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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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9-07 11:13
欲望的代价
似乎在一夜之间,如花长大了,成了一个操持一家里里外外的好媳妇。不光帮婆婆料理家务,还把那个名分上是她丈夫的傻墩儿伺候得妥妥帖帖,干干净净。这个家才算像个家了。
没事的时候,婆婆常过来和她唠家常。婆婆管她叫花儿,不知从哪里给她弄的名字,却和如花相吻合。婆婆总说她俩有缘,说瞅她面熟,好像在啥地方见过似的。如花说,怎么可能呢?婆婆说,人能在一起,都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不是谁能左右的。其实,她早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公公婆婆。婆婆问她的家事,如花不想说,就编瞎话。如花说,她家住在顾乡屯,家里遭了劫匪,爹妈都被胡子杀了,就她一人跳江逃了出来。婆婆听了似乎放了心。婆婆说,我家也是后来苇子沟的,在这里站住脚不容易。你来了,咱家就圆满了,将来再给我们生个胖孙子,我这辈子也就没啥缺憾了。
听婆婆这样说,如花的脸上有些发烧。那傻墩儿,虽然和她住一铺炕,却不懂得男女之事,两人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如何能给他们生孙子呢?
一个月圆之夜,她陪婆婆唠嗑,婆婆又说起抱孙子的事。如花不吱声。一提这事,如花就没话说了。她心想,你能不能抱上孙子,不取决于我啊。唠了一会儿,婆婆就劝她回去,早点儿睡。
如花回到自己屋里,发现傻墩儿已躺下睡了。每天这个时候,他都是躲在墙角用嘴唆啦那个玻璃眼珠子呢。她也脱了衣裳,钻进被窝。就在她蒙蒙眬眬似睡非睡的时候,觉得有人钻了进来。是傻墩儿突然开窍了?她觉得好笑。是不是自己想男人想疯了,才做这样的梦?在娘家时,和姐姐似玉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姐姐和她讲过她和她的傻男人,还有她公公滕大喇叭的事。她脸红心跳,似乎又不是梦。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男人在亲她,摸她。她挣扎着,又不自觉地迎合着。男人翻身压了上来,她便感到一阵晕厥。当她从云里雾里走出来,发现刚从她身上退下来的男人不是她的丈夫傻墩儿,而是她的公公老邢。她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爹!老邢捂住她的嘴,沙哑着嗓子说了一声,孩子,眼泪浸泡了老脸。老邢说,孩子,别怪爹,爹不是人,爹是牲口!爹这么大年纪了,不图别的,爹就是想留个后啊!
如花以为自己在做梦。这个梦与姐姐似玉的遭遇是多么相似啊!但不是梦。
如花渐渐地镇静下来,说,孩儿不怪爹,要不是爹把我从水泡子里救上来,孩儿的身体早就喂鱼了。能有机会报答爹爹,孩儿心里就像开了一扇窗,敞亮多了!老邢的眼泪又下来了。老邢说,爹不是人啊!
