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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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祭江
  • 发布时间:2010-10-25 15:58
  (一)

  杜少林明天就要走了,离开学校,离开三寝201室所有的哥们儿,回南方老家去了。

  学校已经批准了他的休学申请,他打算明天就启程,火车票已托人买妥,是早八点五十分的。

  而今晚却是个沉闷的夜,同寝的老大、老二、老五、老六都已酣然入睡了。因为他们都喝多了酒,就在今晚为少林送行的晚宴上,他们都动了情,都向少林说了许多惜别的话。老五还流了眼泪。

  老六说:“老四,手机号可不要变噢!我们会经常给你打电话的。”大伙都说对,于是又撞了杯,各自干了。

  末了大伙儿都喝多了,东倒西歪的彼此搀扶着回了宿舍,一个个扎到自己的床上倒头便睡,不多时便鼾声雷动了。

  可是,我没有喝酒,老四少林也没有喝酒。

  我们的心情都沉沉的,似乎有一种默契,让我俩在强作欢颜的同时,各自保持着内心的低调。这也许是因为在三寝中我俩的关系最要好,离别情痛,难免的事吧!而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我觉得老四有什么难言之隐。

  (二)

  此刻,诸兄的鼾声使我和少林相视苦笑,无言地并肩走出宿舍。我们默默地走在操场的草坪上,五月初夜的柔风,吹着我们的面颊,吹着我们的头发。

  少林仰望着夜空中乍现的繁星,舒了一口气,忽然对我幽声说道:“老三,求你一件事,明天我走了之后,请你把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建行储蓄卡塞进我手里,“请你把这个交给陈仙仙,这里面有三万元钱,密码是她身份证的后六位。”我有些诧异,因为我深知少林家境很贫困,他哪来的这么多钱?我望着少林惊问:“这钱是你给仙仙的?”少林低下头幽幽地说:“不,这钱本应该就是她的。”说着话,他的眼圈竟然红了。

  “少林,我不明白,你这些日子为啥总是闷闷不乐的,难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或者,和仙仙闹别扭了?能告诉我吗?或许我能帮你呢。”

  “老三,你别说了。”少林止住我,蹲下身去,十指紧抓着头发,双肩耸动着,他哭了。

  我一头雾水,不知所以然,愣愣地望着他,问:“少林,怎么了?究竟出了什么事?”良久,少林才抬起头,郑重地说:“老三,其实这件事我不应该瞒着你,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点头,说:“对,少林,有什么难事,说出来,我帮你。”

  少林抓住我的手,情绪非常激动:“老三,你揍我一顿吧!我不是人,我缺德……”他说不下去了,捂住脸痛哭失声。我有些发毛,想:少林一向是一个很沉稳的人,他今天究竟怎么了?于是就伏下身去安慰他,并连连追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缓缓地站起身,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向我讲出了一个令我震惊万分的故事。

  (三)

  “半年前……”他缓缓地讲了起来,“一个大一的同学,也就是我的一个同乡,在一个星期天晚上来找我,非要拉我去参加一个女同学的生日舞会,说这位同学也邀请了我。理由是:我是校园里一位颇有名气的抒情诗人。说真的,起初我并不想去,因为我知道那些总是爱举办什么舞会呀、宴会呀的人,大多都是一些不爱学业的阔少阔姐,家长不是大款就是当官的。我一个从乡下来的穷小孩,在他们面前总是很不舒服,觉得自己是腊月吃葡萄,太“寒酸”了。可我的同乡老弟非拽我去不可,说这次舞会的请柬是他帮写的,其中绝没有一个纨绔子弟,都是一些有品格的人,他们只会嘲笑傻瓜,绝对不会嘲笑乞丐。接着他又鼓吹说:‘就凭你的才华,你的帅气,他们眼红都来不及呢,怎么能小瞧你呢?’就这样,我拗不过他的纠缠,终于陪他去了。”少林的情绪开始稳定下来,边回忆边说:“其实,我的同乡老弟真的没有骗我,这次参加舞会的同学并不多,一个个文质彬彬的都很谦和,而他们的舞姿也绝对不算高明,只是热情很高昂罢了。过生日的同学是一个腼腆的女孩,不善言谈,也没有一点主持才能,坐在那儿只会笑。倒是她身边的一位大姐表现得非常活跃,她前前后后张罗个不停,倒像她今天在过生日似的。在一支舞曲刚刚落定之后,她就迫不及待地摆着手:‘好,诸位跳得真棒!请诸位入座,我们今天的聚会呀,不仅仅是个舞会,同时,还是一个文会,那我呢,不揣冒昧,给大家朗诵一首诗——我自己的拙作。首先,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陈仙仙,陈是陈冲的陈,仙是七仙女的仙。’她的这句话刚落音,在场的人,有许多都在捂口嗤笑——当然我也在内,心想:瞧你那粗眉大眼、宽肩短项的憨样儿,还仙女呢,仙人掌还差不多。对我们的反应,她丝毫也不在乎,依然大咧咧地挥着手:‘静静,静静,下面请听我朗诵:

  啊,青春,你是何时悄悄地走来,

  在我的心中,吹开了爱情的蓓蕾;

  你又是何时悄悄地离去,

  从我的身边

  带走了初开的玫瑰,

  只留下一丝深深的回味……

  “她的诗写的只能算还可以,但朗诵的却特别出色。大家都热烈地为她鼓起掌来。

  “这时有人推荐我,请我也朗诵一首自己的诗。我谦让了几句,也就没太客气,因为,我认为我在诗歌方面是很有实力的。果然在我朗诵了一首叫《叶》的诗作之后,全场所爆发的掌声,远要比给陈仙仙的掌声热烈得多。而且,我看见有许多人的眼里都闪着赞许和敬佩的光芒。

  “‘哎呀呀,相见恨晚啊,相见恨晚!’这时,陈仙仙窜到我身边,伸出两只有力的手,掐住我的胳膊使劲地摇着。‘幸会,幸会!’我将胳膊从她的手中挣脱出来,不好意思地笑了。

  “从这儿以后,我们算是相识了,就算是诗友吧,可谁料想从这儿以后,她每隔三天五日总爱往我们宿舍跑,不是让我给她评诗,就是邀我出去吃饭或者逛街。弄得其他的哥们儿都在暗地里笑我:‘这回可傍上大款了,陈仙仙家老有钱啦!’

