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最伤心的人(上)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伤心,档案,听证
  • 发布时间:2011-10-27 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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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为民认识林南波很多年了,他调到乡政府当秘书时,林南波是负责组织人事工作的干事,一道共事了三四年。后来林南波平调到区民政局,而国为民通过公选任了区团委副书记,一干又是三年,年纪明显超了杠杠,不大能进一步,就活动了一气,转业到刚从交界城区划过来的星光街道办事处当了副主任,才在业务上又与林南波有了交集。

  除了赵书记和王主任两个党政一把手,办事处另有一个副主任,姓罗,一米九二的个头,是市、区“篮坛”鼎鼎大名的骁将,外号“大虫”。其球路和NBA“大虫罗德曼”确有三分相似之处,因为天生一副好身板,壮实庞大,制空能力和力量优势都很明显,到了场上,左比划右划拉,后靠臀前支爪,就很难对付,很有威势。

  都说四肢发达的人头脑简单,罗大个儿的所言所行似乎强有力地佐证了这条市井论断。罗大个儿的老爹曾是区人大常务副主任,退下来后享受正处级待遇,按说给他“安排”个正科,任个一把手,应该不是难事,可他在政治上不上心不钻研,又贪玩儿,等年纪渐渐大了,就更不着边了。国为民调到办事处椅子还没坐热,他就找赵书记谈了分工问题,主动提出把主管的街政工作让给国为民。

  赵书记很疑惑,说这不太妥当。罗大个儿急头酸脸地说,没什么不妥当的,你知道我这人对当官、揽权的事不感兴趣,看都看够了,小国人年轻,正是干事的好时候,让他抓重点,我管综治,也乐得轻闲,就这样吧。赵书记不紧不慢地考虑着不表态,罗大个儿按捺不住,把国为民拽到书记办公室,将了赵书记一军,小国,书记要和你谈工作分工的事。

  赵书记和罗大个儿搭班子三四年了,了解他的脾气,知道这事如果扭头别棒不依他的心思,到头影响了工作不说,自己也是猪八戒照镜子,就貌似经过深思熟虑地说,是啊,我和王主任、罗主任议了几次,觉得你在区委机关工作多年,上边的人气活泛,街政这块和民政、劳动、环卫几个部门联系又多,罗主任也愿意栽培年轻人,准备叫你抓街政,你有个心理准备,改天上例会就公布了。

  国为民到任前听知近人说了,抓街政比抓综治实惠得多。比如抓最低生活保障这块,有许多不够标准的人要托人来说项,少不了表示表示;比如抓劳动保障和再就业,上报公益性岗位、办小额贷款等等,有一定回旋的空间,这些权如果用好了,不会白干。听赵书记这么一说,国为民望着罗大个儿笑笑,初步表达了谢意。

  罗大个儿嘿嘿地朝赵书记乐,说赵书记你可真是当大官坐主席台的料,在办事处窝着算是瞎了你的才了,你呀,嘿嘿……

  赵书记的脸一红一白,像未去净皮的大萝卜,示意他见好就收,别把底起开,两边都讨不到人情。

  本指望当上实职官,过年过节的时候家门口能“车水马龙”,可一年时间过去了,没几个人上赶着搭理国为民,这才发现完全不是当初想的那么回事——车倒是有,是四轮子,突突突一溜烟开走了,除了超标的尾气什么也没留下;马没有了,这年头地主家也不养大牲口了,费草料不说,用处还不大,近郊的农户都养獭兔、鹌鹑,或者笨鸡笨鹅,本小利却不薄,挣的是快钱儿。

  城乡接合部的街道办事处,说城里不城里,说乡下不乡下,九个社区居委会那点走程序的琐碎事,清汤寡水,让人打不起精神。就拿低保来说吧,早就在册的老户,除了实在困难、没有经济来源、得了大病的外,一些明显超标、不符合条件的,多多少少都和上边以及更上边的大小领导沾亲带故,动谁都牵一发而扯全身,所以,一个指头都碰不得;新申请的,需先将档案材料交区民政局包片干部审核,根据审核意见补充完善,后由其领衔召开社区居民代表听证会,再将听证结果和档案交区民政局低保中心及局领导研究,通过的档案材料再报市民政局,市民政和市财政派员联合入户审查,合格的最后入微机做盘打卡,算是正式成了低保户。这个过程一般而言快的也要三四个月时间,慢的一年也正常。国为民怎么琢磨都没琢磨出在这个过程里,他有什么可以上下其手的空间与进退呼喝的余地,倒是也听说别的乡镇、街道很会“整事”,甚至是“明码实价”了,可他以为对老弱病残的低保户或准低保户开火,太法西斯,太畜生了,自己这个农民的儿子恐怕一辈子也狠不下心扣扳机。

  想来想去,国为民认识到这大约和主任前的那个“副”字关系重大,可也没招儿,抹掉那个副字,以他目前的综合实力,有点像黑社会大小帮会之间的斗狠治气,比的是有没有足够的刀枪炮。

  刚到办事处这年的国庆节前,低保工作站站长李姐李豆包的手里已经压了七十多份申请档案,过问了几次,说是区民政包片干部林南波把大部分档案都退回来了,说要件不全,补了几次,还说不全。有些材料不是不全,而是她根本就没看!有几份上次已经合格的这回又退回来了,你说这不是扯猫腻吗?!李姐江湖人送外号豆包,是因为人长得短粗胖,说话又直又冲,很不好消化,像极了东北农家冬天里储备的冻黏豆包。

  国为民疑问是不是关系没处到位,李豆包很是不屑,说不是我们不会处事,她是区里的干部,大小也是个包片主管,我们也想处好关系,可是你看她那死出儿,横挑鼻子竖挑眼,掐半拉眼珠子看不上我们,好像都欠了她八百吊,一个劲儿在那儿穷装!真的,我真想劝劝她,劝她做人别太装,分清铁和钢,时代变化快,早晚要受伤!

