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让他闭上眼(一)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旧债,党政,个体户
  • 发布时间:2016-09-07 11:30

  1 事件起因

  这是一笔二十年前的旧债。

  债主是杏山砂石场场主李月久,欠债人是松山县县委书记陶逸福、县长高惠。

  这是一笔啥债?又为什么欠债这么长时间?尤其令人费解的是,两个县里的党政一把手,可以称得上是太上皇的人物,为啥欠个体户的债务不偿还?这说来话长。

  松山县临近哈黑公路,一九九二年新组建的县委班子要整修境内的哈黑公路段,因为这段公路对于县域经济至关重要。他们开春就对项目做出论证,刚一入夏便破土动工了,很快全线开挖出一条十公里长的地基,又在不远处的田间开了一条便道,勉强维持通车。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地基开挖后的第三天,突然连降暴雨,那雨像波浪奔腾似的下着,密得如同一铺帷幕,形成无数斜纹布似的雨墙,一阵紧似一阵。粗大的雨点狂暴地撒落在屋顶上、大地上,黑沉沉的天似乎要崩塌下来,吞没整个宇宙。

  顷刻间,整个路基被冲得一塌糊涂,顿时变成了十里汪洋。原先开通的那条便道更是不堪一击,虽然没有多少积水,但却成了一个大酱缸,别说过车,人走在上面污泥都没到膝盖。这条路是通往黑河方向的唯一一条路,在这个时候就成了卡脖子路,不到半天的时间道路两头就拥堵了五六百辆车,骂娘的,日祖宗的,什么难听的话都喷出口了。事情很快反映到省政府,省领导急眼了,电令松山县抢通道路。

  陶逸福连夜召开主管领导会议,研究制定应急方案。县长高惠说,当务之急是调集石料填充路基,这样既可以应急,又可以加快施工进度,是一举多得的良策。这个动议大家赞成。为此迅速调动五十辆汽车,一百辆四轮车,往工地抢运石料。

  当时李月久的砂石场成为首选,一是他的砂石场离工地近,只有四十里;二是他的石料有囤积,粉碎的石料堆积成小山。因为李月久的石料掺杂着一部分风化石,销路一直不好,这才造成大量积压。李月久听说县里需要石料修路,当时就表示要全力支持。县委书记陶逸福、县长高惠亲自登门来商议拉石料的事宜,把他乐得心花怒放,眉眼里都带着彩,笑得嘴都咧到耳根上。他一见陶书记就说,这点儿小事还劳驾您跑一趟,写个字条来,我就得蹦着高地落实。

  陶书记说,任务紧急,刻不容缓,从现在起其他客户停止拉料,全部供应工地。李月久说,那是,那是。说着他让业务经理把来场拉料的几辆汽车都打发走了。高县长拍着李月久的肩头说,李老板,你很知道顾全大局呀。李月久说,我当过几年兵,又干了十几年村干部,这点儿觉悟还是有的。李月久说这话时灿烂的目光倏地化作一汪明晃晃的春光,有些自恃不住地洋溢出得意的神色。

  高惠县长说,李老板呀,你这石料成色虽然差些,但做路基石还满够格。今天我和陶书记都来了,不能亏待你,就给你三十块钱一立方米吧。咱们是先小人后君子,你有意见就讲在当面。李月久一听,心中一悸,粉碎的石头自己一直卖三十五元钱一立方米,给这个价明显是低了点儿。但他又觉得向书记县长讨价还价羞于说出口,话到嘴皮又变成了,县长你说话了,那就是圣旨,我还能说什么?中啊,就是一分钱不给,我也得做贡献。

  陶书记说,李老板不愧是老干部,这觉悟就是高呀!听了这话,李月久激动不己,亢奋异常,就像喝醉了酒一样,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在发热,都在颤抖。陶书记又回头喊县政府胡秘书,一会儿你给李老板写个欠条。没等陶书记话音落地,李月久说,我看欠条就不必写了,连书记县长都不相信,我还算是啥人啦!陶书记说,那也好,这账不会拖欠你太久,拉完石料咱就结算给钱。

