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的借条(一)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救命,借条
  • 发布时间:2016-11-10 09:49

  一、谁去下派

  郑云松是汉珠县县委副书记。

  早晨八点,郑云松准时到了他的办公室。办公桌上除了一份传阅件外,还有几封信。这是几封群众来信。对于群众来信,在处理上郑云松有个原则:凡署真名则看,凡化名、匿名者一律转信访科。这几封群众来信中署真名的只有一封,是一个叫周永革的。这个周永革是不是宣传部的那个理论科科长周永革呢?如果是的话,郑云松是认识的。周永革在信中说了些什么呢?拆开,是告状,告的竟是他郑云松。够有胆量的。原来,这次县机关干部下派,分给宣传部一个名额,这个名额是他周永革,他有意见,说最符合下派条件的应该是许玉龙,为什么不定许玉龙而定他周永革?信中带着质问的口气:“郑书记,宣传部将下派人选定在我头上,是不公正的。你能大义灭亲,让许玉龙替换下我吗?”这几行字让郑云松感到刺眼:这个周永革,反映情况就反映情况,怎能这么说呢?宣传部下派人选是宣传部定的,我郑云松不会过问,更不会干预。不错,许玉龙是我郑云松的女婿,但是在工作上,我郑云松钉是钉,铆是铆,不会有丝毫偏袒他的行为。当年,许玉龙调进宣传部时郑云松是反对的,就是担心闲言碎语,可是,书记傅必文说:“这事我点了头,许玉龙笔头子不错,是人才引进。汉珠要宣传,你担心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嘛!”就这样,许玉龙进宣传部了。几年下来,倒也相安无事,现在来事了!周永革的信说明宣传部在这次干部下派中思想工作做得不够,周永革对下派的认识是糊涂的。

  信到底如何处理呢?先给宣传部通通气吧。

  郑云松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正待按键找宣传部部长,办公室的一个办事员进来了,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背书一样地说:“接待办来电话,说市里的客人已到了越湖宾馆,请您马上过去。”

  “好,我知道了。”郑云松挥挥手,办事员出去了。郑云松只好将周永革的信暂时搁置一边。站起身关门时,突然想起要关掉空调,不然,就会浪费电,可是,环顾四周,却找不到空调的开关。中央空调,让它吹吧!郑云松“砰”地一下关上办公室的门。

  越湖宾馆是来了市里的客人——市委副书记金山,傅必文已陪伴多时了。

  许玉龙送走市报记者后没有去宣传部,他是宣传科科长,却怕碰见理论科科长周永革。那天,县直机关干部在县委礼堂听完县委书记傅必文关于干部下派的动员报告后,宣传部组织讨论,许玉龙与周永革坐在了同一条长凳上,两人相互点头,相互微笑,表面上十分平静,其实,内心深处都较着劲,确切地说,为这次下派较着劲。

  下派就是上级机关的干部派往下级机关任职,而组织关系仍留在上级机关。这种事停搞了几年,现在又搞起来了。像汉珠县这样的机关,干部下派乡镇一般是任副职,如党委副书记、副乡镇长什么的。下派者是年轻干部中的优秀分子,提拔对象,有人求之不得呢。但也有不愿下派的,原因简单:艰苦嘛。比如这大热天,下面乡镇有中央空调吗?县委这次下达给宣传部的下派名额为一个。这一个名额到底该定谁,年龄过了四十岁的都不考虑,因有明文规定:下派干部年龄在四十岁以内。宣传部通过摸底排队,筛选出最佳人选两名:许玉龙、周永革。许玉龙和周永革都不愿下派,原因不在“艰苦”,在二人有矛盾,生活、工作中明争暗斗,摩擦不断。二人得知自己确定为下派人选后,便开始活动,尽最大的努力让这一个下派名额不是自己。二人都清楚:倘若最后方案确定,就无法更改了。

