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坡的小男人(2)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狐狸坡
  • 发布时间:2010-10-25 16:21
  钢蛋子直摆手说:“快招呼猴子哥出来,后屯的杠子爷死了。”

  板兰娘一惊,忙问:“是不是畏罪自杀?是喝药还是上吊?他不能死啊!”她皱着眉头百思不解,一脸痛苦的样子。

  钢蛋子说:“猴嫂,人都死了,积点嘴德吧。是喝酒喝死的。”

  猴子光着膀子提着上衣,从屋中跑出,跟在钢蛋子身后,一溜烟往坡后去了。猴子到时,乡里派出所的正在搜,恨不得挖地三尺,但是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只好和乡民政助理一起走了。老成在那儿,十八户本来就人家少,何况这杠子爷平时也不是省油的灯,所以只有四五个年龄大的爷们儿在场。

  杠子爷死得很坦然,临死前手里还握着能装二斤多酒的罐头瓶子,里面还有一半的酒没喝完呢,桌上的铝盆还盛着没有吃完的鸡肉。

  乡上来的说了,是自然死亡。娘的酒还没喝完呢。杠子爷没个亲属,家是哪儿的也不知。乡政助理临走时,跟老成低声说,找两块板钉个箱子在林地里一埋,省火化费了。

  半上午的时间,四五个人笨手笨脚,好歹糊弄个箱子,人往里一塞,找了个松软好挖土的地方挖了个坑,埋了。没人戴孝,没有人扛幡。要不是老成买了捆黄纸,恐怕杠子爷连到阴曹地府的路费都没有。

  完事了,老成一人一盒三元的黄梅烟,算是招待了。可是猴子并不回家,而是又到杠子爷家转了一圈。钢蛋子说你干吗?想偷点啥呀?

  猴子说你不懂,你过来帮我找找东西。他俩就在杠子爷的院子里找啊。猴子拿着把铁锹,终于在园子角的葱茏的土里,翻出了金红公鸡的翎。猴子骂道:“操你祖宗的,该死的老东西,竟偷到爷爷家来了。”

  钢蛋子说:“吃点吃点吧,你家那么多的鸡。再说杠子爷也是死在你家那彪娘们儿手里。”

  猴子顺手给了他一巴掌。钢蛋子一缩头,继续嘞嘞着:“杠子爷自从派出所来查枪后,就闷闷不乐,天天拼命喝酒,喝多了,就光着膀子站在屯口骂大街。他骂狗日的死肥婆,爷爷早晚要用枪崩了你。”

  猴子回来了,愁眉苦脸,黑着脸像霜打了似的,蹲在窗前,呆呆看着地皮,不吱声。

  板兰娘生气了,骂道:“是你爹是你爷还是你祖宗死了,你这副鬼相。”

  猴子白了她一眼,嘟囔着说:“人活着他妈有啥意思,没儿没女的,死不像个死样,戴孝扛幡的都没有,过节连烧纸的都没有。”

  他的话如一枚钢针,正扎在板兰娘的心口窝上,她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俩人丢魂了似的,呆坐着。

  二驴子把车已开到院门口了,“滴滴”按着喇叭,两个人无精打采地起来,往车上搬谷袋子。

  打完谷子,板兰娘坐着二驴子的三轮车在回来的路上,后面一个三轮子追上来。原来是来找春花做衣服的李二光腚村的腰子和腰子媳妇大翠。大翠是个嘴尖舌快、好扯闲话的娘们儿,人不坏,挺直性的,就是话痨。板兰娘说不过她,但是喜欢听她扯那东屯子搞破鞋、西村子扯犊子的事。俩人碰到一起,大翠那张破嘴,上下一开一合,准能扯出些让板兰娘从没听到过、但又笑得前仰后合的馊巴事。

  量完尺寸,大翠让腰子把车开到板兰娘门口。大翠进屋时,猴子出去陪腰子闲聊去了。

  板兰娘早就点起了灶子,“哗哗”地用铲子炒起了葵花子。大翠坐在炕上,一边夸着板兰娘屋里屋外收拾得规整干净,一边抻着脖子向窗外望着沸沸腾腾的鸡群,嘴上“叭叭”不停地赞叹着。

  葵花子炒熟了,板兰娘用簸箕装了,拿到外面,簸一簸,转身到屋,“哗”地一声扬到炕席上,糊香糊香的气味涨满了屋。

  两个娘们儿片着腿斜坐在炕沿上,边“咔吧咔吧”嗑着瓜子,边闲聊着。大翠说:“板兰娘,你听说在一品村有件可怜的事吗?”

