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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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9-07 11:12
爷爷被胡子绑架
如花似玉是我两个姑姑的名字。关于她们的故事,还得从我爷马有才被江北胡子绑票那年讲起。
那时候,我家住在哈尔滨傅家甸东边十余华里的一个小屯子,叫韩家洼子。我家是从山东那边逃荒来的,人称山东马家。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里,我爷马有才到松花江边洗澡纳凉,因为贪图江边的凉爽舒适,一直呆到小半夜也不肯离开。就在他穿好衣裳准备回家时,突然有几只野鸭子从草丛中扑棱棱飞起。他朝江面看,见一艘舢板子正从江北嗖嗖地划来,把江面上的月亮冲得七零八碎。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那船就靠岸了。
我爷转身想走,却被船上的汉子叫住。汉子说,爷们儿,打听个事,你知道屯子里的山东马家吗?
我爷下意识地问,你找我家干啥?
那两个汉子对视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老子真他妈走字儿啊,正想老婆那半拉屁股呢,小姨子就来了。
我爷还没听明白他们说的啥,就被一个麻袋兜住了。麻袋里的酒糟味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被扔到船上。舢板子箭一样朝江北松浦方向划去。
直到第二天中午,我家才得到消息,我爷被江北松浦的胡子绑票了。
妈拉个巴子的!马山东子得知儿子被绑了票,只骂了一句,就闷头抽起烟来,再不出声。
屯子里的人管我太爷叫马山东子。这老爷子为人倔强,平时不说话,可一张口就能把人直挺挺地撞到南墙上。
赎金是三百块大洋,三十亩熟地的钱!
我太爷马山东子心疼啊!他苦熬苦业几十年置下的田地,那胡子一句话,说没就没了?他梗着脖子,说啥也不吐口。
那一年,如花十五岁,似玉十七岁。
我爷马有才被藏在江北松浦一个江岔子边的空房子里。胡子在炕面子上掏个洞,把他胳膊以下的身子塞进炕洞子里,两条胳膊平分开,用手指头粗的麻绳分别绑在两个杠子上,让他一动不能动。白天日头晒,晚上蚊虫叮咬,我爷不停地摆着头,也无法赶走一层又一层的苍蝇和蚊子,他真想马上死去,再不遭这份罪了。可是,任他喊任他叫任他骂,胡子们根本不理他。他们就像在看一头等待挨刀的猪,脸上堆着期待和满足的笑。头头说,别急嘛,你爹马山东子正张罗卖地给你凑钱呢!除了你们屯长韩秃爪子没人买得起你家的地,这下,韩秃爪子也要发笔小财了,胡子们哈哈笑。
韩秃爪子是韩家洼子的屯长。韩姓是韩家洼子的大户,韩秃爪子不大瞧得起山东马家,那几十垧薄地,在韩秃爪子眼里不算个毬,可又瞅着难受。这下,马山东子的儿子马有才被江北胡子绑了票,韩秃爪子就等着马山东子上门求他买地赎儿子。
可等来等去,马山东子那里却没一点儿声响。
我太奶在卖地这件事上说服不了我太爷,没办法,只得领着我奶,两个小脚女人天天到村头去拜树神。
村头有棵老榆树,孤零零地,说不上有多少年了。当年第一个闯关东的人来到韩家洼子,茫茫的荒野上就有这棵老榆树。老榆树的树冠夏天时郁郁葱葱,像一把大伞,遮天盖地,冬天时枝杈分张,像一只大手,伸向天空。树干弯曲虬劲,四五个人也合抱不过来,光是那凸出的节痕,就有小锅底那么大,颜色是黑的,黑得让人害怕。树下盘根错节,像老人干枯的手背上凸起的血管。树枝上挂满了红布条,密密麻麻随风飘曳,一眼望去,让人有种晕眩的感觉。韩家洼子每有孩子出生,都要到树下膜拜,男孩在树上挂一支木制的弓箭,女孩在树上挂朵小红花,拜树神为干爷爷。谁家有了病人,就把一个泥药壶挂到树上,祈祷树神为病人赐药。甚至谁家的孩子夜里哭叫不睡觉,大人也要把天灵灵地灵灵,我家有个吵夜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夜睡到大天亮的神符贴到树上。
我太奶领着儿媳拜树神,是希望树神保佑我爷马有才平安摆脱胡子的魔掌。两个女人每天从日出拜到日落,风雨不误。都说江北胡子不开面,大慈大悲的树神总不能不开面吧!就这样,她们一直拜了七七四十九天,就在太阳落山的那一刻,树上拴着的一个泥药壶突然掉了下来。随着一声脆响,药壶被摔成碎片。
一只五彩缤纷的鸟儿从破碎的药壶里飞了出来,一直向江北飞去。
我太奶的心一阵狂跳。她隐隐约约地觉得,是福是祸,今夜可能就要见分晓了。
果然,夜半时分,我太奶隐隐约约听到大门外有扑通扑通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她竖起耳朵,对我太爷说,儿子回来了!