  “我却感到非常委屈和气恼,但出于礼貌,我还是陪她去吃了几顿饭,还逛了几次街。可就是这样一接触,我真的发现,陈仙仙果然是个阔家闺秀,在花钱方面她一直出手不凡,而且,每次出来,她从来都不用我买单,态度坚决得不容商量。我呢,当然借势顺坡而下,不是小气,而是因为囊中羞涩。

  “有一次在逛商场的时候,她忽然看中了一件男式衬衫,说我穿上绝对好看。可一问价格,竟高达六百元一件,我二话不说拉着她就走,她呢,却甩脱了我的手,让售货员取来一件让我试穿。我说啥也不肯,她急了,拽过我揪着我的衣衫就损了一顿:‘看看你的衬衫,都磨起毛了,再不换,你真成放羊娃娃了!’我呢,闹个大红脸,只得依了她,等穿上衬衫一试,果然英气倍增,一扫穷酸之气。她看了一叠声地拍手叫好,没说的,她一锤定音,买了。

  “就这样,她对我的赠予一发而不可收,什么手表呀,皮鞋呀,腰带呀,都是上档次的。我呢,无功受禄大感惭愧不安,后来干脆,凡她所邀一概回绝,再也不同她出去了。”

  “不过,我与她的距离却拉近了,不知为什么,我对她的态度也特别好了起来,也许,这只不过是对她慷慨给予的一种感恩吧。总之,我们来往密切了起来,不知情的人都以为我俩已是热恋的一对了。而我对她的感觉却总马马虎虎,模棱两可的,虽然表面上极力周旋,可总是和她的外貌有点过不去,从心里对她总是热不起来,直到有一回突发的事件,使我又一次对她产生了新的感激。

  “那一次,我在操场上和几个同学因为打篮球吵起来,最后动了手,他们三个打我一个,我吃了亏,被他们推倒在地,拳打脚踢。可不知什么时候仙仙跑了过来,她拼命地拉架,可却谁也拉不住,那仨小子反倒打得更凶了。仙仙哭着、喊着,最后,趴在我身上,甘愿替我挨打,那仨小子这才住了手。

  “我们从这时候才开始恋爱的,我不能再无视仙仙的感情了,也不能再伤她的心。从这天开始,我不再有意地去躲避其他人的各种目光。在人前,当仙仙指着我说是她男朋友的时候,我开始点头默许了。仙仙对此当然是春风得意,喜气洋洋,见到亲朋好友就炫耀一番,好像我是她的战利品。不但如此,仙仙与我的来往日渐繁密,一有空就拉我出去逛,而且,对我的亲密表现得无所顾忌,不管人前人后,总是缠缠绵绵,挽手挎腕,旁若无人。我呢,起初还很不适应,时间长了也就无所谓了。”

  (四)

  一个在草坪上散步的同学和我们打过招呼走过去后,少林又接着讲起了他的故事:

  “又是一个周六(学生嘛,有许多事情都是发生在周六或周日),仙仙说要带我到她家去见见她的母亲,我有些不情愿,说自己没有什么准备,不想去。仙仙气乐了,说:‘你啥时候给那个封建的脑瓜儿开开窍,什么准备不准备的,我想让你到我家去,互相了解了解有啥不好?’唉!你瞧,在许多问题上,我俩的想法就是这样不统一。不过,我在她面前总是被动的,想想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哪个当老丈母娘的不想早点见一见未来的姑爷呢?没说的,还是去吧。

  “出了校门,仙仙一挥手就叫来一辆出租车。我阻止她说:‘出租车太贵,还是坐公交车吧。’她只是向我‘哼’了声,没理我,就钻进了出租车,还从车窗里探出头没好气地向我喊道:‘愣什么,快上来呀!’我一激灵,赶紧也随着上了车,心里埋怨自己多事,人家不在乎这几个小钱,我怎么总想给人家节省呢?

  “‘去哪?’这时司机问,‘江北康乐园。’仙仙一边带上车门一边说。司机开动车子,转动着方向盘,风驰而去。出租车一路穿街过巷,最后过了江桥,驶上高速公路,半个小时左右,驶进了一个松花江边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别墅小区内。下了车,我暗暗惊叹,好一个气派的地方,一座座具有欧式风格的小洋楼有序地排列着,房前屋后,草坪,花圃,儿童老人用的健身设施,一应俱全。不远的树荫下,几个老人正在那里闲谈对弈,好不悠闲惬意。看到这里,我歪头看了一眼仙仙,嗤地一笑:‘想不到,你家住在这么一个好地方!’

  “仙仙得意地一笑说:‘这算什么,我家海南那套别墅才叫阔呢,比这强多了。’我‘啊’了一声睁大了眼睛,心里非常羡慕:‘仙仙,你太有福了!’听了我的话,仙仙轻轻地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一笑说:‘福?啥叫福啊?!’

  “这时,我们来到了一栋小楼的院门处,仙仙从衣袋里取出钥匙,打开门,回手一拉我,于是我就随同她走进了她家的院落里。小院收拾得特别干净,靠近院角的地方,有一个小水池,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水池里耸立着一些多孔洞的假山石,石下可能安装了一台小水泵,使一条条水流从假山石上喷泻而下,真的像瀑布一样。仙仙说:‘这水象征着财,有财源滚滚、财源不断的意思。’我也点点头,说:‘不错,挺有意境。’

  “这时,我们来到了楼下灰色防盗门前,仙仙伸手按动了门框上的一个小小的按钮,这就是门铃了。果然,没几分钟,门开了,站在门里的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女人,穿着一身宽松的淡粉色休闲内衣,白净的脸上描眉抹唇还涂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头发焗成棕红色,而且烫着几道大波浪,当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我有点紧张,也有些诧异,想,这是仙仙妈吗?咋这么漂亮。

  “这女人见了仙仙尤其是看见我之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哎唷’一声奔过来拦腰抱住仙仙,用手拍着她的腰,笑骂道:‘小死鬼儿,回家也不打个电话,想死我啦!’说着,又扳过仙仙的脸打量着,也可以说是查看着,然后将眉梢一垂说:‘哎呀,就一个月没见,你咋还瘦了呢?’

  “‘是吗,’仙仙听了她的话,有些兴奋,‘我真的瘦了?’她追问。那女人瞪了她一眼,问:‘还在减肥,是不是?’

  “仙仙伏在她肩头,哭丧着脸说:‘不减怎么办呀?’说着她又抖了一下宽厚的肩膀,很是忧戚。

  “‘好了,进屋吧!’那女人岔过话题,又用眼睛望着我,问仙仙,‘这位是——?’‘我的一个最要好的同学,杜少林,’不知为什么,这次仙仙没有像在其他人面前一样,说我是她的男朋友。我有点感激地望了她一眼,心想,还行,她倒真的照顾我的情绪,怕我紧张,没说我是她男友。”

  “仙仙扫了我一眼,笑了,大概猜出了我的心意:‘这是我妈’,仙仙又指了一下那个女人,向我介绍着。‘阿姨好!’我躬身问候。‘哎呀,叫我付姨好了,这样更随便些。进屋,进屋。’她闪身让着我们,同时用目光打量着我,那目光的含意,分明是老丈母娘相姑爷的感觉。但我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我隐约闻到她的呼吸里含有一股酒气,心想,难道她还喝酒吗?