如花给公公擦干眼泪,说,这事不要让婆婆知道,她会伤心的。老邢说,是你妈让我来的。
如花惊愕,眼睛瞪得圆圆的。
再和婆婆见面时,如花就显得不自然,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婆婆倒没事人似的。
婆婆请了尊佛像,供奉在屋子里,一天到晚香烟缭绕。婆婆跪在佛像前,虔诚地祷告。
老邢隔三差五地钻到如花的屋里,去完成他的使命。时间长了,两人厮混熟了,就没了客套,相互调笑着,年龄和伦理的差别被抛到九霄云外,肆意地享受着男人和女人间的欢愉。如花发现,公公老邢堪称男欢女爱的云雨高手,绝不像平时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
如花鄙视自己,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那种无形的欲望牵引着,忘记了廉耻和伦理。她自责,而又无力自拔。有时,婆婆还跪在那里拜佛,他们就急不可耐地钻在一起了。
在那片忘我的天地里,他们忽视掉了一个人,就是老邢的傻儿子,如花名义上的丈夫傻墩儿。那次,就在他们忘情地欢愉时,傻墩儿突然出现了。傻小子望着他们俩扭曲的身体,嘴里喊着好玩好玩,拍手傻笑,哈喇子流得老长。老邢又羞又恼,翻身就给了傻墩儿一个耳光。随着一声脆响,傻墩儿的玻璃眼珠子掉在地上,蹦蹦跳跳地滚了几个个儿,钻进了灶坑里。一缕黑紫的血蚯蚓一般从傻墩儿空洞的眼眶里爬出。傻墩儿捂着脸,转着磨磨儿,发出老鼠一样吱吱的叫声。
从那以后,傻墩儿的眼眶开始发紫,然后发黑糜烂,一股浊水脏水沟一般流出,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
老邢和如花再也没了兴致,他们急着给傻墩儿看病买药。
就像一场梦
镇上有位中医,姓冯名秀章,人称冯先生,医术高明,闻名遐迩。冯先生是一位和善的老人,一米八以上的身材,蓄着长长的白胡须。他文化修养丰厚,藏书甚多,有木版刻印的《梅花易数》《算法九章》《唐诗合解》,小楷书写的应试赋体文集、四书五经和大量的医学专业书籍,如《金匮要略》《黄帝内经》,精刻插图的《本草纲目》等。冯先生开了一家私人诊所,名号至善堂。诊所有三四间房,十数排中药柜,一排排的抽屉涂着米黄色的亮漆,药名是黑色楷字,药品充足,设施齐备。冯先生尤其擅长膏药疗法,专治各种毒疖疮疔,就医者络绎不绝。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东北民主联军进驻苇子沟的前一年,冯先生突然病倒,卧床不起。临终前,他把在奉天医科专门学校念书的独子冯宛庭召回。据说,冯宛庭早已完成学业,并娶了一个女学生,还生有一子。苇子沟的人谁也没见过他的妻儿,因为冯宛庭回到苇子沟时,只是孤身一人。冯先生故去,冯宛庭子承父业,继续经营诊所。东北民主联军进驻之后,冯宛庭积极配合民主联军的革命行动,将至善堂改为民生堂,多次为百姓义诊,为部队送医送药。冯宛庭被人民政府誉为开明人士。
如花领着丈夫傻墩儿走进冯宛庭的民生堂,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推门进屋,首先是一股呛鼻子的中药味,接着,如花就看到了梳着分头、戴着眼镜、穿着一身白大褂的冯宛庭。如花见到冯宛庭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人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连她自己都奇怪,自从在江岔子里被老邢救起,就恍若又重新活了一个世道,有许多人、许多事都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冯宛庭让傻墩儿坐在他的对面,很温和地问如花,他是你什么人?
如花低头,说,是我男人。
沉默了好半天。如花抬头,看见冯宛庭正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在看她,脸呼啦一下就红了。
接下来冯宛庭就给傻墩儿把脉。在把脉的过程中,问了一些有关的情况。冯宛庭给傻墩儿开了两帖膏药,一服汤药。
膏药贴了,汤药也喝了,傻墩儿的病仍不见好。无奈,如花又一次上门找冯宛庭。冯宛庭皱着眉头,又给傻墩儿把脉,自言自语说,应该见好啊。他又开了两帖膏药,两服汤药,对如花说,这些药用完,如再不好转,就抓紧到别的地方去看,千万不要耽误了。
如花道了谢,满脸忧郁,出了门。冯宛庭站在门口,目送很远。
这次贴完膏药,用完汤药,倒是有所好转。傻墩儿眼眶上的肿块消了,原来流脓的地方也结了痂。傻墩儿的食欲也上来了,又变得能吃能喝了。一家人都很高兴。老邢到街上割了半斤肉,包顿饺子,还喝了半斤酒。
借着酒劲儿,老邢晚上又钻进如花的屋子。如花反抗。自从那次被傻墩儿撞见后,如花心里就总有一种吃了苍蝇似的感觉,对那事没了一点儿兴致。老邢却不肯罢休,死缠硬磨,软硬兼施,如花便放松下来,迎合了他。两人正在鱼欢水畅渐入佳境的时候,傻墩儿又突然出现了。他拍着手,嘻笑着喊,好玩好玩好玩!