我太爷只顾吧嗒地抽烟,眼皮都不撩一下,说,死老,想儿子想魔怔了吧!
细听,那声音又没了。可是,不一会儿,又响起了敲门声,嘭嘭,嘭嘭,声音很大,很真切。
我太奶说,有人敲门,快去看看啊!
我太爷不慌不忙,说,八成胡子来了,愿意看你看去,把你领走了也不值头毛驴钱!
我太奶挖他一眼,从炕上委到炕沿边,趿拉着鞋出去了。
院子里漆黑一片。我太奶仗着胆儿,冲大门外喊,谁呀,五更半夜的!门外传来死牙赖口的声音,妈呀,是我呀!
我太奶打开门闩,我爷像一堆稀泥瘫了进来,浑身上下湿啦啦的,地上很快汪了一摊水。
我爷在炕上缓了七天,才算缓过神来。他回忆说,那天傍黑,他连热带饿,加上蚊蝇叮咬,已经绝望得昏了过去。这时候,恍恍惚惚之中,觉得有人将一个药罐子砸在他头上,咔嚓一声,他激灵一下醒过来,拼命挣扎,竟然把两根麻绳挣断了。他跳出炕洞子,从窗户蹿了出去。他看到一只五彩缤纷的鸟在前面给他带路。他就这样一口气跑到松花江边,一个猛子扎进江里,拼命游了过来。我的祖宗啊!我太奶扑通跪在地上,冲着村东大树的方向俯身磕了三个响头。
我爷马有才从此猫在屋里,不敢出门。
与滕家结亲
一晃儿就到了秋天。
俗话说,三春不赶一秋忙,千金小姐下闺房。我爷马有才再这样猫在屋里,说不过去了,可又不敢出来。那江北胡子如果知道我爷逃回了家里,肯定不会放过他。
听我爷马有才说,那帮胡子好像和屯长韩秃爪子很熟。我太奶就和我太爷商量,舍出几垧地,请屯长韩秃爪子吃顿饭,给他送点儿礼,让他放咱一马?
这次我太爷马山东子没吱声。屯里人谁都知道,韩秃爪子黑白两道,和江北的胡子早就有勾搭。这次我爷被绑票,十有八九是韩秃爪子做的扣。
我太爷马山东子在太阳下磨镰刀。刀刃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发出嚯嚯的响声。我太奶虽说是个妇道人家,但她知道,请客送礼这种事小气不得。狠狠心,卖了二十垧熟地,花银子在傅家甸的木匠铺打了一只精致的礼品箱,里面上下两层,装上金银首饰。招待韩秃爪子的酒席是当时最高规格的八大盘子八大碗。
韩秃爪子还算给面子,如约而至。
炕桌早已放在炕上,满桌子的菜摞成了小塔。烫得热乎乎的小烧飘着酒香,直往人的肺管子里呛。韩秃爪子盘腿坐在炕头上,我太爷马山东子坐在他对面。韩秃爪子嘻笑着说,都乡里乡亲的,整这么复杂干啥?
不等我太爷说话,站在地上的我太奶抢着说,都是咱农家菜,有啥复杂的?屯长能来,啥事都不复杂了!
韩秃爪子的脸上笑开了花。
我太爷横了老太太一眼,说,可不,一点都不复杂,苦熬苦攒的二十垧地,一转眼,没了!
韩秃爪子有点诧异,看我太奶一眼。我太奶忙说,喝酒喝酒,边喝边唠。狠狠地挖了我太爷一眼。
我太爷举起酒盅,也不说话,滋溜一口,干了。
看我太爷干了,韩秃爪子也仰脖,干了。连说,好酒,好酒啊!我太奶说,屯长放心喝,这是正宗的田家烧锅,喝多少都不上头!我太爷也说,喝,没事!
三盅酒下肚,韩秃爪子的脸红润起来。韩秃爪子说,全屯子谁不知道,你们山东马家能干,能吃苦,也能发财,谁承想遭了劫。你家祖上积了德啊,你儿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太爷说,积啥德啊,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
韩秃爪子撂下酒盅,说,马山东子,你这话是啥意思?
