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风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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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1-10-27 16:24
卫老爷这些日子正和儿子卫文琏生气。
卫老爷是前清的贡生,曾经在安徽谋过一个知县的差事,没干上两年,因和上司不和,被开了缺,憋了一肚子鸟气,回到了老家。他满指望儿子能为他争口气,可是儿子却去了东洋。去东洋就去东洋吧,康梁一伙,鼓捣光绪皇帝变法,把科举给废了,后来老佛爷一怒,囚禁了光绪,杀了几个新党,康梁一伙,逃到了国外,可科举这条路终是给堵死了。等儿子回国,皇纲坠地,国事日非,到处乱党起事,嚷嚷着维新共和,大清国眼看着要完。儿子的头上没了辫子,头发剪短了,穿着一件立领排扣的洋服,手里常提一根打狗棍子,满口洋话,看了叫人窝心。靠着一个亲戚的关系,他为儿子谋了一个官府的差事。儿子在堂屋的镜子前梳头,一边理着鬓角,一边说:“大清国也就是三天两早晨的事,还要我去给他当差?”老爷怒道:“你懂个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清国毕竟有二百多年的江山,怎能说垮就垮?红顶子还是管用的,你没看到处都是辫子兵吗?再说,你读书,不就是为了齐家治国、光耀门庭吗?不当官,你干什么?”儿子没回头,嘟哝道:“任你怎么说,我这一辈子不想吃大清国的官饭。”说罢,换上一件蛋青色的长衫,出门去了。
卫文琏到乡下一个名叫青莲坞的小镇看一个朋友,小镇上有一座小学校,据说朋友在那里教书。这天午后,卫文琏到小镇上仅有的一家杂货店去买蜡烛。柜台后面没有人,他轻轻叩着台面,喊道:“有蜡烛卖吗?”一掀帘子,一个姑娘出现了,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斜襟滚边小袄,配一条同样颜色的长裙。小袄斜襟上的扣襻做得极其精巧,左胸上还用蓝丝线绣着一朵小花。小袄腰身窄小,紧箍着姑娘那纤细的腰肢和丰满的胸脯;袖子却宽肥而短,也滚着蓝布边,举手舒臂间,露出半截白藕似的小臂。姑娘正在午睡时被唤醒,发髻偏斜,鬓丝凌乱,眼神慵倦,细弯的眉毛下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乜斜着,粉嫩的脸庞上带着春睡初醒的红晕。她掩着嘴,轻轻打了个哈欠,开口问道:“客人要买什么?”卫文琏一时有些恍惚,姑娘温软动听的江南口音如春燕呢喃,他似乎嗅到了一种气息,那是一种开着蓝花的摇曳在湖畔的水草的气息。他接过姑娘手中的蜡烛,轻声道谢,注意到姑娘的玉一般光洁的胳膊和红润圆活的小手……
小巷潮润的青石路上,响着他单调而清脆的足音,像他惆怅落寞的心情。白墙灰瓦,院落幽深,谁家的粉墙上探出一蓬开着紫红小花的迷迭香来。卫文琏觉得仿佛回到了日本,和一班留学生乘着酒兴混闹后从艺妓馆里出来徜徉在初夜的异国街道上……他决定在青莲坞留下来,为了这风光旖旎的静谧的小镇上那撩人心魄的风情;为了杂货店卖蜡烛的姑娘滚边的宽肥短袖中令人心旌摇曳的玉臂,还有那双手,那声询问,那个轻轻的风致绰约的哈欠……当然,他留在青莲坞,或许还有更重要的理由。
他在小镇上流连了一个月。每天,他都要去杂货店买一支蜡烛,说是夜里读书用,有时候,他也去沽一斤米酒。最后那个夜晚,他到杂货店去,轻声告诉那少女,船,备好了,夜里就起锚。少女隔着柜台,眸子里情焰灼灼,像两团火。她把黄酒递给他,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手。
卫文琏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鹧鸪江上那个夜晚,月华若纱,薄雾如烟,两岸的峰峦若隐若现,如皴染的淡墨。船行平旷处,但见风动菱荇,萧萧有声,幽深的叶底,似有情侣缱绻低语……卫文琏在船头站了一会儿,江风很凉,他却觉得浑身燥热,恍然如在梦中。这是江南寻常的乌篷船,是青莲坞的朋友事先为他雇定的。艄公是个老成人,收了钱,并不过问客人的闲事。私奔的杂货店的女儿就藏匿在船篷下。船行了好久,江村已远,他进了舱里。舱内点着两根红蜡烛,这是那女子事先备下的。女子坐在舱里,还是那件月白小袄,身边放着一个蓝布小包裹。见他进来,热辣辣瞥了他一眼,低了头,往一边挪挪身子。卫文琏贴着她坐下,揽过她的肩,附在她耳畔问道:“冷吗?”女子轻轻摇头;“怕吗?”女子仍是轻轻摇头。她鬓边的柔发触着他的脸,痒酥酥的;光洁细嫩的脸颊有一种温润的香味,不是脂粉的香气,是处子独有的神秘的异香。她的小手握在他的掌心里,像春水边的嫩柳条。那令他神魂颠倒的裸臂真的如玉一般莹润,抚触之时,微凉滑腻,妙不可言。她低了头,羞得不敢抬眼,任他揉搓。他的手伸到长裙下,摸到女子的大腿。同样是女人的肌肤,各部位的手感是不一样的。大腿不像脊背那般光滑,不像小腹那般柔软,不像乳房那般坚挺柔韧……它像细麻布一般有着细密的纹理。他把她的长裙褪下,把她两条修长的大腿放到膝上,从大腿到膝盖,再到小腿,最后到两只脚丫细细地触抚。烛光下,她的两条美丽的腿泛着灰白色,是雪白的肌肤在烛光下的颜色。船外橹声欸乃,不时传来水的泼溅声,在反复的无数次的触抚中,他感到手下肌肤内血管里的血在加快奔流。他用唇和舌头去体验,去感受,把头插在两条美丽的白豚中间,珠贝色的波涛把他席卷而去,他被两条嬉戏着的白豚夹带着沉入了大水的深处……
卫老爷躺在后园子荼蘼架下的一张竹榻上和三姨太说闲话,管家马三奔进去告诉说少爷回来了。
老爷阴了脸,问:“怎么回来的?”
“雇了一辆黄包车拉到家门口,和从日本国回来时一样,就是没带行李什么的。”
“哦,知道了。”
“少爷气色挺好。”
“知道了,让他来见我。”
“少爷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什么?”
“少爷带回个女人。”
“女人?什么女人?”老爷从竹榻上坐起来,拨开三姨太手里的蒲扇,问道。“老爷,是年轻的女人,提着一个蓝包裹……”
“马上叫他到书房来见我。”老爷说着,双腿伸到竹榻下去找鞋。三姨太忙把鞋子放到他的脚下。
卫文琏换上了一套日式高领学生装,坐在父亲对面,不慌不忙地点着了手中的烟斗,轻轻地吐着蓝烟圈儿,听父亲训斥。完了,他站起来,问:“爹,没事了?”
老爷说:“官府的差事你不干。你走后,督军派人到家里来过一次,让你到督军府去一趟……”
卫文琏说:“我不认得什么督军。”
老爷道:“你不认得他,他对你可不放心。你们这些去过东洋的人,怕不是孙文的乱党吧?你可别给我惹出事来!”
卫文琏站起来,磕着烟斗,说:“什么乱党不乱党的,我是不问政治的人。”老爷说:“不入乱党,那就好。我给你定了一门亲事,是督军妹丈汪德元家的千金,只等你回来交过聘礼……”
卫文琏忙说:“我已经有了太太。爹,没事我走了。”
“什么太太?”老爷拍案喝道:“亏你说得出口!到乡下拐了一个穷丫头,竟敢领回家来?你不要脸,我还要这张老脸呢!”
卫文琏笑了,说:“爹,这与您老没什么关系,我的太太,我的女人,我做得了主。”说着,起身去了。
老爷怔在那里,看着门在儿子身后关上了。他呆坐了一会儿,忽然抓起桌上的一个砚台,狠狠向门口砸去,大骂了一句官话:“王八蛋——!”