那一男一女彻底崩溃了。
傻墩儿的病又犯了,而且比上次更严重。
老邢唉声叹气了一阵子,让如花再领着傻墩儿找冯宛庭开药。如花死活不去。如花说,我嫌磕碜。
老邢突然想起过去有位老朋友,姓张,外号张大药剂子,开过药铺,当过坐堂医,现在不干了,手里有各种专治疑难杂症的偏方。老邢说,偏方治大病啊,我上傅家甸找张大药剂子去。
一大早,老邢就领着傻墩儿去哈尔滨了,天黑才回来。老邢拿回来一个药方子。如花埋怨道,咋不顺便把药抓回来?
老邢说,走了几家药铺,方子上面的药都抓不全。人家听说他是从苇子沟来的,都说,去找冯先生啊,冯先生那里的药最全啦。
听老邢说还要去找冯宛庭,如花就有些紧张。她有些害怕冯宛庭,特别是他的那道眼光,似乎把她的一切都看穿了。如花说,你去吧,我不想去了。
老邢说,以前都是你去的,咋这回就不去了呢?咱又不是不给他钱!其实老邢也有点儿害怕冯宛庭的眼光。
没办法,如花硬着头皮,又一次走进民生堂。这次是她一个人来的。熟悉的门帘,熟悉的中药味。冯宛庭身上的白大褂,也是她熟悉的。
如花把药方递给冯宛庭。冯宛庭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一缕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正落在冯宛庭的脸上。他的脸很端正,而且有棱角,白净的皮肤上泛着细腻的光泽。胡子刮得很干净,下巴上,嘴唇上,都是青虚虚的。不经意间,冯宛庭抬头看了如花一眼,正和如花看他的眼光相遇。冯宛庭朝她抿了下嘴,如花的脸便热了。她真的担心冯宛庭会看穿她什么东西。如花恍惚中想起,在她那晚与老邢缠绵时,她的脑袋里曾出现过冯宛庭的影子。她的脸烧起来了。
这是哪里弄的方子?冯宛庭皱着眉头。
我公公从傅家甸朋友那里弄的,他说这是偏方,可好使了。如花低着头,声音怯生生的,像做了贼一样。
冯宛庭突然拍了下桌子,说,胡扯,这是要人命的!
如花哆嗦了一下,看到冯宛庭白净的脸有些泛红。冯宛庭把方子扔给如花,说,问问你公公,是不是拿错了方子?
如花气喘吁吁地回到家,和老邢说了。老邢摸摸脑袋,说,明天我就去傅家甸,问个明白。
老邢从傅家甸回来,手里拿的还是那个方子。
愿意去你去,我是不去了,让人家笑话。如花说。
笑话?笑话啥?他卖药,咱花钱,他笑话啥?老邢说。如花耍起了倔脾气,就是不去。
没办法,老邢硬着头皮去了民生堂。
冯宛庭看了方子,说,那天我说过了,这是要命的方子。
老邢笑了,说,我又不是找你看病,你照方抓药就是了,病人吃死吃活与你何干?
冯宛庭说,我不光是卖药的,还是医生,我要对病人负责任。
老邢有些急。老邢说,你是医生,那个开药方的就不是医生?告诉你吧,开药方这位先生,比你爹岁数都大,名声可比你大多了!
冯宛庭不说话。
老邢说,咋的,同行是冤家?不是你的方,就不能买你的药?
