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妇杏儿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光棍,哑巴,讨债
  • 发布时间:2011-10-27 17:01
  1

  杏儿跟她娘来到榆条沟时,山沟里的光棍汉们都只认出她娘是一个女人。至于这孩子,饿得像只压腰葫芦,硕大个脑袋擎在小细脖上,极不匀称,走路时,断不敢突然在后面喊她,若是那孩子转头急了,担心细脖筋抗不住大脑袋的惯力,一不小心给拧成麻花劲儿,那可要命啦!这样的孩子,哪会有人留心她是男是女?娘儿俩从山东要饭讨到这沟里,有人可怜闺女饿惨了,就从灶坑里掏出几只烧土豆拍在地上,哪想到这孩子手不怕烫,捧将起来不吹灰不剥皮儿,上下牙仅仅象征性地磕几下,就忙不迭地抻着脖子下咽,噎得“勾儿”、“勾儿”的……老半天才腾出嘴,冒出一句话,酸透了周围所有人的心:“哎呀娘,真好吃煞了!”杏儿娘就放出话,哪个能给口饭吃,娘儿俩就跟谁过。遇年长的,娘嫁;若是年少的,闺女嫁。然而,光棍们倒是围了一圈,却都只会干咂巴嘴,没人敢点头。这沟里穷得吃盐都得数着粒儿掂对,养不起呀。大伙暗地里嘀咕,养杏儿娘倒是中,瞅她闺女那副模样,万一喂活过来,日后嫁给谁去?扒拉来,扒拉去,最后还是落到了刘盲流手里。老伙计会做点木匠活,给人干活必得供饭,粮囤子略微宽裕些,也就是冲着可怜这一点上,好歹收留了她们娘儿俩。

  得着口吃的,杏儿便像淋到伏雨的苞米苗子般“噌、噌、噌”地蹿起来了,多说有一年半工夫,不但长成高挑挑细溜溜的个子,那脸盘儿俏得呀,往墙上一贴,那就是画儿!榆条沟的光棍汉个顶个从后脑勺木到脚后跟,当初咋就瞎了眼哩。

  杏儿成了榆条沟的“年”,成了小山窝窝的“节”,折腾得小后生们整宿整宿睡不实成。刘盲流在旧社会当过几天伪职员,娶到杏儿娘,被窝刚焐热乎,历史问题就被抖搂出来了。一顶历史反革命帽子往头上一扣,职务就改为了阶级敌人,一有运动,就得薅到台上批斗一阵子,仿佛他真有能力把无产阶级政权搞垮似的。杏儿摊上这样的后爹,肚子虽饱了,可腰又着实挺不起来,觉着自己等于半个反革命分子的狗崽子。那年头,对成分这问题看得尤其重要,当年错过了杏儿娘的孙老汉便常常撂话给杏儿听:“可惜了的。心再红,根儿不正也是枉然,将来杏儿养了儿子,当兵人都不要呢。”

  但继父那人,好像只反革命不害家人,临死前,还没忘反复叮嘱杏儿娘:“凭咱杏儿这副模样儿,别让她窝在这穷地方,一年四季吃糠咽菜。你当娘的好歹去城市里给寻个主儿,人家工人好,哪月还不捞着几顿细粮吃吃呀。”

  杏儿有杏儿的主意。只要有的吃,粗的细的在乎个啥?嫁了工人,娘扔在这山沟,有个头疼脑热的怎么办。她咂摸,榆条沟光姓张的占去一大半,势力极大,要是靠上这个家族,起码少受欺负。姓张的有个男人当小队会计,只因模样差了点,眨眼就三十了,仍打着光棍。张会计瞄上了杏儿,借外出办事的机会,掐下点旅差费,买回些雪花膏、头绳儿啥的,抽队里夜间学习毛泽东思想的工夫,悄悄塞到杏儿手里。杏儿心里颤得不行,就觉得自己高出其他姑娘半个脑袋。姑娘不算少哩,张会计怎么就偏选中了个她!杏儿决定嫁这张会计。杏儿嫁张会计有自己的盘算,当着会计,大小是个领导哩,亏不着丈母娘。娘嫁过历史反革命,人说整她,就一句话的事,帽子掌握在贫下中农手里,女婿咋也能护一下吧;再说,模样儿不顶吃不顶喝,她杏儿倒是挺俊,可大字不识一个,跟傻子有甚出入?看人家,兜里别两支钢笔哩。

  杏儿就成了张会计的娘子。

  2

  一晃三年间,小日子真是腻得入口就化。杏儿有时就痴痴地想张会计,想他待她的那些好。有一回,跑“桃花水”季节,张会计出沟外办完事,天已黑得透透,公社人留他住下。按规定也可以报销宿费的,但张会计硬是摸着黑往回赶,一脚踩进冰窟窿里,那鞋遇水冻得硬梆梆的。待走进家门,脚脖子磨得血糊淋淋,伤口外翻,跟婴儿嘴相似。张会计瞅着泪眼婆娑的杏儿,伤处也不顾,一把就搂进了被窝里……

  舒心日子快似风。三年也就一眨眼的工夫,杏儿竟比出嫁前更水灵,邻居娘们儿见了,就不住地吧嗒嘴:“瞅瞅人家张会计屋里的,腰是腰,腚是腚!”

