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最伤心的人（下）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伤心,听证会,精神病
- 发布时间:2011-10-27 17:20
6
听证会之后，早晨上班的路上经常能碰到铁拐钱。在苏宁电器门口有一支抢先入店、不购也送的抢送队伍，成员清一色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头老太太，穿着厚厚的棉服，一个挤一个，相当整齐，像小学低年段的学生，也像新兵蛋子。铁拐钱则站在这支队伍的龙头位置，用铁拐棍比比划划。
铁拐钱嘴勤爱说话，一口一个主任、主任地叫，国为民问他在这儿比划啥呢，铁拐钱说排队呢，再帮商场维持一下秩序。边说，边用铁拐棍点点地、指指他的大部队，看上去似乎很有领袖欲。
有什么好处啊？
啊，排队的每人一袋洗衣粉，一天发一百袋，我呢，帮他们维持秩序，给两袋，不同工也不同酬！
见国为民感觉有些意外，凑过来悄声说，一袋洗衣粉六七块钱呢，攒多了也能到仓买换个百儿八的……不过，主任你可别和别人说。
国为民眨眨眼睛，说保证没问题，你这也是个能耐，能攒出万八儿千的我才高兴呢！
铁拐钱闻言喜上眉梢，回头骄傲地打量着他的队伍，国为民就借空走开。不想，铁拐钱突然追身发问，对了，主任，开听证会那女的是哪儿的啊？
区民政局的。干啥？
真他妈恨人，说我没爸！她才没爸呢！我他妈当时都想骂她了！
怎么呢？
怎么的？长这么大没见过唠嗑这么损的小娘们儿，操她奶奶腿的，真恨不得把她扒光了游街！劈巴了填灶坑！撕巴了蘸酱！
看来，铁拐钱天生是个能说能逗的民间笑星，爱恨交加时话里话外透着雅俗共赏不说，还鲜活生动，富于创造力，只是机缘不佳，埋没了才华。
元旦前后下了三天大雪，净厚度超过了三十厘米，全市、全区以雪为令，又好又快地清运开来。市区主干道归市城管局，次干道归区清雪指挥部，三级巷道归街道、社区负责。入冬以来，各社区就和多数临街商铺、企事业单位签了清雪责任状，雪停后大部分清得不错，苦就苦在三不管地带，比如背街拐角、巷道十字口或拒签的三小商户门前。本来对待这部分拒签的，区、市应该下来执法人员督促检查，或罚或警告，上点力度，可是上边认为街道和社区工作做得不细不实，力气还没卖够，又有官僚衙门的想法作祟，不肯屈尊下来依法行政。社区干部呢，无职无权，就是挨家挨户去求爷爷告奶奶也劝不听催不动，就沥沥啦啦地拖着，等雪一落地全都麻了爪。
时间紧任务重，办事处和社区的干部全体上阵，又动员了百十号低保户，上道斧劈镐刨、锹撮铲抢，哎呀哎呀地干，到吃中午饭时，累得手指手腕拿不住筷子。罗大个儿就骂，这套清雪的机制不行，得改，城管有执法权，咔、咔一开罚单，谁敢不签状？谁敢不出来清雪？咱们呢，没有枪没有炮，只有一把冲锋号，等于赤手攥空拳，白扯啊！再说了，这两年，大事小事都往办事处、社区压，然后这个要成绩那个来摘果儿，各项指标还得和乡镇站队、看齐，他们怎么不看看区里多少干部？乡镇多少干部？咱们多少干部？太脱离现实啦！
赵书记烦了，说，就你嗑儿多！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对付着整呗，又没要你命！只当锻炼身体了，大家活动活动！
罗大个儿半撂挑子半通报似的说，行行行，你们就傻干吧，从哥们儿感情上我支持你们，但是，我和朋友合伙开了个休闲健身俱乐部，这几天正准备开业酬宾，可能得忙一阵子，单位的事小国你帮我多担待点，书记主任更得多包涵，反正，事儿就这么个事儿，情况就这么个情况……
赵书记和王主任闻言就很苦涩地对望一眼，没有言语。
罗大个儿又说，小国你来办事处快一年了吧，这雪还是头一回大规模地清，过瘾了吧？要我说在区机关呆着多好，团区委，国书记，区领导，了不得，日常工作除了请客就是吃饭，再不就是发文件，自在又轻闲！到基层挨这个累干啥？
国为民心说这哪是我说了算的事呢，我倒是想当区长、书记，这个长尾巴(常委)那个常失误(常务)的，可谁给我做主撑腰啊？嘴上却说，革命工作嘛，哪儿都一样，干啥都一样。
罗大个儿笑笑，用筷头儿指指赵、王两位领导，又指着一桌子酒菜说，原话是说当领导的要先尽兴，先尽兴……
一桌人就哼哼哈哈地笑作一团，夸他段子海厚，天天不重样。
席间国为民还意外地收到林南波的短信，问他是不是在清雪，雪后天更冷，要多穿衣服，要是冻坏了单位才不会管你呢。国为民左右为难不知道怎么措辞，最终回了两个不咸不淡的字眼：收到，谢谢。之后的几天不停在心里画魂儿，林南波真把她当姐了？照顾老弟哪？要不就是发差人了？再不就是群发的？靠，啥意思啊？等想起她那凶残顽劣的嘴脸，心里就如乱麻一团，讽刺自己别作茧自缚，画地为牢——她也配！
第二天早上开例会，国为民因为又累又乏起床晚了，忙三火四地往单位赶，在苏宁电器门口又碰上铁拐钱，被他拦住，畏畏葸葸地问，区民政局那女的多大官儿？我那天呛了她两句，她不能记仇使坏不批我的低保吧？
国为民知道他是后怕了，态度坚定地告诉他这个不能，她一个人说了不算，得市里定。
铁拐钱松了口气，说，这就好，这我就放心了。我寻思好了，她要是真敢使坏不批我的低保，操她娘大腿根儿的，主任，你告诉我她家住哪儿，我非拿弹弓子干她家玻璃不行……
国为民打断他的牢骚，命令他一会儿领完洗衣粉到社区报到清雪去。
铁拐钱踮跷着脚、扯着嗓子推托，我啊？拉倒吧！我这腿脚不下雪、道不滑都直踩筋斗云哪……话说一半，感觉不妥，立刻改口道，主任，我的低保啥时发啊？发了我就去清雪，撒谎是狗儿！
国为民着急走，偏过头说，估计快了，等着吧，市里说了算。
市民政局两个工作人员入户审查那天，整整走了一天，办事处安排了晚饭，在中档偏上的渤海酒家，七个人造掉了八百多块，不算便宜，王主任自上了桌就心疼得眉心打结。
赵书记王主任先敬了酒，然后是林南波代表区民政局敬，轮到国为民提酒时他是这么说的：两位市(局)领导辛苦了，死冷寒天地到我们基层入户核查，为我们辖区的困难群众办实事，解决他们吃饱穿暖的问题，我没有别的想法，除了感激，就是感谢，也希望你们能常下来走走，多指正批评，来，敬你们一杯，领导们随意，舔一舔就行，我先干了！
刷拉，一杯，二两半，四十八块钱一瓶的北方老窖。
林南波喝了酒，兴致很好，问道，呀，为民你酒量见涨啊？啥时练的？
国为民凑趣打场子，答，咳，搁家偷摸练的，还没上层次，差得远去了……
大家就七嘴八舌地呛呛酒的牌子和酒量排行榜，说林南波红脸蛋扎小辫，酒量区民政局第一，放在市局也是前三甲，堪称三八红旗手巾帼创业能人，得重点培养，提拔重用。林南波兴起，明知是扯淡，还掀高潮似的和市领导喝了交杯酒。这时候，赵书记、王主任和国为民互相瞄了两眼，意味丰富地挤着眼角眉梢，李豆包则干脆禁着鼻子闭上眼睛，边在胸口画十字花，边默念南无阿弥陀佛。
高潮稍歇，两个市领导你一言我一语地逗壳子，一个说今天一抹色玩高层了，除了八楼，就是七楼，可把我累稀腾了；另一个说，你比我强，起码还能进去屋，我那片的平房矮矮趴趴，有的就是板棚子，屋里根本下不去脚；还说村看村户看户村民看干部，和这些贫困户比，再端量眼下这桌子酒菜，就知道我们都是在犯罪啊。
国为民往回拉话，说不能这么比，根本没有可比性，要我看就是小猫见大猫，我们办事处的经济条件差点，这要是换了任何一个乡镇，怎么也不能委屈了两位市领导，得换个大馆子，整出若干特色来。
