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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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0-01-20 14:58
于黑子这些日子心神不定,满脸焦虑,本来就黑的脸,像刷了一层墨,更加黑得阴沉。人们都知道他是个狡猾的人,喜怒哀乐藏在心里,让人揣摩不透。可是这次大家都看到了,体会到了,于黑子真的有了心事。
第一个心事大家应该摸透了:局长到了退休年龄,上级决定在局里的三个副职里面选一个接替局长。这个人选让局长推荐,上级再派人到机关考核。现在局里是三个副职:于家水,李富亮,焦晓英。在排列顺序上,于家水排在第一位,李富亮排在第二位,焦晓英排在最后。
按理说,于家水接局长位置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于家水却高兴不起来。于家水知道,除非命令宣布,坐在局长的椅子上,否则就有万分的不确定性。这样的例子在局里多了:任命谁为科长,还没有宣布,这个科长就请客喝酒,结果第二天大会上一宣布,不是他。所以,于家水心里不踏实,自有他的道理。李富亮虽然排在他的后面,可是李富亮的学历比他高,人家是国家正规大学毕业的;于家水只不过是高中,还是十年动乱时候的高中,后来读了个函授,组织部门说不承认,他就没有再学。本来可以在党校或广播电视大学弄个在职学历,他嫌没有面子,就没有花这个钱。其实,于家水聪明好学,恢复高考的时候他正在部队,看到报纸上登出的高考题,他一一做下来,让大家核对答案,竟没有一道错的。大家十分惊讶。后来转业到局里,他就没有机会考学了。他的那些比他差的同学都上了大学,读了研,出了国。这位当年中学里的佼佼者,竟落了个假学历。李富亮在这方面也很佩服于家水,他解不了的数学题,于家水都能解出来。可是人家是正经科班出身,于家水知道,上边很注重这第一学历。这还不说,李富亮的同学都在上级机关,手眼通天,于家水能不担心吗?于家水还想到了一层:李富亮的老婆在办公室当副主任,局长出门都带着她。她又漂亮,又会说话,局长又是好色之徒——就是不好色,这样的女子说出的话,局长能不听吗!其实,当官的好色,都是权利这把火烧的。想到这儿,他突然恨起这个世界,为什么要有女人,而且女人的诱惑要大于男人呢?他已经从局长的眼神里看出局长喜欢这个女人了。本来他想宣传一下,离间一下李富亮和局长的关系,可是李富亮又是一个思想开放、不计较男女关系的人,见到老婆围着局长团团转,美得心花怒放,还对局长说,你就收她做干女儿吧。
于家水把李富亮确定为第一竞争者,那么焦晓英就是第二个竞争者。焦晓英虽然比他小十岁,虚岁刚三十五,可是根子硬,她的父亲是市里的领导,母亲也很有权势。平时她连局长都不惯着,该说就说,该走就走,天天都有吃请,比局长都风光。她读的是在职研究生,虽说这学校的牌子不响亮,但发正规的毕业证,平时不学,就是考试抄抄。可是在各种会议上,局长说了多少次了,说局里现在学历最高的就是焦晓英了。焦晓英当时就回绝他:“我这算啥研究生?我这是没有办法,要当官就得学呀。”局长极其聪明:“对,对。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小焦啊,你要是当了大官,可别忘记我这老头子。”看看,连局长都高看她一眼。
要说竞争,这焦晓英可不能小看。
就是这样一个局势,于家水能沉得住气吗?除非傻子。
可是于家水还有第二个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后来机关的人也都心里清楚了,看到他在办公室里泡方便面,就对他同情地说:“找这样的老婆,真够你受啊。”
他乐呵呵地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这老婆就够可以的了。”大家听了他这话,都很佩服他。
二
于家水因为长得黑,大家就喊他“于黑子”。他也不在意,有时候给大家开会,他还说:“你看我长的这黑脸。说多了,你可不要当回事。我脸黑,嘴黑,心不黑呀。我都是为你好,就当你大哥给你开个玩笑,别往心里去。”他批评人批评得都热乎。
于家水这种心态使得大家很舒服,和他在一起也有一种亲切感。他也不管单位里年龄大小,只要有事求他,他就认真地办理。他常常说我于黑子就是大家使唤的牛。他老婆在单位当机要员,文件管得细,心也细。就为他随便地说笑,回家没少和他计较。他笑自己的傻老婆,不知他的工作方法。两人一怄气,老婆就不做饭,他就到食堂去吃。几个月之前,老婆得了一种怪病,闻什么气味都要吐,特别是葱蒜的味道,酒肉的味道,闻到一丝,就会干呕起来。于黑子说,就是闻钱不吐,连于黑子咳嗽一声,都要吐。走过多少家市里的医院,都诊断不清楚。对她自己没什么大事,少闻些味算了。只是于黑子闹心,先是两个人分居,再就是连于黑子进屋老婆都要不行了。有一天于黑子买了几斤橘子拿回家,放在沙发后边,他老婆说不舒服,到处找家里进什么东西了,发现了橘子,就说是橘子惹的事,不仅把橘子扔了出去,还和于黑子闹了一场。于黑子气得本想反击,见她呕吐得脸发紫,手指尖也红了,就以为真的是自己不对,老老实实地到外面把橘子捡回来,拿到单位去给大家分了。
大家吃着他的橘子,还开他的玩笑,说:“老于,你不是好整偏方吗,你给你老婆弄个偏方治一治。”
于黑子就摇着头,说“医生治不了自己的病”。大家听后一声不响了。
“于局长,我孩子胳膊脱臼了,到医院也没治好,你哪天给看看。”
于黑子就说:“行,行。”
有好乱想的人就问于黑子,你老婆得这怪病,回家都要戴口罩,也不让你靠近。你们那事就不整了?你受得了吗?
