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交心为绝弦哀——记杨公强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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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旧交,杨公强,难忘,印象
  • 发布时间:2010-12-03 14:23
  公强兄于1979年春来到湖南人民出版社工作。虽然他为人低调,性格内向,不事张扬,但不久以后我就对他有了初步的了解。当时他所在的编辑室负责人喻岳衡兄常和我在一起开会,几乎每次开会喻兄都要提到“杨坚”这个名字,而且每次都是对他赞不绝口。这个名字便在我心中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后来当然就认识了,也陆陆续续有些交往。1983年以后,我编纂《诗苑译林》丛书,由于当时需要处理的译稿较多,而译文编辑室人手不足,我知道公强兄通晓英文,便想请他也帮助审读一部分译稿,担任责编。他欣然允诺,但这不是他的本职工作,只能利用八小时以外的业余时间。从他对这些译稿的审读意见中,我进一步认识了他的广博学识和敬业精神,不能不由衷钦佩。

  1986年,《积微翁回忆录》和《积微居友朋书札》先后问世,我给他各送去一册。这两本书,他都用业余时间逐字逐句细读了,还把他在书中发现的差错和问题一一指出;特别是《回忆录》,他发现了编校或排印中出现的差错共二十处,写出了一千多字的“勘误”交给我,其中引用了《说文解字》和《康熙字典》等古籍,以论证其确实是错。这种谨严缜密、一丝不苟的作风,令我深为叹服。《回忆录》后来再版时,能将初版的差错一一改过来,其中就有公强兄的一份劳绩。

  1987年,公强兄与我先后移居河西望月湖三片十九栋,彼此成了近邻,交往就更加频繁了。由于有共同的爱好和兴趣,也有共同关注的话题,两人晤谈的气氛总是十分融洽,笑口频开,从来没有因意见相左而发生任何争执。他编的《船山全书》一卷又一卷地相继出版,也一卷又一卷地相继送给我,我订阅的《炎黄春秋》等杂志和其他材料也经常送给他看。送这些书刊时,因不知当时对方是否在家,先要电话联系。电话中,他总是坚持他到我家里来,我总是坚持我到他家里去,结果呢,总是他从一门四楼下楼,同时我从三门三楼下楼,两人在二门前面的半途中相遇。这些年来,多次都是如此,风雨无阻,成了一条规则或“潜规则”。

  公强兄晚年忧患频仍,病魔肆虐,而他却坚韧不拨,常能化险为夷。1994年,他在窑岭湖南省图书馆查阅有关资料后,刚出大门,就被一辆从坡上俯冲下来的自行车撞倒,造成股骨严重骨折,被迫住院一个多月。1999年,他又患尿血症,小便的颜色像红墨水一样,经确诊为膀胱癌,住院进行切割,出院后还要每周去做一次化疗,据他告诉我,每次化疗的过程都很痛苦。与癌症搏斗了五年,到2004年终告痊愈。而在癌症治愈之前,2002年又发现了肺结核,服药治疗并卧床休息一段时间后渐趋好转,2005年又发作一次,2006年以后才逐渐康复。在此期间,除了上述两次住院(共两三个月)和因肺结核卧床休息外,这十余年的大部分时间他仍然在孜孜矻矻地工作,坚持每天步行几里路到岳麓书社上班;同时,因他的夫人也有病,子女不在身边,他还要做一些颇为繁冗的家务杂事。在这样沉重的工作和生活压力下,以七十多岁到八十多岁的高龄,他居然先后战胜了严重的股骨骨折,战胜了人们“谈虎色变”的癌魔,战胜了有致命危险的结核顽菌,这岂非罕见的人间奇迹!他真不愧名“坚”字“公强”,不愧为百折不挠、毅力超群的坚强男子汉!

  公强兄为人端方正直,谦逊温厚,生活简朴,严于律己。他骨折住院期间,朱正兄和我曾前往探视,发现他住在一间多人拥挤、众声嘈杂的普通病房里。当时他已年逾古稀,评定为正高职称也已有十余年,完全有条件住进好一点的病房,而他却安之若素。他早在1994年即已离休,但为了使修订再版的《船山全书》尽善尽美,直到今年他逝世前两个多月,仍然每天步行上班工作,从不要求单位派车来接。工作上只知奉献,生活上无所需求。他谦虚克己,但绝不是好好先生,他外柔内刚,在原则问题上绝不退让或迁就。对当前我国的政治、社会、文化体制,他都有自己明确的看法,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为人生准则,决不阿世,决不“紧跟”。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和我同为省出版界高级职称评委会的成员,只要是他认为不够条件的,他决不肯投赞成票,任何人的讲情、游说都无济于事。

  公强兄与我交往的三十年间,对我的关心和眷注是笔不胜书的。每次见面或通电话时,他总要殷切询问我和我家人的健康状况,劝我们多方珍摄。有时我在街上看见他买早点,买的只是几个灰褐色的荞麦馒头,而他却一再叮嘱我早餐一定要有牛奶和鸡蛋。我家人从市场买菜回来曾多次与他路遇,他总要注意观察买的是些什么,然后对我说:买的主要是蔬菜,鱼肉太少,对健康不利。我解释说:因患有多种疾病,我只宜饮食清淡,少动荤腥,他则仍以我营养不足为虑。他患肺结核期间,每次与我近距离面对面谈话时,总要以手遮嘴,好像生怕结核菌会从呼吸中传染给我似的。2005年冬,他建议我把历年来出版的几种译作汇编成一套译诗集,我遵他之嘱编定以后,他又多次向有关出版社领导极力推荐,虽然其事未成,但这套集子后来还是由外地一家出版社接受出版了,这件事他应居首倡之功。公强兄对我如此情意拳拳,我对他却没有什么回报。如今在偏头痛频繁发作期间我奋力写出此文,也算是答谢他的深情厚谊于万一吧。

  公强兄善旧体诗。1990年拙译《湖畔诗魂》出版后送了一册给他,他随即赠我七律一首。2002年我七十五(虚岁)初度,他又赠我四首七言绝句(可惜现在我都找不到了)。我根本写不出像样的旧体诗,但来而不往非礼也,2003年他八十华诞时,我也曾戏赠他一首打油之作:“廿载知交意气投,武陵胜境忆同游。英名不异隋文帝,盛德堪追汉武侯。希腊诸神劳译介,船山百卷费筹谋。先生寿届期颐日,更拟登堂祝一瓯。”虽是打油,虽是戏赠,第四句却也含有讽劝之意。所谓汉武侯的“盛德”,众所周知,便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由此暗示:以他这样的高龄和多病之躯,还要奋不顾身鞠躬尽瘁地工作,是会危及生命的。其实何止是我,所有认识他、关心他的亲朋好友,这些年来都为他操劳过度、体质日益下降而忧心忡忡,不约而同地敦劝他要以健康为重。人人都希望“公无渡河”,结局却还是“公竟渡河”。然而,经过他长年累月奋力拼搏,做了大量精心修订的再版《船山全书》毕竟已基本大功告成,这是国内外学术界一致公认的一部最权威的王夫之全集,是可以垂诸久远的传世之作。公强兄付出了健康乃至生命的代价,却铸就了名山事业的辉煌。而放眼今日中国的文化学术界,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铜臭熏天,斯文扫地,像公强兄这样淡泊自甘、心无旁骛、矢志不渝、殚精竭虑地全力献身于文化学术事业的人士,真可以说是凤毛麟角、稀世奇珍了。

  公强兄比我大五岁,到2020年他“寿届期颐”之日,我也该是冥寿九十五了。九泉之下倘能重聚,届时我一定会信守承诺,一定会“登堂祝一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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