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仇黄骠马(三)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恩仇,黄骠马
  • 发布时间:2016-11-10 10:20

  第九回

  哑巴巴痛点弓背背 偏方方跌展罗锅锅

  老陈家的“厚田堂”米粮店开张之后,以往在米老财家赶车马的那些赶车汉们又全回来伺候老陈家了。“厚田堂”在潘掌柜经营之下,遵照陈老东家铁定的规矩,第一就是厚待骡马,决不许虐待马匹,更不许上下人等吃马肉;第二是厚待下人,特别是厚待那些赶车马拉米粮的赶车汉们。逢年过节遇上实在揭不开锅的穷人家,“厚田堂”更慷慨救济,因而很受城乡百姓的赞扬。给“厚田堂”赶大车拉米粮的赶车汉们也很卖力气,跑一趟沁源原本一挂大车只拉一千斤,赶车汉们努一把力拉上一千二。就是四邻八县的生意人也很愿意和“厚田堂”打交道。所以“厚田堂”的生意十分红火,成了平遥城很有名望的一家商号。

  陈罗锅子当了大财东,不忘自家以往受苦的日子,积德行善,对下人们厚待,对穷人家接济,而他自家却十分节俭,也不当什么游出来摆进去的甩手东家,常常到字号这边来帮着做点营生。这天陈罗锅子背着腰夹着他的长杆烟袋,一大早就来到“厚田堂”。他来得太早了,店铺门还没开,却见店铺门口的台阶上睡着一个人。陈罗锅子猫腰一看,哎哟,原来又是那个一只胳膊老哑巴叫化子。只见老叫化子蜷缩成一团,浑身冷得直哆嗦。

  当下陈罗锅子赶忙抱住老叫化子,说:“啊呀,好我的老叔呀,这么大冷的天还不冻死你呀?”他摸摸老叫化子的额头,很烫手,赶忙拍店铺门喊叫:“快开门,快开门,快开门!”

  店铺小伙计听到老东家来了,赶忙开了门。陈罗锅子和小伙计把老叫化子抬进店铺里院西厢房。潘掌柜也惊动了,赶忙打发小伙计到延寿堂药铺去请医抓药去。一会儿小伙计请来个老郎中,给老叫化子诊了脉,服了药,到晌午时分老叫化子就退烧了。陈罗锅子又让灶房给老叫化子做了一大碗辣子面让吃了。他对老叫化子说:“我的老叔呀,你可把我给吓坏了,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从今往后呀,再也不用讨吃叫化去了,咱俩认识一场也算是有点缘分吧,往后就在咱家住下吧,这么一座米店还缺少你碗饭吃?”

  老哑巴叫化子也不推让,就住了下来。陈罗锅子每天好吃好喝招待老哑巴叫化子,又给里里外外换了新衣裳鞋袜。老叫化子住了些日子,这天前晌啊啊比画着说他要走了。陈罗锅子看懂了老叫化子的意思,说他是要往外县份去。陈罗锅子心想,也许人家是要回他老家去也未可知呢,于是让灶房给做了一顿好吃的,又给了些银钱盘缠,亲自送老叫化子过了市楼才返回来。然而到晚上店铺就要关门时,却见一只胳膊老哑巴叫化子又返回来了。陈罗锅子感到有些跷蹊了,比画着问道:“老叔你不是要回你老家?怎么又——”

  老叫化子不说话,拉上陈罗锅子径自回到里院他住过的西厢房。陈罗锅子跟进来,给点上大红蜡烛,扶老叫化子坐在炕上。老叫化子对陈罗锅子啊啊比画好半天,陈罗锅子没看懂他比画的是啥意思,大声说:“老叔你是说你找我还有一桩事没做?所以就回来了?”老叫化子点点头,拉陈罗锅子坐在炕上。陈罗锅子说:“说吧老叔,还有桩啥事儿没做呀?”老叫化子啊啊比画着让陈罗锅子转过身子,拍拍陈罗锅子的后背。

  陈罗锅子掉转头说:“老叔,莫非你有个偏方方,专治我这背锅锅的?”老叫化子连连点头,啊啊比画着要陈罗锅子趴下。

  陈罗锅子哈哈笑了,说:“哈哈,我这可是二十几年的老病了,骨头都僵硬了,还能治过来?”陈罗锅子说着趴在炕上,老叫化子推起罗锅子的衣裳,看看罗锅子的腰弯得像张弓。老叫化子在陈罗锅子腰背上按捏摸摩了几下,然后伸两只指头在陈罗锅子腰眼上用劲儿一点,痛得陈罗锅子哎哟一声,两眼生泪。老叫化子啊啊比画着让陈罗锅子坐起来。

  陈罗锅子坐起来说:“这不还是老样子?老病了,治不好了,是吧?”