晚餐结束后，国为民过场式的问两位市领导喝好没有，要不要换个地方整点夜宵？领导之一回答得不够干脆，就在分兵两路时硬拉着他去吃海鲜烧烤，领导说不去，那就去唱歌，领导还是说不去，那就去洗澡吧，领导痛快地说也行，去吧，还拨电话给分头行事的林南波，叫她来陪。国为民心里一咯噔，看看市领导的红桃A字脸，琢磨着他不会想玩色的吧，干工作也不是这个干法，陪吃陪喝陪交杯，桌子一撤还真想入洞房？
电话里林南波说真不巧，陪不了市领导了，今天不方便洗澡。市领导就坏笑，说哦哦哦，明白了明白了，是不是那个了，我们改天再洗改天再洗，再勾两个好人支付架，好好地搓八圈，话里话外透着暧昧粉腻。国为民心里呕开了锅，心说市领导不是物就不是物了，林南波你也犯贱，不来就编个别的理由，说得人家心里刺刺痒痒，留着缝儿等他钻，没准心里惦记着逮着一回就得下你死手。
边洗边按间，国为民把大李托付的那个女人的情况说了，市领导记下了名姓，一口一个行，一口一个没问题，还说这种争气能考上学的孩子该帮就得帮，我说了就算了，批了。当时，国为民还不大相信，以为他喝多了瞎吹，可是后来通过活生生的事例才发觉，他真就是说批准谁就批准谁、说拿下谁就拿下谁的好使角色，不禁刮目相看了，怪不得他能那般轻浮狂妄。
第二天就电话通报了大李，大李说知道了，谢了，得怎么感谢你呢。国为民说少扯没用的，猪肉柈子，早说过了的。大李就一连冷笑，说你真是没啥大出息了，一点宏观视野战略眼光政治抱负都没有，干个副主任算是到人生尽头了。国为民被这番话说蒙了，琢磨了好几天也没琢磨明白，还发短信反问，难道你大李是回民？
不几天传来小道消息说因为财政供养人口普调工资，造成财政一时吃紧，可能新增低保和统一提标的事得拖一拖。李豆包等人就牢骚，说纯粹扯王八犊子，千八百万都拿出来了，还能差这百八十万？财政供养人口过年，低保户就不过年了？真是整不明白，市里这帮人的心是不是肉长的？
国为民就下意识想到林南波那些令人齿寒心冷的盘问及傲慢苛刻的态度，叹着气嘟哝，都说人心是肉长的，可有些人却是炉灰渣砌的，看着有血有肉，其实是涂抹的蜡笔色。
到年根儿了，各类访贫问苦慰问活动井喷而至，在研究区领导慰问贫困居民名单时，国为民嘱咐李豆包把拖拉着腿走路的老头父女安排里边。李豆包掂量了一番，提议说不报，并解释了三大原因：第一，他家里根本下不去脚，领导总不能站在门外访东问西吧，到时上电视新闻画面不好看；第二，老头怨气太重牢骚太多，见了领导再不肯撒手，呜呜嗷嗷地提这个要那个，等于给领导出难题，答应了吧，层层落实到基层，还是咱们遭罪，不答应吧，更是咱们的不是；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老头的老伴已经死了，他闺女一股急火攻心得了肺结核，不知道啥时是传染期，最好别把领导领去，传染了可就闯大祸了。
国为民听得一愣一愣的，连忙赞服她讲政治，懂上级领导的意图，考虑事情又周到细密。李豆包就笑说都是跟你们领导学的，干了这么多年，照猫画虎八九不离十吧，我的意见仅供参考而已，大主意还得你们领导拿。
当即从名单中划掉老头的名字，不过，国为民还是叮嘱李豆包从慰问品里串两袋大米给老头送去，意思意思。
7
小年前一天，大李来电话说你晚上到商业城红星肉行取点年嚼裹儿吧，是你想要的。国为民嘻哈了一阵，说你不是真给我送礼吧，办个低保那点破事犯得上您老破费吗？大李说少扯淡，我都忙虚脱了，便撂了电话。
一路上猜测会是什么东西，不会是猪肉柈子吧？到了一看，果真是血红雪白的肉柈子，四海公司的精选良种，宽窄适中的肥巴膘看上去就是吃杂粮笨养的。这可得银子啦！走近细看，猪肉柈子们捋捋呱呱躺在案子上，都贴着“星光办事处国主任”、“民政局李局长”、“财政局王局长”等纸条，还卡着紫红色的检疫章，上书“合格”。国为民笑着拨通电话，开口就骂，靠，你也太损了吧，明着是送礼暗着在骂人啊！
大李哈哈哈狂笑三声，说，怎么地吧？要不要吧？不要我送别人。
国为民说，行，你就损吧，不过，东西倒是好东西，现在的行情猪肉比恐龙肉都贵，这得多少钱啊？你可真尿性！
大李满不在乎，说这玩意儿花什么钱哪，五马倒六羊呗，但是，让我说你什么好呢，真是酸枣脑袋错戴了乌纱帽，皇上赐身袈裟你穿着它去要饭……
国为民说，行了行了，别整词了，上次那两句到现在还没琢磨明白呢……我就说你们当乡长实惠吧，比我强多了……大年初五，没什么变化的话，还是老规矩，哥们儿几个上你家吃大户，我带两瓶北方世纪情，敬你三杯。
大李说行，到时我电(话)你们。
国为民笑着说，跑不了你卖切糕的，不是你电我们，就是我们电你。
电来一个有车的朋友，准备把肉送乡下爸妈家去。路过LOLＯ广场时堵车，国为民向窗外望了望，一望便望见一老一少两个捡破烂的，正背着寒风一跐一滑在街角暗处翻拣，就想到了那个终年靠捡废品度日、中午两个馒头充饥、晚上两个馒头果腹、两三个月没吃过肉的孤寡老妪。
国为民叫朋友把车拐回肉行，将一扇肉柈砍作两半，装了玻璃丝袋子，凭记忆找到老孙太太和侄子住的小红楼，吭吭哧哧地费了好大力气才扛上八楼，心话说我这馕馕膪体格可得去罗大个儿的俱乐部锻炼，思想境界赶不上大李，体格再赶不上，早晚得被二十一世纪淘汰。
半天也敲不开门，就坐在楼梯台阶上缓气，守着半扇肉，渐渐生出几分憋闷，心想这是扯啥呢，自家有爹有妈，啥时这般孝敬过？琢磨再等五分钟，如果没人开门，就扯乎，心到佛知吧。
突然想到社区主任老徐，给她打了电话，老徐说老太太就在屋里呢，犯了心脏病下不来地，我这就联系她侄子回来开门。很快，老徐领着一挪一蹭走路的侄子赶来，说是腰间盘突出几年了，一直治不好。开了门，撂下肉柈子，老太太却死活不肯要，国为民就说是区上、办事处优抚贫困户派发的，必须收下，不然我没法交差。
老孙太太半笑半哭地说，主任啊，你一定是在骗我，政府也不是没给我发过救济，这半扇肉得四百来块，我哪有这么大的福分担啊，你还是拿走吧……
老徐帮着一顿呵呼，老孙太太才勉强收下肉，又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喘，老徐怕她撑不住，没敢逗留，前头带路下了楼。分手时，国为民多了个心眼，嘱咐她要从脑子里格式化掉今天这件事，说我不是学革命老前辈做好事不留名，只是一时冲动，要是传出去我以后可能就逼上梁山了，结局不是被围剿就是被招安，没一个好下场。老徐笑着说国主任“水浒传”看得挺透啊，又问这为啥？图啥？国为民说你别管那么多，记住我的话，不得有误。老徐就皮笑肉不笑地竖起大拇指。
国为民还是不放心，说，最后告诉你一万遍，这事我如果再听第二个人说起，一定拿你是问，我虽然是副主任，保不准过一二年就摘帽了，这点秘密你要是保不住，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
老徐吁了口气，小心设问大胆求证地说，我可没那个意思，我们干社区主任也是为了养家糊口，可不敢惹乎你们领导。不过，国主任你言重了，你怎么不想想，即使我不说，老孙太太下了炕，她侄子到外边，就一定不说吗？要我说，你就是心眼好使，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干部，是咱们办事处、社区居民的福啊！