  陶书记上来拉了拉李月久的手,高县长走过来也搂了搂李月久的腰。同书记县长搂脖子抱腰,全县能有几个人?也就是我李月久吧!他那颗得意的心脏,激荡出的笑声一直在山头上打滚。

  这样欠条没写,数量没计,大车小辆在这里拉了两天两夜。李月久说拉走的石料两万立方绰绰有余。

  后来,路基垫起来了,没有人来送钱;新修的公路通车了,仍没有人来送钱;接下来,县道改成了高速公路,仍是没有人送钱。

  李月久坐不住了,县里这些大老爷们咋地了,难道要赖账不成?他一百遍一千遍地这样想,但最后都让一个信念打消:书记县长绝不会唬弄我,共产党的干部绝不会办没有信用的事。

  李月久等呀等,一直等了二十年,仍旧是音信皆无。他决定要这笔旧账,是一场大病之后……

  2 人遇难处

  这二十年间,说李月久没动过讨债的念头,那是瞎话。他不仅曾产生过这种想法,还有几回到县政府门前转悠过。那毕竟是六十多万的货款呀。六十万元的钞票可以装满一皮箱,在当时可以购六栋楼,可以买十辆平头大汽车。他李月久由一个农民打拼成农民企业家,遭受的艰辛和苦难,只有他自己知道。县政府从他这里拉石料,无疑给他做了名扬四海的广告,从此这里的石料销路很好,供不应求。李月久想扩大再生产,急需一笔投资。李月久多么渴望县政府把那白花花的钞票送来呀,但他一次又一次看到这美好的愿望像东去的流水泛起的泡沫,一个又一个流失,一个又一个破灭。

  李月久好多回都转悠到县政府,一抬脚就可以迈过那个门槛,但他的脚又猛地缩回来,他似乎看到那里盘着一条蛇,卧着一只虎。这并非是怕衙门口的门槛高,而是他觉得向政府逼债是极不体面的事情。自己毕竟和书记搂过腰,和县长喝过酒,为了几十万元钱就翻脸不认人了,那是我李月久干的事吗?况且当年县政府大车小辆到自己砂石场拉料以后,自己的生意顿时火爆起来,到自己这里拉石料的车辆络绎不绝,就像赶大集似的。他知道县政府就是一张名片,就是—幅广告,可以产生无穷无尽的效应。如今自己的砂石场如同正月十五高挂的红灯笼,红彤彤地照亮一片天地,能有这样的火爆生意,完全得益于县政府。李月久认为县政府是财神爷,给自己送来鸿运。所以每想到这一层,李月久就不敢踏进这个门槛去讨债,他觉得心中有愧,抹不开这个面儿,更开不了这个口。所以事情一拖就是二十年。

  李月久的砂石场越办越兴隆,到二〇一一年底他又办起了三个碎石车间,每天能产两千立方碎石,票子打着滚地进了李月久的腰包。市场如同战场,有赢的就有亏的,有兴旺的自然也就有萧条的。那一阵子,李月久的石料每天能外走上百辆汽车,可同他相望的料场一天外卖三五车都罢劲。这样遭忌妒和仇恨也就成了很自然的事情。

  翌年初春的一个风雪夜里,李月久砂石场的粉碎车间突然失火。待李月久得到消息,从老屯的家里奔来时,老远就看到砂石场上空一片一片的火光,一蹿一跳地撕破无际的夜幕。这时李月久的双腿颤抖着,已迈不动步了,几乎就要瘫倒。是家人搀扶着他,才跌跌撞撞赶到场里。到近处一看房盖己烧得塌了架,火舌卷曲着,旋风似的直往门外冒,那火焰的红花在静静的黑夜里盛开着,一派五彩缤纷的景象。待县里消防车赶到时,这里已成一片废墟,厂房变成了断壁残墙,机器化作了一堆废铁。李月久这位七十岁的老人蹲在地上抱头大哭,苍老的声音像把老胡琴颤颤地抖动着,鼻子里都带着哭腔。

  这把火烧得莫名其妙。按理说,电线是新架设的,绝不会是电跑火;车间里没生炉子,也不可能是炉具起火;再说一个碎石车间,除了石头,就是机器,就是故意点燃也难。可它偏偏就在这里燃起了这样的大火,把砂石场烧了个一塌糊涂,显然是有人故意纵火。公安局派出侦察员在这里破了一个月的案,连点儿有价值的线索也没获得,这件蹊跷案子后来不了了之了。

