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仇黄骠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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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恩仇,黄骠马
  • 发布时间:2016-11-10 10:19

  第五回

  救好人云儿弃毒粥 图宝马少爷丢耳朵

  赌鬼塌鼻则偷马不成,反而丢了自家的鼻子,心里憋屈极了,捂着血淋淋的面门跑回到家里连着好几天不敢出门儿,然而对陈罗锅子却恨得要死,对黄骠马儿也恨得要死,恨不得陈罗锅子明天就死了,恨不得逮住黄骠马吃了马肉。赌鬼塌鼻则躲在家里天天盘算着怎地就能报了这一蹄子之仇呢?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好法子。怎地就能治住这个罗锅子呢?既然自己一个人去偷黄骠马偷不成,估计硬抢更不好抢,那怎么办呢?难道白让罗锅子占了便宜?他想最好的法子就是让罗锅子死了,那样黄骠马就可轻而易举到手了。可是怎地才能弄死罗锅子呢?他想来想去忽地由黄骠马想到了当年的贩马汉子。

  他想,如果能找来点砒霜悄悄把罗锅子也毒死,不仅可以报仇,也能够得到那匹黄骠马,而且死个罗锅子也肯定没人理会。想到这里,赌鬼塌鼻则来了劲儿,他要寻找砒霜去。在家里躲了这几天,赌鬼塌鼻则脸上的伤好些了。这天后晌他看看天色快黑了下来,走在街上不被人注意了,便找一块破布捂着脸走出家门。他一边走一边低头心里盘算,到哪儿弄点儿砒霜去呢?

  猛然听得有人叫了一声:“六则鬼,又思谋丢骰子押宝盒子了?”

  赌鬼塌鼻则抬头一看,对面来的是米家瘪口袋,笑笑说:“敢情是瘪口袋呀?我还当是谁呢。你这是要去哪儿呀?今日没上赌场?”

  瘪口袋米少爷叹口气,说:“唉,这两天手头紧,老圪栏不肯松手了。”

  瘪口袋背后叫他老爹老圪栏,此刻见六则鬼一直捂着鼻子,而且说话的声音也脱风漏气,很奇怪,问:“哎哎六则鬼,你怎么老捂着个鼻子啊?”

  赌鬼塌鼻则贼眼珠子一转,忽地想到米家就有砒霜,他伸手拉上瘪口袋拐进巷子口,紧走几步来到米家大院门口,见一扇大门开着,一扇大门闭着,四下看看没人,抬头看看大门上画着的那只大公鸡,拉瘪口袋蹲在大门下,悄悄说:“听说了吧,你家那匹黄骠马落到罗锅子手里了?”

  瘪口袋说:“是说那匹病马吧?听说是听说了,你想咋地?”

  赌鬼塌鼻则说:“想咋地?我问你,想不想再把这匹马弄回你们家呀?”瘪口袋没有了主意,只是一个劲儿翻眼皮子咽唾沫。

  赌鬼塌鼻则颇有些失望,摇摇头说:“你呀,真是条瘪口袋。”接着他对瘪口袋说如今这匹黄骠马儿被罗锅子作务得如何膘肥体壮,只要把这匹马弄到手,一转手少到底也能倒腾个三千五千两银子,那咱俩上赌场的赌本儿就有了,就不用问你那老圪栏要了。

  瘪口袋听赌鬼塌鼻则胡吹海吹了这么一阵子,一听说弄到马可以分到一两千银子也动了心,说:“可是那么大匹马,又踢又咬的,怎地才能弄到手呢?”

  赌鬼塌鼻则说:“办法有的是,你们家不是有砒霜吗?”瘪口袋惊讶地说:“啥,砒霜?”赌鬼塌鼻则说:“对,就是你家老圪栏当年药死那个贩马汉用的砒霜。”瘪口袋说:“你是说下毒药把那匹马药死?”塌鼻则说:“去你的,怎么能药死马呢?我说的是下药毒死罗锅子。”瘪口袋害怕了,说:“啥,毒死罗锅子?”赌鬼塌鼻则说:“对,咱俩今黑间就去把狗日的罗锅子毒死,然后把那匹黄骠马儿偷出来,明日就到张兰镇找侯家二少赌去。你敢不敢?”瘪口袋摇摇头为难地说:“敢是敢,可是,老圪栏他肯给我砒霜?”赌鬼塌鼻则说:“你呀真是条瘪口袋。你不会偷?”瘪口袋说:“偷?可是我不知道老圪栏的砒霜在哪儿放着呀?”塌鼻则说:“你真是个大笨蛋,不会鼓捣你那小干妈,就是云儿?”瘪口袋说:“不用不用,想起来了,砒霜就在老圪栏那厢的门脑脑上呢……”

  就在他俩在大门外说悄悄话的时候,恰巧云儿从院子里出来了,正好听到了他们说的话。自从一只胳膊哑巴老叫化子在米家大门上画了只大公鸡之后,老划算家的营生一天不如一天了,而且老出事儿:先是瘪口袋少爷赌输了一匹马儿,这倒不怎么心疼,白捡来的一匹瘦病马儿不值钱儿。接着是一囤子米好端端地发了霉,这就让老划算心疼死了,成天一口一个不划算地磨叨。后来又有一挂大车在太山岭翻到了山沟里,急得老划算就要踢跳起来了。人们悄悄说米家的米是叫大门上那只天鸡给啄光了。老划算这些天干着急没法子,天天围着他家仓巷的十来处粮仓转,也就顾不上家里了,这样一来倒省了云儿不少事。云儿是个好心人,自从陈罗锅子被老东家撵走之后,云儿每每想起陈罗锅子那天被米袋子压倒的情景就心疼,她是可怜这个苦命汉子。

  这些天她偷偷给罗锅子又做了一双长鼻子布鞋和一双布袜子,趁着这阵儿老财东不在,天色又是将黑不黑时候,米家人跟着老财东到仓巷去了,她要给罗锅子送鞋袜去。她往袋子里塞了两个烧饼,又悄悄装了一小袋米,用一块布把鞋袜和米袋子包成一个包袱,然后夹着包袱悄悄出来,想溜出大门去。云儿快到门口时可巧听到大门外有人说话,而且说到了她的名字。云儿一惊,停住脚步仔细听听,原来是米少爷和赌鬼六则商量着今黑夜要下毒药毒害陈罗锅子,霸占罗锅子的黄骠马。云儿大吃一惊,怎么办?得给罗锅子报信儿去呀!她悄悄返回来,急忙从偏门躲回到偏院里,悄悄从偏院后门跑了出去,一路急走来找陈罗锅子报信。

