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仇黄骠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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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11-10 10:18
第一回
陈罗锅济难舍烧饼 哑乞丐忍辱画天鸡
却说明清两代,山西平遥地方商业发达,当地大户人家多以经商而致富,大字号的分庄遍布全国各商埠码头,因而赢得平遥古城富甲天下的美誉。大清嘉庆年间,平遥城有一家姓米的粮商,老财东名叫米万山,人称米财主。米家祖辈相传专以贩卖经营米粮为业,到了米万山这一辈,已是骡马成群,积粮如山,家财累千累万。这米家虽说富甲一方,米财主也是五十多岁奔六十的人了,然而却是仗着财大气粗十分狂妄,人前人后扬言说:“天上有个张玉皇,地上有我米万山,三钱银子一颗米,我每天要吃两碗干捞饭。”人们当面不敢说,背后悄悄议论说:“就怕你老小子欺着了天,说不定哪一天就挨了玉皇爷的整治。”米财主心地不大好,而且自以为足智多谋,经常好使个计谋对付人。他自家花天酒地,待长工下人却抠得要死,开口闭口说的都是划算不划算,所以人们背后给送了个绰号叫老划算。然而老划算唯有对两个人是另眼看待,一个是使女云儿,一个是赶车汉陈罗锅子,这两个人吃多吃少老划算不心疼。云儿从小是个无亲无故的孤女,十岁上进到米家,先是伺候米财主的母亲米老太太,到十四五岁上,云儿出落得像一朵花儿一样,恰好米老太太下世了,老划算就把云儿收在自己身边,名分上说是丫鬟使女,实际是做了他的小妾。渐渐地人们见了云儿也就不好提名道姓的,有人称呼声云儿太太,大家就跟着叫开了。陈罗锅子本名叫陈二狗,也是个无亲无故的孤儿,从小就进米家做了长工,到十七八岁上开始给米家赶大车,一年到头赶着一挂马车从二百多里外的沁源山往回拉粮。到三十来岁上就累得成了个罗锅子,因而人们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陈罗锅子,久而久之他的本名反而被人淡忘了。如今陈罗锅子已是四十开外的人了,仍然不管刮风下雨,总是起五更爬半夜披星戴月赶着马车三天一趟来回跑沁源。
这天陈罗锅子又赶着马车从沁源山上往回走。
陈罗锅子生性爱惜马儿,其他赶车汉们从太山岭下来总是坐在车辕板上扬着鞭子吆喝着牲口走,唯有陈罗锅子心疼他的马儿,不肯坐车。这匹大黄马是匹儿马蛋子,长得又高又大牙口又轻,比一般骡马力气大,陈罗锅子对这匹大黄马儿格外疼爱,日随夜伴形影不离,两三年下来,人和马有了深厚的感情。
他心里有了话,也总是半夜里给大黄马添草料时在槽子上和大黄马说上两句,心里也就舒坦了。这两年赶车走太山岭,要紧三关遇到上坡路,他也是吆喝着扬起鞭子在空中响空鞭。赶车汉们全知道陈罗锅子虽然身子单薄些,但他手里这杆鞭子厉害,鞭杆是一根核桃来粗三尺来长的六道子木,鞭梢子是一条四尺来长的牛皮条,空鞭子扬起来“叭”地一甩响彻一道太山岭,几里地之外就知道是陈罗锅子的车马来了。有一次他赶着马车夜走太山岭,月光下看见对面来了一只狼,两只绿闪闪的眼睛盯着他的马儿。大黄马惊得又嘶又叫,只踏蹄子不肯往前走。陈罗锅子不怕,他赶上前大喝一声“呔——”扬起鞭子在空中挽一朵花儿“叭”地一声朝着狼的脑袋甩了一鞭子,那只狼嗥叫一声滚到沟底去了。月光下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一鞭子甩过去齐刷刷劈掉了狼的一只耳朵尖子。
陈罗锅子今日的心情特别好,脚上这双长鼻子千层底布鞋是大前天晚上云儿太太悄悄塞给他的,还给他塞了十几个烧饼,足够他三天吃的了。近两三年来,在米家大院里,除了这匹大黄马之外就是好心的云儿姑娘肯疼他了,年年给他做鞋袜穿。老划算自然是觉察到了的,却也不说,这很让陈罗锅子从内心感恩不尽。然而此刻想想自己已是四十开外的人了,仍是光棍一条,不由得一股酸楚涌上心头。这阵儿正是晌午时分,山间路上远近没有个人影,只有他这一人一马一车和马脖子上的一串铜铃铛“哗啷啷”响亮。陈罗锅子为了解点儿寂寞,也是想对着这高山大川倾诉倾诉心里的苦楚,他亮开嗓子唱着随口编的曲儿:
人人都说老天爷爷你最是清明
可谁知道俺光棍汉子的一肚子苦情……
陈罗锅子一边唱着一边走着,大车转过一个山嘴弯,忽然看见前边道儿边上跪着一个叫化子。陈罗锅子盯住一看,这个叫化子是个六七十岁的老汉,瘦骨嶙峋的十分可怜。头上是稀疏蓬乱的白发,脑瓜后面翘着一根五六寸长的灰白撩油辫子,颌下有几根稀拉拉的白胡须,身穿着一件破旧的灰布衫,一只袖子是空的,干枯的脚上套着一双露着脚指头的破布鞋,一只像干柴棍似的手里捧着一只破碗,跪在路边上朝着陈罗锅子比画着磕头求告:“啊哎啊哎啊啊啊?”陈罗锅子有颗善良的心,他一见这个可怜的老叫化子,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大晌午在这荒山野岭,饿成这个样子,还不叫老虎豹子吃了?想到这儿,他吆喝一声大黄马:“吁——”停住车,走过去弯腰拉住老人那只空袖子,说:“嗨呀,看你这可怜的老哑巴叔,在这荒山野岭还能叫化上吃的?幸亏遇上我,要不准叫老虎豹子把你吃了。快起来吧,要叫化也得到城里去才是呀!这太山岭远近三二十里没有人家,你再啊呀啊呀吧,吊上你这一只胳膊能叫化上吃的?”