  岂知杏儿喉咙间已掺进说不出的苦。任张会计没白带黑地辛苦耕种,她的肚子扁平扁平,竟丁点儿没有鼓起来的意思。张会计也就渐渐泄了气。杏儿两口子跟公婆分家单过,张会计每去父母处闲坐,总听娘叨叨孙子孙子这事,心里老大惭愧。他娘急了,跟老一辈人打听到秘方,叫儿子弄些莜麦,丢到尿罐子里,只让杏儿自己尿:莜麦若是发芽,杏儿便有指望,还是只生蛋鸡;要是发不出芽儿来,杏儿便是母骡子一头,你纵然浑身是花,要了也没啥用处的!

  杏儿终究没把莜麦种尿出芽芽。

  张会计先是扫兴,后是凉心。杏儿的饭碗便由炕桌给蹾到了锅台角上,打呀骂呀的,渐渐地就填补进杏儿的日子里。夜间,男人一边要着她,嘴里却同时甩出一些“骡子”、“干打雷不下雨”之类的话,句句抓心挠肝,还逼着杏儿认可……榆条沟男人打老婆并不稀罕,不打,反倒是奇闻。杏儿没觉出多么多么难忍,她知道自己没生出孩子来,白费了丈夫一番苦力。好比是农民从春忙活到秋,一个籽粒不见,他会是啥心情哩。

  心里歉疚着,杏儿越发殷勤了。同是上工,回来抢着做饭。男人一撇嘴:“你要是能结个纽儿,我刻个板儿供着你都中。饭做得再好,顶个屁用!”洗脚水温得不凉不热,男人不领情:“脚怎么还得见天洗?是走亲呢,还是过年?该行的你不行,净铺摆些没用的。”一脚把盆子蹬翻,水溅了杏儿满胸脯子:“他娘的,若是养只鸡不下蛋,老子必定活褪它毛,生喝它血!”

  杏儿总幻想,女人生孩子不算啥大学问哩,山沟女人比她笨得多了,哪个不养活一群一群的。趁丈夫火气小的时候,试探着问:“要不我去(医院)检查检查?”张会计一脚将她踹到炕下,骂道:“你天生是个骡子,大夫能给你检查出孩子来?你这意思,是怨我不中用?”杏儿便再也不敢言语。

  杏儿几乎是山沟里最少见世面的女人。邻居女人有时到沟外大队供销社买个烟卷、止痛片,扯几尺花旗布啥的,她都极少有这机会。男人总开会去,花钱这体面事轮不到她。偶尔卖个鸡蛋啥的,张会计那账能给你算到骨髓,杏儿兜里一个钢镚儿也翻不出来,又没出过远门,县城咋走,医院门朝哪开都不知道,所以,她做检查的想法,有了跟没有一样。

  也是,就算检查出她没病,是男人的事,传出去让他怎么当这个干部?自家是娘们儿,打两下又少不了一块,男人打老婆,不羞。杏儿这么一想,也就没啥了。夜里张会计再说那些刺伤人心的话,杏儿也就觉着合情合理了,没下出崽儿来,就是骡子嘛,那还能是别的?

  3

  赶上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榆条沟遣送来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姓翁。这坏蛋原来在北京一个大学教书,是个教授。因说过反动话,判了刑,贬到这个最穷最苦的地方,监外执行劳动改造。翁教授年纪不到五十,清秀和善,咋瞅咋不像个坏人,吃亏的是遇事爱讲个死理。队长分派他挑大粪,到各户收屎尿。翁教授戴着手套、口罩干活。山沟里自从有人那天,就没见过这洋玩艺儿!大伙老远就指指划划地说稀罕。不巧,让张会计看见,马上组织社员连夜批斗。翁教授不服:“我确实是来接受劳动改造的,可没有哪条规定不让戴劳动保护。我用自己的钱买口罩、手套,为的是把集体的活干得更快、更好,这有错吗?”

  大伙一时接不上下句。张会计吼他:“连我们贫下中农都没人享受这玩意儿,你个反革命凭什么?”

  翁教授回答:“谁都可以戴。哪个愿意买,都行。口罩、手套没有政治背景。我在监狱里劳动时,上面按月发给,一分钱不要。”

  这下让张会计逮着话把儿啦:“你这话就是说,咱生产队还赶不上监狱?我们贫下中农生活在比监狱还差的地方?真是用心歹毒!你觉着自己认几个字了是不是,毛主席说,知识越多越反动……”抬手扇了翁教授俩嘴巴,又当场把他的口罩、手套夺过来,扔进粪池,批斗会直热闹到下半宿。

  批斗会要全队人参加,杏儿得以在场,见丈夫胡说八道,非理欺人,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但一只不下蛋的鸡,在妯娌中都矮人一头呢,何况队里都是男人当家,她敢说什么长的短的?杏儿心里便对翁教授产生了一些同情。真是,那么深的学问,凭什么受这份小人气,就如她杏儿,生得这一副好模样,凭什么在一帮蛤蟆样的妯娌群里,反倒抬不起头!