  追溯起来,两个科长之间的这种摩擦起因是因为一个女人——周永革的妻子胡婷。胡婷的娘家住在县群众艺术馆,胡婷曾做过作家梦。许玉龙是群众艺术馆的文学创作干部,曾发表过一篇很有影响的小说《愤怒的旗袍》,二人频繁交往,深更半夜还关在一间小屋子里讨论文学,美美的一对。谁想,阴差阳错,胡婷成了周永革的妻子。当许玉龙调进县委宣传部,周永革便与之较起劲来了,要在妻子胡婷面前表明:你胡婷没嫁错人,我周永革比他许玉龙强。呸,什么狗屁小说,旗袍是衣服,会愤怒吗?不久,县里因大搞城市建设,要推倒一批居民房,成立了个临时机构“拆迁办”,周永革主动申请到“拆迁办”。因为是主动申请,当了个副主任。一次,县长要给拆迁户讲话,周永革写讲话稿,创造性地提出了一句响亮的口号:谁影响汉珠一阵子,我就影响他一辈子。这句口号县长欣赏极了,大会小会引用,还派人在最显眼的地方用大横幅拉了起来。周永革飘飘然起来,仿佛县长看中的不是这句口号而是他这个人,经常坐在铲车上表现自己,铲门窗,铲墙壁,再高再好的房子,不铲个稀巴烂不歇手。书生气十足的许玉龙看不顺眼,给周永革提了个醒:“要文明拆迁!”周永革“嘿嘿”一笑,不理不睬。周永革到底遇到了“钉子”,与他对抗起来。“钉子”情急中一脚踢中了他裤裆的要害部位,痛得他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这颗“钉子”叫汪旭。当周永革决定对汪旭实施严惩时,汪旭溜了!有人给通了风报了信?不用说,是许玉龙……

  “呸,军阀!”这天,周永革从顶头上司宣传部部长办公室里出来,狠狠地朝墙根吐了一口唾沫。种种迹象表明,宣传部把下派的人选定成了他周永革!周永革给郑云松写的信石沉海底。看来,只有抖出自己的隐私了。这个隐私兴许是周永革不下派的救命稻草。

  周永革来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宣传部部长的办公室,谁知,部长半句也不听,扯着河南口音嚷:“出去出去。平时说得呱呱叫,关键时刻就熊!”

  周永革不能不“熊”,别看样子五大三粗,长一脸硬刷刷的络腮胡子,胸前一片黑压压的胸毛,却患有男人最忌讳的“阳痿”。这就是他的隐私。面对小自己五岁长得如花似玉的妻子胡婷,显得无能为力。

  周永革诅咒那段任“拆迁办”副主任的日子,更诅咒汪旭这个钉子户。汪旭在施展拳脚时,对准的是周永革的裤裆,从此,他再也没有坚挺过。

  周永革今年三十四岁,还没有自己的孩子,这个责任应该追究到他的妻子胡婷身上。因为任拆迁办副主任之前周永革是健康的,胡婷最清楚。

  胡婷是县委党校的资料员,嫁给周永革后,不想很快怀上孩子,想保持自己的体形。胡婷知道自己很漂亮,女人的貌美是资本,她要守住这份资本。胡婷从计划生育指导站弄来避孕药丸,在自己与周永革之间筑起一道防线。这道防线一筑就是五年。当有人怀疑胡婷患有不孕症时,胡婷为辟谣对周永革说:“你认真点,我要怀孩子了!”周永革却阳痿了。就这样,当周永革健康的时候,她不让怀孩子;当周永革病了的时候,她想怀上孩子却又困难了。

  胡婷不怀孩子,归根结底,责任在周永革身上。

  但周永革的母亲柳惠英不知责任在自己儿子身上,总把矛头对着儿媳妇胡婷。柳惠英养着几只鸡,正喂鸡时见胡婷回来了,借题发挥:“我这几只鸡,吃了我喂的米,还晓得下蛋。有的鸡,吃得好,喝得好,就不见她下个蛋的影子来!”

  胡婷正受着活寡妇的煎熬,哪里听得了这种话,于是反唇相讥:“再好的母鸡,遇上只阉割了的公鸡,只能自认晦气,还谈什么下蛋不下蛋!”

  柳惠英也曾是能说会道的宣传队队员,儿媳妇的话中话使她立即领悟到:胡婷不怀孩子难道问题出在儿子身上?

  胡婷走了,周永革来了。柳惠英叫住儿子,关上门,盘问起来。纸总包不住火,周永革只好和盘托出,告诉母亲:他正在积极治疗,找了一名专治此病的老中医,吃了几剂药,觉得有好转。同时告诉母亲:治疗需要胡婷的积极配合,可是,组织上要下派自己,一下派,便前功尽弃了!