国为民禁着鼻子连连跺脚，说，怕啥你整啥！你要再提这些事，我非得……一说到此处吧嗒吧嗒嘴，自问非得怎么着？你一个副职能把社区主任怎么着？别说是王主任了，就是赵书记想怎么着他们，还得三打听四观察五思考六研究七上会八公布呢，你知道他们和谁谁谁、某某某沾亲带故套圈儿亲戚啊？算了吧，别磨叽了，我的意思你明白就行，把我碾碎了能接济几家几户啊？做点是点吧，只是别张扬。
老徐点头应了，两人分手，别无废话。
国为民把剩下的一扇半猪肉拉到原老丈人家半扇，拉到老爸老妈家一扇。在原老丈人家，听说燕子又住院了，哼哈了两句，说我也是整天瞎忙，等有了空就去看看她。原老丈人说看就别看了，别刺激她，稳定下来不容易。还说你工作上可得努力啊，趁着年轻多干点正事，你看那些小年轻的，嗖嗖地起得是真快。国为民说一定一定，就告了辞。在爸妈家，他们要他晚上在家住一宿，国为民怕他们又要磨叨找对象处朋友介绍乡下丫蛋儿的事，就说单位上值夜班，匆匆回了市里。
市里还是在大年前发放了新增低保户的银行卡，没有扯李豆包咒骂的甲鱼后代。那天，她笑呵呵地跟国为民聊闲，国主任，你猜，这年关时节谁要给我送礼？
国为民说，李站长管着千八百低保户，两三千口人，送礼的车水马龙踩破门槛也正常。
李豆包哼哼笑开，说，是曲红霞，刚才打电话来说要给我拿点东西，看看，这种事能想出来证明她脑子还是够用的。
国为民问，你给她办啥大事了？
李豆包说，不就是发了点慰问品么！我说你拉倒吧，别来，要是来了，我前脚把你撵回去，后脚就把低保给你报停，吓得她连说不来了不来了，哈哈，逗死我了……真是的，她送我吃的，能咽下去吗？送我穿的，还不跟穿装老衣裳一样难受？
国为民打趣说，也不一定，该收收呗，如果不收倒让人家过意不去。
李豆包口吻越来越庄重，拉倒吧，坚决不能收，别说我不缺那块八毛的东西，就是再缺也不能收，那点东西对咱们无所谓，对她们全家可是天大的事！
国为民知道并赞赏这个道理，可嘴上偏不顺着她，说，看你这股劲真是不够狠，空有满腹的韬略，心不狠手不黑怎么往上爬？啥时能有进步？
李豆包不屑地说，嘁，进步个屁吧！有意思吗？没意思！再说，靠这个爬上去早晚都得掉下来摔死！
话毕，李豆包甩甩搭搭爽爽快快出了门，国为民在背后给她的话打着补丁，摔死了倒好，怕就怕摔不死，摔成个半残，可就遭罪了，那叫个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李豆包回话，好死不如赖活着，不行的话，我给他办个低保！
8
正月过后区里研究了干部，大李遭到提拔重用，调到全区最好的一个镇当了镇长，看上去就像国家领导人的步伐，后屁股安了火箭筒，两年一小步，三年一大步，嗖嗖的。几个老同学老同事就张罗宰他一道。饭局太多，战线太长，排了一星期也排不上，大李就把两伙相对熟悉的并在一勺里烩了。
人聚齐了，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老人儿，除了三个同学，还有区民政局的李副局长、林南波等三人，再就是罗大个儿，分别代表着大李在民政局工作时的老领导老同事。罗大个儿数了数人，说真是缘分哪，好像世界上的人都在我们这个小圈子里，端起酒杯，话入正题，对大李说，老部下，好兄弟，你啥时进中央啊？看这速度，人五人六，不，神五神六嘛！
大李假装苦脸说，咳，中央也刚动完干部，也没啥像样的位置了。
罗大个儿煞有介事地摇头，不对不对，有的有的，明明还有四个空位嘛！
大家都怔怔地洗耳恭听，罗大个儿说，你看嘛，中央政治局局长，书记处处长，国务院院长，办公厅厅长，一二三四，一共四个嘛！
大家就乐得嘎嘎的，说真他妈太有才了，钢钢的。
林南波穿了一件果绿色网格开衫，着束身型米色内衣，就兜裹着胸前的两个蛋蛋颤颤巍巍肉肉头头，把国为民的眼睛晃得一阵发花。轮到她提酒时，说着说着竟红了眼眶，说我最失败最没名了，上班十四年了，比我晚好几茬的小嘎豆子不少都提了，可我还在原地不动。
国为民抢在众人头前打趣道，你呀，就是没跑没送，才原地不动，或者是上边没人，有人的话也是人不硬！
本来是个荤段子，可话音未落就感觉对象选择得不妥，林南波明明就是没了身上边的男人么，大家就不约而同地给国为民使眼色。
林南波盯死国为民，说，去，都是哄人的鬼话，你也信？你怎么知道我没跑没送？可犊子领导也得办事儿啊？过去呢，领导说话，唾沫星儿落地是根钉！现在呢，说了不算算了不说秃噜反桄，不如个好老娘们儿！
显然，一时间她没把国为民的荤段子往自己身上联想，大家就松了口气，插科打诨地逼大李交代幕后的推手。国为民说错了话，就不大敢声张，闷头喝酒吃菜，林南波却一个劲和他拉话，说上次我给你发的短信你怎么回得那么没心没肺，白瞎了我的一片心思；过年时本想约你去冰雪大世界玩了，可我哥带我和孩子去海南玩了一圈，就没给你打电话；听说区里过一段还要搞公选，到时我想报名，你有经验，得好好帮我复习复习……说话间，几次把手往国为民脑袋上放，一下轻，一下重，有两次竟是揉着他的头发了，弄得他麻酥酥，像过电。
餐后，罗大个儿提议去喝茶，林南波说去唱歌，都说男愁唱女愁哭，林南波愁大劲了也愿意唱歌，有点意思，大家就依了她，去了KISS，酒水死拉地贵，一小瓶啤酒十二块钱，顶两碗黄师傅抻面，倒在杯子里都装不满。这中间，林南波多次抢麦，翻来覆去地唱一首叫《全世界最伤心的人》的歌，情绪十分投入和忘我。
唱尽兴后已经是子夜时分，林南波喝美了，又张罗去顺风洗浴汗蒸，大家都反对，只有国为民没吱声，其实是懒得理会，想躲得远远的，只是慢了半拍，被林南波强拉硬拽架上了出租车。
罗大个儿见状追着起哄，波波妹子，啥意思啊？拉我们小国陪你去洗对盆儿啊？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说完推了大李一把，窃声道，一个没了老公，一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干闲，孤男寡女的若是资产重组资源整合，没准能成一段佳话呢。
大李打着哈欠说，嗯，二婚头对二婚头，谁都不吃亏，葛优说的，神州行，我看行。
那年，国为民毛岁数三十四了，林南波比他大一岁，是个十岁女孩儿的妈妈，已经不再花骨朵了，可是因为天生的美人胚子，保养得当，身材还是那么苗条，看上去脸上和脖颈的皮肤仍然白皙、润滑，又勤于打扮，就不显岁数。国为民成熟持重，一张憨厚的圆脸格外有亲和力，和她比肩并立出双入对，倒也搭配协调有模有样。
国为民怕被这酒疯子黏上没完没了，心里急得不行，恨不得立刻脱身。
为民，汗蒸去不去？
啊？
去不去吧？
太晚了，不去了，我送你回家……
不晚！咱们也不顺道。
绕道也得送你啊，没看他们都分头走了？
不管他们！你干啥那么着急回去？有人勾你啊？
哪啊？已经十二点了，不早了，明天还得上班呢。
哦，想起来了，你烦我是不是？
那哪能呢？不敢，不敢。
那你就陪我去唠会嗑儿。
为啥啊？这么晚了……
就是不想回家，一个人呆着没意思。
啊，没意思也不行啊……
去！瞅你这点出息，一点男人样儿也没有！司机，顺风！
那……
国为民像人质一样被绑匪劫持了。
出租车上，林南波又有意地摩挲国为民的脑袋和头发，一会儿摸一下，国为民侧过脸想劝阻她，可在明明灭灭闪烁的车灯流光之间目睹到一张宛若月夜盛开玫瑰的脸，兼及曲线丰腴的肩颈臂膊，就影影绰绰有些迷离蛊惑了。
林南波要了一间小包，点了两瓶长城干红和一些熟食，国为民想，这是要和我拼酒啊，靠，谁怕谁？不是说我没有男人样儿吗？试试？！
蒸了会儿，泡了会儿，体脉就舒张开来，清爽地回了包房，林南波已经摆好下酒菜，国为民也没客气，叼上一根鸡爪大嚼特嚼。林南波出水芙蓉青荷摇曳地笑他饿死鬼附体，刚撂筷儿就饿，又端杯敬酒，两人就你来我往斟酌起来。不一会儿，两瓶干红见了底。