老哑巴叫化子连连点着头,朝着陈罗锅子比画着车上的米袋子嗯啊嗯啊。陈罗锅子说:“要说吧,俺这一大车全拉的是沁州黄小米子,可这不是俺自家的,是俺们米财主家的,不能给你,也不敢给你。再说生米也不能吃。这样吧,车上有俺带的一个烧饼,是俺今日晌午的干粮,看你怪可怜的,给你吃了吧。”说着从车板上的一只小布袋里掏出来仅剩下的一个烧饼塞到哑巴叫化子手里,说:“给,你就快吃了吧。嗨,干脆你坐上俺的马车走吧,俺把你捎到平遥城去,要不呀,今黑夜定准要让老虎豹子把你吃了。”
老哑巴叫化子也不推让,捉住烧饼咬了一口,起身就爬到了车辕板上,三口两口把个烧饼吃光,靠住米袋子呼呼睡着了。陈罗锅子看看老哑巴叫化子,苦笑笑,自语说:“唉,这人呀,谁也保不准怎地过两天日子呢,过几年咱也就是这哑巴老汉的下场了哇。”吆喝一声“驾——”,牵着马嚼子大步走开了。
到傍黑时分,陈罗锅子赶着马车进了平遥城,回到米家大院。米家大院一进两院,外院是个大场子,里院是老划算米财主一家住的。这阵儿米财主一家正在里院的廊檐下围着餐桌吃晚饭。老划算米财主看看一大车小米子又拉回来了,高兴得用一只筷子扎起来一个大馒头,咬了一口边吃着边说:“哈哈,天上有个张玉皇,地上有我米万山,就算是三钱银子一颗米,我每天也要吃两碗干捞饭哇。嗯?哈哈哈哈。”
陈罗锅子此刻是又累又饥又渴。他本想进里院来先垫补吃喝上点儿再卸车,所以停住车就进到里院来了,一边走一边说:“东家,全是沁州黄,整一千二。”
老划算正得意地笑着,忽然看见从车上下来个叫化子,而且跟着陈罗锅子也进到里院来了。老划算立即拉下脸来,训斥陈罗锅子说:“好你个罗锅子,给我拉回来个叫化子是你养活,还是让我养活?”
陈罗锅子赔着笑脸说:“东家,这个一只胳膊老人是个哑巴,在太山岭上叫化。我看着怪可怜的,就捎进城来了,东家好歹给上点吃的就打发走了。”
老哑巴叫化子贪婪地四下左看看右看看。靠院门墙根下放着一只多年的粗瓷脏水缸,老哑巴叫化子走到脏水缸跟前转圈儿看了半天,“扑通”坐在地上,用手指慢慢在地上绕着自己坐的位置画了个圆圈儿,还想往圈儿里画点什么,抬起脸来看看老划算的一脸凶相,眼眶里涌上了泪水。老划算见老叫化子竟然坐下不走了,过来踢踢叫化子的屁股,生气地说:“哎哎,越说越来了。你以为这是你家啊?”
老叫化子跪起来朝老划算磕了一头,指天指地指心窝指口啊啊比画几下。老划算不耐烦地随手一甩,把筷子上扎着的大半个馒头扔到了脏水缸里,说:“饿得不行了不是?那你就一只胳膊捞着吃去吧,哈哈哈哈!”陈罗锅子实在看不过,他没想到米财主会这样糟蹋人,此刻很后悔不该把老叫化子拉进米家大院。他正要伸手拉叫化子走开,只见老哑巴叫化子不声不响爬了起来,抹抹眼眶里的泪水,伸出那只干枯的手,从脏水里捞出来那大半只馒头,一口一口吃着,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出大门去了。
老划算看着叫化子的背影,哈哈大笑,回头对陈罗锅子说:“还不赶紧卸车?不心疼我家的大黄马是不是?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哪!”
云儿看罗锅子疲倦不堪的样子,小声说:“罗锅子急赶了百十来里地,要不先让他吃点饭再卸车吧?”