卫文琏在家里住了些日子。女人脱下了月白斜襟小袄,换上了一件蓝底碎白花的开叉旗袍。他常常和女人在家里出出进进。马三见了,就哈了腰,叫一声少爷,闪在一边,拿眼偷觑女人旗袍下的裸腿。每天晚上,卫文琏都叫朱妈给端进一盆热水来,据朱妈说,她亲眼看见少爷给那女子洗脚。老爷的脸阴得像一块铁板,阖家上下走路踮着脚,说话屏声低气,生怕惹了事。老爷偶尔在客厅里拍桌打凳,大声咆哮:“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凄怆悲凉,尾音拖得很长,像荒野上绝望的狼嗥。
一天,两个朋友登门,说是来了一个卫文琏结识的日本人,在正兴楼设宴。卫文琏听了,忙更了衣,随朋友去了。
卫文琏刚走,三姨太进了少爷的房。女人正对着一面大镜子发呆,见了三姨太,忙站起来。三姨太拖着长音问:“姓啥呀——?”
女人低了头,说:“姓云。”
“叫啥呀——?”
“云姑。”
“听说是开杂货店、卖洋蜡洋火的?”
女人没做声。
“少爷拐了你,不过是玩一玩,新鲜劲儿一过,也就罢了手。这样的人家,哪里会娶你这等人做少奶奶,怕是做小也不够份儿的。我看你是个精明人,赶快断了妄想,回家去吧。我这里预备了一些盘缠,怕你卖几年洋蜡也挣不来的。”三姨太说着,把一小袋银元“哗啦”扔在床上:“外面有车子,送你去码头,趁船还来得及,快走吧!”
叫云姑的女人抬起头,盯着三姨太看,脸儿由红转白,咬着嘴唇寻思了一会儿,说:“我是卖洋蜡的,可要给人做小老婆呢,八抬大轿抬我也不去的。文琏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不是他拐了我,是我要跟他来的,就是要走,也得和他招呼一声,不好这样就走的。”
三姨太听了,脸儿呱哒一下就撂下了,冷笑一声道:“小婊子,别给鼻子上脸,我是奉老爷的吩咐请你出门的,拿了你的东西,赶快给我滚!”
云姑说:“不劳你来撵我,等文琏回来,他让我走,我立马就走。”
三姨太大怒,喝道:“等什么文琏?少爷的尊讳是该你叫的吗?快滚!”说着,上前来扯云姑的衣襟。云姑抵挡着,三姨太推搡着,想把她弄到门外去,两个女人揪扯到一起。三姨太忽然大叫:“马三!马三!”管家马三和两个男人在门口,扎撒着手,一时不知所措。三姨太骂道:“还不快动手帮我,狗攮的王八蛋!要等我扒了你们的皮啊!”马三和两个男人一拥而上,把云姑从三姨太的身边拖开。云姑又蹬又踹,一脚踢在马三的裆上。马三“哎哟”一声,弯下腰去。三姨太扑上去,给了云姑一耳光,骂道:“多歹毒的小婊子,往男人紧要地方踹!”说着,回身问马三:“怎么样?要紧不?”马三额头渗出了汗,捂着裆,说:“亏得只一脚,再来一脚,就化了!”三姨太怜爱地拍了一下马三的脑袋,回头厉声喝道:“把这小婊子给我捆起来!”
两个男人一人揪住了云姑的一条胳膊,听令之后,拿出早就备下的绳子来捆她。云姑挣扎叫喊,三姨太和马三也上去帮忙,四个人好歹把云姑制服了,四肢被捆绑了,口里塞了三姨太的一块汗巾子。三姨太说:“你既然不想回你的杂货店,送你去个地方。像你这样勾引男人的骚货,去了保准快活。”说完,对那两个男人道:“拉回怡春坊去吧,钱过后再说,我家老爷不在乎那两吊钱。”两个男人把云姑弄到门外。二门里停着一辆人力轿车,他们把云姑塞进车里,怕她乱挣,又三下两下,把她捆在车上。放下了轿帘子。一个男人抓起车把,另一个男人在后边跟着,两人向三姨太示意一下,就把车拉出了大门。
云姑四肢被缚着蜷在车里,一点儿动不得,心想,要是被卖到妓院去,哪里还有见天日的时候!少爷如今不知在何处,想到鹧鸪江上那个私奔的夜晚,柔肠百转。自进了这门,家里上上下下的主仆,那一双双眼睛总刀一样剜着她,心里惴惴像揣个小兔子,进出时,避着他们,躲着他们,可有文琏在身边,百般呵护,诸多温柔,也还安心。夜里也缠着文琏,要他带着她远走高飞,纵然到天涯海角,受千辛万苦,也无悔无怨。可文琏笑而不答,总说再等一等,等一等……如今到了这般地步,还有什么话说呢!她觉得车子颠动前行,耳畔响着拉车男人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她试图挣脱捆绑她的绳子,觉得手腕和脚脖火辣辣的疼痛。她摇晃着脑袋,口里塞着的汗巾子让她的嗓子眼儿刺痒难熬,胸腔里憋闷得不行,眼泪哗哗淌,浑身的骨节和皮肉也痛得很,胳膊和大腿上也有了几块青紫——他们力图制服她的时候,下手都是很重的。她恍惚觉得那两个男人的手像两把铁钳抓住她的胳膊,像要抠到肉里去的;他们捆她的双脚时,一个男人坐在她的身上,三姨太和马三各压住她的一条胳膊。她叫了一声,三姨太骂了一句,狠命地拧了她一下,令他们快堵住她的嘴……暴力和凌辱令她不堪,此刻身陷绝境,文琏,你在哪儿?你到底在哪儿啊?
车子穿弄堂,走背道,车轮簌簌挲挲地滚过地面,两个男人的喘气声越来越重。云姑的头和身子滚来滚去,撞着车厢板,她狠命地挣着,挣着,两只脚脖儿原是勒进皮肉般疼。后来觉得慢慢有些松。她把缚在车上的双腿用力绷紧,身子竭力缩进,再拼力一挺,捆缚她的绳子松动了。原来她被缚在车上时,几个人在外边干这种事,不免有些发慌,手忙脚乱中,那男人竟把绳结系成了活扣,现在绳结松脱,云姑的手脚虽仍捆着,但身子却可活动了。
卫文琏到正兴楼,果然见到原来认得的日本人川上一郎,还有三个中国朋友,两个穿中式短褂,挽着袖,散腿裤子,脚蹬千层底夹鞋,模样像武馆里的打手。另一个却穿着中式的长袍马褂,戴着金丝边眼镜,留着两撇仁丹胡子,面孔很白净。几个人喝着酒,吃着菜,谈了一些话。席阑人散,卫文琏雇了一辆车子回来。车子走过蓝谷桥,忽见前边一辆人力车里滚出一个人来,那辆人力车也顺势翻倒,路人呼啦一下子围了一群,卫文琏忙叫停车,下车分开人群一看,众声喧嚷中,只见一女子四肢捆绑,嘴里塞了团布,兀自在地下挣扎。卫文琏大惊,只见女子蓝底碎白花的旗袍已被扯烂,雪白的身子半裸着,头发蓬散,脸色紫涨,不是云姑,又是哪个!众人乱嚷,车夫和跟从的男人在人墙间乱撞,想夺路逃跑。卫文琏大怒,不由分说,挥动手杖,照那两个人的头上一顿乱打。那两人捂着脑袋,撞开人群,飞也似的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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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的风波闹了一个月才平息下来。其间老爷病了一场,三姨太躲到娘家去了。卫文琏的母亲早年病逝,二姨太只管吃斋念佛,平时躲在西跨院的一间房子里难得出来。卫文琏把管家马三叫来,当着所有下人的面扇了两耳光,骂道:“狗屎的奴才,背恩欺主,干出什么腌臜下流的鬼事来!你等我扒了你的皮!跪下!”马三扑通跪在地上,对着坐在太师椅上的云姑捣蒜般地磕头,连连哀告:“奴才该死,奴才再也不敢了……”卫文琏照他屁股狠狠踹了一脚,命他起来,一边立着。卫文琏指着云姑对下人们说:“你们记着,这是卫家的少奶奶,有敢在背后嚼舌根子、说些不三不四的混话的,让我知道,割了他的舌头!有敢当面顶撞不敬的,小心我扒了他的皮!”众人唯唯,不敢做声。卫文琏除了命朱妈每晚给云姑烧一盆洗脚水,每三天烧一次洗澡水外,又命一个叫秀子的婢女专事伺候云姑。卫文琏到上房去见老爷。老爷躺在一张大床上,读一本名为《白虎通》的古书。
“爹,你好些了?”