  老叫化子比画着让陈罗锅子回家睡觉去。陈罗锅子说那好吧,出来吩咐灶房给做上些好吃的送进去,又吩咐小伙计晚上伺候好老人,自己就回家去了。

  陈罗锅子回到马道巷大院,和云儿说了老叫化子去而复回给他治背锅子的事情。云儿一听很高兴,说这是好事儿呀,说不准人家果真有祖传秘方呢。这么说来明天早上我也该过去见见人家这位老叔,咱该好好谢谢人家呢。陈罗锅子也很高兴,说:“一只胳膊老叫化子果真要能治了我的这罗锅子,那咱以后在人前就能直起腰杆来了,那该多好哇!”

  第二天早上起来,陈罗锅子觉着自己的腰眼好像松泛了些,就和云儿相跟着来到“厚田堂”店铺里,却不见了老叫化子,炕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的,显然人已走了。陈罗锅子对云儿说:“哎,怎么人就走了呢?”云儿说:“走就走啦,说不准哪阵子就又回来了呢!”

  这时听得院子里小伙计叫嚷说:“东家,快快来看,这,这里有幅画儿。”

  陈罗锅子和云儿对视一眼,赶忙到院子里来,见小伙计指指墙角放脏水缸的地方结巴着说:“东、东家,快看,那、那儿有幅画、画儿。”

  陈罗锅子和云儿走到脏水缸前边一看,果然砖地下有一幅白灰块子画的画儿,画的像是一口大井,井里放一口棺材,棺材里卧着一匹马儿。陈罗锅子围着画儿左看看右看看,问小伙计:“这是谁画的?”

  小伙计摇摇头说:“不知道。也许是——对了,昨晚上好像那位哑巴老爷爷在院子里转悠来,说不准就是他画的呢。”

  陈罗锅子说:“要说画的样儿吧,像是他画的,看这匹马儿就和他给咱院门上画的那匹马儿一样样的。奇怪,画这画儿是什么意思呢?”

  云儿对小伙计说:“该做啥做啥去吧。”待小伙计出去了,她悄悄对陈罗锅子说:“以俺看呀,这幅画儿定准是那位老叔特意给咱画的呢。

  陈罗锅子小声说:“这人奇怪,就好画幅画儿。先是给老米家大门上画了只大公鸡,后来又给咱小院门上画了匹驮驮子马儿,还给咱画过一幢院子,这又给咱画了这口井,而且井里还有马儿棺材,奇怪。”

  云儿说:“哎,你忘啦?那年你第一次领上老人家来,他就是坐在这个地方的,而且还绕着他坐的位置画了个圆圈儿。记起来了吧?”

  陈罗锅子想了想,说:“对对,是的咧。可是这画的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可不是治我这罗锅子的偏方方呀!”

  云儿似有所悟,说:“你可别说,老叫化子画的画儿还全应上呢。给米老财家画了只大公鸡,米家就倒了,人们说米家的‘米’是天鸡给啄光了;给咱画了匹马儿,可巧咱就有了匹黄骠宝马儿,而且给咱驮回来那么些金子;给咱画了那幢院子之后呢,这米家大院也就归了咱。这不是全应上了?今日这又给咱在这地方画了这幅画儿,俺看呀,说不准这个地方埋着什么东西?”

  陈罗锅子说:“再埋也不能埋匹马呀,分明画的是咱那匹黄骠马嘛。”

  云儿说:“对呀,是不是指点咱该把黄骠马埋在这里呀?你忘啦,咱埋葬黄骠马时想挖个大墓子,因为有石根挖不下去,凑合着埋了。依俺看呀,人家这位老叔说不准是神仙下凡,专来点化咱的呢。你说是不是?”

