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风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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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1-10-27 16:25
少爷卫文琏如今活着回来了,他阴沉反常的情绪令“大夫第”里所有的人都感到惴惴不安。
最不安的当然要属少奶奶云姑。她没对他隐瞒任何东西,这小崽子的确是野种,而且是日本人的种。少奶奶受辱之后没有死,在那个地方住了好长时间,直到孩子要生才由川上亲自送回来。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让一个男人忍下去,接受这个后果,谈何容易!少爷没有发怒,连一句责备的话也没说,铁青着脸听完她的哭诉,默默地走开了。他自打回来,没和她同过床,更不和她交谈,原来那种心心相印的夫妻情感彻底结束了。文琏的变化不止如此,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能够安静地呆在书房里读书,他不读书了,或者干坐着发呆,或者烦躁地走来走去,常常整日不吭一声。有一天夜里,文琏出去很久才回来,回来时一身浓烈的酒气,走路摇摇晃晃的,打着嗝。她怯怯地想去扶他,他竟向她笑,笑得怪模怪样的,口里含含糊糊地叫着:“秋红,秋红,过来,过来……”她惊愕地望着他,他扑倒在藤床上睡去了。连续好多夜晚他都出去,即使不喝醉,也带回陌生女人奇怪的气味,她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自己还有在他跟前说话的份儿吗?他不仅逛妓院,还经常光顾烟馆,并且置备了一杆烟枪,和老爷一样抽起鸦片来……云姑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地完蛋了。她不止一次想到死,恨自己在川上一郎光着身子走进她房里的那个夜晚她没有死去。她不但没死,而且在川上强行干过第一次之后,她竟渴望并热切地要求第二次,第三次……她的灵魂已经死去,但肉体却爆发出强劲的沉沦的欲望。如今,她的灵魂依然没有复活,而且坠落到更幽深更寒冷的地狱中,那么,亲手解决自己,让肉体死去,或许是根本的出路吧!但是,轮到要实行时,她却软弱和犹疑了。不是她太顾惜自己不洁的生命,而是她是两个幼小孩子的母亲。大的一岁多了,身体孱弱,由奶妈带着,已由老爷命了名字,按照族谱,起名元亭;小的也请了奶妈,生下七天,还象征性地摆了一桌酒,由奶妈抱着,三姨太领着到上房,老爷躺在病榻上,也给命了名,叫仲亭。有了这两个亲生自养的孩子,女人要死,哪里那么容易呢!她深知自己对不起文琏,也知道自己下贱而不洁,但丈夫生死未卜,一个弱女子,孤身置于那样的环境里,除了失身,也就是寻死,舍此哪里会有别的路呢!
一年来的离别,一年来的漂泊,一年来生死未卜的期盼,一年来半推半就爱恨交加的情欲,一年来身不由己倍感煎熬的处境,一年来自辱自渎又痛彻肝肠的心曲……她多想对文琏倾诉个肺空腑尽啊!她更想知道文琏这一年来在哪里,和谁在一起,是怎样活过来的。但文琏无意听她倾诉也无意告诉她什么。他伫立窗前,望着黑沉沉的夜色,一动也不动;有时他坐在藤床上,拆卸着那把手枪。流亡和逃难的生活一言难尽,当年在日本留学时,革命、维新、共和……还仅仅是一些热血沸腾的口号,回国后乡居的日子,革命是串联会党朋友,密谋起义和暗杀满清的大员,而这一年中,他却身历了血火之境,几次死里逃生。他第一次杀的是北洋军的一个小头目,躲在矮墙后瞄准时他的手有点儿抖,开枪后他握枪的右手跳了一下,但那人却一下子栽倒在地上,屈起身子向前拱了两拱,旁边的人立刻补了几枪,那人才不动了。他见过用大片刀杀人,一个青帮大汉拖着辫子把一个矮胖子扯过来,那矮胖子趔趄着,脸如灰土一般的颜色,他想跪下去求饶。但在他躬身的一瞬间,那青帮汉子的大片刀劈下去,血“噌”地一下子蹿得老高,那胖子“哼”地一声倒下去。后脖梗子的血呼呼地冒,头抢在地上,抬不起来了,但身子还在蠕动……那青帮大汉原是英国火轮上的一个脚力,据说也曾剪径做过土匪,有一身蛮力,但却极其害怕英国人,见到高鼻碧眼的英国船长走过来,就赶忙藏到后甲板的煤堆后面去。他对革命一无所知,但对杀人却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他热爱杀人,无论杀的是谁,也无论受谁的指令和驱使,是绅士、革命党、还是英国船长……只要派头够得上他感到畏惧和神秘,一声令下,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一往直前。杀人的事情卫文琏经历过了,当他亲手杀过人后,就觉得这是很紧张很刺激具有非同寻常的快感的事情。流别人的血叫人振奋,叫人愉悦,叫人有无比新奇的体验,比干女人还要痛快!他甚至理解了那个用大片刀杀人的汉子,一刀劈下去,那痛快是无可比拟的吧!
他在火光和弹雨中飞奔,满耳都是呐喊和咒骂声。他挥舞着德国造的手枪,神经高度紧张亢奋,忘记了一切。炮弹在人群中炸开,烟尘弥漫,迎面冲来刺鼻的硝烟和人血的味道,人的肢体、衣服的碎片在空中迸散又迅速落下。炮弹,炮弹,炮弹……数不清的人倒下去,血肉模糊的尸体,又恐怖又亢奋、满是血迹和硝烟熏黑的脸,伤者的惨叫,有人从高堤上滚落江里,远远的江面上,排列着几个黑矗矗的东西,雷一样的轰鸣声响起,炮舰在开火。
舰队指挥官是个热爱金钱的人,皇帝还是总统,专制还是共和,主宰国家的人赵钱孙李,还是周吴郑王……这都没他妈什么关系!谁给钱,老子的炮就给谁卖命。革命党的上海都督答应给他二十万,他就想投诚革命党;北京的大总统慌了,派人找到他,答应给他三十万,好,那就还是效忠大总统吧。革命党又慌了,又找他去谈判。革命党和大总统之间展开了金钱的较量。这时候,金钱就是血,金钱就是命,金钱就是生死存亡,金钱就是中国的命运!指挥官的要价最后高达六十万,只有大总统才这么阔绰,拿得出六十万,于是,革命党完蛋了!
指挥官拿到了大总统的六十万后,下令他手下的一艘巡洋舰、四艘护卫舰一起向革命党开火。士兵们只管拉动炮栓,炮弹炸死谁,管他娘!