  受到这场打击,李月久终于崩溃、病倒了。他病得很重,都摸到阎王爷的鼻子了。那是砂石场起火的第七天头上,李月久睡到半夜如梦似醒,便觉得浑身热烘烘的,整个胸腔像燃着的火炉,从嗓子眼儿到腹部似乎有条火龙在翻滚搅动。他意识到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整个喉咙里干涩生疼,想咽一口涎水,却什么也没咽下去,嘴里和喉咙里像久旱的沙漠。李月久的心禁不住地颤了一下,难道阎王真要索自己这条老命?一种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李月久推了推身边的老伴,我难受得厉害,肚子像着了火,嗓子也直冒烟儿。老伴摸摸他的头倒不怎么热,但再一看脸把她吓个倒仰。老头子脸黄得吓人,就像被硫磺熏过一样,蜡黄的脸上如同糊上一张黄裱纸,黄里还透出灰,泛出黑不溜秋的颜色。再一看身上也是黄得晕眼。老伴大惊失色,老头子呀,你这是起黄啦!

  一家人手忙脚乱,赶紧把李月久往县医院送,很快得到确诊,是急性黄疸肝炎,转氨酶比正常值高出二十多倍,证明肝细胞在大量坏死。在医院里经过又输液,又吃中药,住院一个多月没见好,反而越发加重,最后下了病危通知,连装老衣服都穿上了。

  但相依为命的老伴不甘心让李月久等死,逼着儿子把他转院到省城医院。到那里才确诊,原来是胆管堵塞,当即开刀做了手术,后又住了十天医院才痊愈。

  病好以后,老伴对李月久说,老头子呀,这回多亏你活过来了,如果你一口气上不来,县里欠咱那六十万元可就打水漂啦。这回你病好,说啥也得往回要了!

  将死之人再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了,李月久这才决心要讨回这笔旧债。

  3 开始讨债

  二十年在历史的长河里是短暂的,但对人生来说却又是漫长的。李月久踏进县政府门槛,才知道二十年间的变化是巨大的,这里的书记县长像走马灯似的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到接待室一问,才知道当年的县委书记陶逸福早已提升到市政协任副主席,并已在任上于九年前去世了。县长高惠倒是健在,但他也已回老家青泉县颐养天年啦。就连当年县政府那个胡秘书也提拔起来当了副县长。李月久听到这些情况有些蒙圈,唉哟,这可咋办呀!这不成了无主债了吗?李月久一时急得团团转,脸上的肌肉顿时绷得很紧,有些微微地抽动,痴痴的,呆呆的,像半截木头杵在那里。

  接待室范主任怕李月久一时着急上火,再弄出心梗或脑溢血什么的,那就摊事儿了,就赶忙往外支,安慰他说,老人家你不用着急,虽然当年的书记县长都不在了,但胡秘书还在,况且又当了副县长,你先找找他吧,他是知情人。要相信县政府不会欠你钱,有账不怕算。

  这是唯一的希望了。李月久当即跑到楼上找到了胡副县长。他怕胡副县长不认识自己,先来了个自我介绍,我是杏山砂石场的,九二年全县发大水,把新开挖的哈黑路基全冲毁了,当年是你陪着陶书记、高县长到我们那里拉石料。如今你当县长了,不知还认不认识我这个老李头?李月久毕竟是经商之人,见过一些世面,虽然语调客气,但话里却夹着钢钉。

  胡副县长赶忙绕过办公桌,走到李月久面前,先是握住手摇了一阵儿,又双手拍着肩让座,然后才说,为全县做出大贡献的李老板,我怎敢忘记呀!您老快坐,快坐。说着沏茶端水,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李月久知道县长办公室不是闲聊长谈的地方,赶忙直奔主题,我这次来找胡县长,就是为了那笔旧账。当年修路工地从我那里拉了两万多立方石料,都过了二十年啦,可至今这笔钱还没还呀。如果是仨瓜俩枣的钱我也就拉倒了,可整整六十多万元哪,我小企小户的承受不了呀!况且去年场子又失了一把大火,已经倾家荡产了,我也只好豁出老面子,讨这份旧债啦。