老爷阴着脸,瞭了他一眼,没做声。
“爹,我想结婚了。”
“结呗。”老爷“哗啦哗啦”地翻着书页子,淡淡地说。
卫文琏说:“爹,我已派马三去接三姨娘回来,事情总得商量一下才好。”老爷怒色稍解,但眼睛还是盯着书,问:“商量什么?”声调明显地和缓了。“既然爹不太满意云姑,我就不想操办了,省得让你老不快。我想在正兴楼摆几桌酒席,请些朋友,搞个新式的婚礼得了。”
老爷坐起身,把书抛到一边,说:“那怎么成?卫家的事,能这么办吗?”
卫文琏的婚礼不能说十分豪奢,但也算撑足了派头。官府也派人送来了礼帖子,乡下的田庄备办了猪羊鸡鸭和一些土产果品。婚礼是按旧式的礼节办的,披红戴花,骑马游街,鼓乐班子把半个城闹得沸反盈天。云姑头插簪花,身披大红披风坐在花轿里,悲喜交集,泪水盈盈。悲的是抛别父母家乡,与倾心相爱的人私奔在外,如今父母在家,不知如何想她念她,自己干下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来,辱没了祖宗和父母,此生此世,怕无颜和父母相见了。喜的是文琏虽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又留学东洋,对自己真的是一片诚心,不是玩过就丢手的轻薄儿郎。文琏抗父命,责恶仆,如今又大操大办,虽无明媒,终属正娶,为自己挣足了面子。想一想自己的来路和几个月的遭际,不禁潸潸泪下,越发对卫文琏爱得连心连肝,恨不得立时扑到卫文琏的怀里,溶在那里、化在那里才好。云姑自打做了卫家的少奶奶,倒还相安无事。听说南京城里的辫子兵正在抓捕革命党,有几个满清的官员被革命党的炸弹炸死了,世道很不太平。卫文琏呆在家里,也没出去找事做,每日里读读书,逛逛城里的书铺子和古玩街,有时也会会朋友。那些朋友来家的很少,所以云姑不认得,也不关心那些事,只要文琏在身边,她就高兴。云姑在家时,曾和上过二年私塾的父亲学过一点字,浅显的书也能读得。卫文琏发现妻子粗通文墨,喜不自胜,就担起了教云姑读书的责任。每日里教她读书写字。倦了时,云姑就绣绣花,给房里的几盆兰草和水仙浇浇水。卫文琏怕云姑日久烦闷,还带她到郊外的菱角湖划过两次船。这两次郊游给云姑留下了十分美好的记忆。两次都回忆起鹧鸪江上两人云雨初试的夜航经历。说到这个心领神会的隐秘话题,云姑就抓住卫文琏的手,头埋在他的怀里,满面羞红,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睑,卫文琏就俯下身来,吻她的眼睛,额头,羞红的脸颊和双唇。小船在荷花和水草丛中打着旋儿,动荡不已。他们把船划进更幽僻的地方,在那里上了岸,像一对交尾期的野鸟似的无所顾忌地做爱。她裸身仰卧在芦苇丛中,一丝不挂。他跪在她的脚前,欣赏着她曲线起伏的雪白的肉身,在高耸的峰峦,舒缓的墁坡和平坦的原野上流连忘返,乐不可支,最后,坍塌在嫩草环生碧波荡漾的深潭前。他用狗尾草穗去搔她的痒,把蓝色的水草花撒在她的身上,用一片大荷叶盖在她的隐处。一切的花样,一切的恶作剧,甚至所有带来快乐痛楚的施虐行为,都引向心醉神迷的彻底崩溃。第一次,他们有些拘谨,有点儿慌乱和不安,对湖上吹来的轻风和草丛中惊起的水鸟都有着戒惧和羞赧,因此没怎么尽兴,回来得较早。第二次他们一直在湖畔呆到夜色将深。他们手牵手在湖边奔跑追逐,在高高的芦苇和水草间穿行。云姑发现一窝野鸭蛋,高兴得大叫起来。卫文琏摘下日本的学生帽,装了满满的一下子,还剩下四个,云姑用手帕包起来,带回了小船上。这时候,滚圆的红日带来满天的霞光,真个是半江瑟瑟半江红。他们依偎着,无言地望着那红日慢慢地下坠,亲吻着辽远的地平线。浑圆的日头在接近大地的一瞬间,忽然撑持不住,瘫软了,熔化了,流淌了,变了形,胭脂色的天光和水色渐渐变得青紫,在日头沉没之后,最后的余晖也被收尽了,天空和湖水辉耀着青虚虚的蓝光,这是白昼最后的布施,刹那间就隐去了。黛蓝色的天穹上,有星星在闪耀,薄暮已逝,黑夜降临。他们伫立在沉沉的暮色里。卫文琏觉得云姑的手凉冰冰的,美丽柔和的面庞在昼夜交替的明暗间轮廓分明,两滴清泪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卫文琏伸出手,去揾她眼上的泪。云姑一下子捧住他的两只手,将头埋在他的胸前,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卫文琏没说什么,他也找不出话来说。他就那样站着,用臂弯轻轻地环护着她,任她的泪水痛痛快快地流着,打湿他的胸脯……
满天星光,湖水在船帮那儿幽咽地细语,木桨拍击水面,发出有节律的泼溅声。卫文琏用力地划着桨,云姑坐在船头,把一条印花围巾包在头上,窈窕的身形成一幅楚楚可怜的剪影。
卫文琏备办了一些东西,连同几十块银元,命管家马三送到青莲坞的杂货店去。三姨太听说后,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拿了十块银元添进去,连连说:“以前不知少爷的心思,差点儿作下孽来,如今见文琏和云姑这般恩爱,心里悔得什么似的。这十块银元,权当补补我的过吧!”卫文琏不便说什么,只好由她。马三不久回来复命,说,杂货店的老板收了东西和银元,但接着就破口大骂,说他的女儿伤风败俗,害得他没脸做人,纵然她千富万贵,就是做了宫里的娘娘,也断不认她这个闺女!叫她趁早绝了省亲的想头,权当没生没养她……卫文琏听马三述完经过,半晌沉吟无语。恰好云姑在外听见,回到房里,扑到床上大哭起来。文琏忙去解劝,说:“收了东西和钱,便是有亲情的意思,只不过一时转不过面子,总是要骂一骂的。容以后慢慢转圜,毕竟是亲生骨肉,迟早总会认的。”云姑哭道:“你不知我爹这个人,又要面子,又会计算,他收了钱和东西,只当是把我卖了。我惯常在家,他就常说,养个鸡鸭,还要本钱,何况养大个活人,他是打定主意要用我换钱花的。如今收回本钱,哪里还会认我这个闺女?我爹倒不打紧,只是我娘,平时身子弱,又最疼我,如今到了这一步,不知怎的苦恼呢!”说罢,又哭。文琏抱住她,附耳低言道:“两个月没来红了,必是有了身孕,哭坏身子不是小事。真的生下孩子,我陪你回青莲坞去,看他还不认吗?”云姑抽噎着,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拱进他的怀里,啜泣不止。