老划算瞪了一眼云儿,说:“咋地,你心疼他啦?”立即又换了一副笑脸说,“没事儿,咱罗锅子有的是力气,卸完车再吃饭也不迟。是吧?”说着已经走出二院门,来到马车跟前,摸着马儿的鬃毛对跟出来的陈罗锅子说,“快卸吧,大黄马这浑身淌水的,肯定是急赶的来。”
云儿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是站在二院门口心疼地看着陈罗锅子。
陈罗锅子本来就身子单薄,一顿饭的干粮又给了老哑巴叫化子,又走了一百多里路,此刻正是饿得前心贴后心,两条腿软得直打软圪膝,弓着的背锅腰又酸又痛,额头上沁出一层虚汗。心里说:好我的东家呀,你就知道心疼你家的马儿?心疼马儿是应该的,可就不知道心疼心疼俺赶车汉呀?但是想归想,却不敢说出来,更不敢违抗东家,只得强挣扎着从车上往下扛口袋。
米口袋往肩上一压,就像压上了一座山,他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挣扎两下子挣扎不起来。云儿看看急了,赶紧跑过来搬开了压在陈罗锅子身上的米袋子,又跑回去端出水来喂了陈罗锅子两口水,陈罗锅子这才缓过气来,但喘着好半天爬不起来。
老划算看看今日这情形更明摆着,便对陈罗锅子说:“罗锅子,坐上一阵先回你自己家歇着吧,什么时候歇缓过来了再说。”回头对云儿说,“扶罗锅子先回城西头他的老家去吧,回头我再派人给送过去三五贯工钱和几斗米去。”
云儿说:“可是——怎么地也得让他吃过饭再走吧?你看他饿得……”
这时听得大门口传来一阵吵嚷声,老划算说:“行行,吃吧吃吧。罗锅子,吃过饭就回家去歇吧,往后不用来啦啊!”说罢朝大门口走去了。
陈罗锅子看看米财主的背影,眼眶里涌出几滴浑浊的泪水。他明白米财主这是看着他老了,干不动活计了,要撵他出米家大门啊。他摇摇头唉了一声,伤心地说:“唉,灯油熬干啦,咱果真还不如人家老哑巴叫化子啊。”云儿赶忙扶陈罗锅子坐起来,给端过来饭菜让吃了,又要扶上送他回家去。陈罗锅子吃了些饭缓过些劲儿来了,听得大门外的吵吵嚷嚷声越发大了,说自家能走,用不着人送,就弓着腰拄着鞭杆走出了米家大院。
米家大院的一扇大门开着,一扇大门闭着。陈罗锅子走到大门外,见大门口正围着一群人瞅着大门吵吵嚷嚷。老划算也在人群中,正满面春风地和人们说话。陈罗锅子回身抬头一看,见闭着的这扇大门上有人用白灰块子画了一只大公鸡,人们是在议论这只大公鸡:“画得好,看人家这只金红公鸡画得多带劲儿,这脖子多长,是吧?”
“啊?金鸡报晓,啊呀呀恭喜米老财,米家明日早上可是要发大财呀!”
“同喜同喜,大家全发财,大家全发财。”
“你米老财请谁画的呢?瞧这嘴头子才画得好呢,和真的一样一样的。”
也有几个老年人站在远处小声议论:“天鸡,明白不?就怕米家的‘米’再多,也架不住天鸡啄啊!”“天机?对,还是你潘老先生有眼力,一下子就看出天机来了啊。”“知道是谁画的吗?谁看见啦?”
“我看见啦,是个一只胳膊的老叫化子画的,我看得真真切切的。”
“小声些,知道吧,这是天鸡,天机不可泄也……”
陈罗锅子没心思听这些没边界的议论,拄着他的鞭杆朝巷子口走去了。
第二回
老划算骨折青草坪
瘪口袋棒打黄骠马
老划算把陈罗锅子撵出米家大院之后,第二天就有些后悔了,因为大黄马认生,再没有人能擒拿住它。米财主也有过想再把罗锅子唤回来的念头,但想想罗锅子弓着腰连一口袋小米子也扛不动的情景,也就罢了。
大黄马在陈罗锅子手里时,扬头摆尾踢腾嘶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如今则是整天耷拉着马头。无论谁,无论给槽子里拌上多么好的草料,大黄马也不吃不喝,眼睛里好像还含着点泪水。谁要是想拉上它往车上套,大黄马就像和谁拼命一样,又踢又咬又咆哮,再好的车把式也擒拿不住,根本套不到车上去。
老划算不大相信,他想不就是一匹马儿吗?再难骑的马儿也有驯服的时候,难道世间还有马儿难为住主人的?