  国为民笑了,说,是,我早就认识她,脾气禀性就那样,不过,处近便点总比以公对公、生硬冷淡强啊。

  李豆包摆摆手说,国主任,不是我们不想处、不会处,可人和人的交往是相互的,总不能老是拿热脸贴冷屁股吧?嘁!总把自己当区领导,瞧不起我们跑腿学舌的,其实呢,她算个啥?以为谁没见过领导咋的?

  国为民点点头,知道李豆包的大伯哥是市发改委主任,当过一个外县的县长,来头不小,再加上性格使然,有点抵触情绪并不感到奇怪。

  接下来赶上社区居委会改选换届等几个紧要活动,忙了一个多月,那天,来了一对父女闹提标,闹大病救助,闹廉租房,国为民才冷丁意识到该把新增低保的事提到工作日程上来了。

  2

  那对父女的情况是这样的:老头七十岁上下,得过脑血栓留下了后遗症,走起路来拖拉着一只脚,进进出出刮着门槛;穿一身藏蓝色中山装,已经是很老的款式了,并且不干不净油叽咯耐的;说是某个特定历史时期区里下派支农的干部,等要回城时却找不到组织关系和工资关系,眼看到了退休年龄,就多次找区领导解决,上边拖来拖去始终不给明确说法,他自己也懈怠了,近十多年靠打零工、捡破烂、吃救助糊口至今;唯一的孩子是这个养女,没工作,没收入,生了个男孩,竟是先天脑瘫,男人就跑了;一年前老太婆也得了脑血栓,比老头重,一直起不来炕,这阵子犯了病,只住了一天医院就因为交不上费被撵出来,可不打针不用药只能干等死,爷俩这才到办事处来找:一说再要大病救助费;二说买不起过冬的煤,又交不上五十块钱的房租,要申请廉租房;三说要低保提标,加点钱……

  看上去就是当过干部的人,对政府给低保户的几种补助补贴了如指掌,懂得拿政策开路说事。老头耳朵聋,说话声就大,办公室、走廊里里外外都听得清清楚楚,震得李豆包躲炸雷似的闪开两三个身位,张嘴回话不得不提高一个调门,大病救助的两千块钱不是给你们发了么!就那么多,没有更多的啦!廉租房的事刚完事一批,全市也是第一批,一共才一百多户,轮到咱办事处才两户,你们得等第二批了,来年再说吧!

  女儿听着就急了,说不行啊不行,房子太冷了,我妈在屋里躺着一动不能动,眼看就不行了,你们快去看看吧,真的,你们快去看看吧!

  李豆包侧了侧身,说,看看?!是,知道你们的情况,可办事处也没招儿了,钱也不是我们发的,得一层一层地申报。女儿又声嘶喉哽地央求,求求你们了,你们就去一趟吧,看看吧,看看吧……

  老头吵吵着能不能给提提标,提提标!我们马上要住露天地啦,快冻死啦!

  李豆包说,行、行、行,能办的我们都办!但是得一层层一级级地申报,得有个过程,不是我们和你们着急的事,着急也没用!

  重复了十几遍无能为力的话,磨叨了半天,李豆包累了,最后说,要不你们去区民政和市民政找找,看能不能临时照顾照顾,办事处是没办法了。老头打听了半天市民政局的地址,领着闺女拖施拉拉地走了。

  说这些话时,国为民就在旁边听着,看着,他注意到女儿的棉袄排扣扣串了一个,三四十岁的人了,一时三刻竟没能发觉,可想而知心思都放在了哪里。

  李豆包凑过来说,国主任,看见了吧,全是这样的,困难死了,整得你没着没落儿。

  国为民让她把新增低保的档案材料拿来,挨个儿过了一遍,研究探讨了些程序上的事,嘀咕林南波确实应该下来看看了,该入户的入户,该开听证会的开听证会,不行就拿下呗,压着总不是个事儿,又叫她这几天再报一次看看。李豆包牢骚满腹,说就这么简单点事,可她偏别着,硬把事情往复杂了整,气死你。

  第二天,李豆包说林南波这几天没来上班,病了。第五天时说林南波没在单位,同屋的人见她早上来点个卯就没影了。第八天时,找着人了,把档案放下了,带搭不希理地说再看看。每次听后,国为民都晃晃脑袋,知道这种工作作风在区机关也是正常现象,论职权,论层级,都只能被动接受。

  那天,国为民去区政府开会,散了会下楼被林南波翠叶藏莺似的叫住,呦,国主任啊,好久不见,十分想念哪……来,把东西拿回去。是那一大摞档案材料,国为民还没看上几眼,林南波就数落,说了多少次了,缺少的要件必须得补上,我都用笔写上头了,可回回拿来的都是原样没动的,咋不补呢?你回去问问吧,这么干工作是不行的,不合格就是不合格!

  国为民感觉不是滋味,嗯啊地答应了两声,没话找话地问她啥时下去入入户?林南波反问入什么户啊?档案的要件都不全,补不上来入个什么户?国为民被噎得脸上一赤一白,尴尬地说是啊,是啊,等我们回头再看看。

  民政局向来都是乱糟糟人不断溜儿,这会儿正拥进来一伙上访的老残,国为民就准备走,林南波却换了温柔绵软的腔调,问他在办事处干得怎么样,是不是已经完全适应了,是不是比机关累多了?国为民说也不是没在基层干过,心理上早有准备,再说,环境变化了人就得跟着适应,没有这个调节能力可没法混了。又体贴人似的问他处朋友了没有,到底要找什么条件的,我碰到合适的好给你留意。国为民谢了句,说条件么,差不多就行,又问她怎么样,孩子学习怎么样,一个人带孩子挺难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当兄弟的我一定尽力。林南波顿时像被秋霜打了似的收了娇妍如花的粉脸。