云姑自打有了身孕,脸色白里透粉,肌肤充盈,倒比先前更加端庄秀美,只是身子有些怠惰和慵倦。她已绣完了两个门帘,两个枕套,一个桌围子,用五彩丝线绣的鸳鸯花鸟,绚丽多姿,煞是好看。她本想再给屋里的两个青瓷蓝花春凳一并绣上套子,但文琏怕她累坏了身子,说什么也不让她再绣了。一早起来,梳洗了,文琏就教她读一点书。太深的,也读不了,不过是几本《红楼梦》、《镜花缘》之类的小说。云姑生性颖悟,除了一些生僻的字要问文琏,古奥的诗词糊涂难解外,故事人物都能理解,因此读得满有兴味。读书倦了,文琏又访友未归,她就一个人到院里走一走,看古宅门楣上斑斓的匾额,“大夫第”三个字赫然在目;看檐下青石上雕刻的传说和历史人物,骑马厮杀的,坐堂问案的,举杯邀月的,驾云飞升的……真个是栩栩如生;看红漆窗扇上雕镂的松、梅、竹、兰及各色图案,什么凤穿牡丹,五蝠捧寿,双狮滚珠、犀角云纹……真个是饶有趣味,百看不厌。看过了这些,就去看天井里那株玉兰树,那婆娑的树影,氤氲的香气,花期里那稚嫩的骨朵和怒放的鲜花,真个是香肌雪肤,风华绝代。云姑也想到后园里走一走,但老爷和三姨太每逢午后都在那里饮茶聊天,所以就断了这个念头。
那场凶险的风波过后,文琏大闹,老爷屈服,三姨太自觉没了面子。云姑成了卫家的少奶奶,不论辈分,论主子身份,比自己还高出半截去,三姨太弄得里外不是人,又悔又恨,愤懑不已,在老爷面前撒娇弄痴,耍了几回。老爷乌着脸,不做声,最后一次,抄起桌上的一个钧窑花瓶,“啪嚓”一声在地下摔得粉碎。三姨太立刻噤了声。待上了床,三姨太使出狐媚的手段,千方百计抚慰老爷。老爷仰躺着,两眼失神地望着帐顶,像个死人。三姨太说:“我本是按老爷的吩咐去做的,后来终是没挣过少爷去,如今人家大红轿子抬进门,我在家里还如何做人呢!小辈的人怎么恨我不说,如今你也对我黑眼风似的,我反成了黑染缸里钻出的钟馗,又黑又恶了!”说着,拧过身子,垂下泪来。老爷把她揽进怀里,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委屈,别哭了。大丈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是一样没成。武昌乱党起事,大清眼看着寿数已尽,到处乱糟糟的称王称霸,乱党要讲什么共和,据说连皇位都要废了。我看《白虎通》,夜观天象,黄道有亏,天命将移,黄毛鬼子还要瓜分华夏,世道要乱喽!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全乱了套。国将不国,家又何为?乱世民,不如狗,除了平安,尚有何求!”三姨太说:“你说那些,我也不是很懂,国不国的,咱管那些做甚?只要你心里有我,凡事别让我太折份儿了,正房偏房的,我总是同床共枕地侍候着你,别给人欺负,我也就知足了。”老爷说:“有我在,谁敢欺负你?你只管在家里说话行事,错对有我兜着就是了。”三姨太这才破涕为笑,哼哼唧唧在老爷身上揉搓起来。
云姑正儿八经地做了卫家的少奶奶后,婢仆们个个恭恭敬敬,都小心地侍候着,不敢稍有怠慢。尤其马三,自遭文琏责罚,更是小心翼翼,见了云姑,低了头,不敢抬眼。云姑开头,不惯于呼奴使婢,起居诸事,能自己动手的,就不劳烦别人。三姨太道:“凡事能使唤他们的,只管吩咐,若事事自己亲劳,反失了主子的身份,让他们轻贱你。”云姑虽不以为意,但慢慢地也习惯被人侍候了。文琏常常出去,有秀子陪侍身旁,铺床叠被,梳洗更衣,掸尘净室一应事情,都由秀子做了;洗衣、预备洗脚和洗澡水等粗活,自有朱妈来做。云姑渐渐显怀,而文琏反倒忽然间忙起来,常常很晚才回来,也不知忙些什么。这晚,云姑看书倦了,抛了书,斜倚在枕上等文琏回来,朱妈端来洗脚水。云姑由朱妈服侍着洗了脚,文琏还没回来。夜渐深沉,还不见文琏的影子,云姑让秀子自去睡了,自己闷恹恹地守着孤灯,不免有些为文琏担心。正心神不定时,窗外闪过一个人影,听三姨太在窗外问:“云姑,睡了没?老爷来了,有话说。”云姑慌地坐起,心兀自“怦怦”乱跳。老爷在窗外咳嗽一声,哑着嗓子,说:“不进去了,就在这儿说话。少爷刚派人捎来话,他有急事去了上海,三五日怕是回不来,你不必等他,先睡吧。”云姑着急,冲口问了一句:“是什么要紧事,怎的不告诉我就去了?”她的声音发抖,委屈得要哭。老爷威严地嗽了一下嗓子,说:“晚上不便说话,明日再讲。”说罢,听脚步踢踢蹋蹋地远去了。云姑一时怔在那里,又听三姨太在门外轻拍窗棂,温声慰解道:“没事的,少爷说不准很快就回来的,放宽心睡吧。”云姑哪里还睡得着,凄惶惶一夜未眠。天刚亮,由秀子服侍着草草梳洗了,腆着肚子,径自往老爷正房来了。在门外候了一阵,老爷和三姨太还没起身,又闷闷地踅回来。往返了几次,听屋里有了响动,方轻轻拍打窗子。里边三姨太声音:“谁呀?”
“我。”云姑的声音怯怯的。
“啊,云姑。”三姨太拉开门闩,推开门,“呀,脸色蜡黄,眼圈也黑了,一夜憔悴成这样,快进来吧。”
云姑进门(这是她第一次踏进这个门槛),见老爷躺在西窗下的一张烟榻上,仄歪着身子正在吸鸦片。窗帘严严地遮着,屋里幽暗,桌上的烟灯闪着蓝幽幽的光。三姨太龇着白牙,冲她一笑,甩掉了趿拉着的绣花鞋子,爬上烟榻另一侧,抓过自己那杆烟枪,忙着吸起来。云姑站在地当间,浑身一阵发冷,鼻腔里呛进一股浑浊而浓烈的异味。
老爷吸完最后一口烟,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抻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从烟榻上坐起来。三姨太又忙着吸了两口,直到那点微暗的蓝火慢慢地熄了,才麻利地从烟榻上下来,给老爷把鞋子穿上。老爷用手捋了捋头上稀疏的头发,他已经谢了顶,脸色灰暗。但脑门很亮。这很亮的脑门给了老爷很多自信,很多对未来的期待。他觉得他还有一步鸿运,说不准还有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时刻等着他。现在,吉星的光芒已在朦胧的天际闪现了。
老爷踱到明代的红木方桌前,坐在太师椅上,三姨太把一盖碗龙井茶放在他的手边。他端起茶盏,掀开碗盖儿,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浮面上的茶叶儿,吹了几口气,轻轻啜了两口,放下,威严地嗽一下喉咙,这才开口:
“是问少爷的事吧?”
“是,文琏他……”云姑低声嗫嚅道。
“天下扰攘,世道不宁,正是英雄纷起的时候。我告诉你吧。少爷——我的儿子——在日本的时候就参加了孙文的革命党。大清气数尽了,革命党成了势,南北议和,咸与维新了。革命党的党首们召他去上海商议国事。听人说,若革命成功,文琏还要去北京就职呢!”