这天前晌赶车汉们走了之后,老划算一来闲来无事,二来对长工们说的话不大相信,就到马棚里来看这匹大黄马是不是果然如长工们说的情形。
只见大黄马低着马头,大半槽子草料像是没动过,大黄马身上的膘水却明显地掉了不少。老划算解开缰绳,拉上马儿出了马厩。大黄马没有挣扎,驯顺地跟着出来了。老划算一股子高兴,大声嚷嚷:“谁说大黄马不好理弄擒拿,这不是顺顺当当的吗?全是这些个赶车汉们成心和我作难,等今儿黑间回来我要好好训教训教这些个吃里爬外的东西。”
老划算拉上马儿在场子里转了两圈儿,马儿像是很温顺的样子。老划算忽然一股子心血来潮,以为自己已经将这匹大黄马驯服了,或者说是他的大黄马不认别人,却认它的主子呢。于是老划算拉上他的大黄马兴致勃勃走出院子,一直朝城门外走去,很有点想卖弄卖弄的意思。遇到熟人,老远就说他这是要到城外遛遛他的黄骠马去,说这话时自我感觉颇有些英雄气概。老划算拉上马来到一块荒草坪上。这块荒草坪好大呀,顺着柳根河南岸伸展到远方,足有成千亩地。稍显起伏的草地上绿草肥美,就像铺了一块厚厚的地毯,正是放马的好地方。老划算看看悠悠西去的柳根河,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这辈子轿子坐过,轿车子坐过,就是没有骑过马儿呢。然而这只是老划算的一厢情愿,他的这匹黄骠宝马却不买他这个主子的账。老划算拉上长长的缰子走几步是可以的,当他刚一挨住马儿的身子、抬腿要往马背上跨时,大黄马猛地一惊一踢跳,大砂锅似的铁蹄子踢腾起来,恰好一蹄子踢在老划算的一只膝盖骨上,当下就把他的一只膝盖骨给踢折了,疼得老划算抱住一条腿叫喊不划算!
这阵儿草坪上没有人来,老划算叫喊老半天也没有人来搀扶他。老划算叫喊一阵没有力气了,但他仍不肯丢开手里的缰绳,勉强扎挣着坐了起来想歇缓歇缓。
正在老划算狼狈不堪的时候,可巧远远看见柳根桥上走来一个人。老划算见到救星了,大声叫喊:“哎哎,桥上走的那是个谁呀?快过来扶扶我啊——”
那人听到叫喊便朝这边过来了。老划算渐渐认出来了,来的人是赌鬼六则。这个六则鬼常和老划算的儿子在一起鬼混,是平遥城出了名的赌鬼混混儿。不管怎地吧,这阵儿有个人就是救星,老划算朝赌鬼六则喊:“六则快过来扶扶我。”
赌鬼六则也认出了老划算,走过来说:“啊呀呀这不是米老财东吗?你老人家也肯出城来放马?听说你老人家有匹好马儿,就是这匹大黄马呀?”
老划算“哎哟哎哟”地说:“快扶扶我,今日不划算极了,我的这条腿不小心给闪着了,快!”他不肯说自己是让马儿给踢折膝盖骨了呢!
老划算让赌鬼六则搀扶回家里,他从心里对大黄马带了恨。第二天老划算腿疼得下不了炕,就吩咐他的儿子:“今日你让磨工们把那匹大黄马拉到磨房去拉磨,不听使唤就给我狠狠地打!”
本来这拉磨拉碾是小毛驴干的活计,磨道窄小,套上小毛驴拉磨正好能转开身子,套上骡子就转不开身子了。而大黄马比一般骡马的身子要长出二三尺,套在磨上连走也没法儿走,分明是既折腾人又折腾马儿。更何况使唤惯了小毛驴的磨工们怎么能擒拿住大黄马呢?可是老划算正在气头儿上,不管划算不划算,非得让把大黄马硬套在石磨上不行,而且再三吩咐说不听使唤就给我使劲儿打,反正有缰绳拴着,再踢跳它也踢跳不到天上去。
老划算的儿子是个不成器的货,说起来这老划算最大的不划算就是儿子不成器。老划算的大老婆只给他生了这个独苗儿子,这孩子小的时候也还挺招人喜爱的。平遥人把一年不如一年不长进的人叫作伏来潮。这老划算的儿子越长越伏来潮,心不长,人也不长,到了十八九二十来岁,人长得有四尺来高,两条巴叉腿走起路来一撇一撇的,而且五官也变成了个扁鼻头,正经营生没学会一招儿,吃喝嫖赌抽却样样全沾,经常到离平遥城二十里的介休张兰镇和侯财主家的大少二少去赌钱,而赌十回就至少输八回。人们当面叫他米少爷,背后却给送了个绰号叫瘪口袋。老划算虽说人前人后趾高气扬的,但每听到街上的人喊叫一声瘪口袋,他就知道是在喊他的宝贝儿子,就气得蔫塌塌的了。后来老划算把使女云儿收揽在自己身边,也有想让云儿给米家再生个一男半女的意思。以老划算的想法,一旦云儿能给他生个男孩儿,他就光明正大把云儿立为侧室。但老划算也许是年岁大了阳气不足的缘故,反正云儿在他房里伺候十来年了也没开过花,更不要说结籽儿了。人们悄悄说这是玉皇爷给老米家的报应,当然云儿的名分也就仍然是米家的丫鬟。