  陈罗锅子说:“经你这么一说,倒是有点道理。要不这样吧,咱就在这幅画儿上挖,要能挖到一丈零五,就把咱的黄骠马起出来重新埋葬。反正这座院子是咱的,埋上马骨说不定脉气旺,荫儿孙后代呢。”云儿说:“对的咧。要依俺说呀,要挖今黑间就挖,不要用别人,就咱俩亲自挖。挖成算挖成,挖不成算拉倒,先不要惊锣鸣鼓的。今黑间咱把二院门关上,前院潘掌柜他们也不要惊动,两个人半黑间就能挖成。说不准呀,只要把咱的马儿摆放舒展了,你的罗锅子也就慢慢能舒展好了呢。”

  两口子商量好了,当天晚上就关上二院门悄悄挖掘开了。云儿给掌上蜡烛,陈罗锅子用铁锹挖。他们先是搬开脏水缸,揭开铺墁的方砖,往下挖全是土。到三更天时分,挖到约有四尺来深时又遇上了石头。陈罗锅子泄了一股子气,狠狠用铁锹蹾一下石头,说:“唉,又遇上石头了,这都是命啊。”忽然他听着声音有些异样,又连着蹾几下,像是块石板,蹾一下嗡的一声,石板下面像是空的。陈罗锅子一股子惊喜,赶忙把挖的范围再扩大了些,下面的石板越来越明显了。云儿掌上蜡烛下来一看,原来是块四尺宽六尺长的青石碑,夫妻俩不大识字,不知道碑上刻着什么。两人铆着劲儿搬一下石碑,石碑动了一下,陈罗锅子插上铁锹一拗,石碑又大动了一下。他俩铆着劲儿用力气一搬,石碑竖起,下面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大窟窿口子。陈罗锅子不小心脚下一滑,啊呀一声掉进窟窿里去了。云儿一惊,只听得窟窿下面“咚”的一声,罗锅子“啊呀”一声没响动了。这下子可把云儿吓坏了,她虽说手里掌着蜡烛,但灯影子正好遮住窟窿口子,看不见下面。她猫腰朝下面轻轻喊:“福儿他爹,福儿他爹,你没事儿吧?要不要喊叫伙计们来救你?”

  只听得下面罗锅子“哎哟”了两声,说:“哎哟,好疼哟,哎哟,你先不用惊动人,先给我蜡烛,我看看这下面是不是个墓。”

  云儿款款蹲下,猫下腰把蜡烛探到窟窿里。陈罗锅子探手接住蜡烛,窟窿下面立即照得亮堂堂的了。陈罗锅子看清了,自己站脚的这个地方是个一丈长四尺宽的砖砌平台,三面子墙全是砖砌的,离上面的口子有五六尺高,墙上有凹进去的小坑,是供人上下踩的。平台一面子朝下还有个一人高的砖砌的门子,门子里边朝下是砖砌的台阶,再看里边黑洞洞的不知有多深。罗锅子心想,看来这是有钱人家的墓子,墓子就墓子,这个现成墓子能放下我的黄骠马儿也行,说不定老叫化子点化的准确呢。陈罗锅子拿上蜡烛款款猫腰进了砖门子,下了几个台阶往前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是一间三丈来深两丈来宽的地窖,四面上下全是青砖砌的,顶子是砖圈成拱形的,墙根下还有一只砂锅大小的洞口。更让罗锅子吃惊的是地窖里整整齐齐垛满了银元宝,一层一层码上去都快挨着顶子了,像是座银山。他粗略数数,少说也有几万只元宝,一只元宝五十两,少说也是一二百万银子啊。陈罗锅子不由得大叫一声:“啊呀呀——”

  云儿在上面好半天听不到下面的动静很焦心,忽听得下面传来陈罗锅子一声叫喊,吓了云儿一跳,她扳住石碑朝着窟窿口喊:“哎哎,怎地啦呀?”陈罗锅子慢慢返出来,举着蜡烛朝上说:“我照着,你踩上坑坑下来吧。”云儿也看清下边了,她就像下菜窖一样踩上砖壁上的小坑坑下到了平台上,跟着蜡烛光下台阶来到地窖里。云儿进来更是大吃一惊,她哆嗦着拿起一只元宝,颤着声音说:“敢情这是一座银窖啊,这有多少银子?”陈罗锅子说:“你数数,这少说也有几万个元宝,这是一二百万银子啊!”云儿说:“啊呀呀,定准是老米家祖辈辈攒下的。你说咱怎么办?”