  林南波的爱人年初时出车祸去世了,丢下正值羸弱年少绕膝萦怀的女儿和花开四季喷香吐蕊的艳妻,十分令人扼腕惋惜。

  说起国为民的婚姻也挺不幸的,他大学毕业后在乡中心校当了三年语文老师,能调到乡政府当秘书全靠了原老丈人,那时是乡上的副乡长。妻子燕子是另一个乡的干部,长相也过关,看上去两人相当般配。处对象时,没人告诉国为民燕子小时候得过精神病,而且那时为了及早进编,必须得老丈人头拱地去办,就草草倒插了门,完了婚。等婚后第二年发现,燕子常常会发傻笑,言行多有怪异,并且在丈人丈母娘的秘密照顾下大把大把地吃药,一些抑制精神亢奋的药,稍稍一重,就不太着调地说话,班也不能正常上了。

  老丈人撑不住说了实话,说本来燕子的病十年都没犯过,没曾想结了婚却犯了,实在是想不到,为民,我们可不是故意要隐瞒你啊。国为民陷入长久的惊骇里,说我现在心里很乱,你什么都不用说,等我想明白以后我们再谈。老丈人就垂着脑袋,叹着像彗星尾巴一样沥沥啦啦的晦气走开了。

  这种婚姻一百个人听了一百个人都不同意维持下去,特别是国为民的老爹,他说,燕子有这病,遗传下来可了不得!这婚必须得离!我哥们儿四个,只有咱家你这么个小子,为什么生了你两个姐姐还要生你?为什么口省肚攒苦熬干修供你上大学?为什么挖门盗洞豁出血本家底也要把你办进政府?就是为了咱们家留个后!就是为了把你培养成才!就是为了一代更比一代强!

  国为民挺了两年多,带燕子诊治了各地不少名医名院,但都收效无几,同时,在老爹“三个为什么、三个就是”指针的高压下,筷子头、板凳腿、笤帚疙瘩不知道撇飞打折了多少,反正只要一见面就是催他离婚,离婚,赶紧离婚。

  老丈人感觉特别对不住国为民,说这两年燕子的病时好时坏,还不能给你们国家生个孩子,实在难为你了。国为民不得不摊牌说,爸,你对我的好处我一辈子也不会忘,可是,你看——将后脖梗儿和脊背上板凳腿抽过的红檩子亮给他——我爸见我一次打我一次,说啥时拿回离婚证啥时就不再打我。

  老丈人黯然神伤地说,为民,你做什么我们都认了,只有一件事求你在心里有个数,就是等我们老了,照顾不了燕子了,你到医院时常看看她……看这样子,后半辈子她只能在医院里呆着了,她有工资,又有医保,钱的方面不会拖累你的……

  国为民把头深深埋进膝间,呜呜地闷哭,他这一哭,也把老丈人一家都带哭了。

  又腾了半年多,终于离了婚,那时国为民在区团委刚干到第一年头上,不好当即就处朋友,就拖了一年,眼瞅着三十大多了,得找了,可一时竟遇不到合适的。这里边年龄是个问题,离过婚更是个问题,再者说也没什么钱,千八百的工资填巴日常开销都费劲巴力,老爸锄田抱垄,勒断裤腰带也没攒下几个钱,三个姐姐各自并不宽绰,支持也支持不到哪去。事实是,找城里的黄花姑娘吧,硬件条件就得齐全,一处楼房是男方必备的,怎么也得十万块,装修呢?家具、电器呢?不达标的话就找个富家女融资吧,可哪那么容易碰到这种美事呢!老爹是真着急抱大孙子,说实在不行就退一万步,回乡下来找,我看好姑娘丫头蛋子有的是!这倒是省钱也省力,可国为民坚决不同意,琢磨着全国解放都半个多世纪了,不好再回农村斗地主,怎么也得找个身份相称的城里人,并且最好也是国家干部。就这样举棋不定,一晃又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3

  国为民本想和林南波递点小话,说我们档案材料方面你抬抬手照顾照顾,差一不二就入入户,指点指点,再说了,你一个人说了也不算,还有局里低保中心和各位领导,更别说市里一层层一关关了,可话到嘴边没好意思说出来,心话都是为了工作,有些东西心照不宣的,挑明了倒破坏了多年的旧谊,就只字未提,拎着厚厚的档案材料走了。

  回到办事处,没和李豆包多说什么,只说还是不合格的多,咱们缺啥补啥吧,按规定动作走,啥时补齐啥时算数,不够的就放下不报。李豆包还是气不打一处来,说林南波这是故意刁难咱们,她根本就没看这些材料,顺手挑出一份档案,道,比如你看这份吧,这里有离婚判决书,写着几几年离的婚,孩子归女方,男方一个月付一百块钱生活费,可你看她挑了什么毛病?说户口不对,离婚了为什么两人还在一个户口上?嘁!这不明明标着男方已经迁走了么!

  国为民问,是啊,那为什么还在一个户口上?迁走了怎么不换个新本?

  李豆包冷笑了下说,唉呀,国主任哪,换个新户口本得不得花钱呢?你知道多少钱吗?

  国为民卡了下壳,多少钱?几块钱吧?好像是七块钱。

  李豆包还是冷笑,浅浅地点了点头,七块钱?!是,没错,这点钱对我们不算个事,就是一碗黄师傅拉面或者大半碗李先生加州牛肉面,可你知道这七块钱对于吃低保的来说相当于什么吗?那就是一家两口、三口,大人孩子一两天、两三天的伙食!哪舍得去换新本啊?哪一分钱不是掰两半花的?所以,能挺就挺,能拖就拖!

  想想,也有道理,国为民舔着嘴唇没吱声。

  李豆包又挑出一本档案,说,这个,说人家病历不全,有什么全不全的?精神病就是精神病,入户一看就知道了,得了十四五年了,一搭眼就瘆人!哪有钱上医院治啊?哪有病历啊?哼!我算看透了,林南波她就是太能整事,太欠收拾!嘁!真是没法说她了,不知道说啥好了!话说到家,她越这么整,我们就越不能惯着她!