  云儿到了陈罗锅子家里时,见街门上搭着门搭子,显然陈罗锅子不在家。陈罗锅子穷得家徒四壁,除了一匹马之外再无其他,所以他出门儿从来用不着锁院门。云儿不敢向人打问罗锅子去哪里了,她摘开门搭子进了院子,见马棚里空着,估计罗锅子又拉上马儿出城割草去了。她开门进到土坯房里,把包袱放在炕上,越寻思越害怕。

  可是眼看天快黑了,罗锅子怎么还不回来呀?真急死人了。可是急也没法子,等着吧,就算是回去迟了挨老财东的猜忌也没办法啦。云儿就这么干等着没事做,索性抱柴禾生着了灶火,给陈罗锅子煮了小半锅小米粥。这沁州黄小米是米中上品,特别养人,家里煮上一锅小米粥,满院子飘香。据说从明成祖永乐皇帝时皇宫里就指名要沁州黄小米,正宗沁州黄是贡品米啊!此刻云儿将小米粥刚刚煮熟,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米香。这时忽听得院里有了脚步声,云儿以为是罗锅子回来了。她从窗户上往院子里一看,吃了一惊,只见是米家瘪口袋少爷和赌鬼六则偷偷摸进院子来了。云儿知道这两个鬼是来给罗锅子下毒来了,她四下看看,可巧墙角堆着几捆一人高的水稗草,估计是罗锅子怕淋雨放在屋子里的,她赶忙悄悄蹲在了水稗草捆子后边,屏住气悄悄看这两个鬼的动静。一会儿,只见赌鬼六则和瘪口袋偷偷摸摸进来了,黑暗中像是两个鬼魂。只听赌鬼六则脱风漏气的声音:“哎,瘪口袋,罗锅子还没回来。正是个空子,咱把砒霜给他放进锅里,一会儿罗锅子回来了也黑天圪洞的不觉。”

  瘪口袋说:“哎,好香哎,罗锅子做熟饭了不是?”

  赌鬼六则说:“真的哎。不好,罗锅子这是煮熟饭又拉上马出去了?”

  瘪口袋说:“做熟饭更好,正好把砒霜放进饭里,更是十准十。”

  赌鬼六则说:“对对,放进去了吧?好啦,快走吧。明日早起来看死人!”

  云儿不敢出声,听得灶台上的锅盖响了两声,两个黑影走出去了。她等了一阵,确信两个鬼已经走出院子去了,便款款站起身子,来到灶台前端起锅来,自语说:“好你们两个害人的恶鬼啊,可惜了我的一锅粥哇!”她端上锅来到院子里,把粥倒在茅厕里,回来正想要寻水刷锅,听得远处传来一声马儿的嘶鸣声,紧接着一阵马蹄子声由远而近,是罗锅子哼着小曲儿回来了。云儿端着锅来到房门口靠墙站住,看着罗锅子牵着马儿进了院子。

  罗锅子今日贪活儿熬过了时分,一进院子先卸下马背上的草捆子。黄骠马已经吃饱了也喝足了,草捆子一卸,在院子里转了两个圈儿,腾地躺倒在地打了两个滚,跳起来一扬脖子打一个响鼻,一抖身子,皮毛上的土纷纷落干净。陈罗锅子没注意到院子里有人,却闻到了一股小米粥香。他蹊跷地抽抽鼻子,说:“好香啊,有日子没闻到这股子香味儿了。”忽然他听得屋门口有人咳嗽了一声,再一看,发觉有人影,立即警觉地喝叫一声:“谁?”云儿走过来小声说:“是我。”陈罗锅子警觉地问:“你?你是谁?”忽然他认出云儿来了,好一股惊喜,高兴地说:“啊呀,敢情是云儿太太呀。你这是——”云儿小声说:“俺给你送鞋袜来啦,在屋里炕上呢。”

  陈罗锅子一听十分感激,说:“那,那就请太太进屋坐坐?”云儿小声说:“不啦,俺得赶紧回去呢。二狗哥,今黑间你可千万要小心,护好马,有人要下毒药害你呢。”她把端着的锅款款放在地上,说,“这口锅不敢用了,刚刚有人往锅里下过砒霜。饿了鞋里有烧饼,将就一半顿吧。”

  陈罗锅子一听更急了,说:“啊?是谁要害我呢?”云儿小声说:“赌鬼六则,还有就是——俺得赶紧回去了。”话没说完就急匆匆走了。

  陈罗锅子看着云儿的背影愣了好半天,忽听得马儿打了个响鼻,这才猛然省悟过来,自语:“敢情是六则鬼还想着掇弄我的黄骠马儿呀。好你个六则鬼,贼心不死呀,想毒害老子。来吧,老子等着你!”

  这天晚上陈罗锅子守在马棚里一黑夜没睡。云儿走了之后,他进屋里点着松明子灯,一眼看见了炕上的包袱,打开包袱一看,云儿不仅给他送来了鞋袜,还有烧饼和小米子。陈罗锅子感动极了,他把鞋捧在胸口上激动得要哭了。再看看那口锅,闻闻这一屋子米粥香味儿,想想云儿刚才说的话,他明白了,云儿这是救了自己的一条命呀,要不是云儿来报信,自己一准儿被恶人赌鬼六则毒死了。陈罗锅子越想越气愤,他把院门关上,又准备了一把铁锨,放在马棚槽子跟前,把他的镰刀别在腰带上,准备着要和赌鬼六则拼个你死我活。他往马槽子里拌上草料,把马缰绳拴在自己腰带上,手里攥着他的六道木鞭子蹲在马棚里守候着。他谋划好了,一旦赌鬼六则来了,他先就一鞭子甩掉狗日的一只耳朵扇子。然而他守了大半夜也没听到动静,罗锅子实在是太累了,靠着马槽慢慢迷糊着了。