  “进了屋,我的眼睛又为之一亮,客厅的摆设有些与众不同,什么高档的沙发、茶几和现代化的家电就不用说了,一些陈列在柜橱里的陶器古董和悬挂在墙壁上的名人字画,使得整个室内充满了优雅的文化情调,与家主人那种外向的性格有些不太相称,尤其透过里间一扇敞开的玻璃门,我看见里面的陈设更具有书香之气,靠墙的书橱上陈列着许多书籍,一张写字台上摆着台灯,还有一些书本,那样子很像一个教授学者的书房。

  “‘怎么样,我家还行吗?’这时,仙仙让我坐在沙发上,眯着眼睛问我。我笑了,没回答,好像她的问话是多余的,不必回答。在客厅西北角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用金色花边相框装饰起来的照片吸引了我,照片上有三个人,一个很胖的、粗眉大眼、嘴唇很厚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和一个大波浪头发的漂亮女人同坐在一条长凳上,而身后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微胖的女孩,相貌很像那个胖男人。我认出她就是仙仙,而那个女人就是付姨,不用问,一看就知道,那个胖男人肯定就是仙仙的父亲。

  “这时,仙仙凑了过来,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向我介绍道:‘这是我们的全家福,他就是我爸。’她指着那个男人说,‘记住了,以后走在街上撞在一起,别忘了打招呼。’我笑着说:‘那当然,只是怕我没福气撞见他。’‘哎,仙仙,你这张照片照得挺好看的。’我转了话题指着照片上的她说。‘唉,一个丑小鸭,好看什么呀!’仙仙叹一口气,神情暗淡,倒不似在说笑。看见她感慨的样子,我马上逗她,笑着说:‘我看一点也不丑,越看越受端详。’听了我的话,她马上转忧为喜,伸手在我肩上捶了一下:‘贫嘴,一肚子花花肠子,净说假话。’虽然如此说,她的脸上却掠过一些的胭红。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害羞的样子,觉得比平常好看了许多。

  “这会,付姨从厨房里端着一盘刚洗过的水果走了出来,并招呼我俩快吃水果。她拿起水果刀,一边削着苹果皮,一边向仙仙询问着一些学校里的事情。她把一只削好的苹果递给我让我吃,又从茶几下取出一盒香烟,取出一支,夹在两指间,点燃,然后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了烟雾。那情形极像影视剧中常出现的青楼妓女的模样,尖尖的细指,夹着香烟,红红的嘴,慢条斯理地吸着。仙仙见她抽烟,有些不太高兴,转过脸轻咳了一声。付姨看她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向我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好意思,我烟瘾又上来了。’接着就将刚刚吸了几口的烟卷掐灭了,扔进了烟灰缸里。我感到很尴尬,赶紧打圆场说:‘不介意,不介意,我爸妈也都抽烟。’这时,仙仙在一旁不冷不热地对付姨说:‘又抽烟,又喝酒,不要身体啦?’付姨苦笑一下,说:‘唉,都是闲的,闷的。’

  “说了一会话,付姨站起身,从柜橱上取下一本淡蓝色的日记本,递给仙仙,说:‘好闺女,你再给妈评评这几首诗,是新写的。妈给你们做好吃的去,好不好?’仙仙接过日记本,说:‘又写诗了,那让少林给看看,他可是大行家呢。’‘是吗?哎呀,那可得好好给我评评!’付姨这时表现得极为兴奋,眼里放着亮光,望着我笑。我赶紧推辞说:‘我哪是什么行家,只是稍懂一点。’仙仙瞥了我一眼,有点着急地说:‘快给看看吧,我妈可爱诗了’‘对,对对……快给看看,我可找到第二个评家啦!’付姨热切地望着我说,我无奈只好接过日记本。付姨这回高兴了,笑呵呵地去厨房做饭去了。仙仙则打开电视,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我翻开日本记,见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这样几个字:‘灰妹诗集’,字写得虽然公整,但笔画僵硬,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学生的字迹。而‘灰妹’二字大概是她的笔名吧。翻开几页,上面以同样的字迹写着这样几首五言诗:

  (一)

  窗外夜悄悄,举头月已高,

  闭目思阿山,阿山何日还。

  (二)

  阿山今何在?弃我在关外。

  悠悠相思苦,昔日情谊散。

  “再往下读还有几首七律,内容也都差不多。诗虽然写得太直白,简单,但一种相思的凄楚却溢于字里行间,令人慨叹。这时,仙仙将脸扭向我,问:‘咋样?给个评语。’我问:‘那个诗中的阿山,就是令尊喽?’仙仙一笑,反讥道:‘是别人,不就糟了?再说妈也不敢写进诗里啊。’‘那——陈叔叔,叫陈阿山,对不对?’我故意不去评诗,而单在这个‘阿山’上下工夫,实在不愿去评价付姨的诗,因为她的诗写得太粗糙了,没法直说。

  “‘我爸,叫陈山,那个阿字是妈给加上去的,她平常也这样称呼我爸。’我说:‘挺有意思,他们还很浪漫。’‘唉.’这时仙仙叹了口气,说:‘以前有一阵子,是挺浪漫的,但现在——爸总不在家,想浪漫也不成啰!’说着她往沙发上一靠,继续看电视,口里还小声咕哝着:‘爸也真够可以的,一年也不回来几次,难怪妈在家又喝酒,又抽烟,又写诗的。’‘那,陈叔叔一定很忙,是做大生意的吧?’我好奇地问。‘外贸,搞外贸的,总是忙呀忙的,愁死人了。一年我都见不着他几回,连电话都不愿打。’仙仙回答,语气里分明夹杂着怨气。‘噢,怪不得付姨诗里充满了哀怨之情啊。’我喃喃地说着,心也沉沉的。