我太奶忙接茬,说,屯长来了他高兴,一高兴就不会说话了。喝酒,喝!我太爷说,高兴不假,我高兴是因为我儿子回来了,跟个屯长有啥联系?韩秃爪子变了脸色,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下地,穿鞋,两手一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家人都傻了眼。
我太爷叼着烟袋,闷着头,不吱声。
我太奶一夜没睡觉,想来想去,想到了屯西头的老孙家。老孙家有个亲戚,在江北住,听人说也是道上的人。实在不行,就把预备花在韩秃爪子身上的钱花在老孙家,请他出面帮帮忙?
想到这里,我太奶的心里才敞开一道缝,找人掐算个好日子,拿着四合礼到屯西的老孙家串门。老孙家掌柜的说,他在江北确实有这么一个亲戚,姓滕,人爽快,好说好笑,也愿意帮别人的忙,外号滕大喇叭。家里倒是不缺钱,更不缺吃不缺穿,只有一件难心事,单传的儿子滕老大,眼看三十了,就是说不上媳妇。有啥毛病吗?我太奶问。
孙掌柜的说,也不算啥毛病,就是有一只眼睛小时候爬树让树枝给扎瞎了。他爹领他到傅家甸,找到一家老毛子开的诊所,给他换上一个玻璃眼珠。要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瞎眼睛呢!
我太奶寻思了一会儿,说,这事好办,如果他把我家的事办成了,我家的两个孙女随他挑!
孙掌柜的媳妇说,要是这样,我下晌就去,准成,你就回家准备吧。
果然,第三天,江北的滕大喇叭和老婆带着礼品上门来了。我奶把我的两个姑姑如花似玉打扮得漂漂亮亮,穿着新衣裳,头发梳锃亮,脸上涂了粉,抹上红嘴唇,还在额头点上了红点儿,双双坐在炕中间,等着客人的到来。山东马家用招待韩秃爪子的八大碗八大盘子招待滕大喇叭和他老婆。吸取上次的教训,我太爷坐在炕上,一声不吭,我爷、我奶都不是会说话的人,只有我太奶紧着张罗,不停地说着好听的话。
滕大喇叭的老婆一进屋,就看中了坐在炕上的如花似玉姐妹俩。两个闺女,那个俊啊,尤其是那个二丫如花,两个小酒窝盛着媚气,两个黑葡萄似的小眼珠好像会说话。老滕婆子的心思早已不在饭桌上了,她开门见山,说,两个闺女她都稀罕,但只能选一个啊,就选大的吧,我早想抱孙子啦!
我太奶哈哈笑。我奶哭丧着脸,她舍不得闺女,又不敢说话。滕大喇叭说,你们不还有个小子吗,想上城里的学堂,我包送!我爷、我奶脸上才露出些许笑容。
事就这么定下了。滕大喇叭答应把韩秃爪子和江北胡子的事平了,保证他们再不来祸害山东马家。
选了个良辰吉日,江北老滕家吹吹打打,一台花轿,把大姑似玉娶了过去。一个月后,屯长韩秃爪子失踪了。临近上冻的时候,几个打鱼的伙计在松花江的一个江岔子里发现了韩秃爪子的尸体,水泡鱼啄,几乎没人能认出来了。
识字班的葛政委
似玉在江北老滕家呆了三年多,又回到了娘家。
三年虽不长,我们山东马家却发生了很大变故。我太奶、太爷相继过世。就在那一年的八月,哈尔滨光复了。“满洲国”国旗和日本国旗不见了踪影。第二年的春夏之交,傅家甸突然来了带枪的部队,他们一批一批地走过。听他们相互谈话的口音,有的是山东味儿,有的是山西味儿,有的听不太懂。
这是由关里开过来的军队,东北民主联军。
区里发了布告,宣告人民政府成立。组织教师去培训,学校也开课了。社会上的知识青年都被吸收参加了工作。
那一年,哈尔滨周边一带都开始搞土改,划成份,挖财宝,砸狗头,分田地。滕大喇叭是江北松浦村的首富,一听到风声,马上带着老婆孩子跑得没了踪影。似玉就是在这时候,趁乱跑回了江南韩家洼子。说是跑回了韩家洼子,还不如说是滕大喇叭暗中将她送了回来。在这一点上,滕大喇叭做得还算仁义。
似玉嫁过去才知道,那滕大喇叭的儿子不光一只眼睛瞎,还傻。一到晚上,他就把那只玻璃眼珠子抠出来,放到嘴里,刺溜刺溜地,像含糖球一样,弄得哈喇子直淌。那个没了玻璃珠子的眼睛变成了一个黑窟窿,瘆人得很。似玉躺在被窝里,不敢看他。他也不搭理她,自己玩自己的,玩够了,就睡,睡得哈喇子流老长。老滕婆子着急啊,这么下去,娶媳妇和不娶媳妇有啥两样?还盼着傻儿子传宗接代呢,咋传啊!开始,老滕婆子张罗着,告诉似玉这样那样,也不管似玉害不害羞。甚至不吝惜老身板,亲自给他们做示范。可是不管老滕婆子咋折腾,傻儿子依然故我,根本不理他妈的茬。