冯宛庭并不急,慢条斯理地说,先生话不能这样讲,不管谁开的方子,一旦吃出人命,我这卖药的都脱不了干系,何况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老邢听罢哈哈大笑,说,年轻人想得倒周全。这样吧,我立个字据,你只管照方抓药,我那孽障吃死吃活与你无关。我签字画押,总算行了吧?
冯宛庭摇头不语,只好看着方子,用小秤,一剂一剂地称了,然后用黄表纸包好。
老邢付了钱,拎起药,气哼哼地走了。冯宛庭不语,望着老邢的背影长叹一声。老邢回到家里,就让老伴煎药。药壶坐在炉子上,咕嘟了两个多小时,满屋子都飘荡着苦涩的药味。
傻墩儿一看那药壶,就像看到了恶鬼一样,哀嚎一声,没了踪影。老邢和如花到处去找,直到天黑,才在江边打鱼的窝棚里找到他。傻墩儿脑袋插在乱草里,屁股露在外边,撅得老高。老邢照那里狠狠地踢了一脚,捞猪羔子一样把傻墩儿捞出来。傻墩儿吱吱地叫着,拼命挣扎。无奈,老邢和如花只得用绳子将他捆上,拖回家里。一家人一齐动手,硬是把药给灌了进去。傻墩儿像杀猪一样哀嚎了一阵,就不再出声了。老邢这才为他松了绑,把他一个人锁在屋里。
夜里,四邻的狗咬得厉害。
第二天一早,如花打开房门,觉得屋里静得瘆人。细看,傻墩儿仰躺在炕上,七窍流血,已没了生气。十个指甲血肉模糊,新铺的秫秸炕席被他的指甲割出一个大盖帘似的圆形。
他死了!
如花哇地一声哭出来。她回头,见老邢正蹒跚着走过来,朝屋子里看了一眼,就钉在了那里。
如花说,你怎么忍心杀了他,他是你的亲儿子啊!老邢一屁股坐到地上,脑袋差点儿钻进裤裆里。老邢一夜白了头。
如花的婆婆倒是淡然。她焚上一炷香,说,万事都早有安排,一切都是缘。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一切都是天意。今生种种皆是前生因果。活着也是受罪,早死早托生吧!
无论如花婆婆如何烧香拜佛,厄运还是落到老邢一家头上。
傻墩儿死后,苇子沟镇民主政府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镇反运动。镇反就是镇压反革命,民主政府发动群众,清查和惩处了一批隐藏的反革命分子、恶霸、土匪、反动会道门头子。老邢就是其中之一。经群众检举揭发,老邢就是原江北松浦村的滕大喇叭。土改初期,他和老婆孩子一家三口隐姓埋名来到苇子沟。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滕大喇叭故意服下喑药,使他的大嗓门变成了公鸭嗓。经查,滕大喇叭在江北一带,勾结土匪,欺男霸女,罪恶深重,必须依法镇压。
果然是他!这天地是多么小啊,怎么就躲不开绕不过呢?这就是煎饼婆所说的缘吗?如花痴痴呆呆地想。
就在召开斗争大会的前一天晚上,老邢和他老婆双双投江自尽。他们投江的地方,正是几年前如花被老邢救上来的地方。
所有的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让如花晕头转向,找不到方向。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举行婚礼
梦醒的时候,如花发现她正躺在冯宛庭宽敞明亮的卧室里。冯宛庭俯着身子,笑盈盈地看着她。
好些了吗?男人温暖的声音。如花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冯宛庭伸出他那女人般白皙纤弱的手,附在她的额头上。她感到他的手有些凉,有些软,还有些暖。
如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坐起来,说,我怎么会在这里?冯宛庭说,姑娘,你已经无家可归了。
是的,老邢家的那幢破草房,已被民主政府充公了。不,我有家。如花说。
你家在哪里?
