几百个人一拥而进。

  秉智一家三口站在院内,见这阵势,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徐大猛高声吆喝:“乡亲们注意了,我代表土改工作队,宣布对程秉智实行斗争管制,没收家产。现在开始行动!”

  话音刚落,早有工作队员上前用麻绳将秉智夫妇双手反绑,戴上高帽,颈挂铁牌,推搡着向门外走去。

  媛媛质问:“徐队长,我爸妈犯了什么罪,你们凭什么侮辱他们?”

  “什么罪,剥削压迫贫下中农的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希望你们立即停止暴行。”

  “他妈的!剥削阶级的臭小姐,竟敢骂我们是暴行,请你也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徐大猛喝令:“来人,把她绑了,三人一起游街。”几个流氓地痞捆绑媛媛时,肮脏的手趁机在她的乳房和臀部乱抓乱捏。媛媛羞愤欲绝,无力反抗,只得任凭摆布。

  桃叶惊恐万状,呜呜低泣。护院的家丁和仆人早就鸟兽散或作壁上观,谁也不敢挺身而出,为主人讲一句公道话。

  小街上,挤满了从附近各村赶来看热闹的群众。邵廉硬拉着桐江也来“参观”了。当桐江看到秉智一家人被棍驱鞭打,在啐骂声中蹒跚而行时,比自己的亲生父母和结发妻子受辱还要心痛百倍。他强忍悲忿,对邵廉说:“邵书记,我昨晚吃坏了肚子,急着要上茅房,先走一步了。”

  “唔,你去吧!”

  邵廉看着他的背影,粲然一笑。

  游完了街,接着召开有两千多群众参加的斗争大会。会议之前,徐大猛指挥人们唱起了红色歌曲《解放区的天》: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呀,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首先上台发言的是佃户蔡兴旺,受了工作队的“教育”,他思想发生了转变,大骂程秉智一家人都是吸血鬼,不劳动、不干活,反而吃香的、喝辣的。交租时,见了他要鞠躬叫老爷,见了他老婆闺女要叫太太、小姐。平时拿根拐杖,看见谁不顺眼,挥棍就打,简直像个土皇帝,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

  随后雇农侯盼富上台,控诉程秉智全家生活如何“腐化”,衣服只穿一次就扔了,每顿要吃五六十个菜,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走的,应有尽有。有时整鸡、整鸭、整鹅、整鱼,一口没吃,就倒掉喂猪。说着说着不觉露了馅:“而我们长工呢?干的牛马活,吃的猪狗食。一个月难得吃两次炖肉,主食是白面馒头、煎饼、小米粥,吃的菜不是粉条豆腐就是咸肉、咸鸭蛋。”

  台下哄堂大笑,徐大猛一听弄巧成拙,急得满脸通红,赶紧上台一把拉他下来。

  斗争会在“程秉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口号声中结束。工作队又把他们押回了家。

  第四章 打开贪欲门

  庭院深深的程家庄园,第一次向世人揭开了神秘的面纱:园内有暗门、暗阁、地下室、藏宝洞等。多年战乱,社会动荡,主人防窃防劫,藏富不露,明智过人。

  村民们手拿各种工具,翻箱倒柜,戳地凿壁,寻宝觅财。功夫不负有心人,什么暗阁、暗室、藏宝洞,俱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世代贫穷的农民见到明晃晃的金锭、金条、银元、首饰;五光十色的珍珠、玛瑙、玉器、锦缎时,一个个瞳孔都发直了,惊叫声、赞叹声此起彼伏。因为徐大猛在行动前下了死命令,谁敢在挖地主浮财时顺手牵羊,格杀勿论,检举揭发者重重有赏。几十个民兵荷枪实弹,四处巡逻。众目睽睽下,村民虽对那些宝物垂涎三尺,但有贼心没贼胆,不敢中饱私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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