老滕婆子骂,我咋生了这么个废物,连牲口都不如!那猪还知道跑圈子,鸡鸭还知道踩蛋呢!老滕婆子几乎绝望了。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老滕婆子把似玉叫过去,东一耙子西一扫帚地闲唠,唠了半宿,似玉也不知道婆婆到底要说啥。临了,婆婆说,大丫啊,回去睡吧,乖点儿,老滕家传宗接代的事就靠你了。
似玉回到屋里,也没点灯,脱衣钻进了被窝。被窝里早有男人在里面,见她钻了进来,就死死抱住她,迫不及待地翻身上来。似玉一惊,心想,今儿个傻小子咋地了,总算开窍了。想起婆婆苦口婆心的嘱咐,似玉没有拒绝,反倒十分配合他。男人在她身上摸索了一阵,很快就进入了轨道。似玉虽然初试云雨,也能感觉到男人的老到和熟练。她疑惑着,又有些迷迷瞪瞪的感觉。当男人疲软着,汗淋淋地从她身上瘫下来,似玉才发现,刚才使出浑身解数的不是她的傻男人,而是傻男人他爹滕大喇叭!
似玉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被单,就跑到婆婆屋里。婆婆没睡,似乎在等着什么。似玉刚要张口,却被婆婆一把捂住了嘴。
你睡毛愣了吧?婆婆低沉的声音。
没,没……不等似玉把话说全,婆婆用手一下子拧住她的腮帮子,训斥道,不准瞎说!然后,把似玉拎回西屋,说,你看,你男人不是在炕上吗?
似玉朝炕上看,那个傻男人果然在那里傻呵呵地睡着。
至今,似玉也辨不清那晚的事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一场梦。这种事后来又发生了多次,遗憾的是,似玉最终也没给老滕家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这也可能是滕大喇叭趁乱把她送回来的一个原因吧。
闺女活蹦乱跳地回来了,却把当爹的吓了个半死。我爷马有才说,你咋能一个人跑回来呢,那滕大喇叭随后追过来,不是要了爹的老命吗?似玉跟他说江北革命了,滕大喇叭逃跑了。我爷不信,亲自跑了一趟松浦村,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由于我爷被胡子绑票,我们山东马家变卖了大部分土地,划成分时才侥幸没被划成地主。这既是我爷造的孽,也是我爷的功劳。
很快,韩家洼子就住进了工作队,成立了农会,组织各种社会运动。
大街小巷都贴上了挖财宝,分土地,放手发动群众,土地还家,农民翻身得解放的标语。工作队长是个挎短枪的山西军官,姓闫,叫闫昌盛,浓眉大眼,不苟言笑,让人感到有些冷峻。农会会长姓韩,学名韩德发,平时人们都叫他韩二混子,雇农。那些日子里,我二姑如花和村里的一些青年人被工作队动员参加了识字班。如花很兴奋,也很活跃,张张罗罗的,整天在外面跑。屯里人都说她的性格像我太奶。大姑似玉也不肯呆在家里,跟着如花,想参加识字班,让她报名又不肯报,总是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的。如花去听课,她也跟着听。识字班的教员有两个,一男一女,都很年轻。男的叫葛兴旺,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叫他葛政委。女的姓苗,大家都叫她小苗。葛政委和小苗都穿着淡黄色军装,挺拔潇洒,那气质,让如花似玉姐妹俩很着迷。特别是那个葛政委,总爱和如花似玉开玩笑。他问,你俩谁是姐谁是妹啊?似玉的脸就红了,往如花的身后躲。如花倒不害怕,说,你当教员的,应该能看出来啊,我们俩差两岁呢,你猜?
还不等葛政委猜,那个苗教员来了。她大大方方地喊了声老葛,就和葛政委一起走了。两人并排走路,挨得很近。
姐妹俩羡慕地看着他俩的背影,直到他们在村路的拐角处消失。似玉悄悄地问如花,他们俩是不是两口子啊?
如花很不高兴地用胳膊肘拐了一下似玉,说,啥两口子啊,人家是革命同志。似玉噘着嘴,说,识字班没白上啊,学了新词了!