  “不多时,付姨已经做好了饭,人没过来,声音却在厨房里喊我俩过去吃饭。我俩来到厨房,付姨早将饭菜摆好了,我一看,餐桌上大多都是一些现成的熟食,只炒了一个热菜:苦瓜煎蛋。付姨招手让我们坐下,又忙着去起啤酒,席间,付姨又提起她的诗作,问我水平如何。我呢,为了不打击她的热情,只能违心地赞扬她的诗写得如何的好,然后,才十分小心而委婉地指出几个小缺点,又提出几个小小建议。付姨越听越高兴,还拿来一个小本子,将我的建议记下来,弄得仙仙在一旁不断地冷笑,假咳嗽。付姨却直瞪她,说:‘仙仙,你别打岔,少林真是个大行家,这回我可真是受益匪浅,不像你,对我的诗爱理不理的。’仙仙则嬉笑道:‘哎呀,这人哪,看来你就得审时度势,会说话,会办事,这样,到哪儿都会受欢迎的。’我明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却装着听不懂,只顾低头往口里扒着饭。

  “最后,我们要走的时候,付姨拿出本子,非要将我手机号记下来不可,说:‘以后,一定要打电话多请教。’当时,我并没怎么在意,心里还暗自嘲笑这位附庸风雅的付姨,真的小孩子气。

  “但是叫我无可奈何的是从这儿以后,付姨果然总是给我打电话,请教这请教那,还将新写的诗念给我,让我给改。而我对这位低能的诗痴只能持以耐心和热情,这也许是因为在我内心的深处,也隐藏着一种许多人都具备的对‘富人’的敬畏和依附的幻想。

  “总之,在我的指导下,付姨的诗技果然有了可喜的长进,不但数量增多了,而且质量也越来越好,可以说能够算得上是一首诗了。这些成绩使付姨特别开心,说自己终于又找到了一种乐趣。为了庆祝这些小小的成绩,她终于又在一个星期六将我和仙仙约回了家,还设‘盛宴’专门答谢我这个老师。仙仙起初并不以为然,但当她读了付姨最近的几首新作时,也不禁交口称赞,对付姨刮目相看了。

  “付姨得到她的赞扬,欣喜若狂,说能得到仙仙称赞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为了显示自己,她还抓起电话,想把她的进步告诉老公,让他也高兴高兴:‘喂,阿山啊——’她的声音拉得很长,很细,像个撒娇的小姑娘。‘怎么啦?’一声平淡的男中音从话筒传了出来。‘阿山,你知道吗,仙仙今天回来了,她还表扬了我的诗作呢!’‘噢,是吗?看来你的进步不小啊!’话筒里的声音扬高了一些,但却听不出什么兴奋。‘阿山,我想求你一件事。’‘什么事,又没钱啦?上个月不刚给你汇了十二万吗,够你一年的零花钱了。’‘嗨,不是钱的事儿,我想出一本诗集,在这方面我不懂,求你到出版社帮我联系联系呗。’‘哈哈……’话筒里传出一阵笑声,声音还挺大,把话筒都震得嗡嗡响。‘你笑话我!’付姨听了他的笑声有些生气。‘不是,你以为诗集谁都能出吗?就你那点墨水……哈哈……’又是大笑。‘你,你看不起人!’付姨的脸涨红了,‘哐’的一声挂断了电话。气得坐在沙发上直喘粗气。

  “仙仙看她真的动了气,就走过来搂住她的脖子,打着圆场:‘妈,你出诗集,找他干什么,他又不懂诗。好了,过些日子,我给你联系联系,保管你梦想成真!’‘真的?’付姨听了仙仙的话,转忧为喜。‘能骗你吗?你做好准备吧,不过,现在不成,因为你成形的诗还很少,再凑一些,给我打电话,我肯定给你办成。’‘啊——太好啦!’付姨孩子似的抱着仙仙,脸上乐开了花。”

  (五)

  夜风渐渐地凉爽起来,少林问我:“冷吗,不然我们回寝吧?”我说:“没关系,你讲你的。”于是少林便接着讲道:

  “这天回到校舍,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书也没看,心里很闷,总是不太舒服。

  “夜里,我躺在床上,深感疲惫,仿佛骨头都是软的,不知为什么,有一种沮丧和自卑像一团云雾一样裹着我。

  “我还在回想着付姨和阿山的对话,‘十二万’在我们穷人眼里,是一个天文数字,我从来没看过也没摸过那么多钱,而付姨一个富家的主妇,一年的零花钱就要十二万,再想想我,一天天节衣缩食——方便面,稀粥馒头,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看来,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这一夜,我失眠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更糟的是,一清早起来,就接到一个电话,是老家二叔打来的:‘少林啊,你爸的胃病又恶化了,里面长个瘤子。医生说,必须得做手术,要不然……唉,少林,回家一趟吧,看看咋办哪?我,你妈,都拿不定主意了。’

  “放下电话,我的心很沉,也很慌。慌的是二叔平时很少给我打电话,既然他给我打电话,说明爸的病已经惊动了家族,非同小可,必是十分严重;沉的是,我知道这次爸的病所需医疗费用一定数目不少,而现下家里的情况——唉,父母一辈子所赖以生存的只有那几亩承包田,还要供我上大学,就是这学期的学费还是向亲戚借的呢,要给爸治病,这钱从哪来呢?二叔打电话让我回去,就是这个意思,但不管怎样,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正巧后天是五一长假,老师给了我五天假,让我提前两天回去,再提前两天回来,把耽误的课程补上。

  “就这样,我便匆匆忙忙地登上火车心急火燎地回到老家。下车前,我给二叔打了一个电话,他说我爸现在正在医院的住院处呢,于是下车后,我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到了医院。一进病房,我一眼就看见,我爸仰面躺在一张铺着白色褥单的床上,两眼无神,呆望着天花板。他脸色蜡黄,两颊凹陷,一支静点瓶高悬在床前的铁架上,药液正通过滴管一点一滴地渗进他手背上的血管里。见到这情景,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滚落下来,顾不得和任何人说话,就奔过去,单腿跪地,拉住他的手,泣不成声:‘爸,你咋瘦成这样啦……为什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

  “爸听着我的话,他的眼神缓慢地在我脸上转着:‘你咋回来了?’‘是二叔给我打了电话’我哭着回答。

  “‘嗨,没什么大事,打几针,就好了,把你叫回来干啥——耽误课……’爸叹口气,轻声地说着。我解释:‘没事,赶上五一长假了,耽误不了课!’爸点了点头,合上眼,不吱声了,似乎很累。

  “这时,有一双手将我拉了起来,我一看,正是二叔。我这才看清,病房内除了二叔之外还有表哥、三婶……想和他们打招呼,二叔却摆了摆手,示意我不要说话,然后,将我拉到病房外的走廊里,他跟我说,爸胃里的瘤子,必须得切除,医生说要在做完病理之后才能确定是不是癌症。我问:‘手术得需要多少钱?’二叔说:‘最少得三万。’我沉默了,皱起眉头。二叔说,目前他已将家里仅有的七千元钱全部支出来了,现在已花去了大半,我妈现在已赶回娘家去借了,早晨打来电话说,她仅凑了一万元,可还少了两万呢,怎么办?我没了主意,问二叔。二叔说,实在没办法了,只有去抬钱了。我问,到哪里去抬呢?二叔说:‘咱屯张老二家正在往出抬钱,利息很高,要二分利呢’,‘二分就二分,只要能给爸治好病,三分都行。’我不假思索地说。