  早上,翁教授肩膀上横着根黑糊糊的柞木扁担,两端各一只硕大的胶皮粪桶,那是将废轮胎削去外皮改制而成的,抗烂,却比普通水桶重出好几斤。教授禁着鼻子,舀了东家舀西家,够上多半担了就挑起,两只手死死地攥住扁担前端,腰拼命往后弓,不像是挑担,倒像是往山下拽一头不肯走的犟牛,就那么颠着碎步儿,往坎下捱。

  忽然,扁担被一只雪白的手握住。翁教授吓了一哆嗦,抬头,见一丽人儿,一双杏眼儿虽在笑,却找不出一丝嘲讽的意味儿:“您这哪是挑担,我看像拉犁。来,我教您咋挑。”

  翁教授想坚持,可那担子已移到了丽人粉肩上。“你看着,腰得挺起来,腚往后使劲,这样,就算脚下滑一点,也不至于跌倒;不能两手擎着扁担,一只手足够,不然,挡得你眼睛看不见脚下,遇见柴棍儿、树根儿,还不给绊倒了?”翁教授怕惹贫下中农瞧见,又生出批斗的事儿,连忙往回夺。不过,他接受了丽人的提醒,腰杆儿到底敢直了起来。嘿,这样挑担确是省力,如何一直没人点化他呢。

  翁教授知道了帮他的这位丽人叫杏儿,是张会计的媳妇。

  4

  榆条沟山高坡陡,几十户人家散住,小草屋如同羊拉屎一样撒满三里长短的两面山坡。翁教授来改造,一人得负责收挑全队粪尿。这东西不必防着他贪污了去,屎呀尿呀的有多少全都收了,挑到指定地点沤着。这屎尿哪有挑个完的?翁教授见天就只能起早贪黑地忙。这一天,杏儿烀猪食,锅里埋俩鹅蛋煮熟了。待翁教授挑粪到她家,便冲一碗放了糖精的水,说:“翁教授,你进屋歇歇,喝碗水。”

  “哎哟,你得叫我翁公羽!我怎敢……“

  “我知道叫你老师我不配,可我爱这么叫。你就让我叫一声老师吧。你放心,当着外人,我还是假装不搭理你。”对于阶级敌人,必须叫名字,绝不可以称呼什么的,以示划清界限,这政策,痴呆傻子都懂。

  翁教授喝一口水,糖精!他许久未体味到什么是甜的了,不由一气喝光,眼窝就有些酸。

  杏儿说:“俺家那个脾气不好,翁老师别跟他一样的。”

  翁教授知道是指批斗会上的事,忙说:“怎敢。张会计打我是好事,触灵魂嘛。”

  “你真的不记恨他?”

  “我怎么敢说假话,你还给我喝糖水呢。”

  杏儿把俩鹅蛋双手捧上:“你要真不记恨他,那就当我的面吃下去。”

  教授吓坏了:“杏,杏儿,我可是反革命,你要站稳阶级立场,坚决跟我划清界限。张会计他……”

  杏儿一下子把鹅蛋杵进教授的怀里:“狗屁阶级斗争!俺看就是在那儿瞎折腾整人!一帮小人折腾好人!俺不知道你是什么反革命,俺看着你就是个好人!”越骂越解气,杏儿一刹那感觉到,她一肚子的屈辱就在这一刹那冰消雪化,教授顿时目瞪口呆,半晌,说:“杏儿,你怎敢说这种话?这是要抓起来坐牢的。”

  “没事,翁老师,这话我就对你一人说;换了别人,我全当自己是个哑巴!”

  翁公羽多久没尝着荤腥儿啦,俩鹅蛋被杏儿逼着吃下,掺进去不少眼泪。末了,他问杏儿:“我是被人批来斗去的人,你凭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有学问。当初要是不图有学问,我说啥也不能跟俺家那个!”

  教授叹口气:“埋没了!做梦没想到,这地方竟有个不认字的少妇,能说出这么言简意赅的话来。”的确,翁公羽一直在心里认为:这场运动就是一场瞎折腾、整人的运动,于党于国都毫无益处,搞不好还得亡党亡国。他就是因为坚持这样的观点才被打成反革命的。想不到,大字不识的杏儿,竟然跟自己不谋而合。

  “想认字么?”翁公羽禁不住问。

  杏儿说:“想。”

  教授在地上写了“恩昂”俩字,说:“你把它俩写会了念会了,我下午来考你。”

  下午,教授挑粪又经过这里,杏儿把俩字都默会了,还说:“你多教我几个,要不哪够学,什么时候才学得完?”教授一口气教她二十多个,这杏儿过目不忘,一遍就几乎全记住。教授道:“往后,我可以教你了。就因这,我更不能久呆,明天见吧。”

  教授传给杏儿的字虽不常用,却是他为方便教这女徒弟而想出来的“拼音函授法”,先当面教会一些原音字,然后,到这儿收粪时,给杏儿一张字条儿,写上一段话,算是新课,生字标上“拼音”,如“梁”字便注“李昂”、“二声”。杏儿悟性极好,记忆强,凡教授所传,一天二十多个生字,从未忘过。大约隔半月,教授测试她一遍。教授道:“我是反革命,你承不承认,终归是这么回事。来往频了,会相互连累的,以后,咱考试也免了。认字的事,你切不可让张会计知道。”杏儿用力点头,泪花花就甩在了胸前、衣袖上。

  杏儿跟教授学了一年“函授”,便能偷偷地阅读从邻居家找来的一些古典小说。那书被撕扯得囫囵半片的,杏儿的字也学得囫囵半片。此前,她从来没见过读物,每一眼透着新鲜,读得她眼界、心境大开,原来世界是这么回事。她万分感激翁公羽,多亏他,不然她杏儿这辈子白活了。天底下只这么一个好心人,为什么偏偏让他挑大粪?杏儿想啊想,好不容易明白了一点点,但过后又更加糊涂……