那是!如花很自豪。
第二天上完课,如花似玉还不肯走。葛政委问,这姐儿俩还有啥问题啊?如花说,昨天让你猜我们俩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你还没猜呢!
葛政委哦了一声,看看大姑,又看看二姑,说,看年龄呢,好像那个往身后藏的是姐姐;论表现呢,你倒像是姐姐。葛政委指着二姑。
二姑看看大姑,大姑结过婚,女人的特征的确很明显。二姑指着大姑说,她是我姐姐,大丫。
葛政委呵呵笑,说,大丫二丫的,多难听。
二姑说,我们屯子里女孩子没名字,都这么叫。
葛政委说,这就是男尊女卑、重男轻女的封建观念。现在解放了,我们就是要打破旧观念,实行新制度,让穷人翻身做主人,教妇女识字,参加革命,实行男女平等,婚姻自由。
葛政委的话二姑不是全都能听懂,但她听了心里舒服,有种热乎乎的感觉。二姑说,将来,我们能像苗教员那样吗?葛政委说,能啊,苗教员的老家在山东,原来就和你们一样,是穷人家的孩子,是革命队伍把她培养成一名革命战士的。
二姑的脸蛋儿红扑扑的,说,你有文化,给我们姐妹俩起个名字吧。
大姑在二姑身后偷偷用拳头捶她,不让她乱说话。这一细节被葛政委看在眼里。葛政委笑着说,这姐妹俩,倒是一个如花,一个似玉。按理说呢,姐姐应是如花,妹妹应是似玉,可是你们姐妹的性格正好相反,妹妹如花,蓬勃灿烂,姐姐似玉,含蓄温顺。
妹妹叫如花,姐姐叫似玉,怎么样?
听葛政委这么说,一直猫在二姑身后的大姑转身跑了。一条大辫子在屁股蛋上甩来甩去。葛政委望着她的背影,哈哈笑了。
姐妹俩从此有了如花似玉的名字,是葛政委起的。两人兴奋得睡不着觉,躲在小屋里嘀嘀咕咕地说笑。没有外人的时候,似玉的话还是很多的。她问如花,葛政委说婚姻自由,咋个自由法?如花想了半天,说,就是想嫁谁就嫁谁,自个儿说了算。似玉又问,想嫁给葛政委也行吗?如花愣了半天,突然刮了一下似玉的鼻子,说,你是不是看上葛政委了?似玉的脸像蒙上了红布,扑上来,使劲捶着如花,说,你才看上葛政委了呢!
其实,如花似玉都喜欢上了那个葛政委。在后来的土改斗争中,我二姑如花表现得那么出色,都和葛政委有关系。
那次活埋韩寡妇,如花就冲在了最前头。
农会韩会长说,要想挖财宝,就得先挖人。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发动群众开斗争会。
斗争会就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开。持枪的工作队员把地主韩天禄、恶霸韩福才、韩秃爪子的老婆韩寡妇等一干人押到临时搭建的批斗台上。对于那几个男人,不用工作队动员,早已发动起来的贫雇农们用山呼海啸般的愤怒,嘁哧咔嚓地就解决了问题。只是那个韩寡妇,虽然她前夫韩秃爪子作恶多端,但她毕竟是个女人,一儿一女,贴在她的两条腿上。她那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让许多人下不了手。
韩会长向工作队长闫昌盛建议,不斗了,干脆活埋了她!
葛政委向识字班的学员们使眼色,那意思是,考验我们阶级觉悟的时候到了!如花带头响应,和一群年轻人冲上去,挥锹铲土,坑很快就挖好了。韩寡妇被推进土坑里。韩寡妇的一对儿女也跟着跳下坑,扑到韩寡妇怀里。韩寡妇解开衣大襟,把两个孩子紧紧裹住,闭上眼睛。这一幕让在场的人有些不知所措。闫队长说,这就是阶级斗争,他们那个阶级对待我们穷苦百姓,从来都是不讲情面的,你们听明白了吗?
韩会长喊,对于地主阶级,就要斩草除根,你们说对不对?
识字班学员们一哄而上,你一锹我一锹,土坑瞬间变成了平地。
就在人们要离去的时候,被填平了的土坑突然像喘气的肚皮一样,一起一伏地动了起来。韩会长赶紧上前,用铁锹使劲拍打,直到鼓胀的土坑像瘪了的肚皮一样,塌了下去。
如花似玉站在旁边,眼睛瞪得老大。
活埋女儿
我爷马有才没被划成地主富农,没有被批斗和砸狗头的危险,可他还是一天到晚惶惶不可终日。他用手点着我二姑如花的脑门说,不用你跟着工作队瞎跑瞎颠儿的,早晚有一天会有人找你们算账的!