  “‘那好吧,我领你去,只是到期我们要想法还上,不然他们会加利的。’二叔皱着眉头说,我点头,说一定还。

  “就这样,我们来到了张老二家。张老二知道我家困难,有些担心,不愿抬给我们,最后,还是二叔给担了保,我打了欠据这才好歹算抬出了两万元钱。临走时,张老二再三叮嘱,十个月期限一到必须要还的,我连连点头说一定还上,可心里却是空落落的,没有半分把握。就这样,加上我妈在娘家借的一万元钱,总算凑够了数。

  “爸的手术,做得还算顺利,切掉了那瘤子之后,又做了病理,确定是良性的,排除癌症的可能。这使我们久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底,虽然花了不少钱,但爸的命是保住了。

  “我见爸脱离了危险,在家人的催促下,按期返回了学校,然而,从这以后,我的心上却重重地压上了一块巨石,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说真的,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给人家签欠据,第一次尝到了欠债的滋味。我家连抬带借,目前已欠了四万多元的外债,其中两万抬款,必须要在十个月内偿还,可我一个在校学生,到哪里去弄那么多钱呢?去当家教,还是去做钟点工,唉,这些都收入甚微,无济于事。去偷去打劫——我的天,怎么能去干那种事?那只有借了,问谁借呢?而在我的熟人中,对,只有仙仙能做到。但不知为什么,我绝对不想再向仙仙伸手乞求什么,我已经欠了人家许多人情,哪有脸面再向人家借钱。是出于自尊,还是无形中对她情感的一种抵触,真有些说不清了。

  “而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手机号,我的眼前突然一亮,划过一道希望的闪光,‘付姨!’是付姨打来电话。我的老天爷,难道是你派遣这个富婆来救我来了吗?如今向她借钱是最合适的了。于是,我接了电话,由于紧张,声音有些发抖:‘喂,付姨,您好!’我以前接她电话的时候都说‘你好’,而这次竟变成了‘您好’。

  “‘哎,少林啊,现在忙吗?说话方便不?’付姨每一次打电话都用这句话来做‘开场白’,我已经习惯了。‘不忙,付姨有事您讲。’我当然特别客气了。‘没啥要紧事,就是心里有点不痛快,想跟你唠叨唠叨。’‘付姨,您怎么了,是仙仙惹您生气了吗?’‘哪儿呀,还不是我老家那边的一个外甥,太可气啦!’付姨的声音里果然带着气愤,‘今儿一大早,我还没有起床呢,他就给我打电话,又来向我借钱。我以前都借给他不少钱了,他不但不还,这次还来向我借。我很生气,说没钱了,不借,嗬,他倒好,二话没说,哐的一声就把电话挂了,你说我心里这个堵得慌,跟谁说去,阿山?仙仙?不行,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娘家人向我借钱的事,等知道了,还不一定咋生气呢!唉,少林,我总结了一个经验,钱不能轻易外借,否则,你一要钱非得罪他不可,图个啥呢?’

  “——唉,完了!这钱还没等开口借,人家就封了门,你说,这不是命吗?我胡乱地和付姨周旋几句,就匆匆放下电话,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呆呆发愣……”

  (六)

  少林真的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又接着说:

  “转眼,暑假又到了,校园里的同学,个个笑逐颜开,相继离开了学校,回家度假去了。

  “仙仙来了,她说要带我出去旅游,行程已经计划好了,先去北戴河,再到北京,然后到泰山看日出,最后再从大连返回哈尔滨。仙仙说,所有的费用她全包了。另外,还要带两个同学一路同行,人多热闹。

  “我没有答应仙仙,因为我已在放假之前就联系好了一个工作,去一个货场当装卸工。我想收入还可以,按劳取酬,多干多得挺合理,听说这里的装卸工每月至少要挣三千块。但我没有说实话,只是说,我想考研,要全面复习功课。这次仙仙并没有勉强我,她虽然任性,但从来都支持我搞学业。

  “她只能与那两个同学(当然都是家境好的同学)结伴而行,去旅游了,估计大约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回来。我呢,赶紧收拾东西,带上一些日用品和换洗的衣服,匆匆到那个货场做装卸工。

  “世界上的事,没一件是很容易的,想得很不错,但做起来则各有各的艰难。到那儿以后,我才知道这里的活没有固定的,都得自己联系,能抢的人就能抢到好活,而新手或老实的人只能干那些累活和低价的活儿。我初来乍到,又不谙世故,当然抢不到什么好活。不过我想我不能退缩,我要赚钱还债,已下了决心去吃苦,所以,我坚持着,忍耐着。我不但肯吃苦耐劳,而且脾气还好,从来不与货主争争讲讲,时间一长就有了主顾。那些货主不用我吱声,都主动找我给他们干活儿。这样,有几个尖头的人对我十分忌妒,有一次,为了抢一个好活儿。我和他们发生了口角,彼此各不相让,最后动起了手。在厮打中,有一个小子拿起砖头砸在我的头上,顿时鲜血直流。我昏了过去,而那几个小子见事情不妙,早逃得无影无踪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让我没想到的是,护理我的人,竟然是付姨。我不解地问:‘付姨,您怎么来了?’付姨说,在我被打昏了之后,货场的保安从我的手机里搜到了她的电话号码,因为我们通话的次数最多,时间也最长,所以,保安认定,她保准是我的亲人或家人,于是就给她打了电话。付姨得知我被打之后,二话没说,开着自己的私家车就来了,并为我垫付了所有的医疗费。知道事情的经过,我赶紧起身向付姨道谢。付姨笑了,说小事一桩,她还说她已打了110报警了,那几个坏小子肯定跑不了。

  “我在医院住院观察了两天,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伤口不算太重,只是大脑受到了轻微的震荡,医生说可以出院了,不过伤口还没有痊愈,需要在家休息,打消炎针,吃消炎方面的药物。可是我无家可归,就打算回学校去。付姨说,回校没有人照顾,还是到她家里最好,反正她现在没事可做,照顾我几天,等伤全好了再回学校。我心里很感激,推辞说:‘不了,付姨,这几天全靠您照顾了,让您费了许多心,现在没什么大事了,怎好再去你家麻烦您呢?’付姨听了我的话没说什么,帮我办了出院手续,回来说:‘走吧,回家去。’我站着未动,脸上的表情仍然在推辞。付姨将脸一沉,说:‘我生气啦,你这孩子太客气了,快走吧!’说着抢过我的衣包,先出了门。她的态度坚决不容我分说,我也只好依了。