  陈罗锅子正迷糊着,猛然一声马嘶声把他惊醒。陈罗锅子激灵一抖精神,睁眼一看天色已经闪了亮。他正想要往起站,却听到院子里有人悄悄说话。陈罗锅子款款猫腰起来隔着马槽朝外一看,他认出来了,前边这个是米家瘪口袋少东家,后边跟着的是赌鬼六则。只听六则说:“哎,咱进屋看看吧?”瘪口袋说:“不用,死人有啥看头?赶紧拉上马走吧!昨晚我把一包砒霜全给狗日的罗锅子撒在了粥里,罗锅子十准十昨晚吃上粥死了。”

  赌鬼六则说:“哎,我说瘪口袋,说不准这匹黄骠马是匹妨主货,你想想,当年贩马汉子说不准也是下毒手偷来的,说不准马的主子是被贩马汉害死的呢。而贩马汉子跟上它卖了命,如今陈罗锅子也跟上这匹马儿卖了命。有意思。”瘪口袋说:“管龟他那些,赶紧拉上马走吧,赶天明就能赶到张兰镇。”赌鬼六则抢前一步,说:“对对,来来,我来解缰绳。”说着话已经来到槽子跟前,抬手要解缰绳却半天没摸着,“咦?这马缰绳在哪儿拴着呀?”瘪口袋抢前一步过来说:“闪开吧你,还是我来解缰绳吧!”

  陈罗锅子此时一股怒火冲上脑门子,他款款解开腰带上的缰绳,一步跳到马棚外,喝叫一声:“好你两个恶鬼!”扬起鞭子朝着闪在前边的瘪口袋狠狠甩了过来。鞭梢子“叭”地爆出一声脆响,瘪口袋的一只耳朵扇子被鞭梢子齐刷刷剪下来飞到了空中,只见米家瘪口袋嚎叫一声:“啊呀呀——”捂着耳朵疼得又跳又跺,已是血流满面。

  此时陈罗锅子已经跳到当院,一手抄着镰刀,一手甩鞭子没头没脸地朝着瘪口袋和赌鬼塌鼻则连连甩了几鞭子,甩一鞭子狠狠骂一声:“叫你再给老子往锅里下砒霜!叫你再毒害老子!叫你两个恶鬼再来偷我的马!”

  赌鬼六则和瘪口袋冷不防挨了罗锅子这一顿鞭子,一时被打蒙了,两人闹不清眼前的罗锅子是人还是鬼。吓得两个恶人抱着脑瓜壳子惨叫着不要命地逃跑了。

  第六回

  米老财巧计人换马

  白莲教强掳马和人

  云儿昨晚回到米家大院时已经是上灯时分。老划算见云儿的神色不大对头,问云儿你这是怎地啦?去哪儿啦?云儿一开始想要掩饰,可是她生性诚实,一时也编不出瞎话儿来,架不住老财东三问两问,她就把实情全说了。以往陈罗锅子在的时候吧,云儿给罗锅子缝衣补裤做鞋袜穿,老划算发觉了却也没说什么,事实上是默许,因为在米财主看来这样划算。以米财主的计谋,罗锅子一年到头赶车走山路费鞋费袜,有云儿给做,用不着米家花钱专门给罗锅子置买衣物鞋袜,这是其一。其二是这两个人这么相互拽扯着,就像一条绳子拴了两只蚂蚱,既飞不了你也跳不走他,你两个死心塌地给我老米家干活儿吧。可是如今罗锅子已不是米家的长工,云儿竟然还给罗锅子送鞋送袜,这就不划算了,无论如何是不能许可的。而且云儿是在傍黑天给罗锅子送的,谁能保住他们在一起不做出些什么事儿来呢?老划算起疑心了。老划算知道自己这几年老了,虽说云儿还在自己房里伺候,也只是丫鬟使女而已,他有两三年没挨云儿了,渐渐对云儿也就淡了。而且云儿也一年一年岁数大了,遇事有了主见,不怎么随他的心意了,慢慢试探着离开他回到她偏院小角房去住了。这么一来老划算心里油然生起一丝对云儿莫名的怨恨。虽然如此,老划算的内心是不允许云儿和别人勾搭的。再怎么说云儿也是我米老财的人,怎么能让你个罗锅子给我戴绿帽子呢?老划算正想大发雷霆整治这个不守规矩而又变了心的丫头,忽然转念想想云儿刚才说的情形,心里转了个弯儿。这些日子他也隐隐听说罗锅子得到匹好马,心里也没大在意,眼下听云儿这么一说,老划算动心了,原来是自家的那匹黄骠宝马到了陈罗锅子手里了。怎么着也得把这匹宝马良驹从罗锅子手里夺回来呀!可是怎么夺呢?对陈罗锅子可就不能像对当年北路来的那个贩马汉子了,得想个万全之策才是。老划算这么寻思着,也就没有心思对云儿发火,只是思谋着使一个什么锦囊妙计才能从罗锅子手里弄回这匹黄骠宝马来呢?越思谋越恨不得立马就把这匹宝马抢回来。

  这天晚上老划算一黑间没睡好,思来想去也没有想出个好计谋来。早晨天不亮他就睡不着了,起来一出门子可巧就看见瘪口袋儿子捂着血糊花脸哭嚎着回来了。老划算一见儿子的狠狈相大吃一惊,再一看儿子的一只耳朵扇子没有了,急得老划算“啊呀”一声跳了起来。本来他的这个宝贝儿子就其貌不扬,他早就托媒给儿子说媳妇,可是提了几年亲也没提成,如今儿子又掉了一扇子耳朵,这下子更大大的不划算,还怎么能娶个好媳妇儿?老划算急了,一个劲儿追问这是怎地啦。瘪口袋不会隐瞒,哭嚎着全抖搂说了。老划算听了,气得“唉”了一声跌坐在台阶上,傻愣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云儿也一黑间没睡好,提心吊胆担心可怜的陈罗锅子会不会受了恶人们的害,所以一大早天不大亮就起来了。以她的本意是想瞅个空儿再去看看陈罗锅子。云儿在偏院听到瘪口袋少东家的哭嚎,心里一惊,还以为瘪口袋哭陈罗锅子呢。她赶紧从偏院过来,一看瘪口袋血糊花脸的样子,心里稍稍放心了些。但看着少东家一头一脸的血仍然害怕,乍着手不知道该怎办,对老划算说:“啊呀,少东家他这是怎地啦呀,一头一脸的血?”