于黑子就笑着骂一句。他心里的苦恼怎么能说出来呢。
三
用于黑子的话说,他这辈子没什么爱好。他既不抽烟,也不嗜酒,麻将也不会玩,扑克偶尔打一把,因为打得臭,就让人给轰走了。表面上的唯一爱好,就是弄点小偏方,他说是他的绝招,这些偏方都治了大病。他父亲教会了他治脱臼,捋胳膊捋腿的他都内行,比专职医生都做得好。一招鲜,吃遍天。后来他又弄来治紫癜的偏方,熬一锅猪油,放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东西,就把紫癜治好了,来看的人还真不少。他那时还没有房子,他就偷偷地卖偏方赚钱,结果买了一套三居室。他常说,人活着要有本事。可是他当了副局长就赶快收敛了。他知道领导倒卖偏方,是错误的。
俗话说,医生医了别人,医不了自己。于黑子的老婆杨芳的怪病症他就医不了。他也知道,老婆杨芳个性强,心胸狭窄,这怪病里一多半是神经的原因。想想看,闻他身上的气味都要吐,看到猪肉都想吐,这样的病哪里有啊。老婆这病他倒不怕,可是因为这病他不能接近老婆杨芳是他的苦恼。
这要说到于黑子除了偏方的爱好之外的另一个爱好——喜欢老婆。结婚那天晚上,于黑子折腾了杨芳整整十次,弄得杨芳筋疲力尽,瘫软在床上,早晨起不来,他也不起来,反正就两个人,吃不吃饭不要紧。第二天晚上杨芳以为会休息一下,于黑子再接再厉,又折腾了十次。这样下去,蜜月里每天晚上都在十次左右,白天没有人的时候,还要拉着杨芳在沙发上来点刺激。杨芳开始觉得新鲜好玩,可是多了也受不了,就求于黑子歇一歇。于黑子看到杨芳祈求的可爱样,性情大发,拍床又起,弄得杨芳差点昏过去。
这事于黑子守口如瓶,他老婆杨芳无意间问起姐妹们结婚时如何,老公咋样,姐妹们听到她的诉说,都大吃一惊。于是这些姐妹们告诉了自己的丈夫,有的是当笑话,有的是嫉妒于黑子夫妻,有的是刺激自己男人,不管怎样,这事就传了出去。传来传去传到了于黑子的耳朵里,于黑子对着杨芳一声长叹,说自己没有其他爱好,就想夫妻取乐,你要怪罪,我还有什么意思。杨芳也知道这事不能往外说,后悔不已。
杨芳现在身体不好了,于黑子不能近身,知道底细的人自然就要联想,有的人甚至看起自己的老婆来,怕被这于局长近水楼台先得月,解了于黑子无水之渴;还有人想看于黑子的热闹,以为他熬不住,会到某些场所找野女人以解燃眉之急。
于黑子不是这样的人。
四
于黑子成熟得较早,小学快毕业就知道找对象了。他把邻居的女孩李春洁看在眼里,他幻想着娶她抱她欢乐她的情景。这小女孩在他的影响下,也喜欢上了他。
这个李春洁虽然和他一起读了中学,但是他很快就把她放弃了。一个原因是他们在玩耍的时候,李春洁穿了一件白粗布的裤衩,那是自家从关里带来的粗布,不仅粗而且硬。他们坐在土地上,李春洁肥大的裤衩的裤腿像炮筒子一样张开着,于黑子好奇而鬼祟的眼睛在张开的裤筒里看到了李春洁大腿深处隐蔽的肌肤,干瘪的样子让于黑子大失所望。他的心目中,女人的隐私一定是光彩可爱、美丽诱人的。尤其是李春洁的,更会是与众不同,芳香圆润,光芒四射。他的幻想破灭了,他以为就是李春洁的不好看,他想看别的女孩的。所以,他到中学开始追求校长的女儿。
他追求校长的女儿,一是这女孩太漂亮,再就是她的父亲是校长。郑园园虽然漂亮可学习不好,而于黑子又恰恰是学习的尖子。男才女貌,自然都很倾慕。于黑子小时候不知道偷吃了什么,留下了流哈喇子的毛病,特别是激动的时候,嘴里就不住地吸吮,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这个毛病后来他以为用偏方治好了,但是在女人的面前,或者激动的时候,还会不自主地发出呼噜噜的响声,像猫在睡觉时发出的呼呼的声音,或者是某种动物发情时激动的颤抖。郑园园肯定听到了这种声音,她飞快地抄着于黑子的作业,头也不抬,直到抄完,才把作业扔给旁边的女同学,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头看一眼。这一眼正和于黑子的眼光对到一起,郑园园会红一下脸,但很快就若无其事了,于黑子血液里的咆哮加大了他不由自主的呼噜声。