  胡副县长显出很吃惊的样子,这笔欠款还没偿还?不可能吧?!李月久很真诚地说,如果还了,我哪能来讨这个麻烦。胡副县长问,当年筑路工地拉你多少石料?给你打没打欠条?李月久显出一脸的茫然,他一个年轻人怎么能说出这样的糊涂话,一着急声音就跑了调儿,陶书记高县长亲自带车到我那里拉石料,我还能不相信县领导?哪能还让人家打欠条?再说了他们答应得好好的,石料拉完了就付款,谁能想到这笔款一拖就拖了二十年!当时石料拉了二百零五汽车,三百小四轮子,共计是两万零一百八十立方。这个我记的都有账。说着李月久把一个褐色本本递上来,送到胡副县长跟前又说,这一切胡县长你是清楚的。

  胡副县长看着那个小本本,似乎那是一条缠人的蛇,是一只咬人的狗,他没有接过来,赶忙推了回去,李老板,当时我就是跟车跑龙套的,只是为县领导服务。对买石料这件事县领导对我没有什么指示,我也就没有掺和。我虽然跟着领导去了,但对具体情况并不清楚。

  李月久见胡副县长这样说,知道他要脱身推辞,心想现在的年轻人干工作不见长本事,耍滑头却是一个顶仨,滑腻腻地快赶上泥鳅了。一时就瞪大了眼睛,茫然的目光散乱地摆动了几下僵住了,愁闷悬在脸上,拽得眼角都耷拉下来。说话的声音也随之变得沙哑而低沉,胡县长,我记得当时陶书记还让你写欠条了呢?胡副县长说,陶书记是让我给你打过欠条,可你拦住不让写啊!现在你空口说白话又能怨得着谁呢?父子做买卖都明记账,何况又和外人呢?俗话说,官凭文书私凭印,现在你手头连个半指宽的欠据都没有,这个钱又咋要啊?况且现在已经人走楼空,书记县长都换了好几茬。李月久的脸像被烟熏过似的立刻就灰了,搓着手说,我知道这事难办,这不才来找你嘛!

  胡副县长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找我不成呀,因为我不知情,如果我经手了这件事,指定给你出证,帮你把这笔旧账讨回来,可现在我无能为力呀!

  当时在现场的唯一见证人都这样说,这让李月久的心颤抖了,他没有想到官场的人变得如此圆滑世故,好像都经历了无情岁月的砂轮打磨,一个个都是外圆内方,让人摸不透心里想些什么。李月久顿觉头脑里乱哄哄的,好像有无数只马蜂在横冲直撞,蜇得他脑仁儿疼。他颤着声地说,胡县长要不给出证,这六十万元可就打了水漂,剜心啊。他的眼混浊了,一把老泪簌簌落下来。

  胡副县长见了这情景,似乎动了恻隐之心,也似乎怕李月久一股急火攻心病倒在这里,便说,李老板你看这样好不好?这件事还得从根儿上找。你先找找交通局的葛局长,再让他和主管交通的吴副县长反映,让他们确认这事,才好还款呀。

  看来事情得转一个大圈子了,李月久感到自己成了被蒙上眼罩的磨道驴,但也只好听喝了。他让胡副县长先给葛局长打了个电话,带着满心的希望走出了这间屋。

  4 出师不利

  葛局长叫葛远山,是去年才从乡党委书记调整到交通局当局长的。李月久到他办公室门口时,葛局长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往外走,恰好被李月久堵个正着。李月久就问,你是葛局长吧?葛远山打量李月久一眼,满脸堆笑地说,我是,你是李老板吧?李月久苦笑一声,老板称不上,李月久。葛远山伸手做出往里让的动作,快到屋里坐,刚才胡县长给我打电话来,说你要来,我等了一会儿,见你没到,就想下乡去,因为乡下有座公路大桥塌了,急等着我去处理。李月久听出话中有话,人家是大忙人,正日理万机呢,有话得简洁着说,人家没工夫陪你扯。于是就简明扼要地把事情经过说了。