米家瘪口袋少爷得了老财主的指示,让折腾那匹大黄马,瘪口袋好一股子高兴。他别的没记住,“给我使劲儿打”这句话却记住了。他明面上要为老父亲报仇雪恨,内心里是要抖抖自家的威风。瘪口袋拉上大黄马来到磨房,磨房门子太小,大黄马进不去,磨房外空地上有一盘石碾子,瘪口袋把大黄马拴在石碾子的拉碾杠子上,找来一根枣木棒子,撇着腿爬到碾盘台子上,瞅准大黄马的脊梁,抡开枣木棒子劈天盖地就是一下子。
大黄马在陈罗锅子手里时连一鞭子也没挨过,这些天不吃不喝本来就没有了力气,身上又掉了膘显出了骨头架子,挨了这一枣木棒子顿时疼得嘶叫一声激灵一踢跳。但是可怜的马儿被缰绳拴着,它既挣不脱缰绳,又挨不到碾盘上的人,再踢跳也踢不到碾盘上来。
大黄马挨了瘪口袋主子这一顿毒打,更加不吃不喝,身上的伤口又化了脓,没有几天就瘦得皮包骨了。老划算看看这匹马没用了,要往杀坊送,因价钱不划算暂且没动。恰巧瘪口袋米少爷又到张兰镇赌输了钱,正输得没赌注了,忽地想起来他的那匹大黄马儿,就说把他家的黄骠马押上。侯家二少也听说过平遥老米家有一匹黄骠宝马,一听瘪口袋把黄骠马下了赌注,自然十分高兴。宝盒子一揭,瘪口袋又输了,侯二少就派人跟随瘪口袋到平遥城来把大黄马牵走了。待侯二少一见是匹又瘦又害着脓疮的病马时,当下跳脚大叫上当。而大黄马到了侯家依然不吃不喝,一天天眼看就快要死了。侯二少也讨厌这匹病马,所以也学着瘪口袋的法子,再和人赌就把大黄马做赌注,结果这匹可怜的大黄马又回到了平遥城,却是到了赌鬼六则手里了。
第三回
哑乞丐再画骏驮图
陈罗锅喜得瘦黄马
陈罗锅子在米财主家赶了二十多年马车,没有领过一文工钱,到头来落了个腰疼腿疼背锅疼,干不动重活儿了,却被老划算三贯钱五斗米打发回了老家。有人看不过米家的作做,撺掇陈罗锅子告官去。但陈罗锅子心地善良,从来不和人争长争短,有这五斗米再掺上些野菜熬粥喝,差不多凑合够过半年的光景也就是了。从此之后陈罗锅子就一个人守着他破败的柴门小院里的两间土坯房,和城外柳根河畔的几分薄田艰难度日。陈罗锅子最难过的是没有了马儿和他做伴。刚离开米家那些日子,他常常半夜里醒来习惯性地来到院子里要给马儿添草料,然而却没有马儿可喂,也没有说话的伴儿,陈罗锅子就像丢了魂儿似的。他的小院子里有棵枣树,他靠住枣树坐下,仰脸望着天上的星星一坐就是大半夜。赶东方闪亮时,他总要到米家大院门口转转,希望能再见到他的大黄马,哪怕能听到一两声大黄马的嘶叫也行。但米家大门紧关着,进不去,他只好再转回来。这么连着有十来天,有人发现告诉了老划算。老划算吩咐说谁也不许再放罗锅子进米家大院。清早进不了米家大院,他就在傍黑时分到城门外去等,盼着能在城外见到他的大黄马拉着大车回来,哪怕能摸摸马儿的尾巴也好哇。但他等了十来天也没见到他的大黄马。他向赶车汉们打听,赶车汉们说,他的那匹大黄马不听人使唤,谁挨着就又踢又咬的,早几天把老划算的一只膝盖骨也给踢折了。老划算出了火儿,听说要把大黄马往杀坊送,价钱不划算没说对。陈罗锅子急了,说:“啊呀,不行啊,我的大黄马怎么能进杀坊呢?不行,我得找东家说说去。”一个赶车汉说:“啥?你的大黄马?算了吧罗锅子,你算个老几呀?人家米家自家的牲口,人家爱怎么地就怎么地,能听你罗锅子的?”陈罗锅子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但仍然难受得好几天吃不下饭,从此落了个心口疼的毛病。陈罗锅子没有了马儿做伴,院子里这棵枣树就是他唯一的伴儿了,常常半夜起来和枣树说上半黑间话。
就这么着,陈罗锅子一天天老了,他的腰更弓得厉害了,像是一段枣木槎子。这天陈罗锅子觉着身子稍好些了,肩上搭了个布搭袋子,搭袋子里装了在米财主家赶了几十年大车挣下的三百文铜钱儿,想要到米粮市去买点玉稻黍回来碾成面掺和着吃。市面上一升米能换二升玉稻黍,这样能节省些米。陈罗锅子拄着他的鞭杆拐杖弓着腰走出院门,恰好又看见了那个一胳膊老哑巴叫化子,正捏着一块白灰块儿往他的小院门上画画儿。陈罗锅子一看,老叫化子在院门上画了一匹雄壮的马儿,马头高高扬起,四只蹄子乍着,很是带劲儿,马背上驮着三条大口袋,就像是年画儿上仓官爷的那匹马。陈罗锅子几十年和骡马打交道,生性爱马,此刻见老哑巴叫化子给自己画了一匹马,内心里很高兴。他苦笑笑说:“哎哎我说你这位老叔,你这不是故意让我空高兴吗?”