卫文琏亲眼看见热爱杀人的青帮汉子被飞来的炮弹炸死了。他拿着发下不久的一杆长枪,像使用鸟铳般笨拙地瞄准。他的雪亮的大片刀还背在背上,炸弹炸开的一瞬间,他的胳膊和腿四散飞起,大片刀也飞起来,在空中辉闪了一道寒凛的白光,然后消失了。他的肠子和内脏——或许不止他一个人的——挂在码头仓库高高水泥墙顶的铁丝网上。这汉子不懂什么叫共和,但是他知道革命是把满洲靼子赶尽杀绝,“驱除靼虏,光复中华”嘛,“洪武爷的子孙坐天下才是正路,爱新觉罗算他妈什么玩意儿!”卫文琏听他说这话时,觉得好笑,如今这汉子却已尸骨无存了。
维护共和反对专制的革命在上海、江西和广东数省相继失败了。
革命党的党首们远遁海外,图谋再举。卫文琏的地位还不足以登上党首们乘坐的外籍客轮。他逃到浙东的乡下,在一座荒僻的山村里住了几个月,躲避着官军的搜捕。和他一起遁逃的是那个去过他家的外号“一锭金”的朋友,他是革命党上海都督的保镖,通过他,他们和总部保持着联系,得到总部的指示和帮助。几个月的流亡生活中,卫文琏时常想起留在上海日本人居处的妻子云姑,但是没办法和她取得联系。他后悔带她出来,当初没想到会有这个结局。他以为他们很快会胜利,日本人川上一郎带来了乐观的情绪,消息闭塞,没有人能对全局做出正确的分析和判断。他想从政做官,做革命党和共和政府的官,在上海发展他的事业,展开他鸿图大举的人生,那么带着娇妻出来见见世面岂非顺理成章?转眼风流云散,他看到的只是血腥和死亡。
时局仍然动荡不宁。北京的大总统暂时占了上风,但是他的统治很不稳固,国内到处酝酿着反叛的风暴。按照总部的指示,他们又潜回了上海。他们的行动极其隐秘,受到种种严格的限制,虽然同在一个城市,有着那么强烈的思念和担忧,但他不能去看望云姑。他们的秘密使命是,暗杀因金钱出尔反尔、断送革命党的那个可恨的仇敌。他因投靠大总统,不仅得到了巨额的金钱的报偿,而且官运亨通,升任统领十万军队的上海镇守使。或许他当初答应投诚革命党,只是玩一下猫捉老鼠的把戏。而革命党却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真是太可悲了!暗杀镇守使的行动由总部直接指挥,执行此项秘密使命的除了卫文琏之外,还有那个称得上职业杀手的“一锭金”。
十一月那个寒风凛冽的深夜,他们埋伏在上海外白渡桥附近。总部的确切情报是:镇守使到四马路的春香苑去会名妓玉兰春,午夜后将回到他的公馆去。他坐的是一辆名为亨生特的双轮高级马车,没有卫队,只有一个赶车人和一个贴身随从。卫文琏像游魂般在桥畔徘徊时,心头忽然袭上一种悲凉之感,他既不紧张,又无任何期待,他只是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凉。天空黑沉沉的,没有星月,路上很少行人,桥头有两盏灯,是租界的英国人安装的,形制是中世纪伦敦街头那种需要巡夜人点起的油灯,灯光昏昧不明,在无边的黑暗中如灵前守尸的冥烛,令人倍感凄惨。
“来了!”金鼎低沉地说。
来了,车声辚辚,来了!
他们从斜刺里冲出,迎着马车,把手里的炸弹抛出去。
一声巨响……
结束了,在黑暗中奔跑的卫文琏想,结束了!
8
卫文琏回家四个半月之后,给抓到县府大牢里去了,他的罪名是“乱党余孽,图逆谋反”。军警们气汹汹闯进“大夫第”,前后院搜索了一通,对卧在病榻上的老爷喝道:“你也不是个好东西,老实给我等着,案子查清,再来传你!”老爷脸色灰黄,额头滚着冷汗,吓得眼珠子都定了,哑着嗓子呻吟道:“我是民国的良民,我是忠于袁大总统的啊!”那军警头儿说:“你忠于袁大总统,就把你儿子的枪交出来。”老爷忙说:“交!交!这就交!”说罢,指着烟榻上的两杆烟枪说:“把我的也拿去吧,求求您,把我儿子给放了吧”!军警头儿说:“老东西,什么玩意儿!我要的是这个——”,说罢,拔出腰里的家什,点着老爷的脑门儿说,“看明白了没有?杀人的枪,我这一勾,嘎叭——,你脑袋就开花了”!老爷一只手抬起来,嘎巴着嘴说不出话,登时就晕了过去。
三姨太躲在屏风后不敢出来,管家马三在外边敲窗子。三姨太出去,说:“事儿咋整得这么大?可吓死我了!”马三瞪了她一眼,说:“别说废话,先把这伙儿爷打发走了是正经,快去,拿玩意儿去,黑的白的都得用!”黑的是鸦片烟膏,白的是银元。三姨太赶紧跑到上房,取了东西来。马三赔着笑,把一小袋银元连同二两烟膏交给那手里握枪的军警头儿。头儿上下横了他一眼,没做声,掂了掂银元口袋,哗哗响,握枪的手一挥,起身向外走,几个军警跟着出去了。马三在后边躬着腰,连连说:“长官走好!长官走好!”
三姨太在后边扯他的衣襟,他才直起腰,望着空荡荡的院子,用袄袖子擦着汗。“老爷怎样了?”他问。
“脸黄得像纸,嗓子眼儿找气儿,怕是不行了……找大夫吗?”
“先进屋说话。”
两个人进屋去了。
“大夫第”的深宅像个死寂的坟场,婢仆们纷纷逃散,只剩下两个奶妈各自带个幼小的孩子躲在东跨院的屋子里不敢出来。云姑也跑到东跨院奶妈的房里去,她消瘦、苍白、双眼失神。奶妈说:“少奶奶,这塌天的祸从何说起,到底是怎的了?”云姑无语,只呆怔怔看着襁褓中的两个孩子。婴儿含着奶妈的奶头儿,三个女人静静地呆在黑暗里。
上房,老爷还在病榻上捯气儿,手脚一下一下地抽搐,他眼看着就不行了。里间的小卧室里,肉体摩擦和撞击着,像电光石火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三姨太攀住马三的脖子,娇喘吁吁,呻吟不止;马三瞪圆了眼睛,发狠似的猛烈动作,他的面目在黑暗里显得狰狞。他忽然觉得全身冷森森的发瘆,抬眼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门边站着一个黑衣女人,头发梳得光整,一张惨白的脸,像戏台上的女吊,马三血都凝了,叫不出来,只骑在三姨太的身上发呆。只听那女人开口道:“阿弥陀佛,罪孽!罪孽!”说罢就隐去了。马三和三姨太爬起来,心里发毛,忙披了衣服,点了灯,端着灯盏到外屋,见老爷直挺挺死在床上了。老爷的死相很可怕,瞪着眼睛,龇着牙,几缕灰白的头发散在枕上,两只枯瘦的手攥成拳头,目眦尽裂,一脸凶相,像在发狠。三姨太“妈呀”一声,吓得躲在马三身后。马三端灯的手直打抖,一豆灯火摇曳,照着那可怕的死尸,四周黑黢黢的,更显鬼气森森……
三姨太岔了声,絮絮道:“这可怎的是好,这可怎的是好……”
马三低喝道:“别做声!”
三姨太吊在马三的肩上,身子软得像棉花,马三好歹拖着她出了那间屋子。
两人坐定了,守着一豆昏黄的灯火,一脸恐怖,互相对望着。
“刚才是谁?”三姨太问。
“鬼!”马三说,“西院的鬼!”
“二姨太?天哪,这可怎么好!”
“罪孽,她说罪孽……”马三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我也觉得这是罪孽,要遭报应的!”
“我们没杀人,他病了好久了,他是给那个拿枪的人吓死的!”
“她说‘阿弥陀佛’,佛会看见我们的,鬼神会看见我们的。”马三的额头渗出了汗,“我要不告发少爷就好了,我要不喜欢你就好了,我要好好当我的差就好了……是你迷惑了我,拿你的肉身子迷惑了我。”
“你后悔了吗?”三姨太听了,眉毛扬起来,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她不害怕了,“你说你后悔了吗?”