  “你要下派到乡镇去?”柳惠英十分着急。

  “是的,恐怕是下个月的事。”周永革如实回答。

  “不行,你不能下派。”

  “除非辞职,不当那个科长了。”

  “放屁。职不辞,下派不去。”

  “您又不是宣传部部长,又不是县委书记,说不下派就不下派了?”

  “你小看你老娘!”

  “您……”

  二、关键人物

  县委机关宿舍。

  中午时分,楼道上响起了脚步声。刘正芬猜测:莫非是丈夫郑云松回来了?侧耳倾听,摇头否定了。这是两个人的脚步声。想不到脚步声在自己的门前停住了,还敲起了门。开门,面前站着的是一男一女。“你们……”刘正芬疑惑地打量着一男一女,觉得他们有点来者不善。

  “这是郑云松郑书记的家吗?”

  “是呀,干什么?”刘正芬很想拦住二人,不让他们进屋。

  那男的听说找对了家,撇开刘正芬,闪进屋,十分利索地将一个精致的盒子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你们不能这样。你们若有事求老郑,我可转告。东西带回去!”刘正芬面含愠怒。

  这一男一女哪里肯听刘正芬的话,躲开刘正芬出门,回过头来说:“请郑书记网开一面。事后,我们另当重谢。”然后,“噔噔噔”下楼跑了。

  刘正芬无可奈何。

  送礼的这一男一女是周永革与胡婷。周永革以为母亲有什么大能耐,原来还是老一套:送礼。送礼就送礼吧,就送郑云松,将他一军。给他写过信嘛,他不理睬,好嘛,再给他送礼,看他如何反应!周永革清楚,郑云松有好口碑,廉政不收礼。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机关里都这么讲。

  郑云松回家后果然连盒子都不打开,就大发脾气,害得刘正芬只得去退礼。

  柳惠英对郑云松的退礼行为大惑不解,觉得自己丢了面子:“郑云松什么东西,老娘不找你照样办得成事!”

  “去找县委书记!”柳惠英再拿主意。

  “不行。”周永革反对。傅必文是绵里藏针的那种人,几次开会周永革十分虔诚地要往他杯子里续水都遭他拒绝,而是自己拿起开水瓶。

  “试试看嘛!”柳惠英坚持。

  “要试,你去试,反正我不去。”周永革坚持。

  “总得有个办法嘛!”

  “除非找比他们大的官!”

  柳惠英眼睛一亮:“你说你上郑云松家送礼时,郑云松不在家,到越湖宾馆去了,是市里来了客人。市里来的什么客人?”

  “具体我也不清楚。”

  “我就去找市里的这位客人。”

  “你……这不是存心讨气怄吗?”

  为了儿子不被下派,柳惠英决定去找这位住在越湖宾馆的市里客人。

  胡婷在一旁怂恿。

  柳惠英打听清楚这位客人叫金山。是不是去年那个金山?如果是去年那个金山,就阿弥陀佛了!

  柳惠英的娘家在乡下,不远就是江汉平原有名的织女湖。去年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前夕,娘家来电话,接柳惠英回娘家看龙舟,说今年的龙舟热闹得很,乡政府出面,组织了四五十只龙舟下水,连邻县的龙舟队都请来了。柳惠英做姑娘时就是一个龙舟迷,岂能错过,如期前往。真是人山人海。就在最紧张、最兴奋的关头,身旁有个人倒下了。柳惠英扭头一看,是个上了年纪的太婆。只见她脸色煞白,头冒虚汗。柳惠英是个热心肠,当即丢下热闹,背起太婆往卫生院赶。经过抢救,太婆醒过来了。太婆要柳惠英打了个手机号,一个多小时后,一班人赶来了。太婆说走在前面的那个是她的儿子。从她儿子的模样、坐的小车及随从,柳惠英看出来了:这是位有来头的人物。太婆也是织女湖岸边的人,也是个龙舟迷,不听劝阻,要看龙舟,结果出事了。这位有来头的人物对柳惠英十分感谢,对柳惠英说,他叫金山,住在市委大院,有时间就去玩玩……

  柳惠英靠“的士”十分顺利地到了市里那位客人下榻的越湖宾馆。但是,无法见到这位市里的客人。柳惠英有自己的办法,心想:你终归要吃饭吧,吃饭你终归要进餐厅吧!我就守候在这餐厅的门口逮你!中午进餐是十一点三十分,现在才刚过九点,还有两个多小时哩。等吧!