还真让我爷这个乌鸦嘴说中了。
一天晚上,一股土匪突然袭击了韩家洼子。
土匪头目叫吴疤眼,是韩秃爪子的表弟,原来在国民党部队当排长,后来国民党的部队被共产党打散了,吴疤眼逃窜到江北驿马山,加入了土匪的队伍,很快又除掉了当地的土匪头目,取而代之。韩家洼子搞土改,分了韩秃爪子的土地,活埋了韩寡妇,让吴疤眼恨得咬牙切齿。他带着一伙儿土匪,悄悄潜到江北松浦村,伺机为韩秃爪子报仇。
是个雨夜。吴疤眼一伙抢了江边渔民的船,深夜过江,直奔韩家洼子。他们杀死了民主联军的哨兵,连闯三道关口,与土改工作队短兵相接。
工作队长闫昌盛、农会主席韩德发带领工作队员一边阻击吴疤眼,一边引导群众撤离。战斗一直持续到拂晓时分。工作队和大部分群众安全转移,农会主席韩德发和识字班教员葛兴旺,还有一部分群众,被吴疤眼一伙抓获。
土匪们的报复极其残酷。
在村头的那棵老榆树下,葛政委被剥光了衣服,吊在树上,浑身血迹。农会主席韩德发惨遭毒打后,身子被埋在地下,只留着头颅在地上。韩德发的脸被憋得茄子一样黑紫,眼珠子鼓出眼眶,翻着白眼。匪徒们用刀尖划葛政委的身子,每划一下,葛政委的双脚都要本能地踢蹬几下,正好踢在韩德发的头颅上。踢来踢去,韩德发的脸上已是血流如注。
吴疤眼哈哈大笑,声嘶力竭地喊,穷鬼们,革命啊,翻身啊,解放啊!看到了吧,韩家洼子翻不了天,我姓吴的来给表哥一家报仇来了!
吴疤眼并不动手,他让在场的群众排成队,一人踢韩德发一脚,不肯踢的,就地用刀砍了。不一会儿,韩德发的脑袋就成了破瓜。
吴疤眼又让匪徒们抱来柴草,把韩德发的脑袋盖上,堆得坟头一样。葛政委的腿被埋在柴草中。
吴疤眼在群众中拽出一个老太太,是韩德发的亲戚,逼着她把柴草点着。老太太冲着火堆磕头,昏死过去。
火光映红了韩家洼子的早晨。韩家洼子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如花似玉随我爷爷奶奶一起逃到傅家甸的远房亲戚家。那几天如花似玉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几次想回去看看,都被我爷马有才阻止了。我爷骂他们,死丫头片子,回去找死啊?
似玉哭了,偷偷对如花说,她梦见葛政委了,葛政委逗她,说,别总往妹妹身后钻啊,站到前面来,勇敢些……说完,葛政委就不见了。似玉说,葛政委逃没逃出来啊?如花不吱声。她只记得,她们往出转移时,葛政委和苗教员都在指挥群众往外跑,后来,就不知道他们都去哪儿了。
匪徒们的猖狂只持续了两天,闫昌盛带领民主联军打回来了。吴疤眼被当场击毙,匪徒们鸟兽般逃散。韩家洼子雨过天晴。
如花似玉终于回到村子。在村头的老榆树下,她们发现几座新坟。人们把韩德发、葛兴旺,还有在这场劫难中死去的工作队员、农会干部埋在这里,为他们立了碑。
姐妹俩看见那坟、那碑、那葛兴旺的名字,就像被钉在那里,双脚一动也不能动了。如花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似玉在她身后泥一样瘫软下去。
我爷马有才在自家的屋里抽着烟,脸色铁青。
村里的一切都开始恢复。我爷严令不许如花似玉再和工作队接触,说谁不听话就打折谁的腿!如花不在乎,仍然一天天地在外面跑。似玉却茶不思饭不想,整天窝在屋里。她病了。
一天,如花跟着苗教员她们忙到小半夜,悄悄地回到家。在外屋地,她听到里屋我爷马有才正和几个同族亲戚开会。我爷说,二丫这个丫头片子,不知天高地厚,没个深浅,跟工作队那些个不男不女的混,越混越不像样了,现在是谁说也不听了。我们要是真的硬把她拽回来,就要得罪工作队,工作队咱不敢惹啊。要是任由她跟工作队混,咱们老马家的人早晚得像韩二混子那样,死了连个囫囵尸首都保不住。
有人说,你就说咋办吧?