如花话已到嘴边,却把韩家洼子几个字咽了回去。她不想回到过去。当她走进松花江的那一刻,过去已经死了。
如花看着冯宛庭,不出声。
冯宛庭说,从今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如花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冯宛庭坐在床边,轻轻地为如花擦去眼泪。如花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
在冯宛庭的精心调理下,如花的身体很快就康复了。冯宛庭说,你就当我的学徒吧,帮我卖药,打理一下药房,怎么样?
如花本是要强的人,正为在人家白吃白喝而不好意思,听冯宛庭这样说,她自然很高兴,脱口说道,你家正缺个女人呢!
说完,如花的脸红了。
冯宛庭看着如花,微微地笑着。如花转过脸,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如花住在冯宛庭的卧室,冯宛庭便在药房里搭了个板铺,睡在上面。如花心有不忍,又不好说什么。她总不能喊冯宛庭回卧室来住吧!
忙完了一天,如花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恍恍惚惚地觉得冯宛庭像一个人——像谁呢?她想起了韩家洼子的识字班,想起了葛政委和苗教员,他们是革命同志啊。对,就像那个葛政委,只不过是他比葛政委文弱了些。想到这些的时候,她的脸红了,身子也热了起来。
梦里,她觉得冯宛庭来了,看她,抚摸她。后来,冯宛庭又变成了葛政委,她扑到他的怀里,死死地抱住他,生怕一松手他就会跑掉。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葛政委又变成了老邢,在她身上肆虐起来。她挣扎,她喊,她喊出了声……
醒了,出了一身冷汗。她为自己的这个梦感到羞耻。她想,冯宛庭是和葛政委一样有文化的人,哪能和老邢那样粗鄙的人相提并论呢?
秋天来了。如花睡在卧室里都有些冷,睡在板铺上的他不冷吗?到了冬天怎么办?如花常常为这事而忧虑。
可是还没到冬天,他就睡到了她的床上。某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似睡非睡中,如花觉得冯宛庭来到她的床前,站了一会儿,就悄悄上床,掀开她的被窝钻了进去。
他的手除掉她的胸衣,她感觉到了他的贪婪。手滑向小腹。她成了水中赤裸的鱼儿。热辣辣的肌肤告诉她,他也是赤裸的,饱满的。月光皎洁,他们在起伏中融在了一起。
气喘吁吁,酣畅淋漓。
如花以为仍是做梦,闭着眼睛不愿退出梦境。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睡你!他趴在她的耳边,热烘烘地说。
她掐了他一把,说,你们男人都这样啊!他色眯眯地笑了。
这时,如花认定,她不是在梦中。她与冯宛庭,真真切切地完成了一次鱼水之欢。
选一祥和之日,冯宛庭和如花举行了婚礼。
苇子沟镇人民政府的首长和青年团、妇女协会的领导都前来祝贺。在婚礼上,冯宛庭宣布,他的民生堂交给人民政府建卫生院,为苇子沟的百姓救死扶伤。人民政府首长当场宣布,任命冯宛庭为苇子沟卫生院院长。
婚礼热热闹闹,折腾了一天,又折腾了大半宿。如花如愿成了苇子沟卫生院院长夫人,也是卫生院的一名护士。
你怎么和镇上的领导那么熟?如花问冯宛庭。
冯宛庭说,现在解放了,人民当家做主人了,我也可以公开我的身份了。我是地下党,我父亲冯秀章也是地下党。当年我在奉天读书,我父亲在苇子沟开药铺,实际上是共产党的地下联络站。通过药铺,给东北抗联传递情报,提供药品。我和镇上的领导,都是革命同志。
革命同志?如花想起了葛政委。那你认识葛政委和苗教员吗?冯宛庭愣了一下,问,葛政委是谁?苗教员是谁?