  陈罗锅子说:“怎办?既然这院子现在是咱的了,那这座银窖自然也就是咱的了。依我看呀,咱‘厚田堂’的银子也用不完,这些银子先这么原封不动放着,对谁也不要说,院子里呢,咱上去还是照原样儿铺墁好。我思谋着,他老米家所以倒了,一是没积下德行,二是没留下好后。我想咱福儿这也就三岁多数四岁了,咱老陈家得请个好先生,从小就教咱的福儿好好读书,待孩子长大了有了出息,再把这座银窖交给他,让他做大事业。我这样谋划行不行?”云儿高兴地说:“行。依我看呀,要请先生就请人家潘掌柜,人家潘掌柜是前朝的秀才底子,全平遥城也数人家潘掌柜学问大,咱福儿跟他上学准错不了呢。”陈罗锅子说:“对,就请潘掌柜,可是潘掌柜要经营店铺,能顾得上吗?”云儿说:“要不咱搬到这边子来住?福儿小些的时候吧,让潘掌柜捎带着教就行,待福儿大了些就叫跟上潘掌柜学做生意。咱多给人家潘掌柜些师仪银,准能教好咱福儿的。”

  两口子商量好了,爬上来原封用那块石碑把银窖口子盖好,把土又填回去,最上面还是铺墁上了砖,又把院子洒上水扫了一遍。待一切都收拾完,也就天光大亮了。陈罗锅子站在南厅廊下,看看院子里收拾得不注意看不出痕迹来了,抬头看看东厢房的房顶上并排着两只烟囱,他寻思,敢情这就是银窖的那个通气眼儿呀。

  陈罗锅子着实累了,他站在厅廊阶上,伸展胳膊朝天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深深呼出一口气,大声说:“哎哟,好累——”

  云儿正挪动那只脏水缸,听到罗锅子说话,转身一抬脸看见陈罗锅子伸了个懒腰,她猛然惊叫一声:“福儿他爹,你的腰——展啦?!”

  陈罗锅子折腾了一黑间,只顾出力气挖坑填坑墁院,特别是意外地得到了一二百万银子的暗财,更是云里雾里的早把自个儿忘到一百界沟以外去了。自家的身子却没觉出有什么变化来,现在听云儿这么一声惊叫,他一直身子。真个自己的腰伸直了,陈罗锅子自己也吃了一惊,说:“啊!真的哎,怎么没有觉得我这罗锅子伸直了呢?”

  云儿惊讶地说:“啥?你自家没觉?”

  陈罗锅子说:“是啊,没觉呀?”他想了想,忽然想起来了,过来附在云儿耳朵上小声说,“对了,想起来了,昨晚上我掉到银窖里那一下子,记得吧?是脸朝天掉下去的,背锅子着的地,当时疼得我两眼生泪。歇缓了歇缓只顾看咱的银窖了,也就忘了腰背疼,不承想跌了这一下把我的背锅子治好啦!”

  云儿惊讶地说:“啊呀呀,敢情这就是偏方方治了你的罗锅子啊。”

  陈罗锅子恍然大悟,说:“对呀对呀,敢情这就是偏方方。福儿他妈,对外呀,就说是人家一只胳膊老叫化子用祖传偏方方给咱治好的啊。”

  第十回

  老掌柜解说怨仇事

  独臂人归画恩马碑

  陈罗锅子既发了明财又得了暗财,“厚田堂”的米粮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儿子福儿又给潘掌柜潘先生行了隆重的拜师大礼。当年的赶车汉,如今是屋里有贤妻,膝下有娇儿,特别是不经意间一个独特的偏方方把背锅子也给治好了,走在大街上果然能挺直腰杆儿了!

  陈罗锅子可以说是诸事如愿,唯有一桩心愿尚未了却,那就是他的黄骠马的大恩未报,老哑巴叫化子的大恩未报。陈罗锅子以为,得恩不报非君子,这两个大恩是一定要报的。

  可是到哪儿去找老叫化子呢?确实没有下落。

  于是两口子就商量好想在自家厅堂里专门给老叫化子设一座神位,给黄骠马也设个神位。

  黄骠马的牌位好写,就称作“黄骠马老爷之神位”。可是对老叫化子该称呼什么呢?总不能叫成“叫化子老爷之神位”吧?两口子商量半天不得要领,最后决定还是求教家师潘掌柜潘先生给拿个主意。