  “其实,对于付姨这个人,我以前的印象并不算太好,认为她浅薄,俗气,还有那么一点荒唐。而通过这几天的接触,我对付姨的看法改变了,我发现其实付姨是一个心地很善良的人。在医院,她不仅将我照顾得非常好,而且还经常主动帮助其他的病友,削果皮,打水,找护士……爱说爱笑,同病房的人都很喜欢她,谁也没看出她是个富婆,因为她一点架子也没有。

  “我非常感激她,她对我照顾如姐、如母、如友,而这种亲切入微的关照一直延续到她的家里……”

  (七)

  少林沉浸在感激的追忆里,半天没有说话,直到我追问了一句:“那后来呢?”他才又缓缓地讲了下去:

  “到了她家之后,她特意给我腾出了一个房间,还换了崭新的被褥,那份热情叫我深感不安,同时,也很费解,我暗想,她可能真的将我当成了她未来的姑爷。但不管怎样,我对她以往的成见、鄙夷早已一扫而空,换而代之的是一种感恩和敬爱。

  “这几天仙仙一直都没有给我打电话,也许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使她乐不思蜀了。付姨早就想给她打电话,将我受伤的事告诉她,我阻止了她,说,别打扰她的好心情了,等她回来再告诉她不迟。

  “这些日子,消炎药已经打完了,付姨从外面请来的护士也不再来了。其实我的伤早已全好了,这天,我打算告辞回学校去。付姨没说什么,看看天将中午,她就扎上围裙,笑着说:‘好,你回校之前,我们好好地喝一顿,乐一乐,祛一祛这些日子的沉闷之气。’我点头微笑,以示默许。

  “付姨下了厨房,一通忙乎之后,做了一桌的美味佳肴,还拿来了不少啤酒。看着满桌的美味,我的心情也舒爽了很多,就坐下来与付姨开怀畅饮。付姨也十分愉快,高兴之下,与我连干三杯……

  “她面显红光,满脸欢笑,不住地给我夹菜倒酒。‘少林,放假不回家,为啥去货场干苦力?那是你干的活儿吗?’付姨在喝了一杯酒之后,这样问我。

  “一句话触动我的痛处,乘着酒兴我说出了实话:‘付姨,我想赚钱,帮家还债。’‘还债?你家还有外债?’付姨收拢了脸上的笑容,有些吃惊地问。我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下,就把父亲治病我抬钱的事说了一遍。付姨点了点头,叹了口气:‘看来你是个有志气的孩子,我喜欢你这样的。不过,你为啥不和仙仙说,她能帮你的。’‘我不能再求仙仙,她帮我的不少了,我真不想欠她的太多!’‘为什么?’付姨又将酒杯停在唇边问我。‘我说不清楚,不知为什么?’我低下头回答。

  “付姨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又像想通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你是怕以后欠她太多,还不起,她借口缠着你不放,对不对?’

  “我被她的话从半醉中惊醒,赶紧解释:‘不不,付姨,您别误会,我……’我没啥可说了。‘少林,我早就看出来,其实,你和仙仙并不是一路人。少林,我理解你,我去医院照顾你,把你接到家中护理你,这一切,并不是完全因为你和仙仙的关系。我是觉得你这孩子很老实,又善解人意,曾经那么热诚地帮我改诗,不厌其烦,我感激你。’‘不不,付姨,您太客气,我为您做的那点事,微不足道,不值一提。’我听了付姨的话连连摆手说。看着我局促不安的样子,付姨笑了,然后举起杯:‘来,少林,你能不能放开一些,别那么外道好不好?’她喝了一大口酒,接着又说,‘你不开心,我给你说个笑话吧。说有一只小鸡,刚下完蛋正觉得很饿的时候,主人扔给她一把谷子。小鸡很感激,说谢谢你,你真好,每天都喂我谷子吃,可这些谷子是要花很多钱的,我现在没钱,等我以后赚了钱一定还你。主人说:不用了,反正这些谷子都是卖鸡蛋的钱买来的。哈哈……你说好笑不好笑……’

  “付姨讲完这个故事,已笑得弯下腰捂起了肚子。我也被逗得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我忽然想起,自己也曾说过小鸡对主人说的话,那是我知道了付姨给我垫付医疗费的事之后,这样对她说的感激的话,她今天讲这个故事是不是在打趣我呀?想到这,我的脸红了,心里有些不舒服。付姨见我脸红了,笑得更加厉害,还指着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呢,呵……’听了她的话,我的脸更红了。笑了一会儿,付姨停下来,抹了一把笑出的眼泪,说:‘少林,很长一段时间没这么笑了,今天你陪我这么笑,你知道吗?这笑对我来说是用钱都买不来的,你知道,我多缺少笑,多孤独吗?’

  “说到这儿,她的眼圈红了,将头伏在桌子上,竟然抽泣起来。‘少林,’付姨一边哭一边说,‘少林,我从十岁就没了父母,只能只身一人闯荡江湖,我啥活都干过……我捡过破烂儿,当过洗碗工,卖过菜,卖过水果……后来,在我十九岁的时候,有一个大老板来买水果,他看中了我,于是,我的命运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从此以后,我什么也不用干了,吃香的,喝辣的。我高兴,我满足,我庆幸。你看少林,这人生其实很奇妙,从贫穷到富有,从低贱到高贵,只有那么一步,只隔着一个晚上的时间……’付姨说着停了下来,低头沉吟着,好像她正回忆着一些陈年往事,良久才将头发向脑后一甩,‘好了,不说这些了,今天难得高兴,来,我们跳舞!’说着一回手,将音响扭开了。

  “顿时,一曲轻松流畅的乐曲像泉水一般流淌着,付姨踩着乐曲的节奏,翩翩起舞。付姨身段苗条,曲线优美,再加上她今天只穿一身紧身内衣内裤,舞蹈起来,果然行云流水。一时间,我看得有些呆了,这时乐曲的节奏陡然变快,付姨的舞姿也随之加快,如轻风一般,团团飘旋,忽然飘到我身边,一伸手将我拉起,嘴里喊道:‘来,一起跳!’