如花自知说走了嘴,忙掩饰说,听街上人说的。
冯宛庭笑了,说,我们做地下工作的,接触的人并不多。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你这样的贫苦人能够翻身做主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贫苦人?我原来可是邢家的媳妇啊,傻墩儿虽然是个傻子,但他们家可不穷。
冯宛庭哈哈大笑,说,你以为我不了解吗?你是老邢从江岔子里捡回来的……
如花浑身一颤,突然感到这个人有些可怕。在他面前,什么都藏不住,你似乎永远都裸着身子。
由于有冯宛庭在,苇子沟卫生院办得红红火火,在周围十里八村都很有名,甚至连哈尔滨城里的患者也都慕名前来就医。
一天,卫生院进来两个人,是女儿领着父亲来看病的。这两个人一进屋,如花就觉得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冯宛庭一边给老人把脉,一边和父女俩聊天。冯宛庭问他们从哪里来:女儿说,是从韩家洼子来的,本人也姓韩,韩家洼子大多数人都姓韩。
听到韩家洼子四个字,如花的身子颤了一下,像被一颗无形的子弹击中了,以往的岁月在混沌中渐渐清晰,正一步步地向她走来。她不吱声,默默地看着父女俩,就像看到了家乡村头的那棵老榆树和树上红拉拉的红布条。趁冯宛庭给老汉开药方的工夫,如花把年轻女人叫过来,问她,你知道韩家洼子有个山东马家吗?
年轻女人说,知道啊,山东马家过去在韩家洼子很有名啊,可现在不行了,这个家散了。
怎么散了?如花问。
年轻女人说,他家俩闺女,小的不知因为啥事跳江了,连个尸首都没找到。那个大的呢……
大的怎么了?如花迫不及待地问。
年轻女人说,大的嫁到江北了,土改那阵儿不知为啥又回来了。听说她妹妹投江后,她哭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后来不顾她爹马有才的反对,参加了民主联军,和土改工作队的闫队长结了婚,那闫队长大她十好几岁呢。土改后,她随闫队长回到了部队,去南方了。
如花目瞪口呆。她想起那时候似玉参加识字班的时候,一见到葛政委就往她的身后猫,一说话脸就红红的。葛政委说她是小家碧玉,还鼓励她向妹妹学习,大胆地投入到革命队伍中,像鲜花一样开放。现在看来,姐姐似玉看似柔弱,其实比她更勇敢,她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熔岩般的火焰。
唉!如花重重地叹口气。
那,那个马有才呢?如花问。
那个马有才啊,年轻女人说,听我爹说,他被江北胡子绑过票,还算命大,逃了回来,可是却被吓破了胆,那脑瓜皮薄着呢,掉片树叶都怕砸坏脑袋。老话说怕啥来啥,他没招谁没惹谁,和一群人在地里铲地,天上就掉下来一颗子弹头,不偏不斜正砸在他的头顶上,他只哼了一声,就没命了。
如花僵在那里,像在听一个十万八千里以外的传说。
走了,走了。老汉喊闺女。年轻女人起身,扶着老汉,走了。如花呆呆地望着他们,直到他们云一样在她的眼里消失。
和你并骨
如花和冯宛庭过了十几年如漆似胶的好日子,可好日子总是让人觉得短暂。
冯宛庭在知天命的年龄上,突然得了一场病。他虽为名医,无奈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儿,眼看病来如山倒,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冯宛庭就被病折磨得形销骨立,眼看着奄奄一息了。
如花按照冯宛庭的吩咐,将他的那些长辈们请来,商量后事。
按照当地的习俗,前妻病逝,并有子嗣的,夫无论续弦几房,死后都要与发妻并骨。也就是说,冯宛庭死后要与他死在奉天的前妻埋在一起。
长辈们的意见是一致的。
这让如花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她悄悄地问一个长辈,如果我先死呢,我要是死在冯宛庭前头,他是不是得和我并骨?