  十一点三十分,市里的客人终于出现在餐厅门口。阿弥陀佛,是那个金山。柳惠英毫不含糊地高喊:“金副……金书记——”

  被喊的市里的客人扭过脸来,打量一番喊自己的女人,很快认出来了:柳惠英,那个救了自己母亲的女人!金山拨开陪同人员,上前一把握住了柳惠英的手。

  天气连续高温十天了,农村不少地方出现了旱情。

  郑云松这几天虽然很忙,但没有忘记一件事:给宣传部部长打电话通气,关于周永革上告信的事。可是,打了几次电话,回话都是一句:“部长不在。”然后,电话机搁了,够节省的。今天这次电话,郑云松抛出了自己的名字,接电话的人声音一下子温和了许多,告诉郑书记:部长到市里开会去了,明天才能回来。看来,这件事还得等到明天。

  郑云松放下电话,电话又响了。

  电话是书记傅必文打来的,要郑云松到“他那儿”去一趟。

  其实,傅必文的办公室就在郑云松隔壁,傅必文这里所说的“他那儿”,是傅必文的另一个办公室。

  郑云松走在回廊上,心想:傅必文找我商量什么呢?

  郑云松正待按门铃,门开了。开门的当然是傅必文。

  傅必文把郑云松迎进办公室,将话切入正题直截了当地说:“市委副书记金山同志回市里去了,临走时向我反映了一桩群众上访的事,关于宣传部这次下派人选的问题,定的这个叫周永革的不合适……”

  三、不速之客

  上午上班,周永革刚坐下,正往杯子里倒开水冲茶叶,部长进来了,极其神秘地在周永革肩上拍了一下,说:“到我办公室去一下。”便走了。部长走了,周永革手里的茶杯也拿不起来了:该是下发下派的最后通牒了。

  周永革进了部长的办公室,发现部长的办公桌换成了老板桌,长条木板凳旁边多了两个真皮沙发,还有沙发前的一个茶几。按惯例,周永革来汇报请示工作,都是坐那个长条凳,今日当然不会例外。正当周永革去坐那个长条凳时,部长拉着他在新添置的真皮沙发上将他按下了,自己靠近周永革在另一个沙发上坐下来。部长从没有这样与周永革平起平坐过,看来今天要展开政治攻势、交心谈心了。

  部长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吐完烟雾,像下了最大的决心,小声说:“我犯个自由主义,给你透个音儿,你不下派了!”

  “是吗?”周永革十分惊喜,又半信半疑。

  “昨晚在家的县委常委碰头会,定下来了,我们部下派的是许玉龙。”部长又吸了一口烟,“这回不会有变化了。你市里有人?”

  “呃……有人。”周永革在惊喜中还没回过神来,含含糊糊回答。

  “是谁呀,能说给我听听吗?”

  “我……我表叔。”周永革撒了一个谎。

  “唔,难怪难怪。”部长往烟灰缸里磕了一下烟灰,“上次,关于下派,我批评过你,你不要在意啊!”

  “您批评得对嘛。作为党员,作为国家公务员,服从组织分配是最起码的。”

  “嗯,能这样认识就好。行,你可以走了。”

  当周永革起身要走时,部长叮嘱:“你要稳住神,先别到处张扬啊!”

  周永革能稳住神吗?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明显地感到心脏还在加速跳动。天底下还真有这样的怪事,本不抱希望的事,死马当活马医,还当真有了希望,出了奇迹。那天,母亲柳惠英要到越湖宾馆找市里的客人,周永革说母亲讨气怄,这不,母亲不是成功了吗!

  周永革要把自己不被下派的消息在第一时间告诉妻子胡婷。可是,胡婷的手机关机。那就打电话,周永革拨通了县委党校,说要找资料室的胡婷。

  胡婷正埋头看一本杂志,有人传她接电话,她对杂志正入迷,懒得起身,在传电话人的催促下,还是站起了身。

  周永革从电话筒里听到了胡婷的脚步声,感觉到胡婷拿起了电话筒,正待讲话,许玉龙来了,周永革到了嘴边的话又吞咽了下去,像吞咽一个滚烫的汤圆,吞不是,吐也不是。

  这头的周永革不说话,那头的胡婷不耐烦,咕嘟一声:“神经病!”搁下了电话。

  好端端的一个电话被许玉龙给破坏了!周永革并不气恼,这次下派,许玉龙到底败在他的手下了,胜利者对失败者应宽宏大量。

  周永革放下电话筒,望着许玉龙,满脸堆笑。

  许玉龙被周永革满脸堆笑的举动搞得莫名其妙:这个周永革,什么事这么高兴?