  “我其实也很善舞,这时早已耐不住舞瘾,顺着付姨的手劲弹了起来,很快扭动肢腰,揉进音乐的节奏里。付姨没想到我的舞竟跳得这样好,一时兴起,与我揽腰缠腕,双起双飞,竟跳了一曲《梁祝》。我俩舞技皆佳,配合默契,一曲终了,余兴未尽,付姨竟双臂一张,将我抱住,咯咯而笑。顿时,一股女性特有的阴柔气息传遍我的全身,付姨那对极有弹性的丰乳紧贴在我的前胸,随着咯咯的娇笑,竟一颤一颤地传递着绵绵柔意。

  “我有些冲动和眩晕,但马上又慌乱起来,手轻轻一推,将付姨扶坐在沙发上。付姨仍然娇笑不已:‘哎呀——真开心啊,多少年没有这种感觉了。’她拍着发热的额头,其实此刻酒力上冲,她已经醉了,站起身,看见窗外夜色已深,她笑呵呵地说:‘少林,今天你走不成了,没车了,我也送不了你了。明天走吧!我呢,醉了,去睡了。’说着脚步踉跄,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我也有些头晕,望着窗外想,只顾喝酒取乐了,竟忘了时间,看来真走不成了。于是我也回了自己的房间,倒头便睡着了。

  “可是,睡到半夜的时候,我在睡梦中忽然觉得有一双手在我身上抚摩。我一下惊醒了,看见付姨正坐在我的床沿上,用手轻轻抚摩着我的前胸。此时,她只穿着一件淡白色睡衣,头发蓬松,脸现飞霞,正用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俯看着我的脸。‘你,付姨,你想做什么?’我腾地一下坐起身来,又惊又惧,瞪着双眼注视着她。

  “付姨目光迷蒙,望着我的脸,眼里闪着泪花,忽然一把将我搂住,嘴里气喘吁吁,声音颤抖:‘少林,少林,我忍不住了,我想要你!’顿时,我的脑里轰地一声,好像整个楼房都坍塌着向我砸来。一种本能的抵触立时化成一股巨力。我‘呼’的一下将她推开,霎时我对她所有的感恩,所有的敬爱,全都没有了。我愤怒了,向她大喊:‘付姨,你怎么能这样做,你对得起陈叔吗?’

  “付姨定了定神,冷笑一声:‘哼,陈叔,你陈叔现在难道不是正在搂着一个美女睡觉呢吗?你能保证不是这样吗,别以为我傻,我什么都清楚,他把我囚禁在这活棺材里,给我吃,给我喝,其实就是利用我给他照顾着女儿。从初中到高中,我车接车送,暖衣热饭,无微不至,现在上大学了,我才清闲了一些,而我得到了什么?他又是怎样对我的?一年见不到三次面,说是在做生意,搞事业,屁话!其实,在外面他说不准又搞了几个女人呢!他把我当成啥了?我也是人,我也需要七情六欲,他用这金碧辉煌的笼子将我圈住,让我在这里空守,慢慢地消耗着青春,慢慢地变老,……可我是人啊,不是鸟儿……’付姨说不下去了,她哭了起来。听她说完这些话,我心里也不禁为之一软,但怒气未消,我又气愤地说:‘可你对得起仙仙吗?她可是你女儿呀!’

  “‘不是,她只是我的养女。她从小就死了妈,在她十一岁的时候,我才成了她的后娘。这些年来,我一直照顾着她,直到现在,不然早被她爸开除了。我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因为你们以后不会走到一起,你不爱她,只是在敷衍她,我早就看出来了。所以,我已经想好了,你们必须断,不要陷得太深,继续下去,两败俱伤。你说句心里话,我说的是不是个理儿?’

  “我低下头,没有说话,其实她说得没错,我一点也不喜欢仙仙,和她来往,真是在敷衍她,说到底就是在欺骗她的感情。这些也不过就是因为她家很有钱,我在潜意识中对此有一种世俗的觊觎罢了,现在看来我真的是很卑鄙的一个人。尽管我常常自责内疚。而仙仙对我越好,这种感受就越深。今天被付姨点破,如梦初醒,我们真不能再继续下去了。看见我脸上的愧悔神色,付姨又开口了:‘少林,我知道你恨我,讨厌我,但我不怪你,我并不是坏女人,我也懂道德,不然,早就出去偷汉子了,还能等到今天?可是,我们总该为自己活着呀,人生才有几日活呀。所以我想好了,我也要争取自己的所爱,什么也不顾了,只要你能和我在一起,哪怕一夜也行,我就是死了,也能闭上眼睛了。’

  “听了她的话,我低头不语,心里乱极了。见我沉默良久,付姨也冷静了许多,她叹了口气,又说道:‘少林,不勉强你,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我的,你嫌我老,没文化,配不上你,是吧?唉,算了,由你去吧。’付姨说着又流下了眼泪,‘不过,明天你回校时请将这张卡带上。我发誓,这卡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当时,绝没有任何企图,只是我们相识一场,我送你的一个小小的礼物。’付姨站了起来,低声正色说道:‘明天,你走,我不送你了,我要好好地睡个早觉。’说完捂着脸哭着回卧室了,那声音很是伤心。

  “我软软地翻倒在床上,真想大声地哭,我搞不清,这世界是怎么了,是黑的还是红的?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我又是谁?来到这世上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活得这么累?这么没有主见?这样拖泥带水……我拿起那张储蓄卡,付姨的面容在我眼前沉浮着:她在医院照顾我时的慈祥,她跳舞时的优美,她的哀怨,她的牢骚,她刚说完的那些话,我觉得她其实是很可怜的。我又想起了家乡,我父亲的病,借亲属的钱,抬的钱……这一切搅扰在一起,在我脑海里翻腾着……

  “终于,我下定了决心,我要扔掉从前的我,做一个另外的我,一个我不认识的我。最后,我鼓起了勇气,爬起身,下了床,呆站了一会,然后悄悄地走到付姨的卧室前,轻轻地叩响她的门……

  “从此,我就走进了这扇门里,钻进了一个温馨的梦中,忘记了天上的太阳和星星……”

  (八)

  当少林一口气讲到这里的时候,他停住了话语,似乎在调整着情绪。

  我望着他,突然感到他是多么陌生,多么深不可测。

  我不能相信,一个我一向敬重的文静的朋友,竟然是一个吃软饭的下流的家伙。我想大骂他一顿,但看着他那思绪沉重的样子,我的话又在喉咙里凝住了。

  我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问:“后来呢,仙仙回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仙仙回来之后,我一方面抽时间继续和付姨幽会,而另一方面,我冷淡了仙仙,打算用逐渐降温的方式达到与她分手的目的。仙仙当然有所察觉,她虽然心不细,但不是傻子,终于,我和付姨的来往,让她嗅出了味道。一天夜里,我正和付姨在床上翻滚的时候,屋门突然打开了,当她看见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时,面孔上的惊疑和愤怒是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忘掉的:她张大嘴巴,睁大眼睛,脸色惨白,嘴唇发青并哆嗦着。呆立了几秒钟后,她就变成一头猛不可挡的母狮,嗷嗷地怪叫着,狠命地打了我一个耳光,又去揪付姨的头发。付姨一声不吭,默默忍受着她的厮打,脸上没有一点羞惭的表情,而是很坦然。我慌里慌张地穿上了衣裤,将仙仙抓在付姨头发上的手指掰开,并大声告诉她,我已不爱她,我爱付姨,她才止住了哭闹,像泥人一样呆愣了片刻,最后突然一声尖叫,一头撞进自己的房间,将门闩一扣,大哭不止。我木然地望着付姨不知所措,付姨理了理蓬乱的头发,向我挥了挥手,示意我离开,回学校去。她说:‘该发生的,迟早得发生,你别怕,回去,这里有我呢,仙仙最终会想开的。’