  “不就是老葛他们乡政府在那儿办公的村吗?咋了?”板兰娘睁大眼睛问。

  大翠一本正经地说:“那村有个叫王罗锅子的,是我家腰子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姑夫。他表姑父家有一个儿子叫栓子,前年出车祸死了,剩下媳妇和一个两岁的男孩子。不久,栓子的妈想儿子想疯了。谁知那媳妇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竟扔下有残疾的老公公、疯了的婆婆和一个不懂事的娃,跟着栓子的师兄,跑到南方去了。可是屋漏偏遭连夜雨,那个罗锅子的疯婆子,看孩子没有看住,孩子掉到了菜窖里,把一条腿摔断了。图了省钱,找了乡上一个土大夫接骨,孩子好了之后,走路一歪一歪的,踮脚。你说这王罗锅子七十多岁的人了,真是命苦。”板兰娘性格硬但心却软,被她讲得连连叹气,眼泪直在眼圈转。

  正说着,大翠一扬胳膊,“砰”跳到地上了。板兰娘被她吓了一跳,也跟着跳到了地上。

  大翠说:“快,口渴!”

  板兰娘说:“开水?”

  大翠一摆手,提起了水勺子,舀了一瓢水,一扬脖“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喘了几口粗气,又坐在炕沿上讲起来:“这老罗锅天天这个愁啊,顾小顾不了老的,眼看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越老罗锅越严重了,头都快贴着地皮了,自己都强活,更何况是养小孩了。”

  “那还不给小孩找个好人家?”板兰娘睁大了眼睛问。

  “找了,能不找吗?城里来了几户人家,都嫌那孩子跛,但是……”

  之后,尽管大翠“呜哩哇啦”唾沫星子乱飞,又讲了好多绯闻趣事,可是板兰娘低着头,只是看着炕席花子,呆呆地一言不发,愣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大翠说着,又像犯精神病似的,胳膊又一扬,“噌”地跳到地上:“我得回家做饭去了。”说完人己蹿到门口,往出迈腿了。

  板兰娘这才缓过神来,说:“别走呀,我给你们两口子杀只大公鸡吃。”

  大翠“嘎嘎”地笑开了:“你这鸡留着过年出泡好钱吧。”说着人已到了院外。

  板兰娘好像心中什么事终于拿准主意了似的,对大翠说:“等一会有话对你说。”

  大翠疑惑地转过身来问:“快说呀,吞吞吐吐不是你的性子。”

  板兰娘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明天就麻烦你家腰子,开三轮子给跑一趟乡上,一是我把葛乡长的小米给送去,二是你跟我去一趟王罗锅子家去看看,我对那孩子有些动心了。”

  大翠张着嘴愣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仔细地贴在板兰娘脸旁看了好一会说:“真有你的,想不到啊!好事,好事!当积德了。”

  第二天,板兰娘早早地起来了,用红木梳把头梳得油光,在脑后挽了一个漂亮的发髻,又在上面插了一根粉红的发簪。脸上淡淡地抹了一层粉,从柜里翻出了一件米黄色的毛料风衣。只是裤子找来找去没有合体的,不是伸不进腿,就是穿上了拉不上拉链。她只好选了一条棉料的石墨蓝色的裤子,勉强拉上一半拉链,没办法,就把粉毛衣往下抻。之后,照了镜子偷偷地抹了两下口红,又从锁着的柜里找出了身份证,点出了一千元钱。

  她告诉猴子好好看家,她去给他接儿子去。然后,就和大翠坐着腰子开的三轮子,拉着三袋子小米,“突突”一阵黑烟飞快地出村了。

  猴子见他们远去了,从仓房的木箱下面翻出了个黑塑料包,打开了,里面是用透明塑料袋装的粉内衣。猴子把它塞到腋下,飞快地向村东春花家奔去。春花正在给大翠做风衣,见猴子蹿进来吓了一跳。猴子把衣服里的粉东西掏出来,塞到春花手里说:“大马打工啥时回来?”