云姑一头雾水,呆站着,不懂老爷的话。
“你不是一直骂孙文一党是乱党吗?闹到最后,文琏倒和他们是一伙。”三姨太给老爷捏着肩膀,嬉笑着在老爷背上拍了一掌。
“你懂什么?改朝换代的时候,都是乱党成事的。”
云姑觉得腹中一阵躁动,胎儿成熟了,正用小脚丫狠狠地踹她……
3
陈旧剥落的“大夫第”的门楣兀立在浮动的寒气里,几只受惊的蝙蝠在夜空里乱窜,高墙角落探出几株光秃秃的枝桠,两只猫幽灵似的掠过瓦脊,在黑暗处发出扑食前呋呋的威胁声。天上没有星月,只有匆匆的奔逐的浮云,仿佛魔鬼显形前翻滚的蜃气。在这死寂的诡异的冬夜,在这曾经显赫辉煌而今破落衰败的门墙内,云姑被产前的阵痛折磨着。
她的额发贴在汗湿的脑门上,平时曲线柔和的脸庞如今变得线条僵硬,眼神哀戚绝望,下唇咬出了紫印子……她赤裸着身体躺在产床上,被一阵阵腹部的剧烈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她哭喊、惨叫,手痉挛地攥紧任何东西,两腿屈曲,用力地蹬踹,再复屈曲,再蹬出……身子像涸辙里的鱼颠动起落。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几次在疼痛中昏迷,醒来时,还是痛。这酷烈的疼痛似乎永无尽头。接生婆坐在床前垫着软垫的青瓷春凳上,接过秀子递过的一碗红枣荷包蛋,闲闲地吃着,对产妇的呻吟叫喊无动于衷。她慢悠悠地吃完荷包蛋,把空碗交给秀子,让她到厨房去洗,吩咐说:“现在烧些温水吧。”
“那么,是快了吗?”三姨太问。“还得一个时辰。”接生婆说。云姑发出一声非人的尖锐的惨叫声,身子猛烈地扭动着。朱妈和另一个中年女人如施刑般忙压住她的胳膊和大腿。接生婆呵斥道:“用不着大呼小叫,头胎,都这样。是女人,就得忍着!”说着,命朱妈把一根筷子横进云姑的嘴里,“别着点,别让她咬碎了牙。”她说。
到了午夜,云姑已被折磨得虚脱,这时羊水终于破了,和溃堤一样,某种阻窒太久因而积郁着无比愤怒的东西畅快地从母体游离出来。老练的接生婆倒提着在母腹中窒息的婴儿——他带着脏污的胎血和羊水——在臀上轻击一掌。
婴儿发出喑哑无力的哭声。
卫文琏站在黄浦江畔的码头上,和众多人一起向船上挥着帽子。
船就要起航了。低垂而疾走的浮云笼罩着这座在阴谋和梦想中痉挛的城市,凛冽的寒风推拥着浑浊的江涛拍打着堤岸。刚刚从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职位上卸任的孙中山和他的随员们站在甲板上,向岸上的人招手。孙中山带着疲惫的笑容,他的身后左右,帆樯林立,附近一艘挂着英国旗帜的商船上,英国船长用单筒望远镜向孙中山这边瞄着。他窥看了一会儿,把望远镜交给身旁一个大块头的英国绅士。大块头绅士接过继续窥看。孙中山的脸在镜头里很清晰,但他很快转过身去,脸被其他的人遮蔽了。汽笛长鸣,船上的汽笛声总是带着凄惨悲凉的味道,让人心里不舒服。在这样一个阴沉的冬日,船缓缓离岸,船头划开浑浊的波涛,哗哗作响。卫文琏和其他的人一样,继续向渐行渐远的船挥着帽子,领袖和他的随员们的脸渐渐地模糊,所谓“疲惫的笑容”隐没在浑黄的江涛深处……
英国船长和大块头绅士依在船舷旁聊天,他们对孙中山的笑容印象深刻。卫文琏此刻也看到了那两个聊天的英国人,他们衣着笔挺,红光满面,脸上带着讥诮的笑容,这笑容和孙中山的笑容一样给他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岸上的人渐渐散去,卫文琏依然站在岸上,手里攥着自己的礼帽。江风很凉,两个英国人走进船舱。
卫文琏沿着码头走着,心里一时空空荡荡。他的手插在口袋里,手心里攥着一张纸。这是他在日本加入同盟会时的誓约,最后的话是:“从兹永守此约,至死不渝,如有贰心,甘受极刑”的话。那么,在家乡联络的那些准备相机起事的青帮朋友大约是没用了。南北议和,革命成功,袁世凯在北京就任中华民国大总统,并任命孙中山为全国铁路督办。他立誓要在十年之内为中国修筑铁路二十万里,在袁大总统麾下,为积贫积弱的华夏民族尽毕生之力。此刻,身为国使,携员东渡,是去日本求助资金的。日本朝野上下,他有很多朋友,此行定当不辱使命。那么,卫文琏该做什么呢?他很惘然。
迎着江风,他在码头上走着,忽然脚底一绊,险些跌倒。他定神一看,脚下横亘着一条长长的粗大的锚链,不,是好多条锚链,带着斑斑的红锈,胳膊般粗细,蛇一样蜿蜒地爬过混凝土路面,钻进漂浮着垃圾的江水。十几米的地方,一群蓝衣苦力在卸货,他们扛着大货包顺着搭在高高的船舷上的跳板缕行而下,再空身顺着另一个跳板走上去,像一群秩序井然的蚂蚁。两辆运货车往来运走货包。在这个角度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英国商船豪华的主舱。墨绿色的帷幔垂在舷窗两边,金碧辉煌的舱室内,正面挂着一幅肉色的油画,大约是意大利古典艺术的复制品吧,炫惑着朦胧的欲望和美。西洋古典音乐轻轻地飘漾在寒凛而阴沉的冬日,那该是一部老唱机发送出来的吧。高脚玻璃杯闪着柔和的光,英国船长和那个大块头的绅士举着酒杯,微笑着互相示意。几个红包头的印度巡捕走过来,手里都提着警棍,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远远的,一个蓝衣苦力避过巡捕的目光,痛快淋漓地向江里撒尿。高耸的龙门吊像一个巨大的绞刑架,带给世界肃杀和死亡的气息。
突然,一个印度巡捕尖厉地大叫一声,返身向那个蓝衣苦力跑去。苦力的尿流戛然而止,提着裤子拼命逃去。几个巡捕也返身追赶,苦力的身影消失在高高摞起的货包后面。
回到那个日本人开的名叫乐善堂的药铺时,天色已晚。在后院狭长的走廊里,他碰见了那个叫近子的日本女人,脚蹬木屐,身穿和服,脸上施着厚厚的脂粉。她一边掩着怀,一边弯腰问道:“您回来了?”
“回来了。”他点点头,和近子擦身而过。
拉开那扇纸拉门,是一个六叠的房间,一个男子裸着身子,披着一条灰色的薄毯子坐在榻榻米上。这是川上一郎。他的枕畔放着一支手枪,旁边的木托盘里,放着日本青瓷酒具。还有一本俄文书。
“喂,文琏君,”川上说,“一边喝着酒,一边干着女人,你有这样的体验吗?”
“什么哪,川上君,你喝多了吗?”
“什么喝多了,”川上一本正经地说,“超脱世俗世界的规范,自由地往来于佛魔如一的天国,这正是我辈的追求嘛!”
男女交媾混合着日本清酒的气味弥漫在房间里,卫文琏想退出去。“那么,孙先生的船开走了吗?”川上问道。
“是的,我想,我最近也要回家去了。”
“不要忙着回去,伊藤到山田的《民国日报》社去送稿子了,孙中山和袁世凯联合是最大的失策,支那革命远未完成。我刚写了一篇《迷途中的支那》,文琏君,你看一看吧。”
纸拉门被拉开了,近子跪伏在门外——“晚饭我就送来吗?”
“马上就送来吧,再拿一壶酒来,我要和文琏君再喝一杯。不过——”近子静待着吩咐,川上笑眯眯地说:“你可不能和文琏君睡觉啊!”川上说罢大笑起来。
婴儿生下十几天后,卫文琏才回到家中。他在路上遇到了一伙强盗,险些丧了命。强盗一律穿着灰军服,好像民国的兵。他一路上见到好几伙士兵模样的人,有的穿灰,有的穿黑,还有的留着辫子,灯笼裤,长过膝的衣服前襟上镶着宽边,后背绣着个“勇”字,就像好多年前和长毛作战的湘军。他身上的银元全被搜走,但是保留下一个暹罗产的藤床。暹罗藤床颜色白皙,像嫩嫩的女人的肉色。他买它的时候,想到了云姑的肉体,想象在静谧的月明之夜,在明暗参差、暗香浮动的帘帏后他的女人躺卧在这把藤床上的情景。在这个充满色情意味的画面里,没有手枪、自制炸弹和入会誓约,没有瑟瑟的寒风中驶离码头的大船,没有凄厉的击碎寒波的汽笛声……他雇了两个人把藤床抬回家,跟在一前一后肩着嫩白藤床的两个人后面,江畔枯黄的茅草和芦苇擦着他的长衫。云姑从“大夫第”的门楣下跑出来,青白的脸上带着泪痕,眼里闪着炽热的虹彩,她的衣服很长,袖子宽大,梳得光光的头上插一根象牙簪子,她站在那里,风掀动她的衣摆,猎猎作声。他先去见了老爷,老爷满面春风,对儿子如此落魄归来非常疑惑——
“怎么?没去南京也没去北京?”