  “我望了她一眼,只能怀着负罪的心情,悔恨地回到校舍。我一夜间羞惭、懊恨不已,第二天竟大病一场,起不了床了。我最担心的是仙仙闹到学校,把事情一传开,我只能去选择自杀,才能逃避那幽幽众口的斥责。但出乎我的意料,一切都那么平静,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仙仙两天都没来上学,电话也不通,老师就派两个知道仙仙家的同学去找,结果回来说,仙仙不知道怎么了,将自己反锁在屋里,谁也不肯见。

  “付姨就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天中午,突然给我发来了一个信息,内容是这样的:少林,谢谢你给了我一段情爱,不管是真是假,我都将铭记在心,至死不忘。你走了之后,仙仙一气之下,给她爹打了电话,说我在家偷汉子。阿山连夜乘机飞回,暴怒之下,将我打得遍体鳞伤,还逼问奸夫是谁,我死也不说。最后,他也不想问了,干脆搜出我身上所有现金和储蓄卡,只扔给我几件衣服,就把我撵出门,真是太绝情了。你放心,仙仙也没有说出你的名字,只说不认识,是怕丢人呢,还是对你仍然旧情难忘,存心想保护你,这就不得而知了。你放心地学习吧,把什么都忘掉,不要自责,也不要内疚,因为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是干净的,在他们面前,你应该坦然。至于我,也请你把我早早地忘掉,我现在虽然什么都没有了,已成了乞丐,但我不后侮,因为我原来就是这个样子,我说过,富贵贫贱只有一步之遥,没什么可惜的。只是令我欣慰的是,我曾经拥有过你,一个我最最喜欢的小男孩,此生足矣,再无他求——再见了,我的小宝贝,请永远忘记我……一个不知道羞耻的女人。

  “读完了这条信息,我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一种不祥的预感牵扰着我。果然,我的预感在事发的第三天早晨得到验证。这天,我在学校食堂正闷闷地吃早饭,忽然电视里报道了一条新闻,是发生在江北岸边的一个自杀事件,说有一名身份不明的中年女子,昨天下午从江桥上投入了松花江,目击人报了警,可是警察赶来也只能望江兴叹,自杀者早已没了踪影。而此时正是江水汛期,想要寻到死者绝非易事,警察和群众沿江边找了一个上午也没有下落,只是在江桥下的一株水草里,打捞上一个小小的皮包,里面装了几件女人的衣服,另外,还有一个蓝色的笔记本……看到这儿我的心一沉,我分明地看见当人们将那还没有被完全洇湿的小本子打开时,那小本扉页的右下角,正写着‘灰妹’两个字。我的饭再也吃不下去了,我抑制住巨大的悲痛,逃出了宿舍,跑到一个没人的角落,放声大哭:‘我混蛋,我畜生,我不是人!’”

  少林说到这儿,又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放声大哭,他用手撕着头发,骂着自己:“我是混蛋!”这时我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一拳将少林掀翻在草地上,还向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我愤怒至极,指着少林的鼻子,声色俱厉:“你将来怎么办,你将怎样面对仙仙?怎样面对死去的付姨?”我吼道。

  少林停止了哭泣,从草地上坐了起来,喘息一会儿,调解了一下心神,缓声说道:“想不到,我一时的贪念和放纵,竟然同时伤害了两个深爱我的女人,一个自闭家门形同木偶,一个投身大江,尸影皆无,而她们都是为情所害,为情所伤。而这个玩情的人为什么竟然是我?我怎么了,我都做了些什么呀?”少林的情绪又有些失控。“行啦,”我喝止了他,“别自责了,说说你打算怎么办?”我向他发问。

  少林沉吟片刻,抹了一把眼角的泪痕,幽声说道:“我想好了,我要休学,出去找工作,我想用血汗换来的干净钱去还家里的外债,去养我的爹娘,堂堂正正地做一回人。对于仙仙我是没脸面再去见她,我想拜托你,帮我去劝劝她,让她从痛苦中走出来,就说为我这样的人是不值的,请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另外,我交给你的那张卡,还给她,虽然那是付姨给的,但毕竟是她家的,那钱我没有动,里面有三万元钱,密码是她身份证的后六位。以后我还要陆续给她汇钱,因为除了这三万元之外,我还欠她许多呢,请她务必要接受,因为,这样我的心里才能好受一些。对于付姨,这个可怜的女人,无亲无友,她是因我而死,我虽然无法再挽回她的生命,但我已决定,每年都要到松花江边给她烧纸来祭奠她……”

  (九)

  清晨,火车站的月台上,我和同寝的其他四个哥们儿来给少林送行,少林已上了火车,面色还是那么忧戚。直到火车开动的一刹那,少林才突然将头探出车窗,在列车尖厉的汽笛声中,用力地向我们挥着手:“再见了!”他大声喊着,可他的声音立刻又被轰响的车轮声吞没了,我们只看见他的眼中蒙满了泪水。

  仙仙毕竟是个开朗的女孩,在我的劝说下,她已经走出家门,回到校园开始了繁忙的学习,时间不久,我又见她和从前一样说说笑笑了,大概她早已忘记曾经发生的一切。

  而她们家的别墅小楼里,已经换了新的女主人,听说比付姨还要年轻和漂亮。

  少林回老家,在一个矿场里做了采石工,虽然很辛苦,收入却是很可观。昨天他打来了电话,说他已凑够了那笔抬款,打算下个月就还清。

  时光如流,我们的生活里每天都在发生着新的故事。

  而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人们发现每到七月十五这天,在松花江边,都有一个年轻人来这里焚香烧纸,向着大江默默祷告。谁也不知他在祭奠着谁,而只有那东流的江水还记得,在那些逝去的岁月里,曾经发生过怎样悲哀的故事。

  责任编辑 成 林

  插图葛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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