  春花拿着那袋里的粉衣物,笑吟吟地说:“年底。板兰娘呢?”他说:“乡上去了。”

  她说:“哥就是聪明,花钱不多,事办得讨人喜欢。”

  猴子趁机将手塞进那女人的胸前,用手细摸那女人白面团似的奶子。

  那女人留些机警,光着白脚丫,趿拉着粉大绒的拖鞋,往前走几步把门反插了。

  任凭那两只猴手在胸前搅来搅去,她只是轻轻喘息着,用手轻抚猴子的背。猴子突然跪在春花的面前,搬起了春花的白白脚丫狂吮起来。他边吮边含混不清地说,春花,这辈子我活得太损了,没有人看上我。

  那女人陶醉了,脸泛着潮红。猴子悄悄解开她的腰带,慢慢往下褪着裤子,露出白玉一般圆圆的臀,微微向后翘着。猴子急忙也解了裤带,可是不一会又脸红地系上腰带,低着头羞愧不语。

  春花麻利地系上腰带,问:“咋了?”

  猴子低着头,夹着裆说:“它比我还急,先跑了。”

  春花笑着说,真熊。她不开玩笑了,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他的手说:“哥,别再做那些见不得天的事了,杠子爷就是遭报应了。晚上我孤身一个睡不着觉,关着灯看窗外,看到杠子爷来咱村偷鸡摸狗了。能答应我别跟他学吗?”

  猴子愣了老半天,猛地挣开她的手,低着头开门,落荒而逃。

  六

  猴子一跑到家,傻了!明明是院门锁着,怎么就开了?

  大门开了缝,鸡已跑出了二三十只。跑出来的鸡,有了板兰娘的性格,根本不把男主子看在眼里,眼神充满戏弄,跳起来不慌不忙,走起来摇晃着屁股不快不慢。他忙乎了半天才把这群叛逆分子赶回院内。清点鸡数,猴子脸上的汗“哗”地下来了。一数少三只,再数少四只。他不敢查了,锁上院门,出去找。他以自家为中心,找了好几圈,也没有找到。

  板兰娘到家时天都快黑了,是打着红色面包车回来的。满身的酒气,红彤彤的脸,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大、剃着秃脑袋脑后还留一绺头发、乌黑的大眼睛的小男孩。她身后还背着孩子穿的吃的一大包东西。

  猴子正躺在炕上,心里七上八下地怕板兰娘回来数鸡,见她抱回来个孩子,就“噌”地一声跟到地上,去接那孩子。

  板兰娘向着孩子说,石头叫爸爸。那孩子嘴里喊着大八八,两只小手一伸扑过去,照准猴子的鼻子就咬一口,咬得猴子直痒痒。他把小石头举起来,照着孩子的小脸一顿乱亲。孩子被亲哭了,又扑回板兰娘的怀里。

  板兰娘带着醉意,把奶子露出来让孩子吮。孩子不哭了。她对猴子说,一到罗锅子家,这孩子就用乌溜溜的大眼睛盯住我,然后咧着小嘴向我笑,笑得口水流在小衣服上一片。我心头一热,哭了,一把抱过去,亲他,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儿。老罗锅看我哭了,夸我是个心善的人,不会让孩子遭罪。我给老罗锅子扔下五百元钱,人家不要,说不能拿孙子卖钱,只要孩子享福,死就闭上眼睛了。我当时给老人家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随后就找葛乡长,找管民政的,给孩子办了收养手续。