  国为民看了看林南波标记在档案材料页眉上的一行铅笔字:“病历不全。监护人收入情况不明。”字迹工整纤巧,和她的长相倒也相符,又参照李豆包的气话仔细琢磨了一阵,心里就有了八九,推开那摞档案,几乎是在明知故问,你说,林南波这样的脾气态度,和她的家庭生活、出身、婚姻什么的有没有关系?

  李豆包很感兴趣地问,怎么个家庭生活?出身?婚姻?

  国为民清了清嗓子说,是这样,我们是原来乡里的老同事了,挺了解她的,个人关系也说得过去。她爸是市司法局副局长退的,妈曾经是市教育局计财科科长,都当过权;哥哥现在是市财政局办公室主任,老公是市交警支队车管科科长,都正在当权;这样,从小到大,各方面条件都太好了,一点罪儿也没遭过,人又长得好,形成小脾气小性子骄娇二气……可惜啊,年初呢,老公上省里办事在高速上出了车祸,当场死了,是个打击,她可能到这会儿还没缓过劲来,使着性子,搅和了工作……

  李豆包倒吸一口气,疑问什么原因出的车祸,我们怎么一点没听说?国为民说是爆胎,一车人都毫毛未损,就他出事了,挺邪性的,并追问,你说她能受得了吗?

  李豆包干咳几声,咽了两口吐沫,欲言又止,国为民猜她要说些诅咒的字眼,可毕竟是太恶毒了,并未出口,只是说应该和家庭生活有直接关系,可她又不是太阳,别人都得围着她转,就是再有情绪,也不能把个人的事情掺和到工作中,相反,她更应该想想基层的难处、低保户的难处,是吧?

  国为民说那倒对,我认识她快十年了,一直这样,等有好机会了我劝劝她,可也不是一时半时能改的。

  罗大个儿在旁边左耳朵进右耳朵冒听了半拉咔叽,嚷嚷,小娘们儿就是死了男人憋闷的,作事儿,的瑟大劲了小国你就收拾她,把她摆平了收拾,收拾老实就百依百顺了。

  国为民就乐,寻思了寻思说,这倒是个损招,也不是不可行,可我们平常姐弟相称,整到床上恐怕施展不开拳脚打不开局面,大虫主任,你叱咤风云几百里独占鳌头数十年,我看,匀给你倒很合适,林南波的长相你知道,虽然户口年龄不小了,可身段脸蛋的年龄也就二十七八,稍稍一打扮也就是二八年华,一掐就破皮,直滴答水儿呢……

  罗大个儿嘿嘿地笑说,别给我机会,给我机会我保证给你们、给咱们办事处老少爷们儿还有全体低保户报仇!

  李豆包等几个娘们儿呼呼啦啦凑过来起哄,嘎嘎嘎大鹅式的狂笑,震得几块起皮的墙皮扑簌簌掉下来,也共鸣了棚顶的灯管晃了又晃。

  这时,拖拉脚刮门槛子的老头又一次进了门,李豆包迎头一句话,不是告诉你了么,回去等着,我们也没招!

  老头扯着嗓子喊道,等着啥啊,我老伴快不行了,我们马上要住露天地了,等下去就得病死,冻死!……上午我又去市民政局了,还是没找着人,你说我咋办吧?

  老头一进屋,屋子里就多出一股霉酸味,直呛人鼻管,李豆包后退了两大步,也大着声说,还得找他们,让他们商量商量医院缓缴费吧!我们这儿是一点招也没有啦!你还是先回去吧!说完,似逃似躲地回了自己办公室,将门关得紧紧的。

  接下来的几天,一到下午,老头就来办事处,没人和他搭话,就在门厅的沙发里静坐,到下班时打更的师傅撵他走,才一蹶跶一蹶跶离开。中间赵书记问过这人怎么回事,国为民和李豆包汇报了情况,赵书记也吸溜着舌头、搓着手躲了。

  李豆包几乎是天天跟国为民嘟囔,年初到现在,一次听证会没开,一户也没入,眼看过了元旦就是大年,那些贫困户、重病户真是难过啊。国为民听了心里也发堵,可自己就这点权限和能水,跳脚挠墙着急也于事无补。和书记主任商议了两次,他们也没好办法,满嘴埋怨和哀叹。有那么一瞬间,国为民意识到办事处的工作是大家的,自己没必要在某项工作、某个方面钻牛角尖,犯愁上火,工作这东西得慢慢推着干,总会有破头出水的时候,就彻底打消了单独找林南波谈工作、谈心事的想法,恐怕如果谈不好倒会起反作用,弄得自己做人没面子,做官没样子。

  4

  同学大李在一个财政状况不错的乡当副乡长,主管经济,虽不像传说中的“一天一只鸡,三天一只羊,十天半月做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但好烟好酒好馆子不断溜儿,家里的主食副食一年四季五谷丰登鱼虾满仓,基本上吃一半,扔一半。

  有一次饭局上国为民问他,你们那儿那么实惠,过年了,能不能整十几二十几扇猪肉柈子?

  大李攒了一筷头蒜苗儿,咂吧了两口说,不好说,说不好。

  罗大个儿也在桌上,嘲笑道,小国你这个问题问得真不讲政治,他能告诉你实话吗?再走漏了风声,纪检委监察局明天找他一谈话,就鼠迷了。再说了,这年头谁整猪肉柈子啊,都整现金了。

  国为民问能整多少,罗大个儿“操”了一声,学着赵本山的口吻说,那更不能说实话了,不过,说不说也得五六个!

  大李那边扑哧扑哧乐,国为民这边鼓气囊腮地唠叨,看看!我就纳闷了,同样的级别,副乡长,副主任,差距咋这么大呢?我们这儿可是抄了家的李莲英——要啥没啥啊!不行,现金我就不要了,得分我两柈猪肉,行不行?