  老划算此时渐渐心静了,儿子投毒害人偷人家的马儿他不动心,儿子偷马不成挨了人家的打,而且丢了一只耳朵扇子,他却心疼极了,恨不得立即把陈罗锅子的两只耳朵扇子也全割下来才解他的心头之恨。此刻他正思谋着怎么样能整治这个罗锅子呢?抬脸一见云儿站在面前,他眼珠子一转,心里冒出来个十分划算的主意:我何不也像三国时的王司徒利用使女貂蝉使个连环计?先用云儿换回这匹黄骠马来,然后再设法诬他罗锅子调戏主子太太,完了再治云儿个盗财逃跑。一箭三雕,既得到宝马,又报仇解了恨。

  他想,罗锅子眼下除过缺银钱粮米就是缺老婆了,这个该死的云儿既然已变了心,而且自己也用不着了,正好趁这个机会把她撵出去。用一个不值钱的丫头换回来一匹宝马良驹,再划算不过了。

  老划算思谋好了,就对云儿说:“你不要理睬他个不成器的东西,谁教他好好的撩逗人家罗锅子的马儿来呢?活该。这样吧云儿,你这阵子到罗锅子家里看看去,替我给人家赔个不是,顺便给罗锅子包上点米。你们女人家,去了捎带给收拾收拾屋里。就说是我说的,改日我再去看他。行吧?”

  云儿想不到老财东会这样通情达理,自家儿子挨了打,老财东竟然肯派她主动上门给人家赔不是,几乎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不管怎么吧,既然老财东让她去看陈罗锅子,而且她本来就想瞅个空儿看看陈罗锅子去呢,所以自然也乐意去。她按照老财东的吩咐,给陈罗锅子装了一小袋子小米,抱上就往陈罗锅子家走来。这阵儿天刚大亮,街上行人不多,云儿穿街走巷不大一会儿就来到了陈罗锅子院门口。当她快要到陈罗锅子家里时,远远就听见一声马儿的嘶鸣,她急走几步过来推开院门一看,陈罗锅子正在院子里给马儿刷洗身上。她走进院子来轻轻喊了声:“二狗哥。”

  陈罗锅子转身一看是云儿来了,十分诧异,说:“啊,是云儿太太?”

  云儿笑笑,抱着米袋子径直朝屋子里去了。罗锅子赶忙也跟了进来。

  云儿进到屋里,放下米袋子,喘口气小声说:“二狗哥,你没事儿吧?”

  陈罗锅子说:“我没事儿。云儿太太,你怎么这一大早就——”

  云儿脸儿一红,笑了笑小声说:“二狗哥,你快不敢叫我太太了,咱俩一样,是人家老东家的丫头下人。”接着她一五一十说了为啥把一锅煮好的粥给倒掉的事。

  他俩又说了些马儿的情形和鞋袜合脚不合脚的话,最后云儿说:“老东家特意让俺来给你收拾收拾屋子里,可惜昨晚上俺给你煮下的一锅粥,俺这就给你重煮一锅吧。”说着就张罗着抱柴烧火洗锅做饭收拾开屋子了。

  陈罗锅子对米家瘪口袋少爷也是恨之入骨,现在听云儿这么一说,从心里原谅了瘪口袋,把一腔怒气全归在了赌鬼六则身上。陈罗锅子的小屋子虽然简陋,但经云儿这么一打扫收拾,干干净净的就是不一样了。不大一阵儿锅里的小米粥也煮熟了,屋子里又弥散开浓烈的米粥香味。陈罗锅子活了四十来岁,第一次感受到屋子里有个女人的温馨和幸福,他对老东家简直就要感恩戴德了。他刚离开米家那阵儿还曾对老划算有过怨气,此刻则完全烟消云散了。云儿给陈罗锅子盛一碗粥放在炕上,说:“二狗哥快趁热吃吧!”

  陈罗锅子双手哆嗦着端起碗来,眼眶里涌上泪花,哽咽着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看看云儿的眼睛,激动地说:“那,你也上炕来一同吃吧?”

  云儿坐在炕沿上,笑笑说:“你快吃吧,就一只碗,你吃完俺再吃。”

  陈罗锅子把碗推在云儿面前,说:“那就你先吃,你吃了我再吃。”

  云儿赶忙推住碗说:“啊呀,二狗哥你先吃嘛,你要不吃俺就——”

  恰恰就在两个人捉住粥碗你推我让的时候,听得院子里马儿嘶鸣了一声,接着听得一声咳嗽,老划算推门进来了。

  陈罗锅子一见老东家来了,说:“哦,东家来啦?”赶忙下炕迎接。

  老划算一进门看到陈罗锅子和云儿正相互推让,心里顿时一股酸溜溜的,然而想到自己巧设的连环计,又暗自得意起来,却故意沉下脸来,指着罗锅子和云儿恶狠狠地说:“好哇,敢情你们俩果然勾搭上了。罗锅子你真可以啊,把我的云儿诳到你屋里了!”陈罗锅子一听傻了,大张口不知说什么为好。

  云儿脸儿一红,说:“东家,俺是听你的吩咐才来的呀!”

  老划算咬着牙说:“听我吩咐的?昨晚你黑天圪洞来找罗锅子也是听我吩咐的?你和罗锅子这么亲亲热热勾搭在一起也是听我吩咐的?你瞒着我偷偷给罗锅子送鞋送袜送小米子也是听我吩咐的?这些年你经常瞒着我偷偷和罗锅子亲热,偷偷拿上我的布料给罗锅子做鞋袜衣物,这也是听我吩咐的?”

  老划算说着说着真的来火气了,猛不丁扬手“啪”地打了云儿一个耳光子,恶狠狠地说:“叫你再吃里爬外!”云儿没有防着,朝后一仰差点跌倒。陈罗锅子急了,赶忙伸手扶住云儿,说:“老东家,你,你怎么能打人呢?”

  老划算说:“怎地?我打我的女人你心疼啦不是?”陈罗锅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干瞪眼说不出话来。

  老划算双手叉住腰,盯着陈罗锅子好半天,阴阳怪气地说:“我说罗锅子,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如今人赃俱在,你说怎么办吧?”

  陈罗锅子没料到老划算会来这么一手,虽说自己和云儿是清白的,但老划算说的这三四条却是事实,况且云儿送来的鞋袜和米袋子就在炕上摆着,想抵赖也抵赖不了,就算到了县衙大堂上,自己也洗不清道不明。想到这些,他先就有些心虚了,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汗珠子。他抹抹额上的汗,说:“老东家你说怎么办吧?”