  5

  自从认识了杏儿,翁教授心里突然就多出一些希望来。在这个生产队,几乎所有的人都可以横眉立目大声喝斥:“翁公羽!”他得挺直腰答应:“到!”那个张会计甚至在一次点名时,还嘲笑过他的名字拗口,“怎么取的,嘁!”唯独杏儿对他另眼相看。原先,他只当是这女人心善,或是继父也有污点,故能理解这些阶级敌人,岂知远非如此。天涯沦落人登时有了他乡遇故知之感。杏儿聪慧灵巧,让他惊诧又怜惜。翁教授挑完粪,除了腰酸腿疼再没事做,他就编了一套教材,由浅入深,一式二份,一份杏儿藏好,另一份由他备查,随时送纸条标明某课的生字、词,翁教授自己也不知道教杏儿认这么多字懂这么多道理有什么意思。

  这天,全队的劳动力都到极远极远的河岔里锄地,规定中午带饭的。农忙时,妇女们也得上前勤劳动去,所以,家家户户只剩下孩子。杏儿推说病了,没有去。今儿翁教授收尿,不往东坡这边来,去西坡,而她家在西坡有芸豆地。码准了教授挑粪上山的规律,杏儿便挎着筐去摘芸豆。待从豆架缝隙里看到教授的粪挑子已到地垄头时,她突然低声“哎哟”了一声。

  这一声果然有效。教授放下粪挑子,连声问:“谁?怎么啦?”

  杏儿一声接一声地呻吟。教授分开豆角架寻了过去:“是杏儿?你……怎么在这儿?”

  “翁老师,我肚子疼!”

  “哎呀,这可怎么办?不要紧吧?”

  教授过去搀扶,却被杏儿一反手,紧紧地扣住了脖颈儿:“他们都到河岔里铲地去啦。翁老师,你得救救我,帮我生个孩儿。我老疑心俺家那个不行,他却一直怨我!”

  “杏儿,快松手,看压塌了豆架。有人看见啦!”教授吓得魂飞魄散,隐约感觉到似乎有灭顶之灾向他压来,真后悔不该和这小女子相识!

  杏儿哭诉她的遭遇,哭诉她对教授的仰慕,只哀求教授能帮她生个好根好苗的孩儿。“我的身份……杏儿,你饶过我吧。实在不中,榆条沟的棒小伙多的是,找谁不好,凭你这份人才?”

  “他们?呸!都是些会说话的牲畜。我宁肯绝后,也不跟他们好。”杏儿眼圈又红了,“翁老师,你是嫌我笨拙,嫌我没文化?”

  翁公羽彻底感动了。如今偌大个中国,更有哪个拿他当回事?这女子,千真万确是他的知音,为她枪毙一次也值!他一把抱住杏儿……

  6

  张会计虽然生长在大山里,可是打幼年跑到沟外上学,溜达出个懒散毛病,农田里的活十分做不惯。一到太忙太累时,他总要说账目乱了,赖在家不肯出力。这天去河岔里干活,又热又累,水都没得喝,一上午三气活,只干下来一气,便累得他通身汗流如雨,忙编好一个借口,说是有张重要条子放在兜里,怕杏儿给洗了,打声招呼,便赶同家。他是想回家睡一觉再说。这条道从沟里绕经西坡然后再下沟底上东坡,才是他的家,恰巧打那块芸豆地头经过,张会计见豆角架乱颤,以为准是谁家的猪要拱断了豆秧呢,急忙跑过去驱赶,竟撞上了一对光溜人!

  张会计险些气疯了。山沟里出点花花事儿不足稀罕,但都是像他这种有地位的人才有资格做,他堂堂会计的娘子,竟偏偏和一个现行反革命搞破鞋,这简直跟畜生没什么两样!

  翁教授抽着自己的嘴巴认罪。他说,杏儿无辜,全是他调戏、强奸了她,该枪毙就枪毙,他没二话。杏儿却一反百依百顺的性情,当着全沟人的面一口咬死,教授原本死活不干,是她勾引逼迫的,有天大的罪,她一人担承!

  大户张家,出了与反革命通奸这样的事,那非同小可。平日间一些对杏儿言语挑逗想占便宜又总挨杏儿白眼的男人,便把一肚子怨恨全泼撒到教授的身上。绑到队部,连夜批斗。

  杏儿也被绑到会场陪斗。许多男人眼珠子左划右扫,恨不能划开那层薄布儿,个个恨自己没眼福,哪怕是现场捉到双,还可以看一眼……唉。

  张会计要面子,说是单独做老婆的思想工作,把嘴伸到杏儿耳朵边,告诉她,只要承认是“翁反动”强奸了她,“往后咱还是两口子,你不用再到锅台上吃饭了。”哪料想杏儿犯了邪,批斗会上任你如何启发,她就是那句:“是我拉拢的他,要枪毙,毙我。”

  “那你骂一句,翁反动,我操你八辈祖宗。”张会计尴尬至极。

  可杏儿任别人如何打骂就是不吭声。

  张会计一声令下,贫下中农们冲上去,杏儿的褂子被扯散了扣儿,裤腰带扔到了梁柁上;翁反动被打豁了俩牙,打瘸一条腿,张会计觉得还不解恨,又铆足了劲,照着翁反动的裤裆狠狠地踹了一脚。翁教授“啊”地一声惨叫昏了过去,醒来时就被押去了公社。张会计告他强奸,除了杏儿,全队的贫下中农一个不落地按手印,强烈要求法院判处反革命死刑!