“没有。”
“大总统的委任状也没有吗?”
“没有。”
“新朝开国,岂能不封功臣,你不是最早的革命党吗?就连我,还收到一张委任状呢。”说着,果然拿出一张委任状来,是都督亲自签发的委任老爷为省府参议的委任状。上面盖着梅花篆字的大红印,虽不比皇帝的圣旨,但很庄严也很正式。
“不出三两日,我就去省府赴任。”老爷说。
“好。那么,没事我走了。”
“莫非另有重任吗?大总统择日就要召见吧?”老爷期待地问。
“不会的,北京的大总统并不认得我。”
卫文琏说罢,离开了老爷的屋子。
回到了自己的房子,按照他的吩咐,暹罗藤床已被置放在卧室靠窗的地方。紫色的窗帷下,藤床闪着迷人的肉欲的光泽,散发出热带植物特有的气息,他摊开四肢,躺倒在藤床上,没有了任何欲望,只是觉得疲惫。
“文琏,文琏。”传来云姑的叫声。接着她们走进来。云姑在前,后面跟着奶妈,抱着新生的婴儿。
“看看吧,咱们的孩子。”云姑说。
襁褓里的婴儿很羸弱,紫色的小脸,攥着小拳头,幽幽定定地看人。卫文琏觉得婴儿很难看,一点儿也不可爱。他感到事情有些荒唐和不可思议。他并没想做父亲,尤其没想做这样一个丑东西的父亲。难道一切柔情,一切欢爱,一切煎熬,一切欲仙欲死惊心动魄的呼喊与细语,一切灵与肉的挣扎,就是为了造出这么一个小东西吗?他站起来,压抑着内心的嫌恶和失望,望着襁褓里的婴儿,露出了疲惫的笑容。
这天夜里,他们在那张暹罗藤床上做爱。他并没有看到想象中期待已久的景象。云姑一丝不挂地躺在了藤床上,但是在幽暗的光线中,她的肤色并不比那种热带的藤类植物做成的器具的色泽更白皙,相反,那是晦暗的古铜色,这种古色斑斓的胴体给人某种温暖的慰藉,但也把激情很快地销蚀掉了。卫文琏第一次体验到了乏力、无能和沮丧的感觉,他迅速地沉没在温暖的波涛之下……
4
老爷到省府上任去了。他本想带三姨太一同去的,做官岂有不带家眷之理!但一来三姨太不愿意去,二来省府的事情尚未安排妥当。所以老爷一个人先去了。卫文琏把自己关在屋里,几乎从不出门。白天他在老爷的书房里乱翻书,夜晚和云姑在那张藤床上做爱。其实在藤床上并不舒服,两个人施展不开,由于不堪重负,藤床总是“咯吱咯吱”响个不停。云姑讨厌藤床的叫声,好像那东西被强暴了一样,非常影响情绪。但文琏执意如此,便也只好依他。每夜里“咯吱咯吱”,弄得“大夫第”高宅深院里的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其实少爷是越来越不中用了,他面色苍白,神情郁闷,经常斥骂下人,有时当着下人的面摔东西。
云姑提出和卫文琏到青莲坞的娘家去一趟,毕竟孩子生下来了,父亲的怒气大约可以平息吧,许久没见到母亲了,夜里想来常常泪水涟涟的。卫文琏却一拖再拖,总是不能成行。这时从青莲坞传来消息,说是母亲想她念她,思虑过度,患病死去了。云姑大恸,哭了几次,泪水把沉重的心慢慢泡软,最后轻松下来,倒舍了青莲坞那根肠子,再也不想回去了。
这天夜里,藤床照例“咯吱咯吱”响,卫文琏忽然跳下地,披上睡衣跑出去。马三果然站在窗外。卫文琏劈头给他一耳光,骂道:“畜生,站在这儿干什么?”马三捂着脸,呜噜道:“少爷,不是我……客人,是客人,客人在客厅里等着见少爷哪!”
“客人,什么客人?深更半夜的!”
“小的不知道,很面生的,好像是远路的外乡人。”
卫文琏换了衣服,到了客厅,不由大吃一惊:来客一个是日本浪人川上一郎,早在东京就熟悉的;另一个却从未谋面。那人灯笼裤,中式上衣,腰扎一条布带子,上下一身黑,腰里鼓囊囊的,显然别着家伙。面颊精瘦,鹰眼薄唇,唇上一截日式唇髭,又浓又黑。
川上指着那人说:“文琏君,此人尚不认得吧?”
那人立起,抱拳施礼:“卫先生,打扰了。小人金鼎,人称‘一锭金’。”
卫文琏听说过“一锭金”这个名字,知他是青帮里的人,上海都督陈其美倚重的贴身保镖之一,却不想在家里见到了他。
川上说:“文琏君,深夜登门打扰,不为别的,只因支那革命出现了大的变局,热心政党政治的青年革命家宋教仁在上海沪宁火车站被袁世凯派刺客暗杀,孙文先生已从日本归来,正筹谋举兵讨袁。此支那革命生死存亡之秋也,文琏君早在日本即是革命之中坚,我受陈都督委托,请文琏君回沪,共商讨袁大计。”卫文琏青白的脸上泛起红潮,冷笑道:“宋教仁我是认得的,他组建了国民党,想通过选举,在国会里取得多数,以此来限制袁大总统,终于吃了大总统的子弹。中国的大总统不过是不穿龙袍的皇帝罢了,哪里会真的和你玩政党政治?我虽在日本追随中山先生入过同盟会,但我并非国民党的人,不想也不愿介入其中;况且我心已冷如寒灰,怕是于国事毫无助力了。”
川上哈哈大笑:“我是大和民族的人,虽说日本和支那同文同种,但贵国之革命,与我何干?况且这种事情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有多少大和志士,横渡海隅,不惜以金钱和生命襄助支那革命,还不是为的抵御白种蛮夷的欺凌侵略,实现大东亚的共存共荣吗?文琏君在日本受过教育,你们的孔夫子说过‘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话,我们大和民族的人都记得你们圣人的教诲而身体力行之,因此有武士道,有大和魂,有无数舍生取义的人。如果文琏君改变信仰和初衷,危难之时,甘做缩头乌龟,倒叫我如何看文琏君,又如何看支那呢?”
卫文琏看着川上的一张脸,想起他披着毯子,一边搂着近子、一边喝酒、一边唱歌的情景,觉得这些日本的“大陆浪人”真是不可思议,醇酒、女人还有所谓的信仰和暴力,这就是他们的人生。中国人身上捆了那么多道德和责任的绳索,相比之下,他们可就轻松多了,因此面临决断,总是简捷干脆,认准目标,就会锲而不舍。他对川上并无好感,但这家伙的确是一个坚韧认真的人。
卫文琏命马三把阖府上下的婢仆们都叫起来,为客人准备酒饭。他陪着川上和金鼎用罢了饭,安顿他们到后院的客房休息。
川上喝了酒,睡不着觉,就到院子里闲走,忽听一座偏房里传出一声声清脆的梆点,并夹杂着模糊的佛号声。川上好奇,就走了过去。那屋的窗子糊着窗纸,里面的烛光把窗子映得金灿灿一片昏黄,梆点和佛号声愈加清晰。川上在满蒙一带游荡了两年,和满蒙的马贼打过交道,就用马贼惯用的法子,用唾沫洇湿了手指,把窗纸点了个洞,悄悄凑上去一看,见一中年女人,梳着高髻,插着一根犀角簪子,穿得规规整整,坐在屋中间的蒲团上,一边敲着梆子,一边呢呢喃喃口诵佛号。
川上敲窗,那人猛回头,是一张惨白的脸,像日本国内歌舞伎中的女人,紧着嗓子喊了一声:“谁?”