林南波困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黏黏糊糊地翻小肠儿说，你刚才在饭桌上说的那些屁话，没一句有味儿，白话谁不会啊……我命不好啊，步步赶不上，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忽悠人不办实事，你副科级都四五年了，可我还是小白人儿……
国为民也迷迷瞪瞪的，张嘴就来，你命还不好？看看那些低保户，你比他们强多了！你命就算好的了！
去，我命好能没了老公？
那不是意外么，不能太往心里去。
去，我发现你说话一点不着调，这是那么轻巧的事儿吗？
那也是……
为民，知道我这个春节怎么过的？
我上哪儿知道去。
真的，那滋味，孤单死了……就一个人，没人疼没人爱啊……
哦。
那时候，感觉我就是全世界最伤心的人。
什么？全世界——你？哎呀，你要是全世界，那些低保户就都是外星人！
去，又不信，真的，我就是全世界最伤心的人！就是！
行，行，就是，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比比那些低保户，病的残的，我们活得还是相当好的，起码身体没病，还有工作，有工资，特别像你，还年轻漂亮……再找一个呗，什么样的找不着啊？
我啊，现在活得一点也不好，闹死心了，总有人缠着我，硌厌死了，七老八十赖拉吧唧的都给我送花，就想占便宜……哼，低保户！活得那么受罪还活着，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什么道理？活着受罪就不能活了？胡说八道啊？
胡说八道怎么了？怎么了！？
国为民不想听酒疯子胡搅蛮缠，意识到已经是后半夜一点多，提出到大厅去睡了。林南波说不行，我闹死心了，你得接着陪我聊天。国为民说你是喝醉了闹心闹人，睡一觉就好了。林南波仍说不行，你不能丢下全世界最伤心的人不管，借着酒劲，又颇具侵略性地摩挲国为民的头发，脖颈和肩膀。一时技穷，国为民应承说好好好，你躺下吧，等你睡着我再走。
林南波躺下来，像三伏天闷热似的扯开浴服的领口，露出半块胸脯，鼓鼓耸耸的一片洁白耀眼夺目，国为民的脖子根儿一下就木了；再往下看，她光溜溜的两条长腿早已岔开，半截浴服的下摆遮挡着左腿膝部以上的部分，右腿则裸露着五分之四的长度——这种状况，势不可挡地使屋子里洋溢起红云翻腾飞天留香的气氛。
腾地，林南波坐起来，嘴巴凑到国为民的鼻子下，近得不能再近了，问，为民，刚才你说什么来着？你是不是说我年轻漂亮？
是啊，你确实又年轻又漂亮。
林南波又扑通一下躺回到雪白刺眼的被褥上，嘴里哈哈呵呵地冷笑兼着自嘲，磨叨自己其实已经年老色衰了，人生在世真是太累人了，没有一件顺心如意的事，完完全全是全世界最伤心的人了，云云。
国为民的确是喝大了，白、色、啤三中全会，排山倒海似的冲击脑袋，稍一停歇就不能再把持，一歪头栽倒在床上。
当两个人不可遏制地统一思想，协调合作，打开男女关系新局面时，国为民又一次想到听证会上林南波没有人性的恶心相，油然生出一股愤怒与仇恨的冲动，就边动作边谴责，你这娇生惯养真是够一说，年纪也不小了，还那么狠心，那些低保户多可怜啊，命多苦啊，你还盘三问四，抠人伤疤，损不损啊？
林南波正丢了魂儿似的享受着，以不规则切分音的零乱节拍吭唧，损什么、损，你知道他们、有几个不是、骗保的？要说命不好、我的命还、不好呢，我还恨世道、不公呢……
你是不知好歹。
你才不知、好歹呢。
哼，谁说的，和你说不明白。
说不明白、就别说，谁愿意、和你说、咋的……
之后，林南波的话语腔调就海棠醉日梨花带雨了，再捋不成串儿。国为民头皮上的血管一蹦一蹦，脑子里全是那些低保户的身影，下边也一下恨一下怨地像是给他们报仇雪恨，一下年轻的，一下年老的，一下重残的，一下肿瘤的，一下精神病的家属，一下精神病本人，一下捡破烂的，一下拄拐的，一下吃不上饭的，一下起不来炕的，一下又一下，数不清了多少下，使满屋子充斥了叭叭的山响。
国为民没办法鸣锣收兵，林南波也累散了架子，说宝贝咱们休息一下再比划吧，这事时间长了不整是不行，技术动作都生疏了，真耽误事，就四仰八叉地摆成个大字，看上去酷似红星肉行摊床上半成品的白条禽类，失去了七八分美感；没一会儿，又蜷曲着身子环抱住国为民假寐起来。
国为民却无论如何睡不着，点着根烟吸，找回一些意识，喃喃道，这样有意思吗？
有意思，我早想过了。
嗯？
你人挺本分的，这么多年了，各个方面都挺好的，还是个钻石王老五。
扯淡，王老五敢比一比，钻石就不行了，顶多算胆结石。
呵呵，不扯淡，真的，宝贝，小国，为民……
哎呀，扯啊……
那，你怎么看我的？
不是和你说了么，刚才……
什么？
就是又年轻又漂亮……还挺损的……
林南波就抬起粉臂花拳捶打国为民，说胆结石王老五你真坏蛋讨厌烦人不和你好了。
国为民就苦笑，顺手抚摸起她植入了硅胶整过型的乳房，戏语道，这个，还真丰满。
林南波就又哼哼唧唧地说胆结石王老五你真坏蛋讨厌烦人不和你好了。
忽然，国为民想到林南波的心究竟是什么材质做的，就把头探过去仔细观摩研究了一下，又转正，盯着她已经粉不粉白不白紫不紫红不红的脸，问，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不会也植了硅胶吧？
林南波咯咯咯笑得像只抱窝的小母鸡，说，哪能？当然是肉做的了，你以为是心脏搭桥儿或者移植猪心呢，那是，心坏了……
国为民意味深长地摇摇头，叹道，哼，可不是心坏了么，你是自己麻木了感觉不出来……
也是闹腾累了，也是被话刺着了，林南波侧过身子不再言语，直到天蒙蒙亮，两人竟都没有说话，彼此听着对方的鼻息，扪心自忖着。
国为民起身穿衣服时，林南波翻过身说，等我一会儿，我们一起走吧，到我家，我给你做碗热汤面条，卧两个荷包蛋，我卧的荷包蛋可好吃了。
这样一说，国为民意识到了事情的复杂性，支支吾吾地说不去了吧，早上还有要紧事要办。林南波问他大清早能有什么事。国为民说单位赵书记个人安排的，不方便说。
从顺风出来没走几步，手机响了短信音，是林南波：为民，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以后我们怎么办？我已经是全世界最最伤心的人了，你不要再伤害我，一定！你要做我的大宝贝，一定！……
国为民这才确定林南波对自己动了心。走了半路，想了几条街，仍不知道怎么回复她，怕她再三缠问，索性关了手机，回到宿舍，一头钻进被窝睡了过去。
一天没去上班，想了很多心事，仍没理出头绪，知道这种难缠的情事如果处理不好，就能把生活糗乱成一锅粥，吃着难咽，倒了瞎粮食。
第三天刚到单位，罗大个儿急慌慌又神道道地对他说，林南波的姑娘丢了你知道吗？找翻天了都！打你电话不开机，都以为叫你绑走了！活蹦乱跳的孩子说丢就丢了，太瘆人了！
是吗？什么时候的事？国为民慌得不行，按手机键子的手指都在哆嗦，接通电话，机关枪式地问，孩子搁哪儿丢的？报警没？一宿没回家孩子就丢了？你也太大意了！我就忘了问你孩子放哪儿了，小孩子一个人在家呆一宿哪行啊……
电话那头林南波一头雾水，说刚把孩子送学校，前天整个晚上都在我妈家啊，怎么了？
猛地醒过腔来，再看罗大个儿，那大虫正禁着鼻眯着眼晃着身子癫笑，仿佛刚刚获悉陈水扁和小泉纯一郎同性恋性爱视频被曝光网络一样兴奋无边。