  7

  杏儿在炕上躺了半月,不吃不喝,她想这回饿死也罢。母亲也嫌丢人,几个月后,就离开了人世。幸亏前屋陈大婶,常来喂她些米汤,劝杏儿:“我听说了,翁教授死不了的。那么点事怎会判死刑?说什么贫下中农当家做主,那就是个塑料奶子,哄着小孩耍呢,真到了上面,也不是这些人说怎地就怎的。”说得杏儿开始起身,吃东西……

  杏儿全没了昔日的光彩,再不拿正眼珠看人。且从那次出事,她就基本不再开口说话了。张会计却还是心里不平:“我往日哪处待你不济,却让我在人前抬不起头?”从此,脏的累的更是喝斥杏儿做,破的、烂的才扔给杏儿穿,心情不好的时候,杏儿就成了麻袋包,随意踢打。杏儿呢,一切都忍了抗了。

  从那次出事后,张会计便不再沾杏儿的边,没多久,他又勾引起邻居陈寡妇来,大摇大摆,两人疯闹,甚至到夜里同宿,全当着杏儿的面。杏儿就那么呆呆地瞅,好像一个傻子,全无反应。谁也说不准是哪年哪月哪天,杏儿走出了榆条沟。

  不知道什么时候,县城里多了一个美丽的哑女人,到处乞讨流浪。杏儿靠一套破衣衫遮体,也靠它在县城人前讨饭。遇到饭店有吃饭的,她便伸过手去,人家给个一分二分,她也不嫌弃,要是给个一角两角,她也没有多大惊喜。脸上总是木木的,像个木头人。很多人都认识这个哑女人。她浑身肮脏破烂,哪个也不知她到底多大年纪。残羹剩饭吃饱了,也不知道她在哪儿过夜。

  寒来暑往,哑女人在附近几个县城讨了十几年饭,也不知她捡过多少遮体御寒的破衣裳。算来她已是四十岁的人啦,这个年龄,满世界可能只她一人心里有数。一天,在县城的大百货商店门口,哑巴看到一大圈人围着看热闹,便也凑过去,人多,钱便乞讨得容易些。

  原来是耍猴的。一只瘦猴儿脖子上拴根铁链,由耍猴人牵着,铁链很重,它纤细的脖子一整圈磨得没有毛了,有几处微微露出血痂。耍猴人一手拽铁链,一手执皮鞭,不厌其烦地逼它表演节目。哑女人忘记了伸手向观众乞讨,她想,猴儿才这么小,若是个孩子,该由妈妈抱着哄着甚至奶着呢。

  这时,表演告一段落,耍猴人便指令小猴儿端着一顶帽子,挨个儿向观众讨钱,稍不如意,鞭子随后追上,抽得猴毛乱飞。小猴儿哀叫着四处躲避,可锁链牵住脖子,只好一抽一蹦……哑女人又想,它才这么小,唉。

  这时候,小猴儿已到了哑女人眼前,帽子一伸。哑女人脑子一凛,竟破天荒地掏出两角钱新票儿,放进猴子的帽里,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摸了好半天猴头。那小猴子眨巴着眼睛,很受用地享受着哑巴女人的抚摸,眼角里竟然渗出一点液体来。耍猴人一愣,他没料到一个浑身肮脏的叫花子竟然给了钱,还给了这么多,便赶忙说:“猴儿,快谢谢这位好心的老妈妈!”那猴儿乖顺地抢前一步,扑通跪倒,冲着哑女人就磕了三个头!

  “好心的老妈妈!”多少年了,哑巴女人一直受人呵斥,看人白眼,就是那些丢给她硬币、粮票的,也绝对没拿她当人看,而这次不但被当做了人,并且给她磕了头,尽管它仅仅是一只猴儿!哑女人登时无限激动,一把把小猴揽在怀里,竟莫名其妙地放声大哭起来,最后,竟然搂着小猴哭昏了过去!

  耍猴人吓得不知所措。这时,从人群外挤进来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先生,见到猴子磕头,哑巴女人搂着猴子哭昏这一幕,也触动了心思,就跟耍猴的说:赶快上医院吧,还愣着干什么?他叫来出租车,跟耍猴的男人一块把哑吧女人送到了医院。

  8

  哑女人在医院里苏醒过来就急着找小猴。看见小猴不在就又哭昏了过去。等到再次醒来时,她竟然会说话了。她一个劲地哀求耍猴人,把小猴给她吧!她会把自己乞讨的钱全都给他。她会好好待这小猴,就像待亲生的儿子一样待小猴。白发老者看了很心酸,就跟耍猴人说:你就把这猴给她吧,买小猴的钱包括这住院的钱我都一块给你。耍猴的却为难地说:自己也是没有办法。正在上中学的儿子得了白血病,一直在找合适的配型。找到配型后就可以在这个医院进行干细胞移植了。救儿子需要很多钱。这小猴是他赚钱的主要手段,这几天为了多赚钱可能对小猴狠了点,让哑女人受了刺激。给了哑女人,他拿什么赚钱救儿子。哑女人来了劲儿,又要求用自己的血救耍猴男人的儿子。条件还是换下小猴。