于黑子也许是理解了或者是误解了郑园园的眼神和红晕。他对要好的同学说,他谈恋爱了;他爱上了郑园园,郑园园也爱上了他。他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
“那就约会吧。”要好的同学对他说。
他想一想,还不把握,决定给郑园园写一封情书。他是在课堂上一边听课一边写的情书,用一个崭新的田字格的作业本,用铅笔写的。他的字大,几乎每个格里填进了一个字,32开的田字格本写了一本。写情书没有耽误他听课,他照样做完了作业,然后思考怎样把情书送给郑园园。他的策划都是圆满的:在他做值日生的时候,他手里有了班级的钥匙,当他确定天色黑暗得不会再有人进教室的时候,他把情书放进了郑园园的书桌里。他等待着郑园园第二天早晨的反应。
五
李春洁和于黑子一个班,她还不知道于黑子已经不喜欢她了。她的心里还是被于黑子占领着,于黑子学习的优秀使她特别的骄傲和得意。她把自己的感觉说给经常在身边的女同学,女同学们就知道她和于黑子是好朋友了。每天她到校走进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扫一眼于黑子的课桌,看他来没来。
这一天于黑子正盯住郑园园的座位,眼睛像直射的灯光,落在郑园园的身上一动不动。
郑园园坐下后,就把书包塞进书桌。她移动书包时发现了于黑子放在她书桌里面的情书。她当时也许不知道是情书,以为就是一个本子,她只看到上面写着于黑子的名字,她就没有打开本子的封皮,看里面的内容;她还以为昨天抄作业没有送回去,心里还纳闷,正在犹豫间,李春洁走过来。李春洁更是个不动脑筋的人,她见郑园园手里拿个本子,就上前去看,见本子上写着于黑子的名字,也没思索,就拿过来,冲着于黑子喊:“你的本子在这呢。”然后走过去,递给了于黑子。谁也猜不出于黑子当时是什么脸色,什么举动,他的嘴里是否发出咝咝的声音,但是他对李春洁的冷淡变成了仇恨。因为他再也没有勇气给郑园园写情书了。
于黑子是个善于总结的人,他这样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在封皮上写下“献给亲爱的郑园园”,然后再留下自己的名字;或者写上“郑园园收”。他只顾了伪装好情书,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一失,就失去了他心爱的人,使他终生遗憾。
山不转水转,再转也脱离不了一个缘分。他从部队转业到局里,见到了李春洁,和他在一个局;他心头的怨恨还没有消失,就后悔进这个局。李春洁还是那么单纯,见他来了就高兴得不得了。郑园园靠她父亲的关系,在他的上级局做财务处长。这个连1加1都算不清的人,竟然当了处长,真是不可理解。但是郑园园虽然笨,可情商好,她后来悟解出于黑子对她的爱了,但她作为那个阶层,不喜欢于黑子的家庭地位和他黑的面孔,这样的脸在父亲的圈子里怎么拿得出手——虽然她年纪小,等级的观念已经成熟。
于黑子也没有想到,多少年过去了,他们又转到了一起。他更没有想到,郑园园会帮助自己。他当时到局里,只是副局级待遇,并没有实职。他两眼一抹黑,也不知如何去做。李春洁就让他去找郑园园。于黑子反感李春洁,他不想去;再就是有那样一段故事,他不好意思去。就在这时候,郑园园陪着领导到局里检查工作,李春洁把这个事告诉了郑园园。郑园园很快就给办成了。