  老划算见罗锅子软了,心里一股得意,说:“我说怎么办?两条,任你挑。”

  陈罗锅子小心翼翼地说:“两条,哪两条?”

  老划算说:“一条是见官,到县衙大堂,官家断下你怎么赔,我听官家的。”

  陈罗锅子说:“那、那第二条呢?”

  老划算阴笑着,说:“这第二条嘛,看在你为我米家赶了二十多年大车的情分儿上,也看在云儿在我米家十几年的情分儿上,成全你们,就让云儿给你做老婆。”

  陈罗锅子蒙了,他一时想不明白老东家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瞪大眼睛看看老划算,老划算笑眯眯地盯着他。他再转脸看看云儿,云儿手捂着脸颊一脸惊慌。他有些结巴了,对老划算说:“东家,我、我——这,这怎么可以呢?”

  老划算说:“怎地?你还不乐意?我告诉你吧罗锅子,云儿既然跑到你罗锅子屋里来了,她就是你罗锅子的人了,我老米家也就不能再要她了。”

  陈罗锅子说:“可是,老东家,我——况且云儿太太她——”

  老划算说:“怎地?你们俩不乐意是不是?你们还不感谢我?”

  云儿挨了老划算这一巴掌,心里亮堂了许多。这么些年来,她在米家大院的苦楚别人是无法知道的,说是丫鬟,却还得夜夜空陪一个没本事的老东家。下人们喊她太太,但老米家一家老的小的压根儿没把她当太太对待。她在米家大院既不如当丫鬟更自由些,更得受米家大小主子的白眼挤对,活计还得比别人做得更多。特别是近两年,老米家老的小的对她好像磨道寻驴蹄印,老看着她不顺眼,天天找茬儿寻她的不是,所以她早就想跳出米家大院了。今日明显老东家这是要用自己做饵食来钓陈罗锅子上钩的,此刻她对米财主算是看透了骨子,既然你老东家明明白白说了不要我了,要把我给罗锅子,那我也就认啦。她眼含泪珠,款款跪在地下朝老划算磕了一个头,小声说:“谢谢东家。”

  陈罗锅子一看云儿愿意,也跪倒朝老划算磕了一个头说:“谢谢东家。”

  老划算笑了,说:“呵呵,罗锅子,你准备怎么谢我呀?”

  陈罗锅子说:“罗锅子听凭东家的,罗锅子愿意为东家当牛做马。”

  老划算说:“好,肯听从我的就好。我说罗锅子,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我也不用你给我再当什么牛做什么马,一会儿让我把你院子里那匹马儿拉上用些日子就是了。况且你罗锅子是知道的,你这匹马儿本来就是我们老米家的呢。是吧,怎么样?你用一匹马儿就换了我的小老婆,罗锅子你太划算了啊!”

  陈罗锅子一听,刚刚热乎起来的心刷地冰凉了,心里猛地一惊,他此刻才清楚了老划算的图谋。陈罗锅子心想,敢情你米家父子是绕着圈儿图谋我的黄骠马儿呀?我才不钻你父子的圈套呢。陈罗锅子站起身来大声说:“老东家,你的老婆我不要,我的马儿你就是垛下十万座金山我也不换。”说着话跳了起来,冲到院子里,守在马棚跟前,大声说:“谁要敢动我的马儿一根毛,我和他拼命!”

  老划算一看罗锅子不肯钻圈套,立即变了脸,跟着冲到院子里来,恶狠狠地说:“好你个罗锅子,你不要不识好歹!你这匹马儿本来就是我米家的,今日我是好拉也要拉,歹拉也要拉,我这就喊人去,我就不信斗不过个你个罗锅子。”

  老划算一个人是不敢和陈罗锅子动手的,他要回去喊人手去。然而当他正要往院门外走时,只听得院门外由远而近传来一阵人喊马嘶和杂沓的脚步声。老划算一愣神,立即高兴地说:“罗锅子,听见了吧?我的人手来了。”

  陈罗锅子真急了,然而再急也没用,人马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小院门被猛地一下撞开了,呼喊着涌进来几十号子贼人。这些贼人身穿白衣白裤,头上扎一块白布巾,一个个手执大砍刀。有两个贼人冲进院子直奔马棚,不由分说把陈罗锅子一把推倒在地,叫喊着拉上黄骠马儿就呼喊着走了。黄骠马挣扎着又踢跳又嘶叫,但架不住贼人们棍棒打,硬被贼人们抢拉上走了。

  贼人群中有人叫喊一声:“他就是米财主。”老划算惊叫一声:“啊呀不好,白莲教来了!”几个贼人冲过来容不得老划算叫喊挣扎,把他掳走了。

  这伙贼人像一股旋儿风,立马就刮得无影无踪。这下可把陈罗锅子给急死了,他弓着腰叫喊着朝院门口冲去,一个踉跄跌倒在枣树下,心口疼的毛病立当又犯了。急得他一只手抱住枣树,一只手捂着心口放声大哭:“啊呀呀,该死的白莲教,抢走了我的黄骠马啊……”

  第七回

  苦命人夜半垂悲泪

  黄骠马月下叩柴门

  这伙贼人果然是一股白莲教匪徒,打家劫舍无恶不作,所到之处,无论城乡贫富,见女人就欺负,见东西就抢劫,谁要敢反抗就杀头,官军屡剿无功。这天前晌,贼人二三百号子人马闯进了平遥城,在大街上挨门挨户抢劫,遇到大户人家更是洗劫一空。

  别人见了白莲教吓得跑,赌鬼塌鼻则却一股高兴:正好,我斗不过你罗锅子,我要让白莲教折腾你。就这样,赌鬼塌鼻则投了白莲教,领上白莲教匪徒来到陈罗锅子家抢走了陈罗锅子的那匹黄骠马,捎带着把米老财也掳走了。

  却说陈罗锅子和云儿哭了一天,到天黑时分两人哭累了,靠着枣树迷糊睡着了。睡了一阵罗锅子一激灵醒了,他一动身子,云儿也醒了。云儿站起来抬头一看,天上已是满天星斗,一饼半月挂在枣树梢梢上,给小院洒下一地灿烂的清晖。她走过去关上院门,过来要扶罗锅子回屋里歇歇去。陈罗锅子此刻伤心透了,说什么也不肯回去,云儿只好仍然陪着罗锅子靠着枣树坐着。两个苦命人在月光下垂着悲泪相依偎着说着话儿。

  陈罗锅子心口疼稍好些了,他对云儿说:“你真的不回米家去了?”