  对一只小猴都这么仁慈,白发老者甚是感动,他表示,孩子治病的费用自己可以承担。这耍猴的一听高兴起来:俩人一个愿意提供配型,一个愿意出钱。不就是一只小猴子吗!这样的好机会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当即应承下来。只要哑女人能配上型,就立刻把小猴送给她。怕夜长梦多,耍猴人立刻找来大夫抽了哑女人的血化验。没想到,找了多长时间都找不到的配型,竟然在哑女人身上找到了。大夫说,这样,半个月后就可以给孩子做干细胞移植。耍猴人激动得眼泪都流了下来,当即就要领着哑女人回到刚才的场子去领小猴。这时,白发老者却要了男人的电话号码说:“你先去忙吧!钱我马上会给你送去。猴你先照顾着。我跟这妇人有点话说。”

  耍猴的走后,白发老者把哑女人领到一座豪华的宾馆说,我就住在这里。进到宾馆房间,刚刚关上门,老者突然一把抓住了哑女人说:“我想,你一定是杏儿!只有你才会那么善良!”

  原来老者不是别人,他就是当年被强制到榆条沟挨家挨户收屎担尿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翁公羽。翁公羽在芸豆地让杏儿勾住,偏偏叫张会计捉住又绑送公社。尽管没判死刑,也还是投进了监狱。不久,“四人帮”垮台,他的冤案得到平反,工作得以恢复,又补发了工资。教授生过一段病,提前退了休。病好后,自己下海开了公羽公司。这次到北方来,实在是心里还有一个深藏的秘密,就是他始终没有忘记杏儿。也许,不经意间,就可以际遇,这是翁公羽的想法。再就是几家公司的货物被骗,他要亲自查一下。

  想不到他救的“哑妇”,竟真的是杏儿!问明身世,翁公羽不顾杏儿浑身肮脏,一把抱住,放声大哭:“杏儿,是我害苦了你啊!”

  “不,”杏儿抽泣着说,“其实,我也看出是你。可是,我已经是这个身份了,所以便装着没有看出来,心里是挺激动的。我之所以还跟着你回宾馆就是好不容易见到了,想多跟你说几句话。自从跟你有过那一次,我至今丁点不知道啥叫后悔。当初千不怕万不怕,就怕你不答应我。我杏儿目不识丁,也就算个会说话的畜生,是翁老师您让我知道了恁么多的事。这大恩德,杏儿下辈子、下下辈子也报不完。怎么反说害了我,是我害了你呀!”

  翁公羽问:“你为什么要装哑巴?”杏儿眼泪流下来了,说:“就是不想再说什么了。不过十几年来,我总有种感觉,觉得临死前一定会看到你。我从来没想过老师是不是不在人世了这样的事。现在,到底见着你啦。我该离开了,这儿不是我待的地方。”

  “杏儿!”翁公羽哭道,“你是恨我把你忘了?这些年,我一直惦记着你。后来混出人样儿来,我派人悄悄去过榆条沟两趟,可哪里有你半点信息?我很矛盾,一会儿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一会又坚信我一定会在什么地方碰到你。榆条沟张会计盲目啊,明明是名著,他却当做了地摊上的烂书。在我眼里,天下女人皆不如你杏儿,就冲你那善良,我也该惦记你一生一世。纵然你落魄到那种地步,在猴场上开口一哭,我就觉出此人与众不同,是上帝让我在冥冥之中再遇到你吧,你就不用再去乞讨流浪了。我养活你绰绰有余,等我办完了生意上的事情,我就带你回南方。现在,你立刻到卫生间去洗个澡,我出去给你买几件像样的衣服。里里外外地都换了。”

  翁公羽亲自给杏儿放好了水,嘱咐好关于洗澡的事,就赶紧出去买衣服。

  可是,当他抱着一堆新衣裤回来时,杏儿却不见了!

  9

  翁公羽急得疯了,连生意也不顾了,天天打着车满大街满胡同地找,又联系耍猴人,可是再也没有杏儿的消息。一晃一周过去了,到了耍猴男人孩子手术的日子了。翁公羽知道,如果这天还见不到杏儿,那这一生恐怕就永远见不到杏儿了。所以他一大早不到七点就来到了医院等候。

  再说这耍猴的也是万分紧张焦急。翁公羽虽然答应后不久就给他送来了二十万元的信用卡。可是,他也带来了坏消息。那就是那个哑女人突然失踪了。她还能再出现吗?可翁公羽一再安慰他,说哑女人很善良,不会见死不救,一定会来的。他才稍稍放了心。

  到了八点钟的时候,杏儿果然出现在了医院门口。只不过这次她穿着打扮朴素却干净利索,完全换了个人似的。翁公羽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杏儿,只是没了当年的青春风韵,多了许多的漠然和沧桑。翁公羽一边心里感叹生活对这个美丽女人的不公,一边就冲过去,紧紧地抓住了杏儿,说:“杏儿,我再也不会让你跑掉了,这几天我会一直陪伴你照顾你,直到你出院。我对你没有别的想法,你别害怕,我就是想改变你的现状,不让你再吃苦了。”

  杏儿的血抽出来,提取出造血干细胞,输入到耍猴人儿子的身体里,那孩子身体竟然渐渐就好了起来。一天,翁公羽和杏儿去医院看望他,那是一个白白净净斯文干净的男孩。耍猴人让孩子给两位恩人跪下磕头,孩子咕咚跪下来,就要给两个人磕头。翁公羽正要扶孩子起来,杏儿却一下子冲了上去,抱住孩子就没完没了地看了起来。孩子的后脖子上有一块豆荚形的红色胎记。杏儿反复抚摸着,突然大叫起来:“小羽,我的儿啊!娘可算找到你了!”