于黑子很想答谢郑园园,又不好意思请她。于黑子就给老婆杨芳说了,问她怎么办,杨芳就给郑园园送去一件羊绒衫。杨芳对于黑子说,她把你送的羊绒衫穿在身上,不知多美呢。于黑子说,这是你送的,你可不要乱想。杨芳说,我怎么会乱想,你的心早给她了,我守着的是你这副黑皮囊。于黑子定定地看着她,然后发狠地把她弄倒在床上,扒下她的衣服,就动作起来。于黑子就是这个毛病,会突然地趴到杨芳的身上,凶猛地蹂躏她;她也习惯了于黑子的这种冲动,好像十分地过瘾。
“找你相好的去吧!”杨芳对于黑子说。
“啥相好的,不是咱们同学吗。”
“郑园园神通广大,她帮你说句话,够你跑半年的。”
于黑子听出杨芳话里的酸味,他就有意逗她,说:“要是郑园园帮我忙,肯定让我当上局长,但是条件是我和她睡一觉,如果是不睡一觉就当不上局长,你选择哪一项?”
杨芳听了脸一红:“你真没正经的。就你那样,黑得跟驴似的,人家看得上你?”
“要是看上了呢。现在女人就喜欢我这样黑的,像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女人不喜欢。”
“美得你。”
“你得正面回答我。”
……
六
于黑子是在故意问老婆杨芳。他心里知道,杨芳宁肯让他当扫地的临时工,她来养活他,也不会让他和女同学好起来。于黑子也是这个心理,他不是非对不起老婆不可,他是没有勇气袭击女同学。就像他在和老婆做爱的时候,杨芳问他此刻他在想谁,他说想你。杨芳说你没有想郑园园呀?于黑子不语,用动作回答她。其实他真的想起了郑园园,这种想起,也是偶尔的。
幸亏杨芳的提起,他到上级机关办事,就有意拐个弯,跑到了郑园园的办公室里,郑园园正好在。机关里的处长们都是自己一个办公室,还挺大。郑园园坐在皮椅子上正照小镜子,小镜子是伪装在笔记本里的。小巧的镜子只有一条,郑园园就照着眼睛,看着细长的睫毛。夸张而流畅的双眼皮,像泛着光芒的金戒指,华贵而美丽,这是她永远得意的地方。她听到开门和脚步声的时候,急忙合上笔记本,见是于黑子,就轻松了,接着又高兴起来,因为于黑子是很少来这里的。办公的时候,门都是开着的,于黑子不小心把门关上了,郑园园急忙起身把门开了一条缝。
于黑子坐在郑园园的对面,郑园园兴奋地看着他。女人一高兴就美丽,这种美丽既感染着别人,也感染着自己。但是于黑子看出了郑园园细微的衰变,这与其是看出来的,不如说是感觉出来的;就像这种衰变也许是工作的劳累或者是生活的烦恼带来的一样。但是他对她的漂亮还不失望。他们开始是闲聊了一会,于黑子说到领导班子的时候,郑园园就站起身,把门关上了。
“现在很复杂。”郑园园很老成地说起班子的事。于黑子感觉到这老同学已经不是一般人物。“你们局里的两个副职都在活动。”
于黑子说:“是呀,都不会闲着。我要不是排在前面,上不去丢人,我才不争呢,多累呀。”
“活着就是一口气。你可不能泄气,这是一辈子的事。”郑园园语气里变得知己,还有教育的味道。于黑子心里就想乐,没想到这傻女人也成熟得可以了。郑园园接着说:“李富亮找到了他的同学,听说在市委组织部,他省委组织部也有同学。焦晓英倒没听说,但是她的背景好,爹妈说句话,就办了。可是我看焦晓英不是想在你那里干久的。但是做了正职更好跳。”
听到这里,于黑子叹了一口气:“我是寡妇睡觉,上边没人啊。”
郑园园听了,说道:“你的词儿还不少。现在不光看上边,你的局长和机关的群众也很重要。”
于黑子就趁机说:“我的事你还得帮忙啊。”
“那当然。”郑园园说,“谁叫你是我的同学了。”
“你知道谁叫我来找你的吗?”
“谁?”
“猜。”
郑园园以为是其他的人,就有些紧张,追问道:“还能有谁?”