长辈说,八成是吧。可你还活得好好的呀!如花心里已打好主意。
深夜,月光惨淡。如花从箱底找出那张发黄的药方。那是老邢在他朋友张大药剂子那里拿回来的,就是这服药,让她的前夫傻墩儿七窍流血,一命呜呼。她死也要和冯宛庭并骨,怎么也不能和那个傻小子并骨啊!
如花摸摸搜搜地来到药房,按照方子抓药。
写中药名的字都是冯宛庭教她的。那些中药的名字都非常好听。海风藤,六月雪,合欢皮,金樱子,款冬花,青木香。一听到这些中药名,如花就闻到泥土的香气,青草的香气,露水的香气,那都是生命的气息啊。
现在,如花就要用方子上的中药结束自己的生命了。结束是为了永恒。她要和她心爱的人永远在一起。
将药煎好,缓缓地喝下去。如花感到药是甜的。躺下,等待美好的时刻。
那是谁,正在一片雾中悄悄向她走来。雾在慢慢地散去,人越来越清晰了。那是葛政委。葛政委朝她笑着。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葛政委走来了,却与她擦肩而过,走入另一片雾霭之中。强烈的失落感吞噬着她,然后,便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早晨的阳光温暖而明亮。几声婉转的鸟鸣敲打着耳鼓。如花睁开眼,看到的还是她和冯宛庭的家。
我没死吗?她敲着自己的头问自己。
鸟仍在叽叽喳喳地叫着。
没死,真的没死!当她确认了自己还好好地活在人间的时候,感觉一股凉气从她的脊梁骨泛起,不禁打了个冷战。
那药方子上的药,为什么毒死了傻墩儿,而毒不死自己?
如花冥思苦想,想了几天几夜,脸想黄了,身子想瘦了,也想不出为什么。其实她能想到,但她不敢想下去。
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想睡你!斯文的冯宛庭说出这样粗俗的话,话的背后,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吗?往事云一样翻涌而来。如花冷笑了一声,尽管她一百个不愿意,但她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判断,那药方本不是要命的方,是冯宛庭在药上做了手脚,毒死傻墩儿,目的就是要占有她。
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好一个冯宛庭啊,我差点儿为你而死啊。死了多好啊,死了就不知道你真实的面目了,怀揣一个美好的梦想死去,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可是,我没有死,还残酷地活着啊。
你死吧,死后愿意和谁并骨和谁并骨!
她不再理会冯宛庭。可冯宛庭的那些好处还是不时地活跃着,让她恨,却恨不到底。
你还是快点儿死了吧,不要这么折磨我啊。如花在心底里呐喊。然而,冯宛庭却并没有死去,他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活过来的冯宛庭自己倒没有觉得有什么变化,倒是发现如花变了,那个温柔体贴、恩爱有加的如花不见了。
如花说,我也是死过几回的了。
冯宛庭感到迷惘。他不知道如花为什么变得冰一样的硬和冷了。
赤脚医生
马如花
大跃进过后,中国陷入了三年自然灾害,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艰难而又平淡无味。一场浩劫让这样平淡的日子就此终结。
枯木逢春,铁树开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这是如花的真实感受。她组织工宣队进驻学校,向红卫兵、红小兵们忆苦思甜,痛说革命家史。她讲了姐姐似玉解放前的遭遇,讲了恶霸韩秃爪子勾结土匪欺压乡里的恶行,讲了葛政委为掩护群众壮烈牺牲的事迹,讲了自己苦难的经历。如花像一朵晚开的花儿,更加璀璨,更加耀眼。
倒霉的是冯宛庭。他被扣上了特务的帽子,被揪斗、辱骂和殴打。
回到家里,冯宛庭偷偷地流泪。但他并没有得到如花的同情,这眼泪被如花看作是鳄鱼的眼泪。她问冯宛庭,你觉得冤吗?
冯宛庭说,我年轻时参加的地下党,为抗联秘密输送药品,我不邀功,怎么还成了反革命?