  老天下了一场雨,旱情解决了,天气也凉快了,郑云松可以放松了。

  中秋节。郑云松要请女儿郑天梅、女婿许玉龙来聚一聚,当然还有外孙女倩倩。最重要的是,要告诉许玉龙他被下派的事。这叫思想上打预防针,以免到时候闹思想情绪,被动。这种事先向亲友公开组织上还没公开的事,有点犯自由主义,但郑云松觉得,有必要犯这个自由主义。

  所谓“聚一聚”,一大家子要围着一张大桌子吃一顿饭。可能是有郑云松的缘故,大家都吃得很严肃、很沉闷。郑云松第一个下饭桌,下饭桌时对许玉龙说:“吃完后到我房里去一下,我有事对你说。”

  许玉龙害怕悬念,搁下饭碗,到了郑云松的房间。郑云松说了很多很多,许玉龙都不记得,只记得其中最关键的一句话:“你,下派了。”

  这句话分量够重的。这表明,这次下派,他成了失败者,败在了周永革的名下。

  许玉龙想发怒。刚才不是喝了酒嘛,就借酒耍耍酒疯。他瞧见了地上的一个啤酒瓶子,拿起啤酒瓶对准这个对他说“你,下派了”的人的头砸下去,这个人就会脑浆四溢……

  许玉龙不甘心当失败者,力图挽回残局。他在郑家的客厅里踱步,像进行小说创作一样,捕捉挽回残局的灵感。

  许玉龙敲开了郑天梅在娘家的房门。

  郑天梅正在和女儿许倩堆积木,母女平时很少有这样的亲情交流的场面。许玉龙开了口,向妻子陈述不能下派的理由中,列举了“女儿许倩马上读小学一年级,上下学需人接送,非我莫属”这一条。

  谁知,郑天梅听完丈夫的陈述,思索片刻,回拒说:“这话怎么让我向爸爸开口呢?你下派是组织的决定,组织肯定是经过考虑的,怎么能不服从呢?至于家庭困难,我们再想办法克服。”

  郑天梅给许玉龙当头一瓢冷水。

  好几年的中秋夜都是阴天,不能赏月。今年的中秋节,是个难得的晴天。

  珍重传统习俗的汉珠县民,已在自家的凉台上摆好了桌椅,搁好了月饼、瓜子、茶水,准备赏月。

  许玉龙把自己关在汉珠中学那间老旧的老鼠横行的宿舍里,情绪坏到了极点。

  一只老鼠又从天花板上那个堵不胜堵的鼠洞里探出头来了,观察片刻,见无动静,便大摇大摆地顺着柱子溜下来,十分熟练地爬上了饭桌。许玉龙忍无可忍,抄起一个啤酒瓶朝老鼠砸去,“砰”的一声,老鼠没砸着,一个菜碟倒是碎了。“投鼠忌器”,许玉龙不可不想到这句成语。许玉龙继续搜寻这只老鼠,要找这只老鼠算账,老鼠已无影无踪。

  许玉龙盯着天花板上那个鼠洞,期待第二只老鼠的出现。

  可是,一直不见第二只老鼠。

  许玉龙满肚子坏情绪得不到发泄,会憋出病来的。

  该怎么办?日本企业老板常将自己的画像、泥塑像挂在墙壁或供在大厅,让工人们用刀刺、用石头砸,以发泄不满,许玉龙今日何尝不想试试呢?

  这是个好主意。

  许玉龙拿出了三张纸。他不是画家,无法描摹三个具体真切的人像,只能假设,一张是周永革;一张是宣传部部长;这第三张,当然是郑云松,白天不就想将啤酒瓶砸向他吗?其实,还应有第四张。这第四张应该是郑天梅……

  “咚咚咚!”有人敲门。

  真见鬼。许玉龙还没拿出钢刀发泄。中秋节,学校放假了,不会是找郑天梅的学生吧:“谁呀?”

  “我。”一个女人的声音。

  开门,是胡婷。真是意想不到。

  “你没找错门吧?”许玉龙上下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我可以进去吗?”胡婷问。

  “只要不怕脏了你的衣服。”许玉龙将胡婷让进屋,“来幸灾乐祸、笑话我吗?”