  葛远山在听时还算是耐心,听完后说,李老板呀,你这事可有些棘手,原来这条公路是地方道,在修完路的第二年,省里又加宽改建,现在已变成了高速公路,管理权限也由县上缴到省里。在上缴之前,省交通部门已经买断了路权,把县里修路时所欠债务一次性偿还清了。你那笔石料款,在你进屋之前,我刚问过会计,他说账面上没有记载,也就是说你这笔石料款确实没有偿还过,也没人提起过。这笔旧账早已扣到了圈外,就是确认了这笔账,可这钱又从哪里出呀?况且这不是个小数目,是六七十万元呀!交通局就是砸锅卖铁也还不上。他唉声叹气了一阵儿,又说,这笔钱得由县政府出,因为当时省里是和县政府算的决算账,我也不能隔着锅台上炕。说到这里,葛远山是又拍脑门儿又搓手,显出十分为难的样子。半晌才又说,李老板这样吧,你先写一个申诉材料,再把当年县政府出的欠据付在后面,我作为群众上访案件,专门给县政府打一个报告,请求县政府给予拨款解决。

  一听这话,李月久骤然间脸色变得灰呛呛的,两条眉毛拴在一起,中间结成个大疙瘩。他声调嘶哑地说,局长,你向我要欠条,这事可就难了,当时也没给我写欠条呀!葛远山故作吃惊地睁大眼睛,拉你石料咋不让人家写欠条呢?李月久说,县政府拉石料,我能好意思让人家写欠据?葛远山说,那你现在好意思向县政府要账?老人家你糊涂呀,你经了一辈子商,难道你还不懂情谊归情谊,债务归债务,不能因为尊重县政府,你连欠条都不让人家打呀!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国务院来拉你石料,你也得让他写欠条呀。空口无凭呀!看这事让你办的,就是脑袋让猪啃了、驴踢了,也不能办出这种糊涂事。

  李月久猛地扇起自己的耳光,边抽边说,我是天底下最大的糊涂蛋。他搓手顿足地又说,我当初咋就没想到县政府也不讲诚信,也会办不仁义的事!

  葛远山连忙制止,你这话可不能在这屋里讲,让别人听到还以为我给你说了什么。不过这事确实怨你,如果你有欠条在手,我也好接手这件事,也好往上给你呈送。你现在让我怎么办?我无凭无据的,无法给你报呀!县领导会说我,满大街上都是人,有人说县政府欠他该他,你都往县政府端呀?人家会说我也是猪脑子。

  李月久听了这话,顿觉身体膨胀,脑袋像要被撑破似的。他想,这不是自己挖坑往里跳吗,当时自己装什么大瓣蒜呀!这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想到这里,他又想扇自己耳光,但手扬了扬没落下。心想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打自己耳光又有什么作用呢?是想博得别人的同情和怜悯?狗屁都不当。李月久猛然发现面前竖起一个很高很大的坎,令他头昏眼花的坎,无论如何也跨越不过去的坎。他感到舌头都有些酥麻了,说话也变得口吃起来,局长……你说这事咋办呢?你……你总得给我出个主意呀!

  葛远山深思半天,无可奈何地说,李老板呀,我说句不恭的话,你这叫作寡妇要生孩,求大伙帮忙啊,可我帮不上这个忙。我有心给你办,但连个抓手都没有呀!李月久见葛局长要推,忙说,这笔石料当时虽然没有欠据,但毕竟是事实呀。十里多长的大沟那是用石料填起来的,可不是用空气充起来的。葛局长立即小脸子冷落下来,事实又怎么样呢?事实也得有人给你证明呀!法律上都讲人证物证,无凭无证的,也不能光凭你一张嘴呀。李月久知道自己短理,再没敢说别的,只说些求你帮忙的话。葛局长说,胡县长打电话来,就是让我帮忙,我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呢,我能不帮忙吗,问题是这个忙怎么帮?