老哑巴叫化子没作声,抬眼看看陈罗锅子,悄悄走了。
陈罗锅子离开米家后,偶尔也见过一两次老哑巴叫化子,他有时候在城里叫化,有时候到城外乡下去叫化,也有人说见他还到外县去叫化,也不知道他黑间住哪儿,大概住些破庙吧?此刻他看看老叫化子的背影,看看院门上画的马儿,自语说:“画的吧,倒是好,和匹真马儿一样样的,唉,可惜只是幅画啊,要是匹真马儿就好啦!”陈罗锅子挂上院门搭子,再看看门上画的马,摇摇头,弓着腰拄着鞭杆出了巷子朝街上走来。
大街上人来人往,陈罗锅子正走着,见对面走来一个人,手里拉着一匹马。陈罗锅子认识,此人是平遥城出了名的赌鬼六则,常和米少爷在一起耍钱赌博,见了罗锅子肯说笑两句。陈罗锅子知道,米财主的宝贝儿子就是跟上这个赌鬼走了邪道儿成了个浪荡子弟,赌鬼六则在米少爷身上没少揩油水。陈罗锅子见六则手里牵着一匹瘦马,这匹马身架子又高又大,但瘦得就剩下一副骨架了,像是一股风刮过来就能刮倒似的。马身上又害了脓疮,皮毛落得一团一团的,招来一群一群的马蜂蝇子,街上的行人们都掩着鼻子躲闪着。陈罗锅子走到赌鬼六则跟前,说:“六则鬼,你这是去哪儿呀,还拉了匹马儿?”
赌鬼六则说:“是罗锅子呀,你背上口‘锅’是要去哪儿呀?”陈罗锅子说:“没吃的啦,到米粮市上买点玉稻黍。你呢?”
赌鬼六则说:“把这匹瘦马拉到雷家杀坊去,好歹换二百钱。”
陈罗锅子一听要把马往杀坊送,心急了。过来一看,这是匹马蛋子,身架子比平常马儿长出足有二尺,马头抬起比别的马高出一头。陈罗锅子对骡马是内行,他摸摸马头和马脖子上的鬃毛,掰开看看马儿的牙口,又捉起马的蹄子看看,心想好眼熟啊,在哪儿见过这匹马来呀?一时想不起来,嘴里却说:“咋地?好好一匹马肯拉到杀坊?”
赌鬼六则说:“好好一匹马?说得轻巧。你看着好,二百五卖给你?”
陈罗锅子随口说:“卖给我就卖给我,二百五就二百五。我说六则鬼,这果真是你的马?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你家养过马啊。”
赌鬼六则说:“嗨,这有什么假的。我告诉你实话吧,罗锅子,这匹马本来就是前些天赢下你平遥米老财家的一匹瘦马,不吃不喝,还害了一身脓疮,我也没有伺弄过骡马,干脆拉到雷家杀坊换个三百二百钱算啦。”
听赌鬼六则这一说,陈罗锅子认出来了,啊呀呀,敢情这就是和自己朝夕相伴的那匹大黄马呀!和马儿分手这才统共一两个月光景,就让他们把匹宝马良驹糟蹋成这个样子了?陈罗锅子知道,米家这匹大黄马是一匹黄骠宝马。那是三年前秋罢的事了。有一天大街上来了一个外地的贩马汉子。这人贼眉鼠眼的,北路口音,拉着一匹大黄马,说他是从口外来的,想给他的马寻个好主儿,听说平遥财主多,就到平遥城来了。有人把马贩子领到了米财主家,说米家车马多,是个好主子,能给个好价钱。老划算不大识马,见这匹马虽说是身架子又高又大,却瘦骨嶙峋的,很有些不大情愿要。陈罗锅子恰好那天刚从沁源拉米回来,一见这匹马,掰开看了看马的牙口,捉住看了看马的蹄子,悄悄拉米财主到了一边,小声说:“东家,这是匹好马,不管他要价多少,买下吧。”
第二天陈罗锅子一大早就赶上马车往沁源拉米去了。待他三天后从沁源拉米回来,见黄骠马在马棚里拴着,再一打问,人们悄悄说那天晚上老划算在后院摆酒款待那个马贩子,而第二天早上听说贩马汉子得了什么霍乱搅肠子死了,是老划算买了口薄皮棺材把死人掩埋了的。也有人悄悄说管许是老划算用毒酒把那个贩马汉子给毒死了,但谁也不敢顶真。人们虽说觉得颇有些跷蹊,但苦主是外地人,没有人肯平白无故为个外乡人和米家过不去。民不告,官不究,过了些时这桩跷蹊事也就无声无息了,然而米家白得了一匹马的事却在平遥城传开了。
奇怪的是这匹黄骠马像是得了什么病,不吃也不喝。只是陈罗锅子喂它才肯啃两口,喂饮水也还喝几口。别人喂饮它,也不吃也不喝,还要踢跳咬人。陈罗锅子每隔三天回来一次,就见这匹马瘦得掉了一层膘,陈罗锅子很心疼。老划算却埋怨听上陈罗锅子的话拉回来匹病马,不划算极了,白糟蹋了他家的不少草料。陈罗锅子自然不敢说什么,只是低着头听老财东训斥。待老东家训斥完了,陈罗锅子试探着说:“东家,要不让我来作务调理这匹马儿?”老划算说:“你作务就你作务,但不许少给我拉货啊?少拉不划算。”从此,黄骠马就和陈罗锅子做了伴儿。这匹大黄马别人耍弄不住,但到了陈罗锅子手里却十分温顺听话。在陈罗锅子的精心喂养下,大黄马不出一个月就变了模样,到三个月头儿上就更是作务得浑身滚瓜流油了。拉上一千多斤小米子走太山岭从沁源山回来,比别的车马总要早半个时辰。这么过了两三年,大黄马成了陈罗锅子得心应手而又亲密无间的伙伴了。
今日一见,想不到他的黄骠马竟然成了这个样子,而且还要拉到杀坊让挨刀子。陈罗锅子心疼极了,说:“六则鬼你就杀生,为三二百钱就要一条命哇?”