  大李斜瞥着他,揶揄道,分?也行,不过,猪小点,你别嫌弃,是乳猪——国为民就气,逗我玩哪?啥好玩意儿咋的?舍不得给拉倒!

  罗大个儿起哄,别的呀,你不要我要,大小是块肉哪!

  国为民假装不服不愤,行,你俩就腐败吧,我明天就给纪委写实名检举信,讲讲贫富贵贱,讨个说法!

  罗大个儿快嘴角撇到门外了,说没用没用,太小儿科了,早就送了两柈给他们,至少能保佑我们一年呢!

  大李就乳猪式的哼哼哈哈,一唱一和地与罗大个儿碰杯,诚心诚意逗国为民壳子。

  国为民知道大李不是抠搜人,互相挤占揩油的事十几年同学间也没少干,想想大李也不容易,一点一滴,一步一步,挪动了三四个地方才见了点回头钱,还得四处支应,就不忍心剥他的皮儿。

  随跟着一天大李打来电话,说有一个朋友的亲戚的同学的前妻想办低保,一个女人四十大几了,带着孩子,身体不好干不了累活,孩子却挺争气,考上了实验高中,学费全免,请他给运作一下。国为民调侃这关系扯得还算近便,你咋不说这个朋友的亲戚的同学的前妻的姥姥的外孙女要办低保呢?都说八竿子打不着,你这个还得接上一骨节,这不是破车揽载是什么?

  大李反应倒快,说还不是这娘儿俩的事嘛!兄弟你在那位置上,高低得给我办了。不过,真是这么回事,人托人累死人啊。

  国为民答应是答应了,但说好了办不成也不能怨他,他法力虽无边,可职权有限。大李说知道了,你看着整吧,该打点破费的咱们一点也不会差。随后国为民要来了那份材料,找到本人,指点着编了些瞎话,造了些假,混到大部队里等着接受几级检阅。

  终于有消息了,说市里在大年前要集中新增一批,通知各县区立即报名单,再入户核查。和书记主任一碰头,决定抓紧时间,跳开包片干部和低保中心,直接找区民政大局长定下名单,用行政层级消化中梗阻。第二天,国为民和王主任按约定时间去了民政局,按名单挨排儿向大局长汇报了一遍,中间总有人来打扰,或请示或汇报或上访,断断续续地很磨叽。

  其间林南波也来了,把上身俯在局长办公桌上请示报表的事,后背亮给众人,王主任出门接手机,国为民就借便仔细观摩了她圆翘的屁股和修长的双腿。那屁股并不很鼓胀,但翘挺适中;那大腿和小腿被经典蓝色牛仔裤勾勒得粗细匀称,立体流畅,像极了台湾著名嗲女林志玲,虽没有她瘦长,但一样细条;再看那柳腰,似无赘肉,奶白色的紧身绒衣一裹,身形确乎出类拔萃,黏人眼球。她边研究报表,还不时抖动小腿磕哒高跟鞋跟儿,整个腰身就随着颤动显现出玲珑花态与别致灵巧,简直堪比尤物。

  王主任接电话回来坐下,国为民收回目光佯作翻检手里的档案材料,半晌,指着一份材料没话找话问他一句,发现他竟也盯着林南波的腰身曲线发愣怔,不觉咧了咧嘴。王主任醒过神,哼哈地坏笑,敷衍过去。

  后来国为民把这个小插曲跟罗大个儿学了,罗大个儿乐颠颠地说没啥稀奇的,你看了两眼就麻了,他多了个啥?他看他也麻!是男的都一样!所以嘛,这么多年了,我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坚持两眼一抹黑,始终不瞎看,感觉特别省心!国为民笑得接不匀气,深有体会地说你这办法虽然土了点,可也确实不失丸散膏丹的功效。

  林南波请示完工作,朝国为民和王主任打了声招呼,扯了扯绒衣的下襟,扭扭搭搭地出了门。

  国为民他们就接着汇报,等汇报差不多了,局长拿出两份申请材料,说这是咱们区里某书记和市局某局长打招呼的,补个程序吧,其他的工作我们做。王主任接过来,痛快地说行行行好好好,又转手递给国为民。

  局长轻描淡写又很知近地说,有些反映我也听说了,可现在局里人手不够,每个人的工作量都大,等再过一段调整一下包片干部的分工,缓解缓解,但是,你们一定得把好第一关,够条件的上,不够条件的坚决不能浪费人力和时间!是吧?

  王主任和国为民当然点头附和,又絮烦了一通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起身告退。

  第三天就开了居民听证会。国为民第一次参加这种会,老老实实地当了一天学生,却比任何一堂课都深受刺激、震撼和教育,基本是刻骨铭心了。

  记忆是有限的,后来在他脑子里萦来绕去的始终有三个人。

  第一个是拄根六分铁管当拐棍的脑血栓后遗症病人,年纪四十岁上下,长得五大三粗,浓眉大眼,因为姓钱,国为民把他叫铁拐钱。铁拐钱上来就说我姓了好几十年钱,却缺了好几十年钱,早知道是姓出了毛病我早就弃暗投明了,现在要改算是晚三秋了。也怪我家老祖宗没正事,百家姓百家姓,百里挑一的时候眼睛瞎手脚瘸,坑死我了!逗得一屋子旁听划票的邻里邻居哈哈大笑。

  林南波冷眉冷眼地问,你家里几口人?

  我,还有我儿子。

  那户口上不是还有你妈呢吗?

  是啊,有啊。

  那你怎么不说?

  看,你不是问我家么!媳妇跑了,我就一人领着孩子过,借住在我妈家,蹭吃蹭喝……

  林南波不想听铁拐钱油嘴滑舌,问,你爸呢?你没爸啊?

  铁拐钱尖着声说,有啊!咋没爸呢?

  林南波不耐烦了,翻着户口本和材料,说,哪儿呢?也没体现出来啊?