  “不,来赔不是。”

  “赔不是?”

  “如果我今天不上你家来,我会寝食不安的。我曾经向你请教过文学,你也曾谆谆教诲过我。你的小说《愤怒的旗袍》中的那位女主角的辛酸命运让我流泪……”

  “这也谈不上有什么不是呀!”

  “我说的是你这次下派,我充当了不光彩的角色。”

  “有这回事?”

  “我和周永革上你岳父家送过礼,怂恿周永革的母亲找了来汉珠检查工作的市委副书记金山,就这样,周永革让你替换下了他。”

  “原来是这样。”

  “你功德无量,救了周永革,也救了我,救了周永革一家。”

  “这话怎么讲?”

  “你当真不知道?”

  “不知道!”

  “周永革性无能……”

  “周永革……阳痿?”许玉龙瞥一眼低头说话的胡婷,瞥一眼胡婷脸颊上那动人的“一点式”酒窝,心头漾起几许得意。

  胡婷不设防地继续说:“周永革在‘拆迁办’工作时,钉子户踢了他的命根子,从此,那东西再没坚挺过……”

  “这么说,你们,好几年没有夫妻生活了?”

  “这还用问吗?现在,他正四处求医治疗。医生说,治疗得有我在他身边配合。你想,他若下派,我能随从他下乡去治病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现在好了,你替换下了他,他治病有望了,我也有望了。他是周家的独苗,周家也有望了。”

  这么说,周永革不愿下派是另有原因,许玉龙不该计较。要是别人,许玉龙当然不会计较,但是,面对周永革,许玉龙不能不计较。他瞅一眼胡婷那十分性感的“一点式”酒窝,一个念头油然升起,且愈发强烈。

  “周永革应当感谢我!”许玉龙说。

  “是的,他应当感谢你。”胡婷说。

  “你也应该感谢我。”许玉龙说。

  “是的,我应该感谢你。”胡婷说。

  “我不要口头上的感谢!”许玉龙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胡婷。

  “郑天梅老师在家吗?”胡婷两眼脉脉含情。

  “不在。”

  接下来,是搂抱,是狂吻,是干柴烈火的熊熊燃烧,是台风暴雨的翻江倒海。

  室外,皓月当空,银辉一片。

  四“金枪不倒丸”

  许玉龙下派的地方是半坡镇,职务是镇党委副书记,分管精神文明。

  许玉龙要到市里开人口与计划生育工作会议。这是求之不得的事,因为到县里开会就可以回县里的家,许玉龙离开家已有两个多月了。

  推开房门,惊跑了正在争食郑天梅留在饭桌上的食物的老鼠。人说,女人会料理家,电视剧中常有单身男人的狗窝被进门来的女人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镜头,看来,郑天梅不是这样的女人。郑天梅是事业型女人,时间都用在工作上。许玉龙打量屋子,家具都蒙上了一层灰,煤炉是冷的,液化汽灶上的铁锅是锈的。塑料盆里堆着一盆衣服,还有带着经血的短裤衩。

  许玉龙得找郑天梅,告诉她:“我回来了,今晚你哪里也别去”。许玉龙来到郑天梅所带班级的教室,上课的不是她。许玉龙只得再找到办公室,办公室里也没有。除了教室、办公室,她还有哪里可去呢?与郑天梅对桌办公的老师告诉许玉龙:郑老师到另一所学校听公开课去了。

  许玉龙十分扫兴。出去走走吧!

  “许——玉——龙!”许玉龙漫无目的地走着,有人在马路的那边喊他。

  许玉龙转过头去,是胡婷。胡婷走过来了,笑盈盈的,脸上那两只“一点式”酒窝荡漾着春风:“回市里开人口与计划生育会的吧!”

  “你的消息还蛮灵通。”许玉龙回答,心想,你还记得中秋之夜吗?

  “我们党校要在这次会议上典型发言,发言稿是我一手料理的。”胡婷说。

  “女秀才嘛,写这种发言稿还不是小菜一碟。”许玉龙夸奖。

  “不谈这小菜一碟了,要修改,宣传部部长的意见,要突出以人为本的观念。”

  “宣传部不管这门子事呀!”

  “亏你还在宣传部工作过。宣传部不管全县的这门子事,但管宣传战线的这门子事。党校不是归宣传部管吗?”