沉默了好半天,我爷马有才嘶哑着嗓子说,我想偷偷埋了她!
如花的腿一软,差点没叫出声来。她捂着嘴,悄悄地跑出屋子。她在屯子里转了一圈,走进四大爷家。在韩家洼子为数不多的族亲中,四大爷比较明事理,对大姑、二姑也好。她想求四大爷,劝劝她爹,她不想被人活埋。从打她听我爷马有才说出埋了她三个字,脑海里就显现出韩寡妇被活埋后填平的土坑一鼓一鼓的情形。
四大爷没在家,四大娘正坐在油灯下缝补衣裳。看我二姑来了,就问她吃饭没有。如花点头,说还没吃呢。四大娘赶紧下地,把晚上吃剩的饭菜端上来,说,还没凉呢,赶紧吃吧。
如花真的有些饿了,不管不顾地吃起来。
四大爷呢?如花问。
不是让你爹叫去了吗?四大娘说。
如花愣了一下。这时,四大爷推门进来了,见了如花,也是一愣。随后,四大爷坐在炕沿上,说,吃吧,好好吃顿饱饭。
听四大爷这样说,如花撂下碗筷,眼泪就下来了。如花说,四大爷,我爹是不是要埋了我?
四大爷叹口气,说,吃吧,吃完了赶紧跑吧,别再回来了。如花哪还有心思吃饭,转身走出四大爷家。
天上有一层薄云,月光照下来,有种混混沌沌的感觉。她沿着村边的一条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要去哪里呢?不知道。她突然想起了葛政委。如果葛政委还在,她也许会去问问他。现在该去找谁呢?说自己的父亲要把自己活埋了,谁能信呢?即使是有人信,又怎么能开得了口呢?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条白亮亮的光。那是松花江,在月光下无声地流着。薄云流走了,月光明朗起来。她看到葛政委站在江的对岸,向她微笑。
与其让父亲活埋了,被人耻笑,还不如勇敢地蹚过江,去见葛政委。如花挺起胸,向白亮亮的松花江走去。
她感到江水一层层地漫上来,很温暖。
重新开始
松花江从哈尔滨往下流,就到了一个名叫苇子沟的地方。清咸丰年间开始放荒,人烟渐多。至清光绪年间,苇子沟已初具规模。城内有东西大街一条,街上有客栈、酒庄、生药店、煎饼铺,渐次繁华起来。
镇上有一户外来人家,姓邢,夫妻俩,带着一个傻儿子,在街尾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开了一家山东煎饼铺。
铺子门前整天堆着木头柈子。木头柈子烧热了铁鏖子,在烟熏火燎之中,一个半大老太婆从大瓦盆子出一勺稀溜溜的煎饼料,嗞啦一下倒在鏖子上,右手里持一只木片小耙子,飞快地摊开,刮匀刮薄。煎饼料是用苞米米查子和黄豆浸泡发酵后磨成的。片刻,香气扑鼻。这时,半大老太婆用木铲子将熟透的煎饼抢下来,放在用高粱秸秆串起的大盖帘上。大盖帘上已经摞了厚厚的一摞黄澄澄的大煎饼了。
镇上的人称半大老太婆为煎饼婆。有来买煎饼的,煎饼婆便放下活计来照应,有时老邢也伸伸手。一斤若干张,煎饼婆手头有准,上秤也只多不少。说便宜也不便宜,说贵也不贵。看成色,纯!品味道,两合面,比例适中,口感好,甜丝丝的,有几分煳,香!看分量,童叟无欺,足!院子里种几垄大葱,地头一缸东北大酱,想吃,不要钱。煎饼卷上大酱大葱,嚼上一口,满口生香。
山东煎饼铺除了卖煎饼,还卖江鱼汤。用来熬汤的鱼都是松花江的鱼,不要大的,都是些出水就死的川丁子,葫芦子,麦穗鱼。鱼新鲜,出水就炖,用松花江水一直熬成奶白色,鱼鳞鱼骨都化在汤里了。再撒上盐、三末(葱姜蒜)、香菜丝儿,就别提多鲜了。老邢不买别人家的鱼,他在江岔子埋了两个须笼,就是用柳条编织的鸡窝一样的东西,出口是戗茬的,里面放上诱饵,放到水里,小鱼儿能钻进去,却出不来。老邢每天早晨天刚放亮,就到苇子沟江岔子溜须笼,每个须笼里都会有十多斤鱼,够一天熬汤卖了。