  这天晚上,陈老财在他的“厚田堂”后院正厅摆了一桌丰盛的九碗九碟席,厅堂里里外外核桃来粗的大红蜡烛照得亮堂堂的。他要请潘掌柜给他出个好主意,怎么样才能了却他这两桩报恩心愿。酒过三巡之后,潘掌柜说他对老财东以往的情形了解不多,是不是请东台大人把这两桩大恩的情形讲讲呢?于是陈老财就给潘掌柜细细讲了黄骠马的故事和一只胳膊哑巴老叫化子的故事,自然没有讲地下银窖的事。

  潘掌柜听了陈老财的讲说,故事是很精彩,但怎么样才能满足老财东的心愿呢?潘掌柜放下酒杯,低头捻须沉思了好半天。这位老秀才学富五车,对这些神鬼故事不大相信,可这是陈老财亲身经历的呀!黄骠马的故事吧,倒是觉得在乎情理,对这个神秘的老叫化子却觉得有些想法,又细细问清了老叫化子的年岁及相貌特征,忽然心有所悟,说:“东台大人,老夫年轻时候也曾听老掌柜说过一个故事,不知东台大人愿不愿听?”

  陈老财赶忙给潘掌柜斟满酒,说:“潘掌柜请讲,潘掌柜请讲。”

  于是潘掌柜给陈老财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在乾隆年间,平遥城有家财主,家财累千累万。老财东的老婆是个恶女人,进门十几年没有给老财主生下一男半女,却不让老财东娶二房。老财东虽说惧内,可眼看后继无人也很着急,有意无意间就和一个小丫鬟私通上了,很快小丫鬟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这么一来恶老婆着了急,一旦小丫鬟在家里生下孩子,那对她大大的不利啊。于是她和娘家哥哥密谋好,趁老财主不在家的时候,把这个小丫鬟捆住,往口里塞了一团布,然后装在一只布口袋里,绑在骡驮子上连夜送到二百多里外的汾阳山三道川大深山里,扔到一处悬崖下,回来告诉老财主说小丫鬟卷银逃跑了。老财主本来就怕老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恶老婆为了能怀上孕,请医生看大夫药吃了无数,也没有弄大肚子。过了十来年看看实在不行了,她娘家哥哥不知从哪里抱来一个尚不满月的男婴送给了他的妹子。老财主总算有了后,自然全家高兴,老财主更是视作掌上明珠,从小就百般的娇惯。这个孩子从小独槽槽惯了,长大了不好好读书上进,很让老财主伤心。老财主担心他这个独苗儿子守不住家财,就秘密在院子里挖了个地下银窖,给他的儿子存了不少的银子,还刻了一块石碑放在窖口上。挖这个地下银窖时为了不让人知道,老财主本想自己一个人挖,可毕竟他年岁大了,体力不支,就用了一个新来的小长工和他一起挖。但是老财主不知道,这个小长工本来就是他的亲骨肉儿子呢。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却说那个小丫鬟被装在布袋里扔下山崖时,可巧布袋让一枝山桃枝枝挂住。有个打柴的汉子发现了,摘下来一看,里面是个年轻女子,就把小丫鬟救回家去了。打柴汉子是个光棍汉,住在一个独家山庄,小丫鬟自然就做了打柴汉子的媳妇。当天黑夜小丫鬟就生下个男孩儿。这个男孩儿长到七八岁上,打柴汉子在一次打柴时掉在山崖下摔死了,母子俩在荒山小庄苦度日月好多年。孩子长到十几岁上,听母亲讲说了他的身世,就一心一意想要到平遥城来寻找他的生身父亲。小伙子按照母亲说的情形,翻山越岭过河渡川来到平遥城,进了老财主家当了名小长工。老财主对这个讲一口汾阳口音的小子较为放心,所以拉上这个小子给他挖银窖。据说银窖挖成之后,老财主怕小长工口不稳告了人,暗地里用一根铁针把小长工扎成了个哑巴,还不放心,诳说要给小哑巴治病,亲自坐马车把小伙计领到二百多里外的沁源山,把小伙计推下了悬崖。老财主以为他做得天衣无缝,不承想小哑巴没有被摔死,只是摔下沟底被一块大石头刃子扎断了一条胳膊,醒过来之后爬到了沟外,被一个过路的挑米汉子救下了。

  陈罗锅子听得入了迷,很为故事中小主人公的命运着急。当潘掌柜讲到这里时,陈罗锅子惊讶地说:“啊呀呀,总算救下了啊?”