马三说:“我不知道,可眼下怎么好呢?”
三姨太说:“你是男人,我要问你拿主意啊。我现在不害怕了,我真的一下子就不害怕了!刚才咱们在床上,你可真有劲儿啊,你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以前你总是战战兢兢的,像小偷一样……可是你刚才真好,好的让我受不了!”
“少爷进了大牢,老爷要死了,我谁也不怕了,所以我就……好几年,我就盼咱们有这样不管不顾的一天!”
“可是你现在害怕了是不是?”
“有一点儿。老爷死了,少爷进了大牢,咱们……像那鬼说的,作下罪孽,要遭报应的。看死鬼那张脸,我真的有点儿怕。”
“怕罪孽,怕遭报应,一辈子就得忍着,受着,老爷七十六了,我是他六十八岁来的,已经守他八年了!我那年才十九岁,爹把我换了二十个银元,八年来我就守着这样一个老头子……要是怕罪孽我就得守下去!可我是个人啊,我怕我一辈子白为一回人,连男人都没尝过一回,连真正的快活都没有过一次,因此我勾引了你!人说这是罪孽,就为了一次快活我值得,我甘愿让雷劈了我,鬼抓了我,阎王小鬼把我下油锅炸了我!你是老爷的远亲吧,可自打你老婆死了你来到这院里后,老爷忘了你是个人了,忘了你还是个长鸡巴的男人了!可你是个男人,我洗澡的时候你扒门缝瞧过,我解手时你在屋顶上假装换瓦片,可你眼睛却往茅房瞟;清明老爷带我去扫墓,老爷先上了车,你送我出来,我那天穿着一件黑绒卡腰旗袍,你在后边走,用手拍我的屁股;夜里,你常来我和老爷的窗外转悠,老爷问,我总说那是猫,再不就说是风,可我知道那是你……”
“唉,你说这些干什么?”
“干什么?你不能又想吃肉又怕塞牙呀!你怕罪孽,怕报应,你就永远是这院里一只被阉了的狗,你就不会得到我的身子!你还说我用肉身子迷惑你,呸——,亏你说得出口啊!你要修成了佛身正果,坐怀不乱,你怕的什么迷惑?你把我抱进怀里时你可是一口一个妈妈奶奶的叫呢!”
“哎呀哎呀,你你你,这时候说这些干什么呀?”
“干什么,我让你别害怕,别像个完事儿的屌似的软丢当地挺不起来!你是个男人啊,该你拿主意啊!你知道老爷对咱们的事儿觉了警儿,可他在病里,怕咱们害他,他忍着,不敢捅破这层纸儿。咱们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做下了病迟早要犯。这家里咱们怕的就是少爷一个人,所以告发了少爷。现如今少爷进了大牢,老爷又咽了气儿,该你拿个主意啊!”
马三捧着脑袋闷了半晌,说:“主意只有一个字:走!”三姨太说:“走?去哪儿?”
马三说:“我有一个表弟在鱼山做海货生意,多带盘缠,先去投奔他。老爷的家底你知道,值钱的能带走的全带走……”
三姨太说:“床上的死鬼呢?”
马三说:“哪里顾得了,让他挺尸去吧!咱们连夜就得走!”
9
云姑没想到要操持这样的大事,西院的二姨太找到她,告诉她老爷死了,三姨太和管家马三不知去向。“作孽啊,见不得也说不得啊,阿弥陀佛,要沦为恶鬼道的啊,阿弥陀佛!”
两个女人穿了丧衣,为老爷备办丧事。
第五天,老爷停丧还没入敛,少爷卫文琏的朋友“一锭金”金鼎来了。他去老爷的灵前磕了头,把带来的几个弟兄留下帮助料理后事,对二姨太和云姑说:“不必急,也不必怕,我去办文琏兄的事,不出三五日,也就会回来!”
卫文琏不出三日,果然回了家。据说事情还惊动了日本人,上海的日本领事亲自过问,省里命县府立刻放人,并派出军警捕快,捉拿“小妾与管家私通,谋害主人,卷银潜逃”的凶犯。
卫文琏操持着办了老爹的丧事,把金鼎和他的几个弟兄留在家里大宴三天,为此,特意变卖了家里的一些东西。
不到一个月,三姨太和马三被捉拿到案,关进了死牢。
自打埋葬了老爷,卫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二姨太到碧云庵出了家,卫文琏为了二姨太的佛缘修炼,给庵里的佛像重新塑了金,为此卖去了田庄的一座橘园。庵里的主持决定给死去的老爷做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超度他的亡灵,二姨太也就给老爷虔心诚意地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的佛号。
卫文琏变得阴鸷消沉,连云姑也开始怕起他来。他并没对云姑发脾气,但是他极少和云姑说话,更不和云姑同床。他还是像先前一样,逛窑子,去烟馆,再不就到省城和上海去,十天半月不见面。金鼎经常来家里,他称卫文琏大哥,对他极其恭敬顺从,两个人有时关在屋子里彻夜喝酒密谈,也不知谈些什么。北方传来消息,大总统袁世凯要当皇帝,据说龙袍已经做好,择日就要登基。最令人震骇的是,原革命党上海都督陈其美一直没有停止反袁起义的活动,日前被袁世凯派人暗杀在上海法租界的一幢房子里。
革命,对于卫文琏来说,的确是结束了。
这天,卫文琏约金鼎等几个朋友,雇了一艘游船,载了酒,顺江而下。在船上他喝醉了,时而高歌,时而大哭,时而满口胡言,吐了一船板,最后呼呼睡去。
金鼎说:“卫大哥满腹经纶,如今国家败亡,家道沦落,一腔热血,付之东流,他这是恨的,他这是愁的!”
船行一夜,第二天到了一个名为郧川的小城,众人舍舟登岸,雇了车子,在城里游了几处古迹,然后在一处馆子里直喝到月上东山。金鼎等人在客栈歇下了,卫文琏一个人逛到街上来。他来到僻街的烟花巷里,见一盏盏风灯挂在一家家门口,灯影粉香里,出没着卖笑女人的倩影,幽暗的角落里,有男女唧唧哝哝的低语和轻笑声……这时,酒往上涌,心却越发空寂和悲凉。他徜徉在那座小城的巷陌里时,被一个妓馆招客的人拦住了。他还没看清那人的面孔,就随着那人进门去了。当然,他连那妓馆的招牌也没看,他只记得门首的一盏风灯在氤氲浮动的烟尘里闪着宁静而昏黄的光芒。他被声音尖细的老鸨带进一个小房间里。一个约有十四岁的女孩子送进茶来。他在品茶的工夫,打量一下这个房间:墙上挂一面镜子,镜子左上角插一支孔雀的羽翎,镜子下是一张油漆班驳的小桌子,桌子上摆着几个装头油和雪花膏的瓶子,一把缺齿的桃木梳子,还有一把细瓷印着古代仕女图的茶壶和两个豁口的茶杯,靠墙一张床,放着纱帐,床上放着大红的被子,厚厚的粗布窗帘把窗子遮得严严实实。砖地和白粉墙还算干净,但空气里总有一些说不清的甜腻气味。卫文琏还没喝上几口茶,就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他坐直了身子,换上嫖客的轻佻的神情向门口看。门开处,闪进一个女人来,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怔住了,进来的女人却是卫家老爷的三姨太。
三姨太上身穿水粉色斜襟小袄,下身穿湖蓝色一条短裙,光着腿,头挽着鬏,鬓边插一根银簪子,眉毛剔得又细又弯,脸上淡淡地抹一层粉,唇上涂着红,手里捏着一条绸巾子,本就做出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惶急中扭身想出去,但她还是停住了,脸上一阵潮红过去,倚在门上,细弯的眉毛挑起来,嘲讽地看着卫文琏——
“是你,少爷!”