责任编辑 吴 琼
插图 高兴奇
赵仁庆
……
听证会之后，早晨上班的路上经常能碰到铁拐钱。在苏宁电器门口有一支抢先入店、不购也送的抢送队伍，成员清一色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头老太太，穿着厚厚的棉服，一个挤一个，相当整齐，像小学低年段的学生，也像新兵蛋子。铁拐钱则站在这支队伍的龙头位置，用铁拐棍比比划划。
铁拐钱嘴勤爱说话，一口一个主任、主任地叫，国为民问他在这儿比划啥呢，铁拐钱说排队呢，再帮商场维持一下秩序。边说，边用铁拐棍点点地、指指他的大部队，看上去似乎很有领袖欲。
有什么好处啊？
啊，排队的每人一袋洗衣粉，一天发一百袋，我呢，帮他们维持秩序，给两袋，不同工也不同酬！
见国为民感觉有些意外，凑过来悄声说，一袋洗衣粉六七块钱呢，攒多了也能到仓买换个百儿八的……不过，主任你可别和别人说。
国为民眨眨眼睛，说保证没问题，你这也是个能耐，能攒出万八儿千的我才高兴呢！
铁拐钱闻言喜上眉梢，回头骄傲地打量着他的队伍，国为民就借空走开。不想，铁拐钱突然追身发问，对了，主任，开听证会那女的是哪儿的啊？
区民政局的。干啥？
真他妈恨人，说我没爸！她才没爸呢！我他妈当时都想骂她了！
怎么呢？
怎么的？长这么大没见过唠嗑这么损的小娘们儿，操她奶奶腿的，真恨不得把她扒光了游街！劈巴了填灶坑！撕巴了蘸酱！
看来，铁拐钱天生是个能说能逗的民间笑星，爱恨交加时话里话外透着雅俗共赏不说，还鲜活生动，富于创造力，只是机缘不佳，埋没了才华。
元旦前后下了三天大雪，净厚度超过了三十厘米，全市、全区以雪为令，又好又快地清运开来。市区主干道归市城管局，次干道归区清雪指挥部，三级巷道归街道、社区负责。入冬以来，各社区就和多数临街商铺、企事业单位签了清雪责任状，雪停后大部分清得不错，苦就苦在三不管地带，比如背街拐角、巷道十字口或拒签的三小商户门前。本来对待这部分拒签的，区、市应该下来执法人员督促检查，或罚或警告，上点力度，可是上边认为街道和社区工作做得不细不实，力气还没卖够，又有官僚衙门的想法作祟，不肯屈尊下来依法行政。社区干部呢，无职无权，就是挨家挨户去求爷爷告奶奶也劝不听催不动，就沥沥啦啦地拖着，等雪一落地全都麻了爪。
时间紧任务重，办事处和社区的干部全体上阵，又动员了百十号低保户，上道斧劈镐刨、锹撮铲抢，哎呀哎呀地干，到吃中午饭时，累得手指手腕拿不住筷子。罗大个儿就骂，这套清雪的机制不行，得改，城管有执法权，咔、咔一开罚单，谁敢不签状？谁敢不出来清雪？咱们呢，没有枪没有炮，只有一把冲锋号，等于赤手攥空拳，白扯啊！再说了，这两年，大事小事都往办事处、社区压，然后这个要成绩那个来摘果儿，各项指标还得和乡镇站队、看齐，他们怎么不看看区里多少干部？乡镇多少干部？咱们多少干部？太脱离现实啦！
赵书记烦了，说，就你嗑儿多！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对付着整呗，又没要你命！只当锻炼身体了，大家活动活动！
罗大个儿半撂挑子半通报似的说，行行行，你们就傻干吧，从哥们儿感情上我支持你们，但是，我和朋友合伙开了个休闲健身俱乐部，这几天正准备开业酬宾，可能得忙一阵子，单位的事小国你帮我多担待点，书记主任更得多包涵，反正，事儿就这么个事儿，情况就这么个情况……
赵书记和王主任闻言就很苦涩地对望一眼，没有言语。
罗大个儿又说，小国你来办事处快一年了吧，这雪还是头一回大规模地清，过瘾了吧？要我说在区机关呆着多好，团区委，国书记，区领导，了不得，日常工作除了请客就是吃饭，再不就是发文件，自在又轻闲！到基层挨这个累干啥？
国为民心说这哪是我说了算的事呢，我倒是想当区长、书记，这个长尾巴(常委)那个常失误(常务)的，可谁给我做主撑腰啊？嘴上却说，革命工作嘛，哪儿都一样，干啥都一样。
罗大个儿笑笑，用筷头儿指指赵、王两位领导，又指着一桌子酒菜说，原话是说当领导的要先尽兴，先尽兴……
一桌人就哼哼哈哈地笑作一团，夸他段子海厚，天天不重样。
席间国为民还意外地收到林南波的短信，问他是不是在清雪，雪后天更冷，要多穿衣服，要是冻坏了单位才不会管你呢。国为民左右为难不知道怎么措辞，最终回了两个不咸不淡的字眼：收到，谢谢。之后的几天不停在心里画魂儿，林南波真把她当姐了？照顾老弟哪？要不就是发差人了？再不就是群发的？靠，啥意思啊？等想起她那凶残顽劣的嘴脸，心里就如乱麻一团，讽刺自己别作茧自缚，画地为牢——她也配！
第二天早上开例会，国为民因为又累又乏起床晚了，忙三火四地往单位赶，在苏宁电器门口又碰上铁拐钱，被他拦住，畏畏葸葸地问，区民政局那女的多大官儿？我那天呛了她两句，她不能记仇使坏不批我的低保吧？
国为民知道他是后怕了，态度坚定地告诉他这个不能，她一个人说了不算，得市里定。
铁拐钱松了口气，说，这就好，这我就放心了。我寻思好了，她要是真敢使坏不批我的低保，操她娘大腿根儿的，主任，你告诉我她家住哪儿，我非拿弹弓子干她家玻璃不行……
国为民打断他的牢骚，命令他一会儿领完洗衣粉到社区报到清雪去。
铁拐钱踮跷着脚、扯着嗓子推托，我啊？拉倒吧！我这腿脚不下雪、道不滑都直踩筋斗云哪……话说一半，感觉不妥，立刻改口道，主任，我的低保啥时发啊？发了我就去清雪，撒谎是狗儿！
国为民着急走，偏过头说，估计快了，等着吧，市里说了算。
市民政局两个工作人员入户审查那天，整整走了一天，办事处安排了晚饭，在中档偏上的渤海酒家，七个人造掉了八百多块，不算便宜，王主任自上了桌就心疼得眉心打结。
赵书记王主任先敬了酒，然后是林南波代表区民政局敬，轮到国为民提酒时他是这么说的：两位市(局)领导辛苦了，死冷寒天地到我们基层入户核查，为我们辖区的困难群众办实事，解决他们吃饱穿暖的问题，我没有别的想法，除了感激，就是感谢，也希望你们能常下来走走，多指正批评，来，敬你们一杯，领导们随意，舔一舔就行，我先干了！
刷拉，一杯，二两半，四十八块钱一瓶的北方老窖。
林南波喝了酒，兴致很好，问道，呀，为民你酒量见涨啊？啥时练的？
国为民凑趣打场子，答，咳，搁家偷摸练的，还没上层次，差得远去了……
大家就七嘴八舌地呛呛酒的牌子和酒量排行榜，说林南波红脸蛋扎小辫，酒量区民政局第一，放在市局也是前三甲，堪称三八红旗手巾帼创业能人，得重点培养，提拔重用。林南波兴起，明知是扯淡，还掀高潮似的和市领导喝了交杯酒。这时候，赵书记、王主任和国为民互相瞄了两眼，意味丰富地挤着眼角眉梢，李豆包则干脆禁着鼻子闭上眼睛，边在胸口画十字花，边默念南无阿弥陀佛。
高潮稍歇，两个市领导你一言我一语地逗壳子，一个说今天一抹色玩高层了，除了八楼，就是七楼，可把我累稀腾了；另一个说，你比我强，起码还能进去屋，我那片的平房矮矮趴趴，有的就是板棚子，屋里根本下不去脚；还说村看村户看户村民看干部，和这些贫困户比，再端量眼下这桌子酒菜，就知道我们都是在犯罪啊。
国为民往回拉话，说不能这么比，根本没有可比性，要我看就是小猫见大猫，我们办事处的经济条件差点，这要是换了任何一个乡镇，怎么也不能委屈了两位市领导，得换个大馆子，整出若干特色来。
晚餐结束后，国为民过场式的问两位市领导喝好没有，要不要换个地方整点夜宵？领导之一回答得不够干脆，就在分兵两路时硬拉着他去吃海鲜烧烤，领导说不去，那就去唱歌，领导还是说不去，那就去洗澡吧，领导痛快地说也行，去吧，还拨电话给分头行事的林南波，叫她来陪。国为民心里一咯噔，看看市领导的红桃A字脸，琢磨着他不会想玩色的吧，干工作也不是这个干法，陪吃陪喝陪交杯，桌子一撤还真想入洞房？