  葛远山离开座位,绕过写字台,踱到李月久面前,他从烟盒里抽了支烟,可半天又不拿打火机,只是拿着香烟在手里捏来捏去。李月久忙从桌上拿起打火机要给他点上,他又摆了摆手,然后才像深思熟虑般地说,这么着吧,我看你去直接找主管县长吴海山吧,他是绕不过的坎。只要他一发话,这事就开了。然后他贴紧李月久的耳根子,压低声音说,你可千万千万别说是我让你去的。

  李月久不傻,葛局长故弄玄虚地伪装厚道,其实里边包着的是一个踢球的伎俩。

  5 一波三折

  李月久从葛局长办公室出来,走到大街上,嘴巴大张着,任凭深秋的冷风往肚里灌。他似乎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立着的只剩骨架和皮囊。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一行浑浊的老泪也跟着流了下来。他往前一走,脚被勾住了,差一点被绊倒,低头一看,是段裸露的铁丝,心头莫名其妙地涌上不祥的兆头:脚都被锁住了,这事还能办得顺当?他有心不去县政府,可他又舍不得放弃那六十万元,狠了狠心,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李月久到县政府办公室一打听,吴副县长正参加县长办公会,不知道啥时候能散会。李月久知道找县长不容易,今天抓到影了,就不能轻意放弃。就对秘书说,那我就到他办公室门口等着吧。秘书说,你还是在这儿等吧,会散了从这个门口过,我告诉你。正说话间,楼上吵吵嚷嚷地下来一伙人。秘书小声对李月久说,你快去吧,会散了,有个矮胖子就是吴县长。李月久说声谢谢,便尾随跟了上去。

  吴海山正欲开门,李月久已经到了跟前,吴县长,我有件事想找您谈谈,添麻烦了。吴海山扫了一眼李月久,插到锁孔的钥匙又拔了出来。李月久精明,知道吴副县长不想让自己进屋,这年头谁见了上访的都头疼,便说,我知道县长很忙,不会打扰您更多的时间,也就三两分钟就能把话说完。吴海山迟疑片刻,这才重新开门,把李月久让进屋。

  李月久仔细打量了一眼吴海山,只见他五十出头的样子,那张倭瓜脸说不上是胖还是肿,两个肿眼泡子耷拉着,看上去像是刚睡醒似的,脸上的横肉硬得像石头,颈下的肉却又软得像凉粉,层层叠叠,松松垮垮。再看那肚子肥硕得像面锅扣在上面,两条细腿岌岌可危地支撑着那滚圆而庞大的身子。他往沙发上一坐,随之响起吱吱哑哑的声音,李月久真担心那张沙发被他压趴下。

  吴海山坐下以后,忙着给自己沏茶,再没抬眼瞧一下李月久,似乎忘记这间房里还有另一个人站在那里。茶水刚沏上片刻,他就端起杯来,一边吹着杯里的浮茶,一边瞥了一眼李月久,你找我有事,说吧。

  李月久这才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声音颤颤地说,县长,是这么回事,二十年前,县里修哈黑公路松北路段,从我的砂石场拉了两万立方石料,至今这钱还没给我。

  吴海山一愣,惺忪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二十年前欠的旧账,至今没还?李月久说,是啊。吴海山说,修路拉石料,你该找交通局要呀,县政府也没拉你石料,到这里要不出呀。说到这里,他眼睛又眯上了,好像总睁不开似的。

  李月久轻笑一声,这批石料还真不是交通局拉的,而是当年的县委书记陶逸福、县长高惠亲自到我砂石场拉的。

  只听“噗”的一声,一口茶水从嘴里斜刺着喷出来,吴海山立时笑得前仰后合,一脸的笑纹,我说你这个老同志啊,不是前来使诈吧?陶书记九年前已经作鬼,高县长也早已赋闲在家,你说他们到你那里拉石料,有谁信呀?

  这是千真万确呀,如果我说半句瞎话,割我舌头!李月久信誓旦旦地说。他见吴海山的目光突然变寒,脸色也跟着像被烟熏了似的,蒙上了一层灰,又说,县府这衙门口,我也敢来骗?就是借给我个胆,也不能生出那份儿心啊!

  吴海山的目光又散开了,像秋风中的树叶,透着沙沙的声音,你说陶书记、高县长拉你石料,你可有证据吗?