赌鬼六则说:“不往杀坊送往哪送?往你家送啊?人家能给个三百二百钱就足是价码了,就这一张害了脓疮的皮子和一副骨架,顶多再刮上十来八斤煮不烂咬不动的老肉?那还值个钱?能给三二百钱就不错了。”
陈罗锅子说:“好你个六则鬼,就知道个钱啊钱!”
赌鬼六则说:“嗨,谁不为钱?告诉你吧罗锅子,有奶便是娘,咱只认钱,管龟它命不命的。要不就卖给你?痛快点儿,按我刚才说来的,卖给别人少了三百不行,卖给你罗锅子只要二百五就行。怎么样?”
陈罗锅子二话不说,从搭袋子里抓出来三百文铜钱,数出五十文收起,把剩下的二百五十文钱连搭袋子一起递给赌鬼六则,说:“给你,点点,二百五十文一文不少,搭袋子我也没用项了,全给你。”
赌鬼六则接住搭袋子,掂了掂,美滋滋地说:“罗锅子,你可寻思好了啊,拉回去这匹瘦马立当跌倒断了气,你可不许反悔啊!”
陈罗锅子从赌鬼六则手里抓过缰子来,说:“你不要反悔就行,我就当花上二百五十文钱买下条命来。”说罢拉上瘦马回身走了。
赌鬼六则看看渐渐走远了的罗锅子,说:“真是个二百五,看见匹马就比他的娘老子还亲,就差晚上抱住马儿睡觉了。”
第四回
惩恶人宝马抖虎威
盗良驹赌鬼塌鼻头
陈罗锅子拉回来这匹瘦马,心眼儿里有说不出来的高兴。他一辈子爱马,和马做了几十年的伴儿,但总归不是自家的马。这匹马尽管是匹病马瘦马,但骨子里是匹宝马,而且不管好歹吧,总算是有了自家的马了。就算是如赌鬼六则说的,马拉到自家院子里立当跌倒死了,他也认了。陈罗锅子拉回马来的当天就在院子里搭了间马棚;又烧热一大缸水,用笤帚刷子蘸上热水把马浑身上下细细洗刷了一遍。这匹马见到陈罗锅子十分温顺,喂草喂料就吃,饮水就喝。陈罗锅子见马儿肯吃肯喝,心里很高兴,把家里的米全一换二换成玉稻黍,把玉稻黍再一换十换成麦麸子。马儿吃麸子就像人吃白面,把麸子搅拌在青草圪节里喂马儿最养膘了。从此,陈罗锅子每天到城外柳根河边割上最好的青草回来喂他的马儿。他自己舍不得吃,却舍得喂马,省下的粮食全换成麸子喂了这匹瘦马。饮水时,他要把担回来的井水放在太阳地里晒热还了阳再饮。
陈罗锅子伺弄骡马是好手,经过他的精心饲养,这匹瘦马没过百天就出奇地长得好看多了。身上的脓疮先是结了痂,过了不几天痂子就掉了个干干净净,长出来了一层黄亮亮的新皮毛。又过了半年时间,这匹马就像换了个样儿似的,浑身上下的毛色像黄缎子一样油光闪亮。四只蹄子弹起来就像四只大砂锅,扬脖子嘶鸣一声惊天动地,就像虎啸龙吟一般。陈罗锅子爱得白天黑夜围着他的马转,白天出城去割草要拉上他的马,黑间就在马槽旁边蹲着迷糊一阵儿,半夜里给马槽里添上草料就再也睡不着了,因为他最喜爱听的就是马吃草的声音。
陈罗锅子花二百五十文钱儿买了匹黄骠宝马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平遥城。人们羡慕陈罗锅子交了好运,许多老熟人都来向他祝贺,跷大拇指夸罗锅子好福气。然而有一个人却高兴不起来,就是赌鬼六则。赌鬼六则这些天有事没事的老往罗锅子小院来串门儿,来了就先到马棚里看这匹黄骠马。赌鬼六则后悔极了,他没有想到快死的瘦马到了罗锅子手里竟然变成了一匹宝马。人们越赞扬罗锅子好福气,赌鬼六则越后悔得直咽口水。他想,这匹宝马本来该是我的,怎么才能把这匹马儿再弄到手呢?他不甘心。这天前晌赌鬼六则又来到陈罗锅子小院里。陈罗锅子正在院子里给他的宝贝马儿洗刷身上皮毛,见赌鬼六则来了,说:“六则鬼,今日没去赌场?”
赌鬼六则走过来围着马转了两圈儿,神秘地说:“哎哎罗锅子,想和你说个事儿。”陈罗锅子停住手,看看赌鬼六则,说:“啥事儿?”赌鬼六则笑了笑,说:“罗锅子,咱就说这匹马吧!本来呢,这匹马是我的,当时我也是喝醉了酒一时糊涂,二百五十文钱就送给了你,现在我想把马儿再赎回去,我也不少给你钱儿,十倍,两千五,怎么样?”