  云儿说:“东家不是把我给了你吗?咱俩给他磕过头,我就是你的人了。”陈罗锅子说:“你真愿意跟我过?我可是个罗锅子啊?”云儿说:“俺愿意。”陈罗锅子说:“唉,可是你跟上我可得要受罪啊。我这光景你也看到了,这不,好不容易有了自家的一匹马儿,也让白莲教抢走了,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哇?”云儿说:“受罪就受罪。房宽地宽不如心宽意宽,受罪俺也乐意。”陈罗锅子说:“哎,今早上那阵儿我还以为是你和米老财定的美人计,你两人合上圈套来诳我的呢,所以那阵儿我真的恨你呢。”云儿说:“那是他米老财的鬼心眼子,俺可是真心。二狗哥,这些年——”

  陈罗锅子的心中升起一丝苦楚的幸福,他拭拭眼泪,高兴地说:“不说啦不说啦,我信我信。哎,这么说,我陈罗锅子也有了老婆?也成家了?”

  云儿倚在陈罗锅子身上,悄悄说:“瞧美的你。”陈罗锅子立即觉得周身发热,他张开双臂紧紧搂抱住云儿,两人亲热一阵子,说了一阵子悄悄话。到后半夜时,两人困了,渐渐又靠着枣树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几声叩撞院门的声音把陈罗锅子惊醒了。陈罗锅子激灵往起一跳,只见天色已闪亮,淡淡的半块月亮已移到了西天边,却听得好像有人在叩撞他的小柴门。陈罗锅子警觉地抄起来他的六道木鞭杆。云儿也被惊醒了,悄悄说:“是不是又是白莲教来了?”

  陈罗锅子咬着牙说:“白莲教来了,老子和他拼啦!”他拎着鞭子朝院门口冲了过去,口里大声骂道:“我操你白莲教十八辈祖宗,老子和你狗日的们拼啦!”陈罗锅子冲到院门口猛地大喝一声抽开门闩拉开院门,却傻愣了,原来是他的黄骠马回来了,刚才听到的是黄骠马弹蹄子踢叩小柴门的声音。只见黄骠马浑身淌着汗,马背上驮着两只大柳条驮子,驮子上堆着炭块子。陈罗锅子赶忙要拉马的缰绳,一看马缰绳只有一尺来长,茬口像是用牙咬断的。陈罗锅子顾不了许多了,赶忙抓住这截子马缰绳拉上马进到院子里来,高兴地对云儿说:“快,咱的黄骠马回来啦,果然老马识途哇,还给咱驮回来一驮子炭块子呢,足有四五百斤重,看看把咱们的马压得浑身淌水的。快帮我卸驮子。”

  云儿一见黄骠马回来了,又惊又喜,赶忙过来要帮罗锅子往下卸驮子。但是驮子太重了,两个人抬了两下抬不动。云儿说:“是不是先搬掉些炭块子?”陈罗锅子说:“对的咧,搬掉些炭块子就能抬动了。”

  于是两个人探着往下搬驮子上的炭块子。搬了几下,陈罗锅子忽然看见黄骠马在喝木桶里的水。陈罗锅子知道,马儿乍出了炸力千万不可喝凉水,一喝凉水准得炸了肺,急得他喝叫一声:“啊呀呀,小心炸了肺啊!”但是晚了,他奔过来一看,黄骠马已将一大木桶凉水喝光了。陈罗锅子抱住马的脖子,摸摸马身上的汗水,心疼地说:“啊呀呀,好我的马儿呀,你是渴坏了吧?可是再渴也得歇缓歇缓再喝呀?”他忽然发觉马的身子在哆嗦,陈罗锅子喊叫一声:“啊呀,马儿你怎地啦呀?”却眼看着黄骠马的四只蹄子哆嗦得站不稳了,终于“扑通”一声栽倒了。马儿还想挣扎,但挣扎几下挣扎不起来,马脖子一仰,四只蹄子一伸,死了。

  这一下就像塌了天一样,陈罗锅子的心口猛地又剧烈地疼痛开了。急得陈罗锅子捂住心口痛喊一声:“啊呀,我的黄骠马哇——”趴在马身上号啕大哭开了。云儿也抱住黄骠马的身子号啕大哭。他俩一边痛哭一边搬动压在马身上的驮子上的炭块子。云儿搬了几下,猛然发现炭块子下面闪了一下光,她惊讶地说:“哎,你快看这是啥呀?”

  陈罗锅子也发觉了,停住哭泣,赶忙三下两下搬开炭块子一看,大吃一惊,原来驮子上面只盖了一层炭块子,下面是两大半驮子金子,有金砖有金条。陈罗锅子拿起来一块金砖悄悄对云儿说:“啊呀呀,全是金子啊!”

  云儿也捏起一根金条来,惊讶地小声说:“真的哎,全是金条金砖啊?”两人惊奇地对望一眼,陈罗锅子说:“敢情咱的黄骠马儿这是——”

  云儿小声说:“二狗哥,咱得赶紧往屋里搬,小心一会儿有人来看见!”陈罗锅子醒悟了,急促地说:“对对,你快把院门关上,不敢叫人看见。”云儿赶紧跑过去关上了院门,两个人找来撮草料用的筐子,把驮子里的金条金砖装在筐子里往屋子里抬。抬了两回待剩下小半驮子的时候,两人便铆着劲儿连驮子抬回到屋子里。两人怕来了人看见,赶忙挪开水稗草捆子,在屋里墙根下挖了一个大坑,把金子全放在土坑里,上面盖上土,然后仍然盖上那几捆水稗草。他俩又到院子里把炭块子靠墙垛好,云儿又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待一切都收拾停当了,也就天光大亮了。

  陈罗锅子的心口疼这阵子稍轻缓了些,却仍像针扎一样隐隐作痛。他走过来摸摸死去的黄骠马,心疼地说:“唉,我可怜的马儿呀。”

  云儿过来摸摸马小声说:“二狗哥,怎地处置咱这匹马呀?”