  有,有!李月久随之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绿不绿红不红的塑料本,双手捧着递到吴海山面前。他打开塑料本,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说,这里一笔一笔都记着呢。李月久说这话时伸长了脖子赔着笑。

  吴海山只扫了一眼,揶揄地说,这账是陶书记记的,还是你自己写的?李月久说,当然是我记的啦。吴海山说,有他们俩的签字吗?李月久的声音立即弱下去,心也跟着往下沉,勾着头说,他们倒没签字。吴海山听到这里,眼睛睁开了,目光又凝住,我说你来敲诈,你还有些难受,你自己记个账就来要钱,这县政府的钱是不是也太好要了?要不看在你年纪一大把的份儿上,我让公安局来收拾你。李月久像被人踹了一脚,几乎支撑不住,要瘫倒下去。他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绿,青绿中又泛出大片大片的黑,他真想上去一把扯住吴海山的脖领子,狠抽他几个耳光。人民政府爱人民,可在这个位置上坐着个啥呀?一笔旧债欠了二十年,不用说道歉,竟然连句人话都不讲。李月久不是草根,不是平民,他当过十几年的村干部,又长期在商海打拼,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什么样的风雨没经过?他见吴海山不吐人话,猛地一掌击在桌子上,那好呀,你让公安局来,抓我这个诈骗犯!说着,他双手伸到吴海山面前,做出等着挨铐的姿态。

  吴海山顿觉眼前这个老汉并非等闲之辈,他死死盯住李月久,像是突然钻出来的怪物,双眼一眯,摆出满脸的笑,说句笑话,你别当真啊!我的本意是,你来向县政府要钱,总不能无凭无据呀。这样吧,你找高惠老县长,让他给你写个证明材料,县政府保证一分钱都不短你。

  6 登门求证

  要自己的钱竟然这么难,而且一波三折,这是李月久始料不及的。但他又想到,这也怨不着别人,当时为什么不让他们写下欠据?总考虑面子,总讲究尊严,可现在倒好,县政府一点面子都不讲,一点诚信都没有。想到这里,他又想抽自己的耳光,也难怪人家说自己的脑袋进水、被驴踢了,咋就这么臭、这么混呢?

  不管咋说,想要这笔旧账,就要找到高惠,现在他是唯一的知情人。只要他二寸宽的纸条一出,县政府就得乖乖付钱。想到这里,李月久觉得眼前的道路铺满阳光,撒满鲜花。

  第二天一早,他坐公交车直奔青泉县。青泉县离松山县二百多里,而且没有直达客车,还需在水河县倒一次车。虽说现在坐车比过去方便了,但他毕竟已经是七十三岁的老人。到水河县转车时,他觉得双腿似乎被抽了筋,胸椎也被剔了一样,脚迈不动步,腰也直不起来。李月久顿感身心交瘁,真怕一口气喘不上来,死到这异地他乡。想到这里他头上开始冒虚汗,眼前也飞起一片金星。偏偏在这个时候,那一桩又一桩的窝囊事塞满了他的头脑,就像一窝耗子崽,在里边横冲直撞。想着想着脚下就失去了根基,像突然被人踹了一脚,一个趔趄倒下去,多亏有个人拽他一把,这才没摔倒。

  人的思想真是不经摧残,刚才还觉得阳光灿烂,李月久又突然觉得天是灰蒙蒙的。其实这时的天空很清澈,很蔚蓝,没有一丝浮云。只不过是埋藏在心底的那份酸楚情愫,才使他感到从天上撒下一片大网,劈头盖脸地要把自己罩住。他真的不想再去青泉,但又不忍心六十万元打水漂。砂石场失火以后,已是倾家荡产,这六十万块钱已成了自己唯一的老本,成了老两口子晚年过河的钱。就是前面路上充满荆棘,布满陷阱,自己也得往前闯呀。

  李月久在车站等了半个小时,又登上了开往青泉的汽车。待车开到青泉已经到了下午,他下车时整个天地间黄风土雾的,风呜呜地嚎叫着,到处充塞着灰黄色的尘雾,给人一种黄昏迟暮的感觉。李月久看看手表,此时才下午一点多钟。他的心就像这天气一样,有些发灰。路人告诉他,这里临近内蒙沙漠地带,起风扬沙是一种正常现象,李月久的心情才好受些。