“你你,你怎么在这里?”卫文琏冲口而出,他太感意外了,简直是一场乱梦。
“你,你们认为我死了,吃了枪子或者被砍了脑袋,没的事儿,你看,我活着呢,我是女人我死不了!”说着,她反手插了门,走过来坐在床沿上,把两条裸腿叠压在一起,“少爷,我的身子以前是老爷的,你要吗?”
“你……”,卫文琏咽了口吐沫,觉得嗓子发干,“你,你们,我没想到你们会走这一步,我可没惹你们……”
“是啊,告发少爷,这事儿有点儿伤天害理,你没惹着我们……可我和马三要是那样逃了呢,你也不肯罢休吧?我让马三带我走,可他害怕,他说少爷干过革命党,有枪,肯定杀过人,他怕你把他崩了,所以得先把你弄到牢里去……”卫文琏笑了一下,说:“不错,我杀过人,大概杀的不止一个,不过不是你们这号人。马三呢?”
“死了。”三姨太若无其事地说,“本来是要崩的,没等崩,死在大牢里了。”
说着,她开始解身上的扣子,问:“现在就来吗?”
卫文琏看一眼三姨太,觉得她确实有几分姿色。从前在一个院子里从未正眼看过她,也没把她当做一个女人,如今看来,长相、身段、肤色真属于上等女子,沦落为娼后,多了几分野气和对世界的冷嘲,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一定是身历生死劫难的结果吧。他问她是怎么出的牢狱,又是怎么到窑子里来的。
三姨太说得轻松:“本来我也是要被崩掉的,听说都下了文。可是一个团长看中了我,花了好多钱把我赎出来。我还是三姨太,我这辈子不当婊子就得当三姨太,这是我的命,就是换换男人罢了。”说到这儿三姨太笑起来,笑的哏儿哏儿的,笑的样子挺可爱。她住了笑,接着说:“还不出三个月呢,那个团长上前线,吃了枪子,死了。他一死,团长的兄弟和团长的老婆因为分财产打起来了,最后他们决定把我卖进窑子里,我就到这儿来了。少爷,还记得吧,遵老爷的命,当年少奶奶差点儿没叫我卖到窑子里去呢!最后七扭八拐,我自己倒被人卖进来了。这是我的命,也是我的报应啊!”
卫文琏说:“当年你究竟是卫家门里的人,无论你做过什么对不起卫家的事,但留在这里总是不好,我把你赎出去,找个人家,你看如何?”
三姨太说:“少爷是怕丢卫家的人吧,我不怕,我和卫家没什么关系了。我十九岁进你卫家门,守个六十八岁的老头儿守了八年,没有马三那死鬼,我哪里懂得你们男人?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官家说我串通奸夫,谋害老爷,我跟你说,老爷不是我害死的,老爷是被那个拿枪的军警给吓死的,那个军警拿枪筒子点着老爷的脑门儿,老爷当时就昏死过去了,当时我和马三就在跟前,我要说半句谎话,让雷劈了我!”
卫文琏挥一下手,说:“过去的事儿就别说了。”
三姨太说:“不说怎么行。我活到这个份儿上,以后的日子自是没什么指望了,管咋的也算活一回。活得好坏且不说,总得活个明白。老天有眼,叫少爷来到这里,我正好和少爷把事情了断。我一辈子做过两件亏心事,一是受老爷指使,差点儿断送了少奶奶;二是马三要去官家告发少爷,我没拦着。这两件事说起来,亏心都是亏在少爷身上。我没什么还少爷的亏心债,就一个肉身子,经过的男人不算少,婊子么,就得这么个活法!可我现在还没染上脏病。少爷既是踏进这个门,自是想在女人身上寻找快活,少爷也不必顾忌我以前的身份,我就把身子给了你,也算还少爷的情,赎我的罪。”说着,三下两下脱了小袄,只剩个红兜兜,露出了雪白的身子,就去褪下边的短裙。
卫文琏忙叫道:“快住了手!”
三姨太却已脱光了,仰卧在床上,说:“上来吧!”
卫文琏隔着如云似雾的粉纱帐子,只看见一段影影绰绰的白身子,酒却醒了大半,黏唧唧渗出一身冷汗。他嗓子发干,费力地咽一口吐沫,转过身,说:“我卫文琏算不得什么好人,但毕竟读过书,留过洋,也参加过你们所说的‘乱党’,不瞒你说,还杀过人,枪林弹雨的死人堆里钻出来,皇帝倒了,国家没看出希望,我自个儿眼前也是一团漆黑……以前我没逛过窑子,没抽过鸦片,更没掷过骰子,现在我都沾了。活着么,不过是这么回事!从前在一个院子里,我没正眼瞧过你,那时我不认为你是个好人,也不认为你是个女人。现在我知道了,你还算一个有心有肝的女人。如今你到了这一步,这是苍天无眼!我卫文琏尽管是一具行尸走肉,但决不效禽兽之行,也不会去沾你的身子。你如愿意,穿上衣服,收拾了跟我走,我马上派人送钱来,赎你出去,找个人家去过日子……”
三姨太坐起来,说:“少爷不记恨我,还能说出这番话,也见得你是个好人。可我是宁当婊子,也不会再花卫家的一分钱,你更不必劳心赎我。我被放出大牢时,一个狱卒跟我说,马三临死前身子被打烂了,毒火攻心,就想喝口水,可是没有水。他爬到有窗子的牢墙那儿,窗子太高,外边在下大雨,檐上的水溜儿哗哗往下流。马三够不到水,嘴唇都干裂了,就用头撞墙,最后把自己撞死了……你越想得到的东西你越得不到,你得到的东西却是你不想要的,这世界的事儿让人想不明白!我对不起马三,那鬼死得真惨!可我死后会去找他,在阴间和他过日子,还他的情;我对不起少爷,我要把身子给少爷,少爷却不肯要。你是真的不要吗?我说过我没有脏病,没有男人见了我的身子不想要的,少爷你转过身来吧……”
卫文琏不能再呆下去了,他不敢看床上的三姨太,低着头走到门边,拉开门闩,说:“无论怎样,活着吧!”然后走出去。
外面在下雨,卫文琏行在那个叫郧川的小城的雨巷里,身子被淋得透湿。他像个找不到归处的旅人,在夜雨中久久地游荡……
10
入夜,云姑刚躺下,秀子就来急匆匆地敲门——
“少奶奶,那个叫川上的日本人来了,他要见你。”
云姑登时就惊呆了,她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脸变得惨白,围着红缎子被子,意识和身子就如麻痹了似的,一时动不得。
“少奶奶,你怎么了?”秀子站在床头,惶惑地望着反常的女主人。
“没,没怎么,他,他在哪儿?”
“在客厅里。”
“你先出去,我就过去!”