陈罗锅子瞪了赌鬼六则一眼,说:“咋地,想要悔?没门儿!”赌鬼六则赔着笑脸说:“咱老哥儿们商量嘛,是不是,要不三千,怎样?”陈罗锅子说:“三千?死了你的心吧六则鬼,三万也不,三十万也不!”赌鬼六则还想纠缠,陈罗锅子说:“六则鬼,我给你说彻底吧,不要说三千文铜钱,你就是三千金子,就是摆下一座金山,我的马儿也不卖。要没别的事儿你就忙你的去吧,我还要到城外给我的黄骠马割草去呢。你走吧走吧。”
赌鬼六则讨了个没趣,灰溜溜地离开了陈罗锅子家。但他不甘心,他见陈罗锅子拉着马儿出了家门,也随后远远跟了出来。陈罗锅子拉着马出了南城门,过了柳根桥,来到一片草地上。好美的一片草呀,九月的狗尾巴草、水稗草、芨芨草全结了饱满的籽粒,马吃上比加料油腥大。陈罗锅子把马的缰子拴在一棵矮椿梢子上,任由马儿在草地上吃草,自家从腰间抽出镰刀来到河边上,看着蓝天白云和清清柳河水亮开嗓子唱道:
人人说玉皇爷爷骑的是那青龙
有谁知我的黄骠马就是那赛龙的麒麟
陈罗锅子一边唱一边挥动镰刀割水稗草。柳根河滩上的水稗草长得有齐胸脯子高,一拃长沉甸甸的穗子结满了黑油油的籽儿,是马最爱吃的草,他要赶在寒露之前给马积攒够一冬一春的草料。这些天陈罗锅子每天总要来这里放马割草,放上一天马,马肚子也吃圆了,临回城里时再驮上几大捆水稗草,院子里已经积下一大堆草。他估算好了,照这样子再割上一个月草,一冬一春足够他的黄骠马吃。黄骠马一见满地的青草更是撒着欢儿,每当罗锅子唱到兴头上的时候,它也要朝着河滩里的陈罗锅子甩甩尾巴扬脖子长嘶两声,像是在和主人说话,也像是伴着主人欢唱。
赌鬼六则远远跟了过来,他发现有一条土圪塄恰巧挡住了河滩里的陈罗锅子。赌鬼六则贼眼珠子一转,灵机一动,心想我何不趁罗锅子看不见偷拉上马儿跑呢?他个罗锅子就算是发觉了吧,弓着个腰能撵得上我?我立马就拉上马儿到张兰镇找侯家二少去,管叫他罗锅子干着急没办法。想到这里,赌鬼六则一股得意,小声自语说:“好你个罗锅子,给你钱你不要?好话说了一大箩你不听?老子今日要白拉上马儿走。”
赌鬼六则小声自语着一步步走到马儿跟前来,他悄悄探着了拴在小椿树上的马缰绳,款款刚把缰绳解开,但他没防着黄骠马突然咆哮踢跳起来了。黄骠马一扬马头,嘶鸣一声两只前蹄朝赌鬼六则跳了起来。赌鬼六则“啊呀”一声急忙朝后一退一躲,黄骠马砂锅大小的两只铁蹄子弹了起来,正好踢到赌鬼六则的门面上。赌鬼六则刚闪躲开下巴颏,却没躲开鼻子,马蹄子踢起来把赌鬼六则的鼻子齐根给踢掉了。顿时疼得赌鬼六则嚎叫一声跌倒在地,两只手扔掉缰绳往脸上一抹,抹了满手血,惊得赌鬼六则“啊呀啊呀”翻滚着号啕开了。正在割草的陈罗锅子听到马的嘶叫声不对头,紧接着又听到赌鬼六则的嚎叫声,他站起身子抬头一看,恰好看到了黄骠马蹄踢赌鬼六则,只见黄骠马踢腾几下弹着碎步跑到自己身边来停住了。陈罗锅子拉住马的缰绳,操着镰刀朝赌鬼六则走过来,一边走一边火气耿耿地说:“六则鬼你听着,你再敢动动我的马,看我一镰刀砍下你这颗脑瓜壳子来!”赌鬼六则此刻满脸是血,他两只手捂着已经掉了鼻子头的面门,看看陈罗锅子的眼珠子都急红了,再看看罗锅子手里明晃晃的镰刀尖子,吓得他连连摇着手嚷嚷:“呀呀,疼死我啦呀!呀呀,疼死我啦呀!罗锅子,你的这匹马认生啊,生硬硬把我踢成个塌鼻子了哇。”陈罗锅子走过来看看赌鬼六则血糊花脸的狼狈相,听他说话的音调也脱风漏气走了样儿,生气地说:“活该,谁叫你动我的马来呢?今日算你小子躲闪得快,马蹄子只是踢掉你小子鼻子,要是再进一寸踢着你这颗下巴颏子呀,你这颗脑袋瓜蛋子就不用想要了。”赌鬼六则挣扎着爬起来,哭叫着一溜烟跑回城去了。从此赌鬼六则没有了鼻子,脸上露出两只流着鼻涕的鼻孔眼,真正难看死了。人们见了再不喊赌鬼六则,都喊赌鬼塌鼻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