电话里林南波说真不巧，陪不了市领导了，今天不方便洗澡。市领导就坏笑，说哦哦哦，明白了明白了，是不是那个了，我们改天再洗改天再洗，再勾两个好人支付架，好好地搓八圈，话里话外透着暧昧粉腻。国为民心里呕开了锅，心说市领导不是物就不是物了，林南波你也犯贱，不来就编个别的理由，说得人家心里刺刺痒痒，留着缝儿等他钻，没准心里惦记着逮着一回就得下你死手。
边洗边按间，国为民把大李托付的那个女人的情况说了，市领导记下了名姓，一口一个行，一口一个没问题，还说这种争气能考上学的孩子该帮就得帮，我说了就算了，批了。当时，国为民还不大相信，以为他喝多了瞎吹，可是后来通过活生生的事例才发觉，他真就是说批准谁就批准谁、说拿下谁就拿下谁的好使角色，不禁刮目相看了，怪不得他能那般轻浮狂妄。
第二天就电话通报了大李，大李说知道了，谢了，得怎么感谢你呢。国为民说少扯没用的，猪肉柈子，早说过了的。大李就一连冷笑，说你真是没啥大出息了，一点宏观视野战略眼光政治抱负都没有，干个副主任算是到人生尽头了。国为民被这番话说蒙了，琢磨了好几天也没琢磨明白，还发短信反问，难道你大李是回民？
不几天传来小道消息说因为财政供养人口普调工资，造成财政一时吃紧，可能新增低保和统一提标的事得拖一拖。李豆包等人就牢骚，说纯粹扯王八犊子，千八百万都拿出来了，还能差这百八十万？财政供养人口过年，低保户就不过年了？真是整不明白，市里这帮人的心是不是肉长的？
国为民就下意识想到林南波那些令人齿寒心冷的盘问及傲慢苛刻的态度，叹着气嘟哝，都说人心是肉长的，可有些人却是炉灰渣砌的，看着有血有肉，其实是涂抹的蜡笔色。
到年根儿了，各类访贫问苦慰问活动井喷而至，在研究区领导慰问贫困居民名单时，国为民嘱咐李豆包把拖拉着腿走路的老头父女安排里边。李豆包掂量了一番，提议说不报，并解释了三大原因：第一，他家里根本下不去脚，领导总不能站在门外访东问西吧，到时上电视新闻画面不好看；第二，老头怨气太重牢骚太多，见了领导再不肯撒手，呜呜嗷嗷地提这个要那个，等于给领导出难题，答应了吧，层层落实到基层，还是咱们遭罪，不答应吧，更是咱们的不是；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老头的老伴已经死了，他闺女一股急火攻心得了肺结核，不知道啥时是传染期，最好别把领导领去，传染了可就闯大祸了。
国为民听得一愣一愣的，连忙赞服她讲政治，懂上级领导的意图，考虑事情又周到细密。李豆包就笑说都是跟你们领导学的，干了这么多年，照猫画虎八九不离十吧，我的意见仅供参考而已，大主意还得你们领导拿。
当即从名单中划掉老头的名字，不过，国为民还是叮嘱李豆包从慰问品里串两袋大米给老头送去，意思意思。
7
小年前一天，大李来电话说你晚上到商业城红星肉行取点年嚼裹儿吧，是你想要的。国为民嘻哈了一阵，说你不是真给我送礼吧，办个低保那点破事犯得上您老破费吗？大李说少扯淡，我都忙虚脱了，便撂了电话。
一路上猜测会是什么东西，不会是猪肉柈子吧？到了一看，果真是血红雪白的肉柈子，四海公司的精选良种，宽窄适中的肥巴膘看上去就是吃杂粮笨养的。这可得银子啦！走近细看，猪肉柈子们捋捋呱呱躺在案子上，都贴着“星光办事处国主任”、“民政局李局长”、“财政局王局长”等纸条，还卡着紫红色的检疫章，上书“合格”。国为民笑着拨通电话，开口就骂，靠，你也太损了吧，明着是送礼暗着在骂人啊！
大李哈哈哈狂笑三声，说，怎么地吧？要不要吧？不要我送别人。
国为民说，行，你就损吧，不过，东西倒是好东西，现在的行情猪肉比恐龙肉都贵，这得多少钱啊？你可真尿性！
大李满不在乎，说这玩意儿花什么钱哪，五马倒六羊呗，但是，让我说你什么好呢，真是酸枣脑袋错戴了乌纱帽，皇上赐身袈裟你穿着它去要饭……
国为民说，行了行了，别整词了，上次那两句到现在还没琢磨明白呢……我就说你们当乡长实惠吧，比我强多了……大年初五，没什么变化的话，还是老规矩，哥们儿几个上你家吃大户，我带两瓶北方世纪情，敬你三杯。
大李说行，到时我电(话)你们。
国为民笑着说，跑不了你卖切糕的，不是你电我们，就是我们电你。
电来一个有车的朋友，准备把肉送乡下爸妈家去。路过LOLＯ广场时堵车，国为民向窗外望了望，一望便望见一老一少两个捡破烂的，正背着寒风一跐一滑在街角暗处翻拣，就想到了那个终年靠捡废品度日、中午两个馒头充饥、晚上两个馒头果腹、两三个月没吃过肉的孤寡老妪。
国为民叫朋友把车拐回肉行，将一扇肉柈砍作两半，装了玻璃丝袋子，凭记忆找到老孙太太和侄子住的小红楼，吭吭哧哧地费了好大力气才扛上八楼，心话说我这馕馕膪体格可得去罗大个儿的俱乐部锻炼，思想境界赶不上大李，体格再赶不上，早晚得被二十一世纪淘汰。
半天也敲不开门，就坐在楼梯台阶上缓气，守着半扇肉，渐渐生出几分憋闷，心想这是扯啥呢，自家有爹有妈，啥时这般孝敬过？琢磨再等五分钟，如果没人开门，就扯乎，心到佛知吧。
突然想到社区主任老徐，给她打了电话，老徐说老太太就在屋里呢，犯了心脏病下不来地，我这就联系她侄子回来开门。很快，老徐领着一挪一蹭走路的侄子赶来，说是腰间盘突出几年了，一直治不好。开了门，撂下肉柈子，老太太却死活不肯要，国为民就说是区上、办事处优抚贫困户派发的，必须收下，不然我没法交差。
老孙太太半笑半哭地说，主任啊，你一定是在骗我，政府也不是没给我发过救济，这半扇肉得四百来块，我哪有这么大的福分担啊，你还是拿走吧……
老徐帮着一顿呵呼，老孙太太才勉强收下肉，又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喘，老徐怕她撑不住，没敢逗留，前头带路下了楼。分手时，国为民多了个心眼，嘱咐她要从脑子里格式化掉今天这件事，说我不是学革命老前辈做好事不留名，只是一时冲动，要是传出去我以后可能就逼上梁山了，结局不是被围剿就是被招安，没一个好下场。老徐笑着说国主任“水浒传”看得挺透啊，又问这为啥？图啥？国为民说你别管那么多，记住我的话，不得有误。老徐就皮笑肉不笑地竖起大拇指。
国为民还是不放心，说，最后告诉你一万遍，这事我如果再听第二个人说起，一定拿你是问，我虽然是副主任，保不准过一二年就摘帽了，这点秘密你要是保不住，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
老徐吁了口气，小心设问大胆求证地说，我可没那个意思，我们干社区主任也是为了养家糊口，可不敢惹乎你们领导。不过，国主任你言重了，你怎么不想想，即使我不说，老孙太太下了炕，她侄子到外边，就一定不说吗？要我说，你就是心眼好使，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干部，是咱们办事处、社区居民的福啊！
国为民禁着鼻子连连跺脚，说，怕啥你整啥！你要再提这些事，我非得……一说到此处吧嗒吧嗒嘴，自问非得怎么着？你一个副职能把社区主任怎么着？别说是王主任了，就是赵书记想怎么着他们，还得三打听四观察五思考六研究七上会八公布呢，你知道他们和谁谁谁、某某某沾亲带故套圈儿亲戚啊？算了吧，别磨叽了，我的意思你明白就行，把我碾碎了能接济几家几户啊？做点是点吧，只是别张扬。
老徐点头应了，两人分手，别无废话。