秀子摘下头上的簪子,拨亮了床头的烛芯,出去了。云姑慌着穿衣服。她的手脚不太听用,忙忙乱乱中,怎么也穿不好,正慌着,听到门吱扭一声开了,川上一郎站在门口——
“太太,是我,川上。我等不及了,所以很冒昧……”
“你你……你怎么,快,快出去!”云姑叫道,语气迫促,大睁着眼睛像望着闯进来的一头怪物。
川上返身关上了门:“太太……”
“别,别,请出去吧,快,快出去吧,求你啦,出去,快出去!”云姑慌着把睡衣披在肩上,双腿还在被子里。她说得又急又快,语气带着哀恳。
川上戴着礼帽,穿着长衫,手提着一只橙黄色小皮箱,像一个中国绅士。他慢慢把礼帽摘下来,连同皮箱放在红木桌上,然后坐在红木太师椅上——
“府上的下女告诉我,文琏君不在家。当然,闯进太太的卧室是很不礼貌的,但我和太太不是一般的关系,所以顾不上很多。请问,我们的孩子还好吧?”一年来,卫家“大夫第”破败的院落里发生了多少重大的变故啊,老爷死了,二姨太出了家,三姨太和管家马三私奔后听说被抓进了大牢。表面上看,少奶奶云姑已成了这个院落的女主人,但是,她仍然战战兢兢,在煎熬中过着日子。一年里,文琏一次也没上过她的床,他睡在他的书房里,有时,她甚至几天见不到他,偶尔的必要的交流,都是让下人来传话。文琏对家事更是极少过问,乡下的田庄尽管照样交来租银,但文琏只管挥霍,从未计议过以后的日子。两个孩子由奶妈照管着,文琏从不去看一眼……云姑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对未来又畏惧又茫然。听到川上提到“我们的孩子”,心里的滋味真是难以说清,不由啜泣道——
“川上,你,你真是害苦了我啊!”
“这是什么话呢?”川上有些不安,“在那样的时候,我想文琏君应该理解。在日本,我们就是朋友。当然,这结果有些令人尴尬,可毕竟是在那样的时候啊!对不起,给你添了麻烦。这次来,我是想找文琏君谈一谈的。”
“你,你要谈什么?”云姑抬起泪眼,畏葸地望着他。“那么,文琏君还不知道吗?”
云姑扭转了头,哀婉地说:“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又不是傻子……再说,我怎么能骗他呢?我都说了,什么也没瞒着他……”
“啊,这就好了,否则这样的话真是没法启齿……唉,如果我不是漂泊四方的日本浪人,我倒真希望能有你这样一个妻子呢!”川上似乎放松下来了,他站起来,走向床边:“噢,太太,你真是东方典型的美人,你还是这样漂亮!”云姑惊恐道:“你要做什么?”
“不要怕,我不会怎样你。因为我很快要离开,所以忍不住要走近你。”川上说着,走过去,坐在床边,凝视着云姑的眼睛:“我真的要走,我要到满洲去。又遥远又荒凉的满洲啊,群山和无边的草原,又大又红的落日……多年前,我去过那里,那里将成为日本的王道乐土,成为日本的一部分,很多日本人为此而奋斗不息……怎么了?太太,你的脸这样苍白,你……”川上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凉冰冰的,她的身子像风中颤抖的叶子抖个不住,心往下沉,眼睛慢慢地阖上,如激流冲击下的土崖一下子坍塌下来,她昏晕在川上的怀抱里。川上轻唤着:“太太,太太……”她的头斜倚在他的臂弯里,长发瀑布般垂下来,光洁的脸上带着泪痕,睫毛上两颗晶莹的泪珠在烛光下闪亮。川上俯下身来,用舌头吻去她睫毛上的泪珠,觉得烛光下的这张脸真是美丽极了……
…………
秀子端着茶盘在窗下轻轻唤着:“少奶奶,少奶奶……”
屋子里,传来云姑款软而黏滞的声音:“客人走了,我要睡了……”
屋里熄了灯,“大夫第”沉没在无边的黑暗里……
卫文琏和金鼎等几个朋友离开郧川小城后,到自家的田庄和几处茶园流连了两天,这也是他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来看他的产业。他不知道怎样做一个地主,对于经营田庄和茶园也没有任何兴趣,更谈不上什么经验。酒饭前后,见过一些管事的庄头和佃户,去山野游逛了一番了事。金鼎等人就在那里和他分了手。临别时,金鼎神情黯然,道:“大哥是有大学问的人,我们的革命就这样完了吗?”
卫文琏默然久之,叹了口气,说:“我也说不清,人也死过了,血也流过了,千劫百难的也经过了,虽是满清倒了,赶跑了皇帝,终是看不到中国的光亮。听说孙先生还在不屈地奋斗,兄弟如果……”
“不,我不想到广东去。”金鼎说,“这革命革得不清不浑,乱哄哄的,终是革不下去,但兄弟总得活人。我原想到军队去,我不怕死,说不准也能混个师长旅长的,但我犯不上为谁不明不白地去送死,所以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想好了,似我这等人,在市面和洋场上混惯了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大亨掮客、婊子流氓、东洋人、西洋人……都结交过,我还得回到城里去。我先去那里混个地盘,大哥一旦闷了,想到城里去风光,小弟也好有个接应。”
卫文琏说:“老爷子去了后,这份家业我也无心去守它,我终也算留过洋,见识过一些人和事,结交了你这样一个生死患难的兄弟,也不枉白革了一场命。以后在世上活人,当然要互相关顾照应。今后手头紧了,或者遇到什么马高镫短的事尽管来找我。我虽无大的本事,总可尽力而为!”
金鼎心下感动,眼窝湿了,抓住卫文琏的手摇了两摇,道:“我金鼎是个粗人,大哥不嫌弃我,引为知己,也算知道我的心了。我有一句话说与大哥,对与不对,请大哥担待。你到东洋呆过几年,早先孙先生等革命党人也是靠日本人扶持帮助才得以起事,一些日本浪人还到中国来帮助革命,你我也认得几个日本人。但据我看来,许多日本人并非真心帮咱们,倒是他们藏着自己的祸心,在朝在野,出钱出人,怕是都怀着鬼胎。大哥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也就是这个理吧?我看川上那家伙和我们就不是一路!”
卫文琏听金鼎提川上,触到了痛处,这正是他萦绕于心的一块病,也难得金鼎这样的人有这样的见识,但心里的一些屈辱和痛楚又是无法说出的,只黯然道:“兄弟好见识!前路正长,但愿你我一路走好吧!”
金鼎和卫文琏在码头上抱拳而别,登上了去上海的轮船。
卫文琏一个人沿着码头的长堤缓缓走着。江风料峭,涌浪拍堤,灰蒙蒙的江面上,飘着英国旗子的一艘货轮溯江而上,辽阔的江面上珠贝色的波涛滚滚东去,密无罅隙的厚厚的云层沉沉压向大江,这和当年负笈去国远渡东瀛的情景何其相似啊!那时故国烟雨凄迷,自己年纪正轻,和许多同行的学子一样,怀着歧路彷徨、仗剑去国的雄心,去寻找自己和民族的出路。列强虎视,江山陆沉,窒闷的呻吟,屈辱的呐喊,陈天华愤极蹈海,邹容泣血长歌,深夜关在密室里自制炸药的硫磺气味,自办刊物上挥斥方遒的思想火光……大阪和东京,上野和横滨,海水和樱花,沉沦和奋起,慷慨激昂的聚会和歃血盟誓的革命,午夜梦回的乡思和艺妓缠绵的歌吟,同胞脑后的辫子和异国少女的哂笑……在湿漉漉的青石小路的橐橐足音里,在店铺门前纸灯笼昏黄的光晕里,在樱花如雨红叶如霞的烂漫的追忆中渐渐漫漶不清起来……如今生死恩怨,风雨苍黄,卫文琏觉得凄凉、孤独和无助的悲愁!