  李月久在水果摊买了些橘子、苹果、桃子,花花绿绿地装了半提兜,他看了看,觉得礼物太薄,又买了两个哈蜜瓜和十几个芒果,这才去拜访高惠。

  高惠家很好找,就在县委大院后身的一栋新楼里,据说是给县委机关干部建的,因为高惠原是县委副书记调到松北县当县长的,所以也分给他一套住宅。高惠家住在三楼,李月久一敲门,里边就开门了,开门的正是老县长高惠。李月久进门就笑容满面地说,老县长,还认识我吗?高惠只打量了他片刻,便惊愕地说,唉呀,李老板呀,哪阵风把你吹来啦,快进屋。说着把水果接过去,又说,来就来吧,还买这些礼物干啥?李月久嘿嘿笑道,这也叫礼物?老县长在任时,谁敢买这些礼物来见你。高惠也嘿嘿笑着,至于说些什么,李月久没太听清楚。

  落座以后,高惠倒是蛮热情,又是倒茶,又是递烟,接着又嘘寒问暖询问砂石场的经营情况。李月久长叹一声,大哥遭难了,让人给祸害了!接着叙说砂石场失火和自己病重的情况,然后话锋一转提到了那笔旧账。

  高惠听了故作大惊失色,那笔账还没还你?我退下来的时候,一再交代,杏山砂石场那笔石料款要尽快还人家。还说过当年李老板可为修这条路立过大功,咱不能过河拆桥,拉完磨杀驴。这帮小子,这事咋给办的!看来,人一退茶就凉,说话人家都当放屁啦。这事都怨我,都怨我,如果我仍在位,事情不就早办利索了。

  李月久听了这话,心中不是热乎,而是酸楚。他暗想这是刘备摔孩子——倒买人心啊。当初你答应得好好的,说拉完石料就付款,后来路修上了,车通上了,付款的事再也不提啦。虽说此后在县长的位置上又干了四五年,仍是一直拖欠着不付款,现在倒唱起高调来。他想借机发几句牢骚,可话到嘴边又变了,县政府虽然钱多,但家大业大难处也多,也有不凑手的时候。再说了那些年我场子景气,用不着那几吊钱,所以也就没劳驾您。县政府的钱是谁追得紧要得欢也就给谁了,这叫会哭的孩子多吃奶,能叫的狗多得食。这个怨不着您,官场的这套潜规则,我还懂得一些,你也不用过分自责。今天我来找老县长就是一件事,就是求你出个证,说明一下当年的情况,我也有个依据,好向县政府讨还这笔旧债。紧接着,李月久翻出小笔记本,详细述说了当年每天拉石料的情况,意思是提醒高惠。

  高惠在官场混了大半辈子,自然对官场的套路清楚,只要他这个字条一出,县政府就得乖乖往外掏钱。可是现任的书记县长会对自己怎么看?那不等于自己的手往磨眼里插、自己要蹚浑水?想到这里,高惠笑了,这个证言材料我得给你出,我不做证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给你做证,问题是——高惠说到这里故意卖了个关子,过了半晌才一字一板地说,官场上干什么事情都得有个名义,都得有个适当的借口,也就是通常讲的说法。你知道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形式就是内容,只要找到一个正当形式,无论咋干,都是对的。否则那就是错的,弄不好还会治你个罪。今天你来找我,不是来家访,而是来要账,咱俩的关系就变成了债主和欠债人的关系。但是欠债人不是我高惠,而是县政府,如果我私下里给你出证,那么我就和债主穿了一条连裆裤,人家会以为我得了你好处,会认为我是内奸、叛徒。我一个退休干部倒无所谓,县政府那里却会疑这猜那,说三道四,如果再扯个由子不给你结账,这个事情可真就会更棘手难办了。

  李月久急不可耐地问,那怎么办?

  这好办呀!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要讨个名正言顺的说法。高惠没等李月久再问,继续说道,让县政府来个人,哪怕是来个草人,只要他是代表县政府来的,我给他讲明情况,再把证明一出,一切问题不就迎刃而解啦。

  李月久深知老县长可绝不是钻进脑袋不顾屁股的角色,每干一件事都要弄得有根有据,从不干稀里糊涂把自己扯进去的事。既然他已经这么说了,无需再说更多的废话。只是说,那就按老县长说的办,我回去搬兵,这才怏怏地走出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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