国为民把剩下的一扇半猪肉拉到原老丈人家半扇，拉到老爸老妈家一扇。在原老丈人家，听说燕子又住院了，哼哈了两句，说我也是整天瞎忙，等有了空就去看看她。原老丈人说看就别看了，别刺激她，稳定下来不容易。还说你工作上可得努力啊，趁着年轻多干点正事，你看那些小年轻的，嗖嗖地起得是真快。国为民说一定一定，就告了辞。在爸妈家，他们要他晚上在家住一宿，国为民怕他们又要磨叨找对象处朋友介绍乡下丫蛋儿的事，就说单位上值夜班，匆匆回了市里。
市里还是在大年前发放了新增低保户的银行卡，没有扯李豆包咒骂的甲鱼后代。那天，她笑呵呵地跟国为民聊闲，国主任，你猜，这年关时节谁要给我送礼？
国为民说，李站长管着千八百低保户，两三千口人，送礼的车水马龙踩破门槛也正常。
李豆包哼哼笑开，说，是曲红霞，刚才打电话来说要给我拿点东西，看看，这种事能想出来证明她脑子还是够用的。
国为民问，你给她办啥大事了？
李豆包说，不就是发了点慰问品么！我说你拉倒吧，别来，要是来了，我前脚把你撵回去，后脚就把低保给你报停，吓得她连说不来了不来了，哈哈，逗死我了……真是的，她送我吃的，能咽下去吗？送我穿的，还不跟穿装老衣裳一样难受？
国为民打趣说，也不一定，该收收呗，如果不收倒让人家过意不去。
李豆包口吻越来越庄重，拉倒吧，坚决不能收，别说我不缺那块八毛的东西，就是再缺也不能收，那点东西对咱们无所谓，对她们全家可是天大的事！
国为民知道并赞赏这个道理，可嘴上偏不顺着她，说，看你这股劲真是不够狠，空有满腹的韬略，心不狠手不黑怎么往上爬？啥时能有进步？
李豆包不屑地说，嘁，进步个屁吧！有意思吗？没意思！再说，靠这个爬上去早晚都得掉下来摔死！
话毕，李豆包甩甩搭搭爽爽快快出了门，国为民在背后给她的话打着补丁，摔死了倒好，怕就怕摔不死，摔成个半残，可就遭罪了，那叫个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李豆包回话，好死不如赖活着，不行的话，我给他办个低保！
8
正月过后区里研究了干部，大李遭到提拔重用，调到全区最好的一个镇当了镇长，看上去就像国家领导人的步伐，后屁股安了火箭筒，两年一小步，三年一大步，嗖嗖的。几个老同学老同事就张罗宰他一道。饭局太多，战线太长，排了一星期也排不上，大李就把两伙相对熟悉的并在一勺里烩了。
人聚齐了，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老人儿，除了三个同学，还有区民政局的李副局长、林南波等三人，再就是罗大个儿，分别代表着大李在民政局工作时的老领导老同事。罗大个儿数了数人，说真是缘分哪，好像世界上的人都在我们这个小圈子里，端起酒杯，话入正题，对大李说，老部下，好兄弟，你啥时进中央啊？看这速度，人五人六，不，神五神六嘛！
大李假装苦脸说，咳，中央也刚动完干部，也没啥像样的位置了。
罗大个儿煞有介事地摇头，不对不对，有的有的，明明还有四个空位嘛！
大家都怔怔地洗耳恭听，罗大个儿说，你看嘛，中央政治局局长，书记处处长，国务院院长，办公厅厅长，一二三四，一共四个嘛！
大家就乐得嘎嘎的，说真他妈太有才了，钢钢的。
林南波穿了一件果绿色网格开衫，着束身型米色内衣，就兜裹着胸前的两个蛋蛋颤颤巍巍肉肉头头，把国为民的眼睛晃得一阵发花。轮到她提酒时，说着说着竟红了眼眶，说我最失败最没名了，上班十四年了，比我晚好几茬的小嘎豆子不少都提了，可我还在原地不动。
国为民抢在众人头前打趣道，你呀，就是没跑没送，才原地不动，或者是上边没人，有人的话也是人不硬！
本来是个荤段子，可话音未落就感觉对象选择得不妥，林南波明明就是没了身上边的男人么，大家就不约而同地给国为民使眼色。
林南波盯死国为民，说，去，都是哄人的鬼话，你也信？你怎么知道我没跑没送？可犊子领导也得办事儿啊？过去呢，领导说话，唾沫星儿落地是根钉！现在呢，说了不算算了不说秃噜反桄，不如个好老娘们儿！
显然，一时间她没把国为民的荤段子往自己身上联想，大家就松了口气，插科打诨地逼大李交代幕后的推手。国为民说错了话，就不大敢声张，闷头喝酒吃菜，林南波却一个劲和他拉话，说上次我给你发的短信你怎么回得那么没心没肺，白瞎了我的一片心思；过年时本想约你去冰雪大世界玩了，可我哥带我和孩子去海南玩了一圈，就没给你打电话；听说区里过一段还要搞公选，到时我想报名，你有经验，得好好帮我复习复习……说话间，几次把手往国为民脑袋上放，一下轻，一下重，有两次竟是揉着他的头发了，弄得他麻酥酥，像过电。
餐后，罗大个儿提议去喝茶，林南波说去唱歌，都说男愁唱女愁哭，林南波愁大劲了也愿意唱歌，有点意思，大家就依了她，去了KISS，酒水死拉地贵，一小瓶啤酒十二块钱，顶两碗黄师傅抻面，倒在杯子里都装不满。这中间，林南波多次抢麦，翻来覆去地唱一首叫《全世界最伤心的人》的歌，情绪十分投入和忘我。
唱尽兴后已经是子夜时分，林南波喝美了，又张罗去顺风洗浴汗蒸，大家都反对，只有国为民没吱声，其实是懒得理会，想躲得远远的，只是慢了半拍，被林南波强拉硬拽架上了出租车。
罗大个儿见状追着起哄，波波妹子，啥意思啊？拉我们小国陪你去洗对盆儿啊？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说完推了大李一把，窃声道，一个没了老公，一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干闲，孤男寡女的若是资产重组资源整合，没准能成一段佳话呢。
大李打着哈欠说，嗯，二婚头对二婚头，谁都不吃亏，葛优说的，神州行，我看行。
那年，国为民毛岁数三十四了，林南波比他大一岁，是个十岁女孩儿的妈妈，已经不再花骨朵了，可是因为天生的美人胚子，保养得当，身材还是那么苗条，看上去脸上和脖颈的皮肤仍然白皙、润滑，又勤于打扮，就不显岁数。国为民成熟持重，一张憨厚的圆脸格外有亲和力，和她比肩并立出双入对，倒也搭配协调有模有样。
国为民怕被这酒疯子黏上没完没了，心里急得不行，恨不得立刻脱身。
为民，汗蒸去不去？
啊？
去不去吧？
太晚了，不去了，我送你回家……
不晚！咱们也不顺道。
绕道也得送你啊，没看他们都分头走了？
不管他们！你干啥那么着急回去？有人勾你啊？
哪啊？已经十二点了，不早了，明天还得上班呢。
哦，想起来了，你烦我是不是？
那哪能呢？不敢，不敢。
那你就陪我去唠会嗑儿。
为啥啊？这么晚了……
就是不想回家，一个人呆着没意思。
啊，没意思也不行啊……
去！瞅你这点出息，一点男人样儿也没有！司机，顺风！
那……
国为民像人质一样被绑匪劫持了。
出租车上，林南波又有意地摩挲国为民的脑袋和头发，一会儿摸一下，国为民侧过脸想劝阻她，可在明明灭灭闪烁的车灯流光之间目睹到一张宛若月夜盛开玫瑰的脸，兼及曲线丰腴的肩颈臂膊，就影影绰绰有些迷离蛊惑了。
林南波要了一间小包，点了两瓶长城干红和一些熟食，国为民想，这是要和我拼酒啊，靠，谁怕谁？不是说我没有男人样儿吗？试试？！
蒸了会儿，泡了会儿，体脉就舒张开来，清爽地回了包房，林南波已经摆好下酒菜，国为民也没客气，叼上一根鸡爪大嚼特嚼。林南波出水芙蓉青荷摇曳地笑他饿死鬼附体，刚撂筷儿就饿，又端杯敬酒，两人就你来我往斟酌起来。不一会儿，两瓶干红见了底。