那天早晨,天刚蒙蒙亮,老邢就来到江岔子。江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轻雾,各种水草,还有稀稀拉拉的野花在薄雾中轻轻摇曳,空气中有一种好闻的水腥气。老邢穿上劈衩,蹚进水里,往外拽须笼。却拽不动。再拽,仍然拽不动。老邢心想,八成是被水草缠住了。他使足了劲,呼通一声,须笼上来了,随之有一具女尸漂了上来。老邢愣了一下,并未惊慌。这年头在江上碰到死人并不是啥稀奇的事。他朝江里呸呸吐了两口唾沫,自认倒霉,转身想走。这时他发现女尸若隐若现地挣扎了一下。他本不想管她,心里又有些不安,万一真的没死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他停下,把她慢慢拽上来,果然还有口气。他将她背上江堤,大头朝下控着,用手压她那鼓得像怀孕了似的肚皮,黄色的水便从她的嘴里汩汩而出。眼看着她的肚皮瘪了下去,老邢又俯下身,嘴对嘴地做人工呼吸。老邢有一点这方面的知识。
女人一点点地缓了过来,是个很年轻、很好看的女人。
老邢坐在江堤上,抽了一袋烟,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个不该死的人啊。趁着天还没亮透,老邢把女人背回家里。
你可能已经猜着了,这个女人就是我二姑如花。
老邢的老婆给如花喂了鱼汤,又给她洗了澡,换了衣裳。如花躺在热炕上,睡了两天两宿。在昏睡中,如花做了许许多多离奇古怪的梦,梦里有葛政委,有苗教员,有父亲马有才,有姐姐似玉,甚至还有她只见过一面的姐姐的公公滕大喇叭。这些人惚来恍去,走马灯似的,怎么也连接不成一段故事。如花向他们挥手,喊,走吧,走吧,都走得远远的吧!这时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说,醒了,醒了!
如花慢慢睁开眼,她看到一盏晃来晃去的油灯。油灯下晃动着三张面孔。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大鼻涕咧些的傻小子。对这三个人,如花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傻小子叫傻墩儿,嘻嘻地笑着,说,媳妇,媳妇,她是我媳妇。女人拍了一下傻墩儿,说,傻人有傻命啊,你爹又给你捡回一个媳妇。
如花的身体一天天地恢复了,就像野火烧过的草地一样,并不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青春的气息重又回到她的身上,甚至比以前更为鲜亮妩媚了。老邢家的煎饼铺,老邢每天早晨担回的新鲜的鱼,邻居家的药铺,穿城而过的苇子沟河,河岸上晒太阳的老人和狗,小镇上所有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鲜,新鲜得有些令人难过。
自然而然的,如花成了傻墩儿的媳妇。她想,这个傻墩儿为什么不叫傻柱子呢?她想起在韩家洼子时,她和姐姐过年看秧歌,里面就有个丑角,叫傻柱子,是专门供人取笑的。能供人取笑也是件好事啊。可这个傻墩儿呢,不光傻,还有一只眼睛瞎。眼珠子是玻璃球做的,一到晚上,就把那只玻璃眼珠子抠出来,放到嘴里,刺溜刺溜地,像含糖球一样,弄得哈喇子直淌。那个没了玻璃珠子的眼睛变成了一个黑窟窿,瘆人得很。所有这一切,如花恍惚中觉得都像经历过了似的。细想,不是经历过了,而是似玉曾给她讲过她结婚后经历的事。那时,姐妹俩住在一起,时常说些悄悄话。似玉红着脸,跟如花讲过她婚后的一些事,包括那些私密的事,如花一会儿感到害羞,一会儿又感到愤怒。她突然觉得,这一家人怎么那么像姐姐所嫁的滕大喇叭家呢?如花见过江北松浦村的滕大喇叭和他的老婆老滕婆子,虽然那时候她还小,但也记住了那两口子的样子。只是那姓滕的夫妻俩说话都是高声大嗓的,而这姓邢的两口子说话却是小声小气的,特别是老邢,说话是一副公鸭嗓,显得很谦卑。
管他呢。如花想,过去的就是一场梦。那场梦,早已被父亲马有才活埋了。啥是婚姻自由?婚姻自由就是想嫁谁就嫁谁。姐姐似玉愿意嫁给一个傻子吗?自己又成了傻子的媳妇,心甘情愿吗?她们都想嫁给识字班的葛政委,可是葛政委死了,被土匪杀了。
往昔的时光云一样飘走。如花又想起活埋韩寡妇和她的一双儿女的情景了。那个被填平的土坑像肚皮一样一鼓一鼓的,很快,被人用铁锹拍平了。
一切都重新开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