  板兰娘没提葛乡长招待喝酒的事,怕猴子生气。她给石头用开水冲了奶粉,两口子逗着孩子“嘎嘎”笑着。夜空里,左邻右舍都听得真切。

  早晨,板兰娘和猴子早早地起来,扫院子喂鸡。那孩子也乖,听到外面鸡叫人笑的,光着小屁股,一颠一颠地出来挺着小鸡子饱饱地撒了泡尿。深秋的天,有些寒了,孩子打了个冷颤。板兰娘忙跑过来把孩子塞到怀里,用两个大奶子温暖着。石头尽情地摸着他这大妈妈丰满的奶子,用小牙咬着板兰娘的鼻子。板兰娘目光有些湿润,把孩子抱得紧紧的。

  猴子也怕孩子冻着,忙着回屋把板兰娘的大毛衣取来,给他们娘俩围上。村上的夜晚,风都会传闲话,只这一夜,全村的爷们儿和娘们儿就知道,板兰娘昨天带回了个儿子来。东院的花子婶、前院的二狗媳妇、三胖子妈、五柱的奶奶,又都头不梳、脸不洗地来了,围着院墙“叽叽喳喳”像一群喜鹊似的,说笑不停。当说到孩子有些残疾时,板兰娘又哭了。哭着哭着,她停了下来,眼睛瞅着鸡群好像又中了邪。

  她擦了把眼泪,把孩子用毛衣裹着,让猴子抱着。她在鸡群中来回逡巡着。她突然炸雷般喊道:“猴子,我那芦花大公鸡呢?怎么又少了四只?”

  院外的人,纷纷抻了脖子往院内鸡群里看,好像她们也知道有多少只鸡似的。猴子大脑一片空白,哆嗦着抱着孩子。

  板兰娘恢复了常态,接过孩子对众人说,我这鸡架封得这么严实,难道这狐狸真是成仙了?她让猴子去外面转转找找。

  猴子也想,这几只玩意能跑哪去呢?还是上村后的坡上坡下去看看,因为树丛里有蚂蚱、蛐蛐、蝗虫什么的。不知不觉,他一路小跑到了后坡,找着找着,杂草树荫中,真看到了芦花的鸡尾巴。他跑过去伸手一捡,只剩鸡翅膀、鸡尾的羽翎和一些碎毛了。他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昨天怎么就没有锁门呢?要是这鸡给春花吃不是更美吗!他沮丧了,抓起这些物什回家报告去了。

  板兰娘很生气,但是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丧失理智地发作。因为她是一村之治保主任。狐狸村这么大,治安工作千头万绪,尤其是黑枪这个大案还没有破,上不能辜负葛副乡长的厚望,下不能对不起狐狸村的百姓。一定要稳。

  开会,还是开会。老成列席参加,喊上三个联防组长。会议是在老成家开的。大家真觉得是个问题了,因为板兰娘家丢了八只鸡了。村上带毛的小鸡小鸭什么的,自由散漫,满村乱走,没有一点纪律,但都知道回家。谁家还没丢过一只半只的呢?都不当回事。但像板兰娘家这种丢法还是少有的。

  这时郭大德子发言了,说,他家附近前一阵子,也都丢了鸡、狗和羊什么的,但是,没丢那么多的鸡。板兰娘说咱们今天就讨论鸡和狐狸,不谈狗羊什么的。老成说,你还是用你那玩艺给你姐夫老葛拨楞一个,问问他这狐狸能否打得。

  板兰娘从裤兜子里掏出那大玩意,用粗手指头一顿拨,“滋滋”通了。“你好!哪位?”

  “你好!姐夫,葛乡长,我是狐狸坡村的治保主任胡一珍。”“你好,小胡同志,是关于枪的案子有眉目了吗?”