他在江边直游荡到黑天才回到田庄里去。是夜,他宿在马号附近的一间房子里,这是他父亲到乡下或管家马三来办事时歇宿的地方,简朴,但还干净。入夜,他听到马夫起来到号里给马填草料的声音,听到马咀嚼时发出的细碎的声响,他沉沉入梦。他梦见了妻子云姑,披头散发在前面奔跑,风里传来婴儿的哭声。卫文琏第二天容颜苍白,情绪沮丧,他要回城去。他要骑一匹马回去。回国后,起事前,他学过骑马,以为会成为骑马驰骋的大英雄,但是后来他并没有骑过马。庄头说:“老爷要过两条河,要在青莲坞换船,骑马不是很方便。”青莲坞,卫文琏想起了鹧鸪江边那个美丽的小镇,那段浪漫的恋情,杂货铺,乌逢船,舱里的红烛,欸乃的橹声……往事前尘,令人惘然!女人在柜台后,女人在舱里,女人在嫩白的暹罗藤床上,女人在江畔柔软的草地上,女人在日本人住过的三铺席的房间里……女人为他生了孩子,女人又生一个孩子,但不是他的!光阴过了一年又一年,日出日落,风雨阴霾,女人已不是原来的女人,世事荒唐,是一场乱梦,他不想去青莲坞,他不想在那里换船,他宁可骑马绕道蓝官镇,从那里回城。他骑马上路了。
他在蓝官镇吃了晚饭,口袋里除了几块银元,还有那把德国造的手枪。离城还有三十里,他没有宿在蓝官镇,又骑马上路了。他很累,不常骑马的人骑马走了一天,在一个打渔人那里吃的午饭,又盘桓了好久,然后才上路,这样就耽搁了时辰。走夜路或许会遇到土匪,他不怕,或许土匪会杀人,无所谓;他好累好累,但是头脑清醒,马在一眼山泉边刚刚饮过,山风很凉,山不高,树很多,夜里山的影子显得狰狞,山路并不难走,只有马蹄蹬在石子路上的声音……
到家了。
他敲打“大夫第”门楣下的黑漆木门,守门的阿朋在里面嘟哝道:“怎么刚走就回来了。”说着,踢踢踏踏地来开门。
卫文琏好生奇怪,开了门,阿朋站在黑影里,躬身道:“先生,没赶上船吗?”卫文琏叫道:“阿朋。”
阿朋惊道:“啊,是老爷?”
卫文琏问:“是哪个刚从这里走了?”
阿朋道:“噢,我以为是川上先生呢,那个日本人刚从这里走的,要赶到江边去赶船……”
卫文琏血往上涌:“什么?川上?他,他来过了?”
阿朋说:“是,老爷。川上先生昨天傍晚到家来,刚刚离去,少奶奶送他走的。”
卫文琏杵在门口好半天没做声。阿朋说:“老爷进院来吧。”
“不,”卫文琏说,“我正要找川上先生有话说,你先把门关了吧。”说罢,卫文琏翻身上了马,兜转马头,直奔来路飞驰而去。
卫文琏两腿夹着马肚子,伏在鞍上,在黑夜里策马狂奔。除了追上川上这个念头,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额头汗津津的,浑身燥热,拉住马缰的手也出了汗。他知道,川上是奔江边去了,靠近江畔的这座小城还没有一个像样的码头,但江边有一些靠摆渡为生的船家临江而居,在那里随意叫一艘船,可以摆渡到蓝官镇,再从那里坐大船去上海。川上每次到家,都是这样来去的。卫文琏嗅到了江水的气息,策马奔过了一座石桥,眼前就出现了灰白的宽阔的江面,耳边江涛澎湃,一排木船泊在岸边;临岸的船家的木屋茅舍黑乎乎的,只有几星昏黄的灯火。卫文琏骑着马在江边兜了好几趟,不见川上,更没有别人,夜深人静,人们都在睡觉。
卫文琏正自狐疑不决,举头一望,远远的江面上荡着一只小船,正逆水向上游驶去。这正是江南寻常摆渡的乌篷船,离岸不久,船边划开的江水,在熹微的曙色里粼粼波动。卫文琏滚鞍下马,跌跌撞撞向江中奔去,直到江水没了膝盖,他忽地放开喉咙大叫一声——
“川上!川上——你这混蛋,混蛋——!”
从船篷里钻出一个人来,长衫礼帽,站在船首,正是川上。他隔江喊了一声:“文琏君,对不起!我要去满洲,来不及告别了——”
“去你妈的!”卫文琏举枪向小船开了一枪。
川上站在船首,没有动,双手在嘴边拢成喇叭状:“为了女人吧?你这混蛋!……不是她的错!混蛋,别为了女人开枪,收起你的枪,你这混蛋!”
卫文琏举枪瞄准的手有些发抖,曙色初现,川上站在隐约的晨雾里,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
“我看不起你,你这混蛋!我看不起你们,你们是一盘散沙,一群跪惯了还没有站直的奴才……只有大和民族才能拯救支那,只有日本才是东亚的主人!你这混蛋,别为了女人开枪,把子弹留给你自己!”
卫文琏发疯般扣动扳机,子弹擦着清晨寒凛的空气嘶鸣着钻进越来越浓的弥漫大江的雾气里。世界一片混沌,什么都隐去了,只有川上的笑声从浓雾中隐隐传来……
卫文琏打光枪里的子弹,站着,他听到川上还在笑……
11
一九三二年四月的一个黄昏,卫文琏在他上海的寓所开枪自杀。
他使用的还是那把德国克虏伯兵工厂造的手枪。银白的枪身,枪柄上有一个凸出的字母:K。这把手枪是革命党上海都督陈其美亲自给他的。陈其美多年前已被袁世凯派人暗杀于上海法租界的一座房子里。袁世凯当了八十三天皇帝,众叛亲离,抑郁而死……往事已矣,手枪仍在,并且只剩下一颗子弹,现在这颗子弹派上了用场。
卫文琏是向自己的太阳穴开的枪,枪声清脆,像冬天凛冽的寒气中折断的树枝,然后他的身体沉重地倒在书房的地板上。当时他最喜爱的三儿子少亭正在楼下做功课,听到枪声和沉重的闷响后奔上楼去,看到父亲已经倒在地上,右手还握着那把手枪,头上满是血和脑浆……他大声叫喊,现在的仆人——当年老家的看门人阿朋跑上来,摇撼和大声呼叫老爷,但是,主人的身体慢慢僵冷,死了。
“老爷,老爷,这是何苦啊!财产失了,还可以挣啊!老爷,老爷,何苦要轻生啊,老爷——”
阿朋一边摇撼卫文琏僵直的尸体,一边大声哭喊。
卫文琏的妻子云姑已是盛年的妇人,当时她不在家。她是午后三点坐一辆黄包车离的家,奉命来请她的两个日本人坐在后面那辆车里。此刻,她和日军大佐川上一郎坐在一家日侨开的料理店里,正在说着话。云姑不惯像日本女人那样屈膝跪坐,这样的姿势时间久了,她觉得很不好受。川上没有感觉到这一点,他仍然谈笑风生——
“日本的饮食讲究清淡,生鱼片、海带丝、寿司……这些都不是夫人愿意吃的吧?我在支那呆的时间久了,我也吃不惯这些东西了……是啊,连酒都是清酒,是有点儿寡淡无味了……”说着,把一只青瓷小酒盅里的酒一仰脖子喝了,抹了抹嘴,说:“可是,尽管这样,在上海这样的地方,吃着日本的饭菜,毕竟还引起家国之思啊!日本,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回去喽……”说着,川上的眼睛有些湿润,“夫人,”他说,“陪我喝一盅吧。”
“我不会喝酒。”云姑说。
“对对,我知道。我明天就要回奉天去了,这次是公务路过上海,两国军队发生了交火,这是很不幸的。我对府上重大的财产损失深表遗憾。上海到底是我最怀念的地方……你看我比起当年老了许多吧?”