  铁拐钱还是尖着声,谁能没爸呀!没爸我哪来的?——死了啊!咋体现啊?

  国为民听着想笑,可觉得这么严肃的场合不能乱来,就憋住了,但一屋子人还是有憋不住的,嗡嗡地小声哄开了。李豆包先是张嘴哑笑,然后以特别幸灾乐祸的口吻训斥铁拐钱及众人,你好好说话!都别议论!严肃点!哪能这么和区领导说话的。

  林南波感觉不是滋味,撇开铁拐钱的档案,说行了,回去吧,下一个!

  下一个是对夫妻,男的脑子里长了瘤子,伽马刀激光枪割了几次,花了几十万,把家底都花光了,女的就全天候侍候着,安身在朋友开的小旅店里。苦等熬盼的是儿子能出息得撑起这个家,可偏偏不争气,在南边打工时合伙入室抢劫,判了刑。那天,男的说,孩子后来出了事,我这病也不好,啥也干不了,才来申请低保。

  林南波问孩子出什么事了?男的吭吭哧哧不直说,她就有些急赤白脸,有什么不能说的?不说清楚不行!说清楚!社区干部贴着她耳根嘀咕了两句,她仰起头,说,那就拿判决书来!说啥都没用,看见判决书算数!社区干部没招了,就叫女的回旅店取判决书。

  那张八开对折四页的判决书国为民后来仔细看了一遍,一共抢了一万块钱现金,两部手机,两条项链,判了七年,禁不住感叹孩子的莽撞和轻率。

  林南波翻了下判决书,推到一边,问,你们以前做服装生意就没攒点钱?女的答,攒了,可都治病了,三四十万都花没了,房子也卖了。说着掏出一大摞检验、住院单据递过来。

  林南波又翻了一气,回头似是对社区干部又似对李豆包国为民说,以后这种证明材料都得放档案材料里!李豆包是、是、这个、这个地嗫嚅了几句,拿过档案,掀开一页,指着说,这里有几张……

  林南波不理不睬,像没听见,对那对夫妻说,怎么不想想,就是办了低保也没几个钱啊,治你这种病根本指望不上!女的就低下头用手摩挲脸颊,哆嗦着嗓子说,说的不就是么,但凡能过下去,谁办低保啊?那三百二百的都不够拍半张CT,可没这三百二百,我们饭都吃不上了,也不能指靠朋友一辈子吧,人家也不该欠我们……

  林南波还是那样没有耐心,又急又忙地叫了下一个。这时,她的三星手机响了,看过来电显示就嗲声嗲气了,哼,你们晚上还喝啊?我不想去了,开了一天会,累死了,听证会,低保的……行吧,到时我给你们打电话……还去2046啊?那地方嗨哟的多……真能扯,我都多大岁数了?……你才浪呢,你才在浪尖上呢!……嗯,好好好,开完会我给你们打电话……

  国为民仔细品味着她的腔调和口吻,感觉是无法丈量度数的高山速降大回转!想到那句著名的革命誓言:对待群众要像春天般温暖,对待敌人则要像秋风扫落叶一般冷酷无情!恰恰是最最真实最最反面的案发现场!

  正想到这,林南波的手机又响了,是另一部小灵通,哇啦哇啦地谈服装上货的事,国为民心想业务还挺忙的,使两部手机,主副业兼修,且知道抓钱才是硬道理的道理。

  第三个是老孙太太,七十岁了,没儿没女,干巴瘦的身子骨,还有心脏病和哮喘,在社区办公室外排队排久了,心脏直突突,社区干部老徐怕她一时挺不住瘫倒,抢着往她嘴里塞了几粒救心丸。

  你在谁家住啊?林南波这句问话似有些多云转晴的意思。

  老孙太太齁喽气喘地答,在我侄子家,他去深圳打工,以后,我就住在他家。

  你平时都靠什么生活啊?

  头两年给邻居们接送孩子,一个月,给一百块钱。

  一个孩子给一百?

  老孙太太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了,说,那还了得!一共有那么四五个,一共给一百……一家给一百,那还了得?

  除了这些,你平时还干点什么?

  啥也干不动了,哦,就是夏天的时候在广场捡捡破烂,矿泉水瓶子、破纸壳什么的,冬天天冷路滑,不敢出门,就在家呆着。

  这么一说,国为民仿佛记起LOLO广场上确有这么一个躬着背、头发银灰稀疏的身影。

  水电费谁交啊?

  打赖呗,一个月也点不了两块钱的灯。

  打赖怎么可能呢?这也不是打赖的事啊?电业局不掐你电啊?

  那我不知道,有时候我侄子、外甥女他们给我交点。

  你侄子不是去深圳打工了吗?房子不是你侄子的吗,怎么又外甥女啊?你外甥女啥时给你交的啊?

  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再说,侄子外甥女那么多,一家给你个二十五十,不就够过了吗?

  老孙太太似乎是跟不上林南波的思路及咄咄发问,自顾自地说,那就是去年,好像是去年,我去乡下了,他们在我侄子家住过半年多……

  是你外甥女住你侄子家吗?现在还住吗?几口人啊?

  林南波渐渐又没了耐心。

  有时候倒班就在这儿住,嗯,三口人,还有孩子。

  你侄子家才二十多平方怎么住啊?那么多人咋睡啊!?

  老孙太太一激灵,反问,闺女你这是啥话啊?

  啥话?不是问你怎么住得开吗?

  我侄子回来以后他们就不来了,在外边租了房子……年后我侄子腰间盘脱出,从深圳回来了,侄媳妇被劫道的捅死了……

  说着,老孙太太突然急切地气喘,大声咳痰,一口痰咳上来不由自主地摇晃起身子,老徐紧忙上前扶稳她,塞上去一截手纸。老孙太太把痰吐到手纸里,团好,四下看看却不知道应该丢到哪儿,就握在手心,嘴上嗯嗯哼哼地一声紧着一声捯气,目光偏向林南波。

  林南波把头极力偏向一侧,问,你的收入情况材料里还是没体现出来……住侄子的房子,他又回来了,还有外甥女……他们能不给你钱吗?