  “不是,是狐狸坡后林子,出现了狐狸,现在已经吃了百姓家十多只鸡,这狐狸能打吧。”

  “瞎扯,从来没有听说过狐狸坡有狐狸。”那边手机“嘟嘟”地挂了。板兰娘拿着手机愣住了。

  老成笑了,对李二山说,你和板兰娘留下,大德子你们就先回去吧。

  待那两人走后,老成对二山说,你人老实厚成,跟在板兰娘身后当个助手,下次我和葛乡长说给你个治保副主任当当。他又对板兰娘说,你这傻子,乡长说没有,就是默许可以杀了,还问个屁了。咱们三个就是这村的治保委员会成员,今天就定了打狐狸的事,但得由你家猴子去做,他是下夹子、下套子,不管。费用百十来块钱,先记上一起算。咱们都心知肚明你家猴子对这一行太熟了。枪案破了,也记猴子一功。

  板兰娘自然不能失了治保主任的威风,听老成讲完之后,她皱着眉头说:“杠子爷死了线索断了,咱们怎么也得去杠子爷家亲自搜一搜。”

  老成点头了。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向杠子爷家开去,一无结果后,各自讪讪地回家了。

  板兰娘板着脸回家郑重地对猴子交代任务!

  猴子越发烦恼了:“你官当得多大呀?怎么连家里人也布置起任务了。”

  板兰娘脸上突然有了笑容,说:“村里可以出百十来块的买器具钱。另外,枪案破了有你的奖励。”她又补充道,“刚才所说的钱一律全归猴子支配。”

  板兰娘皮笑肉不笑地狠狠丢了一句:“如果家里再丢鸡,你就得上仓房去睡。”猴子急了,说:“你这是什么他妈治保主任,自己家的鸡丢了,熊自己家人。”板兰娘笑了,说:“我不让你上炕可以吧。以后你别沾边,我天天搂着儿子睡。”猴子伸手,说:“钱?”

  板兰娘这次倒很痛快,飞快地打开了锁着的柜,翻出个皮包,从里面摸出了一张大票,塞到猴子的手中。

  猴子翻出了旧皮袄,又在院子中找了个原来装小鸡崽的、一米见方的铁丝笼子。

  他让板兰娘给他炒个茄丝,煎了个鸡蛋,自己喝了二两。

  猴子见西天上的太阳快落下去了,就从鸡群中抓了两只鸡塞到鸡笼子里,提着它向村后的林地里走去。

  七

  深秋,草叶有些枯黄,好像老天已经偷偷地下了霜,但树木的景色依旧迷人。猴子找到联防队员搭的窝棚,放下鸡笼子坐在那里。歇了片刻,他看看四下没有人,就向杠子爷说的那口井走去。

  搬走上面的砖头瓦块,打开了井盖,枪还在,被一层油布包着,还有一瓷壶火药和一塑料袋铅砂。

  猴子又向周围望去,没有人走动。他拿起枪和瓷壶,飞快地向窝棚跑去。他一边紧张地向周围看着,一边熟练地装药,用枪捻子把药顶实成了,装上枪砂,把枪藏在窝棚的草席下面。

  他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月亮已升到半空中。月光泻进林子里,明一块,暗一块。风吹来冷冷的树木的清香,这种清香不同于田地里的香。田野里的香是那么醇,容易使人醉,使人想到家。而林子里的香,却使人清醒,使人回想过多的事情。他听到远处树上什么鸟在“咕咕”叫,是夜猫子?他想不起来了,反正他没什么怕的,当年净干这种野外打猎偷狗的事。

  笼子里的鸡却没有叫,他用一块石头打了一下,鸡不情愿地“咯咯”叫了两声。

  他拿出枪伏下,瞄准,等候。

  不知为什么,在散碎如银的月光下,他好像看到自己的母亲缓缓地走过来。白点蓝底上衣,青色散角裤子,头发依旧光鲜照人。母亲的形象是那么生动。他反思了这么多年,有时想过母亲但又很快把她忘了。他是梦生。母亲在怀他的时候,父亲就得病死了,好像是胃出血。所以自从他记事起,就记得母亲的身边有太多的伯伯、舅舅、叔叔。他嘴硬,母亲也由他去。但是他的口袋,总有伯伯、舅舅们给的硬币,让他买东西吃。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和妈妈都不喜欢他在家。在小伙伴中他很富有,口袋中有各样颜色的糖块,但是所有的妈妈都不让孩子跟他玩。他很奇怪,不明白,问妈妈,她没时间回答,有空总是给不认识或认识的伯伯、舅舅、叔叔,讲各种好听的笑话。但是这种笑话,是不让孩子听的。大了,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但是他懂事太晚了,