川上说:“真的信佛吗?我倒想和你切磋一下佛法的。”
屋内“噗”地一声吹灭了烛火,一片漆黑,了无声息。
川上又敲了两下,终是无声,便道:“佛就是魔,魔就是佛,佛魔一体,方成世界。”
说罢,回屋睡觉去了。
5
云姑没想到生活会发生如此重大的变化,她随着丈夫卫文琏来到了上海,住在号为“乐善堂”的药店里。
在上海生活了几日,云姑才发现,她周围有好多日本人,这店铺就是日本人开的。云姑被安顿住在店铺后院二楼的一个房间里,这里其实是日本人的生活区,不但店铺的员工住在这里,还有其他负有特殊使命的日本人从本土来到这座腐败的东方都市,他们在这里找到了同胞,受到了良好的接待,并为他们提供执行秘密使命的条件。云姑夫妇所住的房间,完全是日本房屋的格局,外面有一圈带篷的回廊,可以通往各个单独的房间。每个房间都是纸拉门,上扇是糊纸的细木小格子窗,下扇宽大,可以拉动,拉开之后,就径直进到了室内。室内的陈设非常简素整洁,铺着日本人称为榻榻米的草席,靠墙摆着一溜矮柜,可以放衣服等生活用品,草席上放着一个白茬的小木桌,主客均可盘膝坐在桌前喝茶或用餐。总之,在云姑的眼里,这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家,只能算作临时羁旅的奇怪的小店。尽管云姑夫妇的住室被安排在拐角处把头的房间里,因为房间之间用很薄的木板相隔,邻室的各种声音还是很清晰地传进来。每日三餐,由日本女人用木托盘送进,她们穿着宽大的和服,屈膝俯伏在纸拉门外,用温软的日本话和客人轻言细语。她们梳着高高的日式发髻,脸上涂着脂粉,袒露着一抹雪白的胸脯,永远谦和而温暖地微笑着。
卫文琏常常出去,有时整夜不回来,只把云姑留在这陌生而冷清的客栈里。文琏回来时,脸上带着紧张、亢奋和坚毅的表情。有一次,他带回一把德国造的手枪,把子弹退出来,压进去,压进去,又退出来,摆弄了半夜。他从不对云姑说自己的事情,对云姑的肉体也没有兴趣。云姑觉得文琏不是原来的文琏了,变得又陌生又疏远,置身于这家奇怪的客栈,周围活动着这样一些怪异的人群,加上丈夫的冷漠和诡秘的行踪,她常常感觉自己被抛到了一个荒谬而令人伤感的梦里。夜里,她一个人躺在草席上,听着隔壁房间里一些人用奇怪的语言在争吵,有时吵得很凶;有时他们唱歌,当然听不懂,只听得三弦琴悲凄的颤音,夹杂着一声又一声间断的鼓点,在这音乐的伴奏下,男人的声音低沉、激越、忽高忽低,如哭泣和呜咽:女人的声音柔软、轻盈,如软和的素手轻轻地抚摩,有时却忽地拔高,尖厉如刀刃,割得人心疼。这样的聚会常常持续很晚。她一边听着,一边看着纸壁上晃动着的忽明忽暗的烛光,越发感到这是一个梦。她在外面的走廊上见过几次川上,他和几个日本男人在一起,他们全穿着日本宽大的和服,脚下蹬着木屐,走起路来“呱嗒呱嗒”响,一副懒散的样子。他们一边走,一边用日本话争论着什么,见了云姑,川上咳地一声,微笑地打过招呼,就和他的同伴们争论着走过去,然后进到另一座屋子去了。
上海到底打起来,孙中山在上海发表了讨伐袁世凯的宣言,号召各地的革命党和袁世凯作战。他们说,原来认为他是好人,可以救中国,现在看来他真“不是东西”。但“不是东西”的大总统并不在乎那几个革命党,他出了很高的赏钱,要那几个革命党党首的脑袋。他下令解散国会,“屁的国会,”他说,“跟我玩这个,我日他个娘!”于是,议员们全都鸟兽散,吓得藏了起来。他下令免去几个省革命党的都督。先是一个都督造了反,那几个都督在观望,他们想,或许大总统在气头上吓他们一吓,很快会收回成命的吧。但大总统并没收回成命,于是他们很愤怒又很无奈,也举旗造反,宣布独立了。大总统说:“这几个王八羔子,混蛋加三级,看我怎么日弄他们!”大总统骂人“混蛋加三级”时,表示他非常生气,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于是,中国的几个省份就成了战场。
文琏几天几夜都没回来了,可以隐约听到远处的枪炮声,在中国都市一个日本人的巢穴里,云姑很孤独也很寂寞。她为文琏担着心思,他到底干什么去了?他狠心把我抛撇到这个鬼地方,他的心里没有我了。
“咳,有人吗?”拉开雪亮的纸门,那个叫近子的日本女人俯伏在门口,“一个人多么孤单啊,和我们去玩一玩吧。求你啦,太太,去玩一玩吧。”
她和近子在走廊上就听到“嘭嘭”的鼓声和女人“咿咿呀呀”的歌声。她随着近子到了走廊尽头,那里有一个中国式的小门,从那扇小门进去,又是一条短短的走廊,鼓声和歌声越发响了,在这短小走廊的尽头,是一扇日本拉门,糊的不是纸,有如粉白的绢帛,上面画着一树绚烂的樱花。近子拉开那扇华贵的门,她吃了一惊,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里边有十几个日本的年轻女人,穿着和服,脸上施着很浓的脂粉,露着雪白的脖颈和嫩藕般的手臂在跳舞。她们的舞姿缓慢、优雅,迈出一个步子后,身体前倾后欹,柔软地摆动,双手合拢,放在脸颊边,随着头的左右摇摆,做出含情脉脉、柔婉绰约的动作来。欣赏她们舞蹈的是一个日本的老头子,他穿着青色的和服,微笑着坐在一张小木桌后,桌上摆着日本式的古朴的粗瓷酒具,放着几样小菜。他一边用粗瓷酒盅慢慢地呷着酒,一边以箸击案,给舞女们打着拍子。几个击鼓的女子站着,一边击鼓,一边扭动着腰胯;唱歌和弹拨弦乐的女子都环坐在他的身边。
云姑惶惧中想退出去,近子小声道:“求你啦,太太,稍稍坐一坐吧。”云姑只好挨着近子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
好在日本老头子并没在意她,或者装做没在意也说不定。他在呷酒,微笑,打着拍子。
歌舞结束后,又是唱歌,老头子也跟着唱,声音粗嘎,混杂在女子的声音里,怪怪的,好像温和的蜜糖水里突地冲进一股锐不可挡的尿流,白雪堆上楔进一根黑不出溜的大木橛子,给人一种亵渎的快感,无助的悲怆。唱着唱着,老头子和女子们的眼里都噙满了泪,近子在身边也呻吟般跟着唱起来。
终于结束了歌唱,女子们开始喧哗笑闹。又不知从哪里拿来一个粗瓷大酒樽,在众人手中传递着喝酒。那酒樽挨次传过来,竟来到了云姑的手上。云姑慌乱,忙递给身旁的近子。近子又央求道:“求你啦,好歹喝一口吧!”云姑怕众人注目,忙轻呷一口,赶忙交到近子手中。就这样酒樽传递中,有女子醉了,散衣倒履,裸臂袒胸,扬声大笑,引吭高歌,捉对撕掳,追逐嬉闹,翻倒在席子上;更有女子在老头子身上搓来揉去,调情作态,老头子就把手从女子的酥胸处伸进去,淫声浪语,令人不堪……忽然霹雳数响,隆隆从头顶滚过,窗子簌簌有声,众人一惊,满场鸦静。老头子笑道:“莫怕莫怕,他们在打仗,这是大炮的声音,打死的是支那人,不是日本人。”于是,弹弦的,击鼓的,唱歌的,喝酒的,撕掳混闹的,厮磨调情的……复又继续,比先前更凶更甚更裸露更不堪……
云姑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她沿着走廊奔跑,撞进自己的房间后,一头扑倒在席子上,喘个不停。“打死的是支那人,支那人,支那人……”远处的炮声轰轰响着,忽远忽近,文琏,你在哪儿?在哪儿?泪水无声地流下来,洇湿了草席,她想回家,和文琏回家去,可是文琏在哪里呢?