  陈罗锅子伤情地说:“怎地处置?我想好了,咱也没茔地,就埋在咱这院子里吧,我要和我的黄骠马永远做伴儿。和埋葬死人一样,打上个一丈零五的墓子,再给马装上顶大棺材,放到七天上再埋。”

  云儿说:“该着,马是咱的恩人,咱是凭黄骠马发了大财呀。”

  罗锅在院子里给马挖墓子,开始还顺当,当挖到四尺来深的地方时挖不下去了,下面遇上了石头;再换个位置,挖到四尺深仍然是石头;连着换了三四处地方,四尺以下全是石头。看来是遇上了石根,陈罗锅子和云儿没法子,只好凑合着把马窝屈着埋葬在土坑里。夫妻俩烧香磕头祭奠了七天。

  第八回

  瘪口袋典失米家院

  潘掌柜题写厚田堂

  白莲教洗劫了平遥城,受害最大的是米家。贼人们把米家的十几仓子米全装了大车,拉不走的放了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又把米家的金银财宝抢了个一干二净。老划算和他老婆想要阻拦,被两个白莲教贼人又踢又打了一顿。老划算老两口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了,他老婆当时就被打趴下死了。老划算一着急,一口血痰涌上来,止不住身子栽倒在地,叫喊一声:“不划算啊——”也死过去了。米老财两口子一死,本来他待下人们就不好,米家的长工婆子们看看米家大势已去,也一轰而散了。半天工夫米家就被折腾得家破人亡,米家大院成了个空壳壳。幸好瘪口袋吓得躲在偏院儿的柴房里尿了一裤子,总算保住了一条命。

  有赌鬼塌鼻则领路,白莲教匪徒在平遥城抢劫了许多粮食布匹和金银财宝。匪徒们把米粮布匹装了大车,把金子银子则装了骡马驮子。因为金子重,其他的骡马驮不动,贼人们听了赌鬼塌鼻则的主意,把金驮子压在黄骠马背上。而且为了掩饰,赌鬼塌鼻则又把驮子上垒了一层炭块子。赌鬼塌鼻则存了个鬼心眼子,他想黑夜瞅空子悄悄拉上黄骠马逃跑,一个人独吞这匹黄骠宝马和这一大驮子金子。

  这伙白莲教贼人洗劫了平遥城,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开到了沁源山,赶到王和村时已经黑夜了,这伙贼人们就住在了王和。本来其他骡马驮子都卸下来了,赌鬼塌鼻则因为想着要偷拉上黄骠马逃走,所以黄骠马的驮子没有往下卸,而且他把黄骠马拴在槽子边上,为的是逃走时方便。他想的是到后半夜瞅空子就逃。

  白莲教洗劫平遥城,赌鬼塌鼻则立了头功,贼人头领特地拉上赌鬼塌鼻则喝酒。人说马通人性,果然是的。黄骠马趁贼人喝酒不在的空子,咬断缰绳逃了出来。

  再说赌鬼塌鼻则和贼人们大吃二喝了一阵子,因为他一直惦记黄骠马,吃喝到半夜时分便悄悄来到马棚里,他想着要偷偷拉上马儿逃走。可是来到马棚里一看,黄骠马竟然不见了。赌鬼塌鼻则以为是别人偷走了他的黄骠宝马和一驮子金子,就嚷嚷开了。他这一嚷嚷,把贼人们全惊动了。贼人头领过来一看,果然一驮子金子和黄骠马全不见了。贼人头领猜测是赌鬼塌鼻则做了手脚却又贼喊捉贼,一股子恼火举刀砍死了赌鬼塌鼻则,也就再没人理睬这件事了。

  米家倒了,陈罗锅子却发了,全平遥城的人们纷纷议论说,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米家的财运转到老陈家了。也有人说老米家的“米”硬是让他街门上的那只天鸡给啄光了。更有人说那只天鸡啄光了米老财家的“米”就飞走了,实际上是那扇画着公鸡的大门整个儿被白莲教推倒劈开当柴烧了。

  在云儿主持下,陈罗锅子把自家小院子周边的地皮全买了下来,修建成了一幢一主两跨的大院,把院门前的这条巷子叫成了马道巷。从此之后,很少有人喊陈罗锅子了,人们总是称呼老陈家如何如何,陈老财家如何如何。

  说来陈罗锅子果真时来运转,云儿当年在米老财屋里伺候了十来年也没开过花,跟上陈罗锅子还不到一年就给陈罗锅子生了个大胖小子。美得陈罗锅子整天咧着嘴巴笑,心口疼的毛病也好了,乐到兴头上还要亮开嗓子唱一阵子。

  平遥城有位姓潘的老先生,表字万基,乾隆朝秀才,早年在汾阳狄遗元米粮庄当过领班大掌柜,三年前因为丧母辞工守孝在家。这潘万基先生很有学问,尤其写得一笔好字,待人又好,很受人们敬重。陈罗锅子生了儿子便请潘万基先生来给孩子起了个好听的名字:陈福,字中正。万基先生解释说,这是取义《易》经上“受兹介福,以中正也”的意思。陈罗锅子两口子自然是千恩万谢十分的满意,呈送了一份丰厚的仪银。万基先生再三推辞不过,也就接收下了。陈罗锅子对这个“福”字很满意,福儿福儿,有福气呀,这样孩子的小名儿就顺口叫成福儿了。从此陈罗锅子把潘万基先生当作家师,遇上大事总要来求教这位潘老先生。

  这天前晌,云儿抱着福儿正和陈罗锅子在院子门口说话,两口子商量着也想开个铺面成立个字号,等孩子长大了好让他执掌字号做生意。两口子正说着悄悄话,云儿一抬脸看见远处走过来一个叫化子,盯住一看,正是那个一只胳膊哑巴叫化子甩着一只空袖筒子走过来了。云儿说:“哎,你看是谁来了?”