云姑点点头。的确,川上老了,他略显臃肿的身子裹着军便服,唇上留着一截硬硬的唇髭,眼皮下垂,有了眼袋,黄白色的皮肤松松垮垮的,再不是当年的光景了。昨天他到卫家去,卫文琏暴跳如雷,众人赶去解劝,卫文琏把一个明代大瓷瓶摔过去,在川上脚下摔得粉碎,川上悻悻离去。今儿午后,来了两个日本人,带了川上的帖子,请卫太太到一家日本料理叙话。当时卫文琏出去了,虽然日本人彬彬有礼,一再地鞠躬,云姑知道不去是不成的。于是,嘱咐了阿朋和在家的小三子少亭几句,就跟着日本人来了。
“我们都老了,连你,夫人,连你也不是当年的光景了,支那也不是当年的支那了。去年,在奉天的北大营,我们和支那的军队发生了冲突;这次两国军队又在上海交火……我不愿意看到两国交恶,这影响我和支那朋友的感情。夫人,我们交往有好多年了,我现在也是日本的军人,你说,我是坏人吗?”
云姑望着他的脸,平静地说:“你是一个鬼。”
川上大笑起来,当年在日本药店乐善堂后院那间三铺席的日式房间里,云姑也是这样说的。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往昔男女枕席间的私情,所以川上笑得很开心。
“是啊,我是一个鬼。我非常理解文琏君的愤怒,我去府上拜访,他把我赶出来……多年前,我去满洲之前,也到府上去过,那时,你们的家还没有迁到上海,你知道,我是为了你去的,也是为了我们的孩子……”川上想起往事,非常感慨,自己斟满了酒,很深情地望着云姑,“夫人,我非常感谢你,那个夜晚令我终生难忘……”
云姑的脸倏地红了,垂下眼帘,说:“别说这个吧。那时我是想死来着,你是一个鬼,但你也是我的一个男人……很长时间,我只是想死。你去了,我只当我死了……”说罢,她抬起泪眼,别转头望着木格子窗外,那边,一个日本侍女端着装着酒具的小托盘,踏着细碎的步子走过去。云姑忽觉一阵眩晕,脏腑内什么地方狠命地坠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痛感闪电般划过,一下子就消失了,她心里却突然间憋闷得难受。她说:“我得回去了。”说着,想起身。川上隔着桌子按住她的手:“不,别动!”然后直盯着她的脸,“你的脸一下子很苍白,这回忆使你很不愉快吧?”
云姑泪汪汪地眼望着别处,没做声。
川上说:“我理解。可按你们的说法,你我也算一种缘分吧。拂晓的时候,文琏君追到河边,我的船已经到了河心,他向我开了好多枪,那家伙是很愤怒,我朝他喊:“‘混蛋,别为了女人开枪!’,可那家伙还是打光了枪里的子弹……”
“他不是为了女人开枪!”云姑说。
“哦?”川上沉吟了一会儿,没有做声。
川上提出要去学校看一下他们的孩子,但云姑断然拒绝了:“他不会认你做父亲,他只知道自己是中国的孩子,他恨日本人!”
“我只在远处站着。”川上说。
“不,别折磨我,我觉得自己对他是有罪的。”云姑决绝地说。
川上说不出话,闷沉沉地呆坐着,气氛一时让人透不过气来。这时,壁上悬着的日本的白色纸灯笼亮起来,云姑起身,说:“我一定得回去了!”
川上从胸前掏出一把精致的短剑,剑鞘上镂着红色花纹,他双手捧着,低下头,说:“拜托了,夫人,请把这短剑交给儿子,和那神偶一样,这是我送他的礼物。拜托了!”
云姑看着川上手上的短剑,没动。
川上说:“你说这是一个客人送给他的,他会喜欢的。他身上流着日本人高贵的血,大和民族是天照大神的子孙,是亚洲最优秀的人种,他会感到骄傲,他会出类拔萃,他会负起对支那人指导的责任……”
川上抬起头时,空空荡荡,室内已经没有人了。
这十几年来,世道和卫文琏的生活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变卖了老房子和几乎乡下所有的田产,举家迁到了上海。他不再过问政治而专注于实业,他在日本学的是土木工程,所以开办了一家营造厂,做着房地产生意。上海的人口这十几年间发疯般地膨胀,附近数省破产的农民纷纷涌进这座喧嚣而腐败的都市,仅仅几年,卫文琏就积聚起了丰厚的资产,他成为上海滩上有名的大亨。但是,财富并没有给卫文琏带来幸福,他的性格变得抑郁、沉闷,不爱说话,不爱结交人,尽管财富像狗屎招来苍蝇般为他招来各种各样的钻营巴结之徒,但在这偌大的都市,除了金鼎等少数几个友人,他几乎不和人交往。金鼎敬重卫文琏,真心实意地认他做自己的挚友和兄长。卫文琏能够在上海工商界扎下根,并且枝繁叶茂地发展起来,固然有变卖祖宅和田地的家产做基础,但众多的事情,没有金鼎的打点、帮助和斡旋,也是不可能的。金鼎以及他相熟的几个弟兄自然也是卫家的常客。他经常穿着夏布长衫,戴着黑色眼镜,脚蹬礼服尼布面鞋,从黄包车上下来,走上卫家的台阶。阿朋上前,恭敬地鞠躬:“金爷!”金鼎略微点头,不声不响地进门。他的身份比较暧昧,交往的人很庞杂,从官府到民间,从钱庄到商会,从白道到黑道,从国人到洋人……似乎无处没他的朋友,也没有一件事情玩不转。他自己是干什么的?没有人知道。
“市党部的人知道大哥早年的经历,在日本时就跟定孙先生革命,而且和陈其美都督是至交,一直想请大哥入国民党……”
“宋教仁当年刚开始鼓捣国民党的时候,我都没入,如今我还入什么?”卫文琏说,“我对什么党都没兴趣,即使入了,也没用处。”
“那么大哥只想着搞实业了?”