  “典型发言嘛,稿子一念了事,何必那么认真!”半坡镇也要典型发言,许玉龙的包里也有一份发言稿,镇办事员写的,许玉龙还没来得及看,“你到宣传部去了?”

  “我刚从宣传部出来。怎么,你要到宣传部去呀?”

  “不,闲逛。”

  “郑老师没陪你?久别胜新婚啦!”胡婷带着挑逗。

  “人家是大忙人!”许玉龙带着情绪。

  “走吧。”胡婷诡谲地笑笑,招手叫了一辆“的士”。几分钟后,“的士”就将他俩送到了党校门口。

  许玉龙感到奇怪:“党校为何这般清静?”

  胡婷说:“上一批学员刚结业,下一批学员还没来,当然清静。”

  胡婷将许玉龙带到了资料室。资料室在党校的左前角。这里除了几只在围墙上觅食的麻雀偶尔叽叽喳喳叫几声外,没有任何声音。美女加清静的去处,许玉龙联想到了《红楼梦》中妙玉和她的住所。

  胡婷开了门,资料室收拾得十分干净,书橱分门别类,井井有条。

  胡婷关了门,转身一个铁箍抱住许玉龙,十分委屈地哽咽:“想死我了!”

  许玉龙在胡婷脸上咬着,说:“我也想你。”

  许玉龙将胡婷搂在沙发上发泄……

  胡婷下班回来了,路过厨房,柳惠英正往热锅里放油。胡婷陡觉胃不舒服,想呕吐,忙跑到通风的走道上去了。胡婷的这一微小举动,想不到引起了柳惠英的高度警觉。她忙踩着胡婷的脚后跟出来,关切地问胡婷:“是不是怕闻油烟味,想呕吐?”胡婷悟出柳惠英的话中话,掩饰说:“没有哇。”柳惠英边回厨房边自言自语:“要是你想呕吐,我们周家就有指望了!”

  柳惠英的警觉倒是提醒了胡婷:难道怀孕了?真的,两个月没来月经了。以往,是二十八天一次,十分准时的。

  如果怀孕,这是许玉龙的孩子,周永革是不可能的。是哪一次怀上的?是中秋之夜?是党校资料室……次数太多了,胡婷计算不清楚。

  孩子该不该做掉?因为周永革不可能有孩子,随着肚子一天天长大,势必引起周永革的怀疑:胡婷偷人养汉了!

  没到医院做检查,是不是真怀孕了还不能做最后结论。不管怎么说,要是真怀孕了,孩子是绝对不会做掉的。作为女人,胡婷迫切希望有自己的孩子。

  得想法子欺骗周永革,让周永革相信胡婷怀上的是他周永革的孩子。

  胡婷想起了前几天在城乡巷一家私人药店门前广告牌上的“金枪不倒丸”,说“金枪不倒丸”是刚开发的新药,治疗男性阳痿药到病除。

  胡婷买了“金枪不倒丸”。胡婷为周永革买这种春药已记不清有多少种类了,都吹得神乎其神,其效果却看不到。说实话,胡婷有些惧怕这种药到病除的药,这得让周永革在自己肚子上折腾好半天,而感觉不是那么一回事,让燃烧起的欲望丝毫得不到满足。

  胡婷害怕这种折磨。

  那么,今天要周永革试试这“金枪不倒丸”,但愿疗效如那个个体药店说的药到病除。如此,胡婷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周永革,我怀孕了!”

  胡婷进了房间,周永革正在手提电脑上敲打。

  “永革,好用功,写什么呀?”胡婷满脸温柔。

  “你看看,我这个写理论文章的手写另一类文章怎么样!”周永革踌躇满志。

  胡婷接过周永革的电脑,是一篇人物通讯,很快看完了。要是以往,她会挑毛病,今日,她改变了态度,大加赞赏说:“不错、不错。我老公真是大手笔,全才!”

  周永革见妻子夸奖,满心欢喜。胡婷趁机让周永革吞服了“金枪不倒丸”,加大了剂量。

  这一夜,夫妻俩睡得很早,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才看完。胡婷极尽能事地对周永革实施了性挑逗,但周永革始终没让胡婷找到那种感觉。“金枪不倒丸”不是不倒,是根本站不起来。但胡婷待周永革从自己肚皮上溜下来的时刻,一拍周永革的屁股,说:“永革,你的病好了!”周永革附和着胡婷说:“早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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