你还杀过人,是不是?如花轻蔑地看着他。
她看到冯宛庭的身体抖了一下。冯宛庭抬起眼,说,你凭什么这样说我?我是医生,我救过多少人的命,何曾杀过人?
如花说,医生的确是个好职业,我从小就听奶奶讲,医生在来世会托生成猫,有吃有喝享清福。可是,医生也有不是好人的。
不错,医生也有坏人,可我怎么会成为坏人呢?冯宛庭说。
别演戏了!如花直视着冯宛庭的眼睛,说,我的傻丈夫傻墩儿不是你杀的吗?冯宛庭的嘴唇颤抖起来。
如花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你公公那个药方本来就是杀人的方,当年为他抓药,约定后果自负,是签了字画了押的。可是,我公公不识字,我也识字不多,那是个什么方子,只有你自己知道。
我知道。冯宛庭说。虽然签了字画了押,但我是医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患者服下毒方。我偷偷地把那个致命的药方留下了,换了一个方子给了你的公公,那上面的药都是清热解毒的。你公公的那张药方我还留着。
冯宛庭从一个古色古香的皮箱里,把一个发黄的方子拿出来。冯宛庭说,这才是你公公给我的方子,我根本没按这个方子抓药,而是偷偷换了个方子,那个方子在你公公那里。
如花轻蔑地一笑,说,冯宛庭,正好相反吧?我公公的那个方子被你做了手脚,不然,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吃了你的药,傻墩儿七窍出血而死?
冯宛庭脸色苍白。他说,我也想不通那是为什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公公在药上做了手脚。
如花一阵冷笑,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
冯宛庭的脸由白变红。说,你若不信,你用你手中的方子抓药,我用我手中的方子抓药,然后各自喝下去,用药效来验证我说的话。
如花哼了一声,说,已经试过了,我这个的确不是毒方。至于你那个是啥方子,你自己试吧!
你让我试这个毒方吗?冯宛庭声音颤抖。如花不理他,转身走了。
一阵凉意袭来,冯宛庭慢慢地瘫了下去。
如花没有想到,冯宛庭会真的按照那个方子抓药并吃了下去,更没想到,服了药的冯宛庭会像傻墩儿那样,七窍流血,痛苦而亡。
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我也想不通那是为什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公公在药上做了手脚。她想起了冯宛庭的话。
手脚,是谁做的手脚?为什么要做手脚?她的思绪成了一堆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那天早晨的批斗会如期举行。在被批斗的几个人中,少了冯宛庭。
如花坐在门槛子上,披头散发,两眼痴呆,完全失去了革命者的风采。
造反派的头头提醒她,冯宛庭是人民的敌人,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罪有应得,不值得为他而悲痛。
如花抬起头,冲头头说,滚!
从那以后,如花的影子就从苇子沟消失了。
她渡过松花江,在小兴安岭下一个叫桦树溪的地方做了名赤脚医生。她告诉乡亲们,她叫马如花,是民主联军葛政委起的名字。她差不多为村里的每个人看过病,还将几位老人和妇女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村民们感谢她,她说,她来生会托生成一只猫。
在一次上山采药中,突遇大雨,她被翻滚的泥石流冲到山底,只挣扎了几下,就被埋了。
村民们在山脚下为她立了块碑,碑的正面写着:赤脚医生马如花之墓。背面刻着四句诗:
赤脚医生马如花,
贫下中农最爱她,
一根银针治百病,
一颗红心暖千家。
碑前总有一些祭奠用的贡品,有一只漂亮的猫咪,总去享用那些贡品。没有人驱赶它。
都说我的大姑似玉随着那个闫昌盛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后来做了大官,但我始终没见到她。也有人说她死在战场上了,也有人说她在家中病死了。
不管怎样,如花似玉的那些陈年旧事,都已成为历史的碎片,在后人的记忆中摇曳或者飘落,直至无影无踪。
文/廉世广 责任编辑/孟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