  陈罗锅子也看见了,说:“啊呀,敢情是他老人家呀,这有一程子不见了,你进去给老人家多拿上些吃喝和银钱吧?”云儿赶忙抱着福儿进院去了。陈罗锅子喊叫:“我说老叔,这一程子你又到哪儿去啦?今日可不用到别处叫化啦,进咱家来吃喝上些?”一只胳膊的老哑巴叫化子走了过来,朝陈罗锅子笑笑,啊啊比划着朝后指指,弯下腰在地上三下两下画了一幢院子,站起来悄悄走了。

  陈罗锅子顺着老叫化子掇指的方向往远处一看,见不远处又来了个叫化子。陈罗锅子手搭凉篷看着说:“哦,那是哪儿来的个叫化子呀?这年月叫化子就是多。”叫化子越来越近了,原来是米家的一耳子瘪口袋少爷。陈罗锅子说:“啊呀呀,我当是谁呢,敢情是米老财家这串子宝呀?”然而当他一回身时,一只胳膊哑巴叫化子已经走过去了。急得陈罗锅子叫喊:“哎哎我说你这位老叔,你怎么又不声不响走了呢?”

  这时云儿一手抱着福儿,一手拿着一只金漆盘子出来了,盘子里放着一摞烧饼和两串钱儿,也朝老叫化子喊叫:“哎哎,怎么不等等俺就又走了呢?好歹吃喝上些呀。”她忽然看见了地上的画儿,奇怪地说,“这又是他画的?”陈罗锅子低头一看,说:“奇怪,又画了幢院子,这是什么意思呢?”抬头看看,见一只胳膊老哑巴叫化子头也不回地走远了,而米家一耳子瘪口袋却紧走几步过来了。

  瘪口袋以为陈罗锅子和云儿是在喊叫他,走过来看看云儿手中盘子里的钱儿和烧饼,“咕”地咽了口唾沫,惊异地小声说:“你——这是给我的?”

  云儿看一眼瘪口袋,说:“瞧你这样儿,甚时也成了叫化子啦?”放下福儿,端上盘子小跑着追赶一只胳膊老哑巴叫化子去了。

  陈罗锅子搂过福儿来,看看瘪口袋说:“少东家,你也成叫化子啦?”

  瘪口袋眨眨眼,嗫嚅说:“我,我想——”

  陈罗锅子说:“你想怎地?想要点吃的?”

  瘪口袋说:“我想,我想借银子。”

  陈罗锅子惊讶地说:“啥,借银子?”

  米家自从白莲教洗劫了之后,瘪口袋坐吃山空,一两年时光就三不值二连当带卖把家产折腾光了,仓巷的粮仓院全卖了,两幢偏院也卖了,主院当给了永泰当铺,只剩自家住的一间角房。当票上写明这个月到期,再要赎不起,他瘪口袋就得卷铺盖走人。可是瘪口袋哪儿来的银子能赎得起呀?当初的当银是一百两,当票上写明赎银是二百两。瘪口袋当时刚得到那一百两银子,没出三天就在赌场上输了个精光。如今瘪口袋成了个名副其实的破口袋了,成了衣不蔽体、只能靠叫化度日的叫化子。有时候是跟在一只胳膊老哑巴叫化子后面才能勉强叫化上些,不要说往出拿二百两银子了,就连二百铜钱儿也拿不出来了。刚刚他路经永泰当铺时,当铺掌柜喊住他,说当期还有十天,再过十天要是拿不出二百两赎银来,米家大院就归当铺了。瘪口袋从衣袋里掏出那张早已揉成皱巴巴一团的当票看看,干瞪眼圪眨圪眨没了法子。可巧一只胳膊哑巴老叫化子跟着他,老叫化子给他啊啊一比画,领上他往这边来了。他跟着老叫化子进了马道巷,远远看见陈罗锅子新修起的大院。瘪口袋下意识地摸摸耳朵根子,放慢了脚步。他忽乍地想到陈罗锅子这二年发了,要不就找陈罗锅子借银子?在瘪口袋也只是想碰碰,陈罗锅子要是不肯借给他,他也就再没法子了。可是一想到陈罗锅子那杆鞭子的厉害,又有些胆战心惊,下意识地捂住了那只耳朵,不要再把这扇耳朵扇子给甩下来吧?他这么寻思着,一抬脸已到陈家大院门口了,听得陈罗锅子和云儿两个人喊叫,还以为是喊叫他呢,一眼看见了云儿手中端的盘子里的钱和烧饼,馋得直咽唾沫。

  陈罗锅子一听瘪口袋是来借银子的,从瘪口袋手里接过来那张皱巴巴的当票看看,又和返回的云儿商量:“你说呢?看在米家曾是咱东家的情分儿上,就借给他二百银子吧?”

  云儿抬起脸来说:“借是可以的,可是你不怕瘪口袋得了银子就又往赌场上跑?”

  最后还是依了云儿的主意:一是请人写好借契,写明借期一年,借二百还二百,不算息,到期如归还不了,米家大院就归陈家;二是不能给瘪口袋现银,让陈罗锅子带上银子和瘪口袋相跟上到永泰当铺去赎。赎回来之后为了防备瘪口袋再往出当,由陈家暂时执掌米家大院。瘪口袋自然是云儿说什么他答应什么。就这么着,米家大院事实上已经归了陈家。

  这年腊月,瘪口袋又到介休张兰镇赌场上去赌钱,一去再没回来。第二年,米家大院自然就正式归了陈家。陈罗锅子依着云儿的主意,要在米家大院旧址开米粮市店铺门面。开店铺门面是大事,陈罗锅子又来请教潘万基先生。万基先生告诉他说要开米粮店最好要起个好堂号。陈罗锅子说那就请潘老先生费心给起个堂号吧?万基先生略作思谋,吩咐陈罗锅子给磨墨,潘先生在他的书案上铺开六尺宣纸,提起他的如椽大笔,写下了“厚田堂”三个大字。万基先生对陈罗锅子说:“要多米,必厚田,送你陈老财个‘厚田堂’。”

  陈罗锅子知道潘先生是米行高手,今天来见潘先生说是求教,实际是想请潘先生给自家执掌米粮店。当下很高兴地说:“你们有学问的人就是好哇,我是个受苦人,既不会写也不会算,想请潘先生给执掌‘厚田堂’,不知先生肯不肯答应?”

  潘万基先生在汾阳经营狄遗元粮店多年,多有建树,是粮行老手,如今为母守孝也已期满,正想找个事情做做,一听陈老财要请他出面当大掌柜,当下就答应了。陈罗锅子自然很高兴,听从潘掌柜的主意,请漆器铺做了一块大匾,刻上万基先生亲笔题写的“厚田堂”三个大字。就这样老陈家的“厚田堂”米粮店铺就在潘掌柜执掌下热火朝天地开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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