迷迷糊糊的,脑袋滚烫,身子发沉,觉得这梦好长好长,怎么就不醒来呢!近子来送晚饭,她还躺在床上。
近子什么时候离开的,云姑已很模糊,她昏沉沉躺在草席上,觉得上下左右都是文琏的脸,走马灯般晃动着。她想呼喊,想哭诉,想祈求……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跟他说,可是无数的文琏的脸却怎的也停不下。就这样焦急着,哭泣着,一颗心如被一只手紧攥着般难受。文琏的脸渐渐变得朦胧而遥远,她看到无数裸露的肉体叠压着,旋转着,终于形成一个巨大的白色漩涡,她如同一片纸屑被强大的力吸附着,撞进那个疯狂迷乱的漩涡里……
这时候,纸门被拉开了,穿着和服的川上一郎走了进来……
6
“大夫第”高墙深院内的生活表面看来和几年前没什么区别。马三还在管事,张罗着田庄上收租,应付着老爷和少爷的差遣。朱妈、秀子、阿朋等婢仆们也都小心侍候着主人。二姨太还躲在后院念着佛经。三姨太除了陪老爷抽鸦片,就是管理着上上下下的婢仆,当然,她还睡在老爷的大床上……在这表面的平静之下,深刻的变化已经发生。
变化来自于主人的心情。
老爷病在床上,说不上是什么大病,但他很少走出屋子,就是偶尔出来,也需三姨太扶着,勉强在天井里踱几步,就赶忙回去了。老爷的脸灰黄,精瘦,胡子也花白了,眼神发苶,嘴角总是在微微地颤抖,好比一个表面光滑的大冬瓜,内瓤子朽烂了,外皮一下子就出现了很多霉斑,马上就不行了。老爷前两年出任省府参议员时多么有精气神啊,那时,老爷迫不及待地要上路去省城,临行还兴致勃勃地念了李太白的两句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老爷走了,不到三个月他回来了,颓丧得像一根盐卤的老黄瓜,连声忿骂:“狗屁的民国!狗屁的共和!还不如大清国!”原来老爷到了省城后,无事可议,无政可参,一帮奇形怪状的人住在一家客栈里:有如老爷这样穿长袍马褂的;有穿洋服戴金丝眼镜的;有出入怀抱着一柄玉如意昂首挺胸不与人接谈的;有捧着线装书读的;有捧着洋文书读的;有的刚剪掉辫子,后脑勺还带个小抓鬏;有的留着三绺长须,自称“美髯公”;有两个带着小老婆侍候起居;大多都如老爷,先来上任,准备安顿好再接家眷……这些省府参议会的参议大人中,有三个在前清有过功名,有一个入过总督幕,还有一人曾做过道台的帮办。参议会也开过两次会,第一次通过一个名为“肃清地方匪患,以保生民安居乐业”案,云:“民国肇始,匪患日炽,有不逞之徒,或啸聚山林,剪径僻野,掠夺客商之财物者;有闹市滋扰,大言惑众,淆乱国民之人心者,呈请省府,出动军警,可剿者,剿灭之;可治者,整治之。使我中华民国,河清海晏,百姓乐业,则生民必额手称庆,颂我民国之功也!”一人读毕,众人举手,前后不过一刻钟,通过。参过这次政后,许久再不开会,只在客栈里呆着。管饭,但饭菜很粗劣。多数参议大人平日里锦衣玉食,哪里受过这等苦,便颇有怨言。这种官,做得有什么意思?进庙当和尚,净身做太监,也比这个强!于是,公推一人去问省府大员,问:何时不住客栈,可开署办公?答云:不知。又问:省府议员俸禄多少?何日可发下俸禄?答云:不知。回来一说,群情激愤,有的卷了铺盖,当日就溜走了。虽无印可挂,无金可封,却仍留得一纸,写道:“省府参议,如同狗屁,树上猢狲,快快散去!”老爷没走,咬着牙要挺个水落石出。正自挺着时,一个参议到烟花巷去嫖娼,被一份小报给兜了出去,闹得满城沸沸扬扬。此时,参议会又要开一次会,将通过“敦请大总统尊孔读经,整饬道德,恢宏华夏文明”案。会还没来得及开,从北京传来消息,为惩治乱党,统一政令,大总统已下令解散国会,并悬赏万金,要取乱党党首之首级。刹那间,各种奇形怪状的参议大人纷纷走散,老爷便也灰溜溜逃将回来。老爷回来后,发现少爷和少奶奶不在家,听说少爷又去革命了,不由怒道:“革个屁的命!还不如光绪爷在位时好呢!”好多日子,老爷心情沮丧,烦躁,三姨太小心地哄着他,但老爷心情终不见好。又过了些日子,少爷和少奶奶还是没回来,听外面哄传说:革命党反对大总统的起事失败了,上海、江西、广东……死了好多革命党。北洋军得到大总统训令,见到蓄意谋反的乱党一律剿灭之,抓捕到乱党骨干,格杀勿论!老爷不禁为少爷担着一份心思。又过了两个月,听常去上海做茶叶生意的何竹山何老板说,少爷卫文琏死在黄浦江边的炮火中了,是军舰开的炮,一发炮弹足有小缸粗细,炸开可崩死百八十人……多年前,老爷和何竹山曾因乡下的三亩茶园打过一场官司,结过仇,他的话,本不必全信。可是少爷和少奶奶却是真真切切地没回来。老爷派人去上海打探、寻找少爷的踪迹,去的人无功而返。老爷又忧又惧,就病倒了。三姨太对病中的老爷虽尽心尽意地侍候,但不知怎的,老爷对三姨太起了疑心,把原在少奶奶身边的秀子调到跟前来,由秀子管熬药和进汤进水等一应事务。凡三姨太经手入口的东西,饭菜、果品、汤水……老爷都叫三姨太先尝过再入口。他借口病中不惯见人,不许管家马三进他的房里去,有事请老爷吩咐时,只在窗下立着隔窗说话。
三姨太嗔怨道:“老爷这是怎的了,连我也信不过,莫非疑我害你不成?”老爷卧在榻上,手嗦嗦地抖,示意她近前说话。
三姨太凑到老爷身边,抓住老爷枯瘦的手,颤颤地唤一声:“老爷。”老爷拿昏眼死盯着三姨太粉嫩润泽的脸,捏着她的手,只不说话。三姨太说:“老爷干吗只顾死盯着我,直勾勾怪吓人的。”
老爷说:“我离家这阵子,你倒是越来越滋润了,看你娇嫩的小模样,我是舍不得你总侍候我这老病篓子,只你在身旁,我心也就安了,哪里是信不过你?熬药煎汤的粗活,只由下人去做罢了。”
三姨太心里冷笑,只不说破,眼圈儿却先自红了,用手理了理老爷花白稀疏的鬓发,说:“我年纪是小一些,陪老爷这几年,总是同床共枕的情分。老爷离家三月,少爷和少奶奶又不在家,老爷看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婢仆财物,大小家当,可有差样闪失的地方?”
老爷说:“这倒没有。”
三姨太说:“这就是了,老爷是我遮荫的树,老爷是我挡风的墙,老爷是我的亲爹祖爷爷,我要和老爷分心眼儿,我还是人么?”
老爷摩挲着三姨太的手背,说:“做男人我眼下是不中用了,可我死不了,我知道我死不了……”
三姨太“扑哧”笑了,轻轻打了老爷的手一下:“好不知羞,你什么时候中过用?只是老爷疼惜我,信重我,我也就知足了,哪里还指望老爷中用不中用的事?”老爷的笑像风中的烛火摇曳不定。
三姨太说:“挨着老爷的身子,听老爷喘气儿,我就知足,我就安稳,这一辈子我不求别的,就求菩萨保佑老爷安泰长命,就是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