  给啥啊?他们都是打工的,媳妇死了,还腰间盘突出,自己治病都没钱。

  那你平时都吃什么啊?

  吃什么?哎呀!闺女,不瞒你说,早上一般不吃,中午两个馒头,晚上再吃两个馒头,或者烧饼,一共,一块钱。

  米面油都涨价了,两毛五分钱能买一个馒头烧饼吗?

  咳,老在油坊胡同那家馒头店买,不涨价,他们有时还不要我钱呢!

  说这话时,老孙太太显出一丝得意神色,向旁听的邻居们望了望,有几个邻居就对、对地应声,说都是老住户了,大家可怜她。

  那,吃馒头你就不就点什么东西吗?不对,你侄子不是回来了吗?不是在一起住吗?

  就什么?捡点菜叶腌点咸菜,再就是喝水呗……闺女,一点不扒瞎,我有两三个月没吃肉了,他们说,上了岁数的人不吃荤最好,我就不吃荤……

  林南波穷追不舍的盘诘和老孙太太东一耙子西一扫帚的回答,把一屋子人都问烦了,打哈欠的打哈欠,唠闲嗑儿的唠闲嗑儿,有憋不住的点上了烟,呛得李豆包和老徐直捂嘴,说快都掐了,掐了,再不掐烟就掐人。满心不情愿不舒服的几杆烟枪就把烟头扔到地上,上脚使劲地踩,眼睛却盯着林南波,象征寓意极为浅薄残暴。

  那天的听证会一共听证了七十多户,除了上边三个记忆深刻的,另外还有一些明显符合条件的,但林南波却总要尖酸刻薄地刨根问底,挖你心,掏你肝,直捅你最痛心最寒酸处,剥开了血淋淋的伤口不过瘾,还要再撒上一把大粒盐……有两个年纪轻的,一个先天大近视眼,一个二十岁出头手臂因意外致残的小姑娘吃不住劲儿,就哭天抹泪委屈万状地跑出了屋。

  林南波表现出的态度之漠然,腔调之冷酷,举止之轻佻,实在是国为民平生所未见,差不多已经逼近传说中“心狠手毒无恶不作”的定义。

  想到此处,国为民心里对于林南波身体和容貌的美感认识倏然间荡然消失——眼前这个女人虽然戴着一顶白色毛线的钩编帽,却找不出丁点雪白清丽的意味;尽管仍是明眸皓齿,可那俗艳的两片血红色嘴唇咬嚼出的字眼儿却异常冰肌刺骨,剜心扎胃。

  5

  听证会结束了,天色将晚,林南波要去赴朋友的局子,奶声稚气地和电话里的人聊闲,国为民厌恶得一个字都不想听见,恨不得将耳朵割下来捂在手心。陪送到路口,林南波说,为民,今天晚上这伙朋友都是倒腾服装的,乱糟的,要不然我就叫你一起去了,改天,改天我串联人咱们聚聚。国为民以为她在客套,嘴上说谢了,好的。心里讲话,可拉倒吧,还要怎么折磨我们,扒皮抽筋不够,还要敲骨吸髓?

  打了辆出租车,出于工作礼节,出于个人感情,都是起码的,可就是得个人花钱。这种土鳖钱算一算也花不少了,像是被薅住嗉子的老母鸡望见快刀,两眼一闭只能咬牙干挺。有意思的是李豆包,故意躲着不出来送林南波,说我再在这儿整理整理档案,国主任你们先走吧,其实是决不肯做无用功,宁可失礼。

  第二天开了一天劳动监察管理的培训会,第三天上班,李豆包特意把国为民和罗大个儿请到书记主任跟前,将听证会上林南波前前后后的态度与言行,大张旗鼓、竭尽全力、罄竹难书般重述了一遍,特别强调了“你没爸啊?咋没爸呢?谁能没爸啊?那没体现出来啊?死了啊!体现不出来!”那段,颇以为是经典段落。

  李豆包很有表演才华,讲评书兼演小品式的白话了老半天,逗得大家前仰后合,说那些人都困难成那样了,林南波还一个劲刁难挖苦,太损了!损秃噜皮了!

  罗大个儿叹道,哎呀,幸亏“文化大革命”轮不到她发动,不然可能更加灾难深重!

  说归说笑归笑,国为民还是讲了林南波家庭变故对她心情和工作的影响,赵书记等人虽然表示了赞同,但也一致认为她不应该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上,表现出来就太冷血太不是物了。

  国为民说,咳,看了这几十个低收入家庭,经济困难的,病的,残的,老的,我这心哪,一凉一热。毛主席是不是讲过,环球同此啊……

  几个人很感冒似的瞅着他,愿闻其详。

  国为民展开说,凉呢,就凉在看到了这么多困难户,天灾人祸整得活不起、死不起的,这是我从没想到的——以前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们农村、乡下才有贫困户、穷人。

  赵书记吁道,真正从生活上讲,缺钱的话,在农村还是比城市好过些,吃穿用度花销小得多。

  国为民接着说,还有一个热的感觉,就是觉得国家的政策的确是越来越好,力度越来越大,就让人心里感到热乎乎的……

  李豆包捡着国为民的话茬说,国主任你是低保户见得少才奇怪,要说困难的,啥样的都有,你像那个在妇婴医院门口卖烤地瓜的曲红霞,老有名了,你知道吧?