  原来,翁教授被抓走后,杏儿怀了孕。杏儿相信这孩子一定是翁教授的,如果将来留在张家,张会计必然会百般地虐待。再加上张会计对她随意欺凌,她就离家出走了。她到处找过活干:帮饭店刷碗,到工地给人做饭、卖菜,卖些小零碎……艰难地把孩子生下来,给他取个名就叫小羽,希望好好养大,有朝一日见到翁教授,好交给他,也算自己还他的一份情。她总觉得对不起翁教授,是自己牵连了他。可是后来,她在卖菜的时候,孩子却一不注意被别人偷走了。自从孩子丢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后,杏儿万念俱灰,就不再说话,也无心工作了。她在街上到处流浪乞讨,也曾经去过别的城市,就是希望有一天能碰到自己的孩子。那天,看到那给她磕头的小猴那么可怜,她就立刻想起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丢的时候也就像小猴那么大点,他要是落到别人的手,保不准也会受到那样的打骂呢!

  杏儿问耍猴人,你抱去孩子的时候,是不是孩子的兜里有一本手抄的本本。

  耍猴人听了杏儿的经历,犹豫半天说了实话。原来,这孩子真的不是他的。不过也不是偷的,而是买的。当时他的杂耍班子想找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训练成手赚钱,正好那天,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四岁的小孩,说给他二百元钱,孩子就归他了。他一看价格也不贵,就留下来了。后来,他老婆生孩子难产,母子俩都没了。他也没条件再结婚,就把这孩子当儿子了。又看这孩子爱学习,天生一副学习的料,就没再让他练习杂耍,而是一心一意供他读书。谁料到,这孩子书念得好好的,竟突然得了白血病。至于这孩子刚抱来的时候,小衣服兜兜里还真的揣着一本手抄的本本呢!耍猴的赶紧回家拿来那小本本,果然是当初翁公羽给杏儿编写的识字教材。

  杏儿对翁公羽说,从孩子生下来那天起,我就把你给我编的那个小本本带在他身边,就相当于你陪伴在我们娘儿俩身边。翁公羽激动得不知道该怎么做,该说什么了。他傻傻地盯着孩子看,果然,那孩子方脸、高鼻梁,长长的凤眼,白净斯文,活脱脱一个自己的翻版。翁公羽回过神来的时候,当即表示,耍猴人对孩子的养育之恩,不能忘,他还是孩子的爹。孩子、耍猴人的生活他全包了,他们愿意跟他回南方就回南方,不愿意回就给他们在当地分别买房子置办产业。杏儿还惦记着那小猴,跟耍猴人要过来自己照顾。多亏了小猴呢!杏儿说,不然她怎么会遇到翁教授,又怎么会找到自己的儿子?她会把它当儿子看待的。翁公羽很快就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安排完了一切,说自己该走了,该去乡下办生意上的事情了。杏儿心里难过,很是恋恋不舍。有了孩子,她现在很希望翁教授能留下来跟她和孩子一起生活。可是,翁教授现在已经是一家公司的总裁了,身份地位相差悬殊,而且他也一定娶妻生子了,杏儿只能默默地目送他远去。

  当杏儿回到翁教授给她安置的新家时,她发现了翁教授留下的一封信:

  杏:

  咬牙离开你,一转身却已是肝肠寸断,泪眼迷离。不是我舍得离开你,而实在是我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了。我没法给你完整的爱,给你激情。当我认定那就是你、抱着你的时候,心里激动得波涛汹涌,翻江倒海,可是却悲哀地无法用行动去表达,我的心里是很痛苦很绝望的。那年,我被张会计踢坏了下身,失去了生育能力,也因此一直没有结婚,为此我常常痛不欲生。好在经常思念你对我的好,期待再一次见到你,才支撑着我活了下来。不想,上帝真的让你我见面了,并且还有意外的惊喜,你竟然给我留下了一个那么优秀的孩子。那孩子简直是克隆了我,使我一下子想起了年轻的自己。杏儿,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了,我真想跪下来谢你!叹此生虽苦,有了你和儿子,于我却也足矣!你还年轻,我走后,你尽快找个好人成个家吧!你前半生苦若黄连,衷心地希望下半生有个好人疼你爱你,多享受一点人生的幸福、快乐和温暖!

  我会在心里永远爱你!想着你!

  翁公羽

  杏儿看了信,一下子倒在床上哭成了泪人。都是自己害了翁教授!原来,他还没成家,原来她自卑,翁教授更自卑!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把翁教授找回来,她要告诉他,她杏儿当初跟他图的就不是那点事,就是在心里仰慕他。今天也一样,还是在心里仰慕他!

  对,带上孩子,就一定会把他找回来的!