  他知道母亲是在做见不得人的事,但是他没办法,因为他二十岁的时候,母亲已经改嫁三次了。他什么也不会,锄地、赶车……屁也不懂。没有钱就向后佬要。没有,就砸东西。母亲在他快三十的时候,死在第五家老头子的枕边。告诉他了,他没有去。他想忘记过去的事。如果当初不是那样,今天……

  突然,前面的草动了一下,一对尖尖的耳朵。真是狐狸,尖嘴大耳,长身短腿,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大尾巴。他太熟悉了,几年前,他认识杠子爷时,就在这林地用夹子夹住过这东西。他屏息,吸气,但是心还是“咚咚”地跳。他瞄准,举枪。那东西全然不知,围着鸡笼子嗅着。瞄着,瞄着,那东西竟然走到月光之下,全身棕红色,耳皆是黑的。他激动了,准备扣动扳机。恍惚那狐狸的脸竟变成母亲的脸,白净净的,笑着看他。他惊呆了,举着枪,看着母亲一步步离去。他醒来时,太阳已升起老高了,林子里朦胧着橙色。虽然深秋天气很凉,但林中的鸟们不乏歌者,尽管放歌,“嘀啾嘀啾”地忘情地唱着。猴子把枪又藏在了老地方,提着鸡笼子,疲惫地向埋着杠子爷的地方望了一眼,懒懒地回家了。第二天,天将黑时,猴子才来了,先拿出枪,到了窝棚之后,伏着,早早地把枪探出,不停地用一根木棍子敲打着铁笼子。

  这夜,风好像疲惫了,听不到它一点的声音。林子静得连树叶落下来都听得到,偶尔有好像林鼠或者野兔偷偷走过的“沙沙”声。暗夜中的鸟鸣,声音拖得长,节奏慢,单调,平板。朦朦胧胧中,突然听到近处的森林里,有一种鸟“嘎嘎”地发出一阵怪叫。别的鸟儿突然停止了鸣叫。它们知道这可能是夜猫子或鸟鹰之类的在搜寻猎物。

  月光淡淡的,竟有些懒洋洋的,让人发倦。他眯起了眼睛,紧盯着前方。他不知不觉想起了板兰娘。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像杠子爷说的,没骨气倒插到那样的女人家生活。他从来没有正眼看她。也许是不敢看,但更多是不想看。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她,更谈不上城里人说的爱。就是与她做那种事,也是因为身体的需要。她从来没有疼过自己,更谈不上体贴。她每天就像驴一样地嚎叫着。她要那种事时,更谈不上娘们儿的柔顺,狗日的就是恶心。她想要了,不管他睡与否,把他扯过来,像狗啃骨头一样,不管是脸和屁股,一顿咬,然后就扯他的内裤,翻身上马骑上去,乌哩哇啦地一顿怪叫。她除了供吃供穿,没给他过一分钱,就是买盐买醋,也都算到骨头里了。就是因为她这样,满村的人才不正眼看自己。

  散碎月光下,突然,他看到那对尖尖大耳朵、尖尖的嘴巴,又出现了。一块光斑照在它身上,绒毛看得清清楚楚。

  他屏住呼吸,举枪,瞄准。怎么后面又出现了一对小耳朵、小嘴巴。他愣了,仔细看,是一只小狐狸:这是母子或母女俩。小狐狸很淘气,用前爪不停地挠着鸡笼子。两只鸡“嘎嘎嘎”惊恐地叫着。