  国为民说好像是我一个大学同学的小学同学。

  罗大个儿见多识广地抢白,是,就是她,多少任院长、领导撵了十多年也撵不走,就堵在大门前、地当心摆个烤箱卖地瓜,你撵我就哭爹骂娘,闹大劲了就用黄黄的地瓜往你脸上糊,冷不防甩一身,看上去就像屎……

  李豆包哈哈道,等实在没招了,一遇领导来检查,医院就花钱把一箱子地瓜全买下来,商量她收摊回家,或者把她带走,好吃好喝地供着哄着……有一回,国家一个专业学会来医院开年会,好家伙,你猜怎么着,医院派专人带她去海南玩了一个星期,等年会散了人家才双飞回来!

  国为民感到惊诧,原来只听说怕缠访户在敏感时期进京上省挂号,派包保干部死看死守,也有要求去外地游玩的,只要不闹不跑不告,差一不二地就从了他了,竟飞海南了?真把他们惯大发劲了。

  李豆包呷了口水书接上回,说曲红霞有点口齿不清,表达不出来,脑子还算够用,在咱们办事处领低保有几年了;嫁了一个农民工,按说她那样的就别要后代了吧,不行,非生个孩子,你猜怎么着?老天有眼哪,那孩子生得又白又胖,智力正常,特别招人稀罕,眼瞅着明年就上学了;就是太困难,一家四五口挤个十几平米的趴趴房,靠低保和打零工维持;去年房子动迁,搬到大东边去了……

  罗大个儿纳闷,接着卖烤地瓜不行啊?前些年不是挺能耐的吗?

  李豆包又紧着呷了一口水,说,我问她了,她说城管总撵,新焊一个烤箱拖走了,再焊一个烤箱又拖走了,三折腾两折腾,烤箱也焊不起了,就不能在妇婴门口干了,还说孩子小,等大了再干点别的……

  罗大个儿没好气地诅咒,也是,城管那帮玩意儿也真不叫揍儿,基本就是虾兵蟹将爪牙鹰犬的孙男弟女。

  李豆包对城管的前世今生不感兴趣,举例另外一家,孩子生下来就智障,脑子缺弦儿,没事就抠眼珠子玩,吓得大人哭爹喊妈。说句不好听的,死了真算是享福了。国为民跟了句好死不如赖活着,罗大个儿连连称是,说这些人生命力还真顽强,笨笨磕磕地活得特别有抻头,比好人抗造。

  李豆包还没说完,又提到那个被精神病女儿打得头破血流的女人,国为民心里一凛一凛地想起这回事:女儿十五岁得的精神病,今年二十九了,一直又作又闹,有点钱就给她打镇静的药,没钱就干挺着;这一年多借住在已故男人的姑姑家,又是满屋拉屎拉尿,又是砸玻璃摔镜子,再不就是掀桌子踢椅子,弄得人仰马翻叫苦连天;那天听证会上,女儿靠在放着电脑显示器的桌子边,一愣一愣地乜斜人,看上去一不高兴就能发作,国为民当时就担惊害怕,心说她要是猛一划拉不要紧,整个社区最值钱的物件没准就得报废。那节骨眼,他还对林南波说了句“你看看,你看看”,意思是提醒她这个你就别细问了,情况明摆着呢,再问一会儿,她一扑腾,把电脑划拉到地上摔坏,我们跟谁讲理去啊?当时,还想到社区建设方面的事,都吵吵要加强基层基础工作,推进社区建设提档升级,可社区也好,办事处也好,经济状况确是多年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九个社区到现在尚有三个没有固定办公室,社区干部们就夹着挎包四处走场办公。在这里,“为居民群众提供高效、便捷、优质、贴心的服务”不过是文件上的一句陈述句。

  罗大个儿知道国为民前妻也有精神疾患,就打着圆场转移了话题。李豆包白话累了,赵书记已起身去区里开会,剩下几个人都兴味索然。国为民就说,所以我想,以后我们工作上、生活上有什么闹心和不如意,就去看看这些贫困户、低保户,你就知道什么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知足常乐了。

  罗大个儿极为赞许地说,看看我们真是挺幸福,没病没灾,活蹦乱跳,拿着国家的工资,也算是衣食无忧接近小康,一路奔着本世纪中叶而去……细想想,愁也一天,乐也一天,不乐乐呵呵那可是要多冤有多冤!

  几个人都不约而同舒朗了心情,说确实是这个理儿,人活一世不过百年,好时光加起来一共也没有三年五载,稍纵即逝啊。罗大个儿就起高调,提议今晚我们去搞个“趴踢”,嗨一下,人生得意须及时行乐嘛。李豆包举双手同意,王主任也说好啊,挺长时间没热闹了,一家二十块钱AA,死冷寒天的,就老专业火锅夜猫KTV一条龙吧,超支的部分办事处包葫芦头儿。

  这样,大家群起而餐之饮之唱之跳之,整了个情也切切乐也融融,看上去凝聚力、向心力和战斗力陡增,效果比开一百次支部党员会、民主生活会都好。借着酒兴,赵书记王主任就连连高度评价罗大个儿这个建议,他竟毫不谦虚,说党的思想政治工作也得讲究新时期新方法新手段,只要有利于激发工作积极性,调和干群关系,工作生活两不误,喝大酒飙情歌蹦嗨曲也是解放思想,创新载体,具体践行了科学发展观。

  整到二半夜才里倒外斜地离开快乐大本营。喝大了,喝大了,第二天日上三竿时还在涨脑反胃的国为民暗暗自责,不是警告自己好好活着吗?酒大伤身不知道吗?抽烟有百害无一利不知道吗?连骂自己没脸没皮,记吃不记打,又呼天抢地发誓以后是酒不沾,是烟不抽,五毒不近,灾难不生。

  罗大个儿听国为民表白了一番铮铮誓言,笑眯眯地甩过来一根儿玉溪,说,你不是想成佛吧?二师兄,我劝你还是收了神功吧,他们高层之间还相互掐架山头林立呢,你知道哪座庙里是真神?赶紧地,点上!

  这当儿,国为民憋了整两天没抽烟,正嘴干口臭馋得要命,拿起来点上,狠狠地喷吐着蓝雾,须臾片刻的美滋美味赛过了神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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