  潘掌柜说:“救是救下了。挑米汉子恰巧是个平遥人,来往平遥、沁源和汾阳做点儿小米粮生意,他认识小哑巴是老财主家的小长工,他从小哑巴的比画哭诉明白了一切,告诉小哑巴千万不敢再到平遥城了,小心老财主害了你。再往后人们来往沁源山,偶尔能见到这个一只胳膊的小哑巴叫化子。那年月叫化子很多,没人多在意。过了几年,听说有一天深更半夜有人钻进老财主家院子,用刀子要捅老财主,被人发觉没捅死,而老财主却吓得有了心悸的毛病,半夜里稍稍听到点响动就心跳不止。过了些日子老财主家院子半夜里突然起了大火,老财主差点没被大火烧死,过了两天连惊带怕吓死了。从那以后老财主家倒是平静了好多年。

  潘掌柜讲到里停住了。陈老财说:“潘掌柜,你说的这是咱平遥家的事么?平遥谁家?”潘掌柜说:“米家。”

  陈老财一惊,说:“啊?米财主家?就是米万山米财主家?”

  潘掌柜点点头,说:“老米家这个故事知道的人不多。那哑巴小子如今要活着也有六七十岁了,比米万山大十几岁。”

  陈老财说:“可是,这些事人们是怎么知道的呢?”

  潘掌柜说:“那个挑米汉子后来到了汾阳,进了狄遗元米粮店,当上了大掌柜。这个故事就是老掌柜悄悄和我讲的。”

  陈老财这时心里明白了,看来一只胳膊哑巴老叫化子就是米财主的哥哥。

  想到这里,陈老财说:“照你这么来说,这位一只胳膊老哑巴叫化子就是米家老财东的亲生儿子?瘪口袋的亲大爷?”

  潘掌柜端杯喝了一口酒,说:“这人世间呀,有些事情是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但是有一条,人生在世行善积德是第一要紧的。要我给你老东台拿主意呀,听老夫一句话,东台大人你不是要供神仙吗?神仙在哪里,菩萨在哪里?就在你自家的心里啊!”

  陈老财说:“那么,这叫化子牌位就不供了?”

  潘掌柜笑笑,说:“天下哪有供叫化子牌位的?要供呀,你就供孔夫子的牌位吧。小福儿公子我看天资很好的,老夫我从小就得好好培养。万贯家产也罢,万里江山也罢,事不同而理同,要没好后人执掌呀,到头来终究是空的。”

  陈老财又想起了他的马儿,说:“潘掌柜,那么我的马呢?黄骠马的牌位也不供了?黄骠马的大恩就不报了?”

  潘掌柜说:“看来东台大人对黄骠马的恩情一直耿耿于心哪。这样吧,如果东台大人觉得黄骠马埋在院子里有些窝屈,那就起出来,在城外找块风水宝地,打上个墓子,给装上口棺材,正正经经把你的大恩马埋了不就行了?”

  陈老财高兴地说:“好,就这么办。南门外柳根河南面子那块草坪就好,水旺草旺,让我的黄骠马住在那儿最好不过了。这样我也就合心思啦。”

  见陈老财高兴,潘掌柜自然也就高兴了,两人共同举杯,依着老财东的提议,先给他的黄骠宝马敬一杯酒。就在他们举起杯来的时候,小伙计匆匆忙忙跑了进来,一进门结结巴巴地说:“东、东家,潘掌柜,不、不好了,死下人啦。”

  潘掌柜一惊,说:“什么?死下人啦?谁死啦?死到哪儿啦?”

  小伙计喘口气说:“一耳子瘪口袋,死在咱店铺门口啦,可扎眼啦。”潘掌柜说:“敢情是米家一耳子瘪口袋,真他娘扫兴。我看看去。”潘掌柜起身一走,陈老财也跟出来了。他们来到店门外,只见阶台下窝屈着一个死鬼叫化子,像是饿死的,身上披着一件破麻包片子,脚上的破鞋子早掉在一边。陈老财一看果然是一耳子瘪口袋,直起身子叹了口气。

  潘掌柜皱皱眉头,对陈老财东说:“怎么办?让小伙计们寻上挂拉粪车,拉到城外随便寻个地方扔了吧?”