  他举着枪,瞄准,手指头却离开了扳机。他想,这个糊涂的母狐狸,为什么带着孩子来到这个是非之地。打不打,他心里更没有谱了。

  他继续瞄准,手又搭上扳机。可是那只母狐狸却变成了春花,笑吟吟地看着他。他说不上是哪一年哪一天喜欢上她的。从认识的那一刻,他就不敢正眼看她,与她说话,手脚都没地方放,也从没有对她说过一句戏弄的话。他越是局促不安,她就越不安宁地笑,她越笑,他心就越慌。村中的娘们儿大都有个怪癖。她们不让自家的爷们儿接触春花,而她们却喜欢上春花那里缝这做那。表面上夸春花活好手巧,背后却骂人家骚狐狸。猴子口袋中,从没有过钱,有,也是偷那娘们儿的,或者偷着与杠子爷打狗打野鸡,拿到市上卖得到的。他的这点财富,基本上都是给春花买袜子、乳罩、内衣什么的。每一次送给她,她都是一阵惊喜。可以说春花是狐狸村唯一把他当做人,不,当做男人的人。想到这他更恨自己不争气,没有男人样,辜负她看他时的眼神。

  他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凉气,夜里林子中的空气清芳入体,不像白天的空气飘浮,而是沉甸有质,浸入肢体中使人一振。那“娘儿俩”还在围着笼子不停地转。他懒得去想开不开枪的事了,眼前好像春花带着小石头在转悠。小狐狸的脸,竟变成小石头长着乌溜溜的一对大眼睛的脸。他放下枪,向她们娘儿俩走去。

  那“娘儿俩”见有响动,瞬间消失在林子里。

  马猴就一直坐在窝棚那儿,似睡非睡,似思非思。

  天放亮了,林子里草叶、树叶,潮漉漉的,似霜又似雾。

  太阳渐渐升高了,灰蒙的渐变成明朗,一切又是那么明晰,一草一木,历历在眼。马猴举起了枪,勾动了扳机,“砰”,沉闷的枪声,在林子中回荡。

  一群鸟被惊动了,“噼呖啪啦”扇动着翅膀飞了起来。

  他把枪倒过来,握着枪筒照着一棵粗壮的树干狠狠地摔去,一下,两下……他把枪管扔在乱草里,提了鸡笼子往前走去。

  太阳的光线,斑斑驳驳,照得林子里的树,风姿万千。

  这些年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可是从没有仔细看过这身边的景色。他深吸了一口树木清香之气,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惬意和脱胎换骨的飘然。

  回到家,板兰娘正在给石头喂奶粉。她问打着了吗?他没有看她,说了句,狗屁都没有。

  他躺在炕上要睡去。她说,先吃了再睡。

  他有一丝感动,闭着眼睛躺在炕上好一会儿,才说窝棚不远处草丛里,好像是枪,别当别人说是我看见的。

  狐狸坡治保主任胡一珍在坡后找到了枪,这爆炸性新闻轰动了全乡。乡里马上打报告报到县里。接着县里又派来了记者采访。一顿“咔咔”照相,上县小报了,是板兰娘肥厚的身板,在白桦树旁寻找着什么。还有张板兰娘喂鸡的照片,三号的黑体字,写着狐狸坡女巾帼,勇破山杠子持枪偷狗案。

  接着是乡里、县里开了表彰大会。板兰娘披红戴花,作报告。县里、乡里又各奖了一千元钱。

  板兰娘又去了趟县报社,给采访的记者带去了四只鸡,借机会又求小记者帮她卖她的绿色环保本地鸡。小记者见板兰娘是个挺豪气的女人,就往几个单位和酒店打了电话。

  板兰娘出名了,人和鸡都上报纸有了名气,她的二百多只鸡,很快就被什么税务局、卫生局等,办福利要了一部分,剩余的被天香等几家酒店包了。板兰娘脸上乐开了花,鸡卖了个好价钱。

  不久,狐狸坡的村书记陈宝被免了,由老成担任。板兰娘当选为村主任,李二山当上治保主任。

  样板村来年建村办公室的五万块红砖,也如期运到了。

  猴子托送信的老梁找关系,在县邮局找了份经警的差事,任凭板兰娘怎么阻拦,也没拦住他。他说挣钱给石头治腿。

  他走前,到春花那儿告诉一声,以后会托送信的老梁给她捎东西的。

  责任编辑咏红

  插图薛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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