林南波困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黏黏糊糊地翻小肠儿说，你刚才在饭桌上说的那些屁话，没一句有味儿，白话谁不会啊……我命不好啊，步步赶不上，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忽悠人不办实事，你副科级都四五年了，可我还是小白人儿……
国为民也迷迷瞪瞪的，张嘴就来，你命还不好？看看那些低保户，你比他们强多了！你命就算好的了！
去，我命好能没了老公？
那不是意外么，不能太往心里去。
去，我发现你说话一点不着调，这是那么轻巧的事儿吗？
那也是……
为民，知道我这个春节怎么过的？
我上哪儿知道去。
真的，那滋味，孤单死了……就一个人，没人疼没人爱啊……
哦。
那时候，感觉我就是全世界最伤心的人。
什么？全世界——你？哎呀，你要是全世界，那些低保户就都是外星人！
去，又不信，真的，我就是全世界最伤心的人！就是！
行，行，就是，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比比那些低保户，病的残的，我们活得还是相当好的，起码身体没病，还有工作，有工资，特别像你，还年轻漂亮……再找一个呗，什么样的找不着啊？
我啊，现在活得一点也不好，闹死心了，总有人缠着我，硌厌死了，七老八十赖拉吧唧的都给我送花，就想占便宜……哼，低保户！活得那么受罪还活着，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什么道理？活着受罪就不能活了？胡说八道啊？
胡说八道怎么了？怎么了！？
国为民不想听酒疯子胡搅蛮缠，意识到已经是后半夜一点多，提出到大厅去睡了。林南波说不行，我闹死心了，你得接着陪我聊天。国为民说你是喝醉了闹心闹人，睡一觉就好了。林南波仍说不行，你不能丢下全世界最伤心的人不管，借着酒劲，又颇具侵略性地摩挲国为民的头发，脖颈和肩膀。一时技穷，国为民应承说好好好，你躺下吧，等你睡着我再走。
林南波躺下来，像三伏天闷热似的扯开浴服的领口，露出半块胸脯，鼓鼓耸耸的一片洁白耀眼夺目，国为民的脖子根儿一下就木了；再往下看，她光溜溜的两条长腿早已岔开，半截浴服的下摆遮挡着左腿膝部以上的部分，右腿则裸露着五分之四的长度——这种状况，势不可挡地使屋子里洋溢起红云翻腾飞天留香的气氛。
腾地，林南波坐起来，嘴巴凑到国为民的鼻子下，近得不能再近了，问，为民，刚才你说什么来着？你是不是说我年轻漂亮？
是啊，你确实又年轻又漂亮。
林南波又扑通一下躺回到雪白刺眼的被褥上，嘴里哈哈呵呵地冷笑兼着自嘲，磨叨自己其实已经年老色衰了，人生在世真是太累人了，没有一件顺心如意的事，完完全全是全世界最伤心的人了，云云。
国为民的确是喝大了，白、色、啤三中全会，排山倒海似的冲击脑袋，稍一停歇就不能再把持，一歪头栽倒在床上。
当两个人不可遏制地统一思想，协调合作，打开男女关系新局面时，国为民又一次想到听证会上林南波没有人性的恶心相，油然生出一股愤怒与仇恨的冲动，就边动作边谴责，你这娇生惯养真是够一说，年纪也不小了，还那么狠心，那些低保户多可怜啊，命多苦啊，你还盘三问四，抠人伤疤，损不损啊？
林南波正丢了魂儿似的享受着，以不规则切分音的零乱节拍吭唧，损什么、损，你知道他们、有几个不是、骗保的？要说命不好、我的命还、不好呢，我还恨世道、不公呢……
你是不知好歹。
你才不知、好歹呢。
哼，谁说的，和你说不明白。
说不明白、就别说，谁愿意、和你说、咋的……
之后，林南波的话语腔调就海棠醉日梨花带雨了，再捋不成串儿。国为民头皮上的血管一蹦一蹦，脑子里全是那些低保户的身影，下边也一下恨一下怨地像是给他们报仇雪恨，一下年轻的，一下年老的，一下重残的，一下肿瘤的，一下精神病的家属，一下精神病本人，一下捡破烂的，一下拄拐的，一下吃不上饭的，一下起不来炕的，一下又一下，数不清了多少下，使满屋子充斥了叭叭的山响。
国为民没办法鸣锣收兵，林南波也累散了架子，说宝贝咱们休息一下再比划吧，这事时间长了不整是不行，技术动作都生疏了，真耽误事，就四仰八叉地摆成个大字，看上去酷似红星肉行摊床上半成品的白条禽类，失去了七八分美感；没一会儿，又蜷曲着身子环抱住国为民假寐起来。
国为民却无论如何睡不着，点着根烟吸，找回一些意识，喃喃道，这样有意思吗？
有意思，我早想过了。
嗯？
你人挺本分的，这么多年了，各个方面都挺好的，还是个钻石王老五。
扯淡，王老五敢比一比，钻石就不行了，顶多算胆结石。
呵呵，不扯淡，真的，宝贝，小国，为民……
哎呀，扯啊……
那，你怎么看我的？
不是和你说了么，刚才……
什么？
就是又年轻又漂亮……还挺损的……
林南波就抬起粉臂花拳捶打国为民，说胆结石王老五你真坏蛋讨厌烦人不和你好了。
国为民就苦笑，顺手抚摸起她植入了硅胶整过型的乳房，戏语道，这个，还真丰满。
林南波就又哼哼唧唧地说胆结石王老五你真坏蛋讨厌烦人不和你好了。
忽然，国为民想到林南波的心究竟是什么材质做的，就把头探过去仔细观摩研究了一下，又转正，盯着她已经粉不粉白不白紫不紫红不红的脸，问，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不会也植了硅胶吧？
林南波咯咯咯笑得像只抱窝的小母鸡，说，哪能？当然是肉做的了，你以为是心脏搭桥儿或者移植猪心呢，那是，心坏了……
国为民意味深长地摇摇头，叹道，哼，可不是心坏了么，你是自己麻木了感觉不出来……
也是闹腾累了，也是被话刺着了，林南波侧过身子不再言语，直到天蒙蒙亮，两人竟都没有说话，彼此听着对方的鼻息，扪心自忖着。
国为民起身穿衣服时，林南波翻过身说，等我一会儿，我们一起走吧，到我家，我给你做碗热汤面条，卧两个荷包蛋，我卧的荷包蛋可好吃了。
这样一说，国为民意识到了事情的复杂性，支支吾吾地说不去了吧，早上还有要紧事要办。林南波问他大清早能有什么事。国为民说单位赵书记个人安排的，不方便说。
从顺风出来没走几步，手机响了短信音，是林南波：为民，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以后我们怎么办？我已经是全世界最最伤心的人了，你不要再伤害我，一定！你要做我的大宝贝，一定！……
国为民这才确定林南波对自己动了心。走了半路，想了几条街，仍不知道怎么回复她，怕她再三缠问，索性关了手机，回到宿舍，一头钻进被窝睡了过去。
一天没去上班，想了很多心事，仍没理出头绪，知道这种难缠的情事如果处理不好，就能把生活糗乱成一锅粥，吃着难咽，倒了瞎粮食。
第三天刚到单位，罗大个儿急慌慌又神道道地对他说，林南波的姑娘丢了你知道吗？找翻天了都！打你电话不开机，都以为叫你绑走了！活蹦乱跳的孩子说丢就丢了，太瘆人了！
是吗？什么时候的事？国为民慌得不行，按手机键子的手指都在哆嗦，接通电话，机关枪式地问，孩子搁哪儿丢的？报警没？一宿没回家孩子就丢了？你也太大意了！我就忘了问你孩子放哪儿了，小孩子一个人在家呆一宿哪行啊……
电话那头林南波一头雾水，说刚把孩子送学校，前天整个晚上都在我妈家啊，怎么了？
猛地醒过腔来，再看罗大个儿，那大虫正禁着鼻眯着眼晃着身子癫笑，仿佛刚刚获悉陈水扁和小泉纯一郎同性恋性爱视频被曝光网络一样兴奋无边。
责任编辑 吴 琼
插图 高兴奇
赵仁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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