  陈老财摆摆手,说:“不可不可。暂且先抬进偏院去吧,好歹给装穿上些,再给装上顶棺材,等埋葬黄骠马时一并打发埋了算啦。我是这样想的,这幢院子虽然说如今是老陈家的产业,但当初是人家米老财家的,既然米家的后人死在米家门口,那咱就得管,咱倒不是对他米家少爷,咱是对天对地对世人对良心啊……”

  潘掌柜点点头说:“就凭东台大人这副好心肠就值万两黄金啊!”

  陈老财说:“还有,我还得寻找见那位可怜的一胳膊哑巴叫化子,早要知道呀,我怎么也不能放他老人家走了啊!老人家是我老陈家的恩人,得恩不报非君子,老叫化子的恩情也一定要报,一定要为老人家养老送终。”潘掌柜点点头,说:“是啊,是得把老人家寻找回来。”

  陈老财说:“明日我就派人手四处寻找去。可是潘掌柜,如果要寻找不回来怎么办呀?我怕老人家远走他乡不回来了呢。”

  潘掌柜说:“我估计也不会远到哪儿去。这样吧,我给东台大人出个主意,只要按我的主意办,说不准这位可怜的老人自己会回来呢。”陈老财说:“是吗,潘掌柜有什么好主意?”潘掌柜附在陈老财耳朵边说了几句悄悄话,陈老财边听边连连点头。

  过了几天,在平遥城南门外柳根河南岸的青草坪上,茂密的绿草丛中耸起一座高高的坟墓,墓前矗立着一尊一人高的青石墓碑,碑的一面刻着潘掌柜遒劲的字体“黄骠恩马之墓”和年月日字样,另一面却空白着。而在草坪远处的一角另堆着一小堆墓土,像是个牵着长长的马缰绳的小卒子。这天,在平遥城的六座城门上和这座墓碑石上张贴着同样的告示:

  立告示人陈二狗,窃以为人生在世,当知恩图报。我家黄骠恩马,恩高天地日月,为报黄骠恩马大恩,特葬恩马神骨于柳水桥南,并于恩马墓前拜立碑石一尊,欲将黄骠恩马神容铭勒碑石,传之后世。所憾者,邑内丹青高手竟无人识见黄骠宝马之威仪,故难成画稿。诚求当年识见黄骠宝马之真容者,在恩马碑上惠赐黄骠宝马之图形画稿。不胜感激之至。

  告示贴出之后不久,陈老财东前后收到了十几幅画稿,却一幅也相不中。因为他按照潘掌柜给出的点子,谋的是以碑石做饵引大恩人老哑巴叫化子归来,自然别人画得再好也相不中了。但老哑巴叫化子却仍然不见归来。过了些日子,人们渐渐把这件事儿淡忘了。而陈财东却听从潘掌柜的指点,天天要到墓地来转两圈儿。平遥地方的乡俗,亲人死了之后每到七天头上要烧纸祭祀,叫“过七”,一直要过到“七七”,也叫“尽七”。陈老财东对他的黄骠恩马和对亲人一样,凡“过七”总要出城到黄骠马的墓地来烧纸祭祀一番。在过“尽七”的这天早上,陈老财东拿着纸花蜡烛等供品到墓地来祭祀,一过柳根桥,远远看见墓碑前跪着一个人。陈老财东赶忙急走几步来到墓前,只见一只胳膊哑巴老乞丐跪守在墓碑前,正在用一块白石灰块子在碑上画画儿。青石碑面上,一匹威武雄壮的骏马四蹄奔腾,凌空欲飞。

  一只胳膊哑巴老人抬头看看陈老财东,一滴混浊的泪珠潸然挂在枯草叶般的脸颊上。陈老财东猛地捉住老人的一只空袖子,狂喊一声:“啊呀呀呀,你老人家可终于回来了啊!好我的老恩叔啊……”

  第二天陈老财东就请本县金石名家将这幅恩马图按原样儿镌刻在墓碑上。平遥城南门外柳根桥南的这块恩马碑一直到民国初年尚在,碑上的字迹和恩马图像线条清晰明朗,再以后就不知所终了。只有城内的马道巷至今仍沿用旧名。

  文/克强 责任编辑/郑心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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