“人活着,总得干点儿什么。你知道,我对实业也没多少兴趣,算是打发时光的一种办法吧。”
“大哥算把人这一辈子参透了,”金鼎苦笑道,“可总这样想,人活着就没意思了。”
“是啊,别说这些丧气话了。”卫文琏站起身,“我在六露轩订了桌,一同过去吃素烧鹅吧。”
卫文琏也有些老相了,毕竟是五十岁的人了,虽然方正的脸上皱纹不多,仍然白皙,但脸上的肌肉也有些松垂了。他不留胡须,不好烟酒,不怎么去戏楼,对于京剧、评弹什么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除了留意房地产方面的事情,经管他的营造厂,平时读读书,和朋友聊聊天,再不就约人去吃顿馆子,算做一种消闲的方式。他已不像年轻时那样贪恋女人的肉体,从不进妓院,况且逛窑子也不是他这种阶层的人渔色的方式。自打多年前,他骑马追到河边,冲着大雾迷蒙的河面开了一通枪后,他和云姑的关系不冷不热地维持下来。不久生了小三子少亭,那场情感的风暴表面看来是过去了。老大元亭,已经十七岁了,在一家会计学校读书,住宿,不怎么回家。由于他性格内向,虽不能说傻,但言语举动多有令人不快之处,所以卫文琏不怎么喜欢他。但会计这种行业对于将来家族的事业或许不无用处吧?老二仲亭,十五岁,尽管血统暧昧,但卫文琏对他并无异常,他当然不知自己的身世来历,所以和父母家人间并无芥蒂。他性格活泼开朗,思维敏捷,喜爱读书,和少亭在一所学校读书,对弟弟多有关爱呵护,兄弟俩玩在一起,学在一起,如影随形,同出同入,叫外人也羡慕这对兄弟。无论如何,三个孩子中,有两个千真万确是他的子嗣。表面看来,这个家庭是完整、幸福、快乐和无可挑剔的。可是,深隐的内伤和永久的痛却时时发作,折磨着卫文琏的心。
在云姑这面,开头时自惭自责,羞愤得要死要活。尤其想起青莲坞、鹧鸪江的情意,想起古城郊外两人如火如荼的往事,更是痛不欲生。她觉得再也找不回原来的光景了,找不回原来的文琏,找不回那个一往情深爱她的男人了。这个人固然还在,但在那个躯壳里跳动着的已不是原来的心了,因为是她把那颗心给伤了,给毁了,有罪的是自己。文琏杳无音讯时,她活在鬼巢里,活得像一个鬼;文琏回来了,她想回到人间的光景,但是已经回不去了。多年前,川上来访的那个夜晚,她正打着死的主意,一个决心赴死的人怕什么呢?所以当那个日本男人想鸳梦重温,强行轻薄时,她没有理由也无力拒绝他。她恨川上,也恨文琏,恨他们鬼使神差毁掉了自己。那夜,川上留宿在她的卧房里,她轻狂而无耻,没有一滴泪。川上临去,要看一下孩子,她命秀子把老二仲亭抱来。川上亲了亲襁褓中的老二,从怀里摸出一个怪异的神偶,大约三寸左右,木制的,眉目须发毕现。川上说,这是在老家日本时,家乡人祭祀的一株千年古杉的枝干刻制的。它是我们的保护神,每个离家去国的少年,无论是浪人还是军人,家乡父老都将这神树枝干刻制的神偶送给他,护佑他在外的平安。我不知自己会和支那女人生下孩子,这孩子身上既然流着我的精血,我将去满洲,把这神偶留给他吧。川上去了,云姑支走了秀子,才抱着孩子嚎啕大哭。死,并不是想的那么容易,她看看那神偶,又看看婴儿,觉得自己被某种强横的外力给撕裂了,再也不能完整,不能圆满了。拂晓,当卫文琏敲开大门和阿朋说话时,她把那神偶扔进了炉膛里,看着它和别的木块一起燃烧,发出轻轻的爆裂声,红色的火光照亮她泪痕斑斑的脸……她和卫文琏仍然若即若离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像很多夫妻一样,把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和恨,纠缠难解的幽怨埋在心底,共同维持着一个外人无法知悉其幽秘深曲的家。当生了小三子少亭后,时间慢慢地磨蚀了一切,年轻时的激情是波涛汹涌的大河之源,飞瀑悬空,高崖跌宕,裂岸穿石,惊心动魄;人到中年,河水进入了坦荡宽阔的河床,起码在表面上,舒缓和平静得多了。唉,人不能重新活过,人挣不过命,人常常不由自主……随它去吧!
长久的痛楚会造成麻木,卫文琏渐渐地麻木起来。而麻木意味着漠然和虚无,意味着对生命意义的否定,意味着“随它去吧”这样轻率的人生态度。十几年的日子就这样过来了,直到有一天,他用那把手枪里唯一的一颗子弹彻底否定了自己的存在。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九日上午,卫文琏在闸北宝山路附近开发的大片房产刚刚竣工,日本的飞机和装甲车就把那里变成一片瓦砾,卫文琏破产了。
当时他正和几个工程管理人员站在一座房子的屋顶上,一月二十八日夜里两军的激战刚刚结束,寻衅进攻的日军遇到了中国军队的顽强抵抗,战场刚刚沉寂下来,远方有建筑物在冒烟,没有一个人在路上走动,城市变作了一座死城。忽然,数十架飞机和装甲车的轰鸣声似乎从地心深处响起,大地在震动,远远的,闸北方向浓烟四起,爆炸声连续不断,枪炮也如爆豆般响个不停……他周围的几个人发出一声惊呼,卫文琏知道,他多年创下的产业顷刻之间已经化为乌有。周围的人劝他离开,在屋顶上是危险的,尽管这里不属交战地区,屋顶的目标也随时会招来飞机的扫射。但卫文琏表情平静,他站着,目不转睛地望着滚滚的烟柱升腾起来,在冬日灰白的天空下弥漫着,翻滚着……最后,那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奇怪的是,他的心里没有任何痛楚,更没有一点惋惜,他觉得从未有过的平挣,甚至还有一种奇异的轻松之感。这是一种几乎从未体验到的感觉,好像某种重物从心头骤然卸下,而心一下子悬在空中了……
当卫文琏伫立在屋顶上平静地望着他的财产灰飞烟灭的时候,云姑正不顾一切地在连续不断爆炸的建筑物间奔跑并呼喊着小三子。小三子少亭和他二哥仲亭参加了青年学生救亡团,给驻守在宝山路附近抗击日军的中国军队去送食物、水和棉衣,在日军突发的进攻和轰炸中走散了,生死未卜,因此,他们的母亲云姑才发疯似的奔跑和呼喊……她没有喊小二,她喊小三子,一颗炸弹刚刚落在一座石库门房子上,弹片横飞,瓦砾和残砖如冰雹倾泄而下,小二仲亭大叫一声:“妈——!”从墙角冲出,扑倒在云姑身上。所幸母子因有残垣遮蔽,没有受伤。后来,云姑找到了小三子仲亭,母子三人才逃离了那凶险的死亡之地……突发的战事只持续了几天,因中国军队的退却而停止了。
卫家老少平安,没有死人,似乎是平静的。卫文琏房地产的业务已经停止,营造厂的工人也已全部遣散。他一个人呆在书房里,吃饭由下人送进去,阴郁压抑的日子叫全家人喘不过气来。厄运之后,死神正悄悄地走近。
四月里的那个下午,卫家总也摆脱不掉的幽灵川上一郎又一次出现了。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多年前他去了满洲,消失在大雾弥漫的河面上,如今,他作为日本关东军的一名大佐登门来拜访他的老朋友卫文琏。
遭到痛骂和驱逐后,他悻悻而去。
那个黄昏,死神纠缠上了卫文琏,国完了,家完了,心死了,自己也该死了。
他果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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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