  10

  再说张会计,自把杏儿打跑后,凭着他能写会算,日子也还滋润。农村改革后,他脑瓜活络,就抢先承包了村里的供销社。后来嫌赚钱慢,就走出大山沟,到城里混事,投奔在一个老朋友门下,两人合伙办起了皮包公司。那朋友称董事长,自己叫经理。钱这东西,若靠辛辛苦苦老老实实地去挣,想富起来,得熬到驴年马月。张会计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力,就给董事长出了个快速发财的主意。

  南方搞了一个交易会,张会计陪他们董事长前去,先找可以赊销少量货物的公司赊销一点货物。货物运回,他们并无真本事卖掉,赔钱折腾,赶快出手,贴上点钱,交还赊货款,然后再多进,又无法及时还债,不到一年,把自己那点资金全部赔上,却骗得了包括公羽集团在内的几家供户的信任。这回,他们孤注一掷,一下赊来价值几百万元的商品,在当地慢慢销售,任南方人再怎么催讨,却再也不提还债的事。他们想,就这么拖下去,你来催债打官司吗?那样花的钱比货款还多。时间久了,自然就懒得来了。如此,俩人便立刻成为百万富翁了。

  偏偏翁公羽识破了这伎俩,并串联几家有关供户,由他亲自到北方查问此事。大家都不缺这点钱,问题是不能姑息养奸,让诈骗分子在商界里把水搅浑!

  翁公羽找到对方销售商时,才发现,所谓的张经理竟然就是当初的张会计。张会计却早已认不出对方是谁。他上哪儿去想到当初的反革命会是今天的总裁呢?总裁说明来意,并告诉他,已和当地警方打过招呼,若是还不上这笔债务,总裁要代几家受骗单位联名起诉。皮包公司的两个人吓得不知所措,那些货被他们廉价抛出,现有资金不足欠款三分之一,这诈骗额差不多可以送他们在监狱里度过后半生!

  董事长吓得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张会计没来得及跑,被堵在了办公室里。他突然跪了下来,抱着总裁的大腿哀求总裁一定不要把他告进监狱,容他慢慢还清。公羽看着张会计在自己面前跪了下去,百感交集。这个当初把自己打残的人如今就可怜兮兮地跪在自己的面前,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几百万元的货款,而且不是自己一个人的,难道就这么算了。正相持犹豫着,杏儿领着儿子进来了。杏儿本来是来找翁公羽的,因为翁公羽说起过要到这家贸易公司讨债,所以杏儿想到这里找找看。可是打开门她却一下子看到了翁公羽膝下的张会计。尽管十几年没见面了,可是这样的人是剥了皮认得骨头的。不是他,她杏儿怎么会流落街头,怎么会变成乞丐,怎么会变成哑巴?而原因仅仅是她杏儿不能给他生孩子。而事实是杏儿是一个完整的女人,杏儿能生出很优秀的孩子。想到这儿,杏儿杏眼圆睁,走到张会计面前问道:“还认得我吗?”这时的杏儿换了翁公羽给她买的高档时髦的衣服,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任谁还能看出她是当年的杏儿!

  张会计刚才已经被债务弄得紧张得要命了,眼见得又出现一个贵妇人带着孩子,以为必是总裁的夫人和孩子,哪还敢细看,结结巴巴地说“夫——夫——人,俺啥时候见过您——您这等天仙似的人儿,俺脑笨眼拙,实在记不起来了!”

  杏儿盯着张会计的眼睛狠狠地说:“我是杏儿!杏儿!你不认识吗?”还没等张会计回过神来,杏儿又一把扯过身后的孩子推到张会计的面前说:“你知道他是谁不?”张会计更晕了,连杏儿他都不认识了,他怎么能认识这个小男孩呢?杏儿几乎是大声地喊:“你知道吗?他是我的儿子!肚子疼生下的儿子,就因为我不能给你生孩子,你打我骂我,虐待我,逼我四处流浪。想不到,到头来不是我不能生养,而是你不能生养!”

  张会计像霜打的茄子般,耷拉了脑袋。他懵了,自己当初那么瞧不起、糟蹋虐待的杏儿如今不仅变得美丽高贵,还有了那么一个漂亮的男孩。而自己娶了陈寡妇,依然没生出半子。这时,翁公羽拉过杏儿娘儿俩到一边坐下来,好言安慰杏儿别激动,又回到张会计身边说:“你可能也不认识我了,我就是翁公羽。当初,你实在是不应该那么对待杏儿。她可是天下最好的女人啊!”

  张会计听至此天旋地转,一下子晕了过去。

  张会计醒来时,翁公羽对张会计说:“尽管你那么对待杏儿,可杏儿还是替你求了情。这样吧,你随我们走一趟,回来你欠我自己那份债务我就一笔勾销了。”

  于是,三人一同上车。小轿车停在郊外一个垃圾场的尽头,三人下了车。杏儿说:“念你当初对我好过三年,我帮你点小忙。这棵小柳树是我栽的,它左下角能挖出一只瓷罐,里面是我十几年来乞讨所得的钱财。我要它已经没用,你拿去还债吧。当初,虽然我们结婚没登记,可那也叫事实婚姻。你逼我四处流浪,没离婚你就又结了婚,现在那叫重婚。我也不告你,咱们两清了,此后,别让我再撞上你!”

  杏儿挽着翁公羽和孩子的手上车,车子绝尘而去。张会计愣愣地呆望了许久,突然大喊一声:“杏儿!”身子下意识往小柳树上一靠,人和树都倒了下去……

  责任编辑成林

  插图任义娟

  李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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