于黑子哈哈地轻笑着,得意地说:“我老婆,杨芳。”
郑园园听了,脸上有些不自然:“你没听说,当着女的不提她老公;当着男的不提他老婆吗?”
于黑子说:“你知道的怪多。”
“你老婆啥都知道。知道你小学看上了李春洁,中学看上了我。我们私下里还议论过呢。那时候,她看着我,羡慕得要命。她觉得我漂亮,连你都追求我。其实,我还没有感觉呢。”
“都人到中年了,还怕啥!”
“我不怕,怕你怕。”
于黑子说,“我才不怕呢。”
送于黑子出门时,两人肩并着肩。让于黑子没有想到的是,郑园园伸手搂住了于黑子的脖子,在他黑色的脸上亲了一口。
七
于黑子回到家里,脸上还热乎乎的。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郑园园经常给于黑子发短信,于黑子也经常给郑园园发短信。他们把想法埋藏在每条短信的段子里,很多话没说,他们都能感觉得到。于黑子突然发现生活充实起来。他有一天到乡下去了几天,没有告诉杨芳,他嫌她磨叨,骗她不忍心,不骗她又解释不清楚。他说这两天出差,就走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拎个破包。杨芳也不管他,他把包里的东西收拾好,上班带到办公室去了。
“局长,我看你嗓子不好,这是我在乡下弄来的婆婆丁花,你天天泡水喝,半个月就啥事没有了。”
“好,好。”局长用肥厚的手摆弄着枯干的黄花,“你要能治好我的嗓子,我可要感谢你呀。我什么都试了,不管用。就像我老婆的痔疮,开了多少次刀,弄了多少次偏方,没用。”
“这个你试试,天然的,还没副作用。”
于黑子说着,就到茶几上拿了一个杯子,亲自给局长沏上婆婆丁花,端到局长身边。局长肥大的身体陷在椅子上,肚皮像孕妇一样鼓出来,他看着于黑子把杯子放好,慢慢地说:“你干得挺好,到时候我会说话的。”
“谢谢局长。”
于黑子正要得到局长这句话,可是得到后,又不自然起来,整个上午都不舒服,好像被局长扒光了衣服,看透了一切。他恨自己城府不深,让局长给绕了进去。哪能说“谢谢局长”呢,这不是把自己做的一切都承认了吗。那应该说些什么呢?“局长过去就没少关照”,“局长你想多了,我干现在的活就不错了,想什么别的呀”,“我的水平有限”……
于黑子想了很多,都觉得自己今天的好事没办好,嘴里不由得咝咝地灌满了口水。夜里他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翻身弄得简易床的嘎嘎声,使杨芳也无法入睡。杨芳说:“你又想啥坏心眼呢?”
“睡吧,睡吧。”
“你别不耐烦。我就知道你又办傻事了,要不你才不会睡不着呢。”
“……”于黑子没有吱声。在一起生活这么些年,再笨的人也把他摸透了。
“我告诉你呀,机关现在有些乱。局长要退休,人心惶惶,说你们几个争局长,都不干活。你是常务,告诉你,责任都是你的。”
“还是老婆好啊。”于黑子心里想,嘴上却说,“没那么严重,我不天天看着吗。”暗自却安排明天开个会,既管了事,又抬高了自己。让不让李富亮和焦晓英参加呢?过去机关开会叫他们参加都不会来,现在是非常时期,如果叫他们,他们来了呢?我主持的会,他们会不会以为我要当局长了呢?那样就会形成他们和机关干部的反感,使自己不利。那唯一的办法,让局长也参加,可是局长会不会参加呢?
于黑子想了一夜,也没有睡着。看来真的失眠了。
八
局长非常同意现在开个机关全体会议,内容是加强学习,搞好工作,为基层做表率。
会议在小会议室举行。于黑子主持,局长讲话,李富亮和焦晓英分别传达上级的几个文件。李富亮和焦晓英读文件是于黑子提议的。他喜欢搞这种平衡,让他们露个脸,还会感激他。其实李富亮不愿意在会上读文件,虽然他是大学毕业,但学的是理科,阅读能力不强,还有些口吃。特别是句子长的,他读到一半就要停下来,看看是不是读错了,这一停,下边就念不下去,大家也不敢笑。所以,有时候于黑子这样做不知是抬高了李富亮还是让他出了丑。李富亮对这次安排还是满意的,因为这是风口浪尖上。焦晓英喜欢读文件,她的声音清脆好听,就是白字念得多,机关里的人又是好自以为是,自命清高,好挑剔的人多,暗自都把焦晓英的白字和错字当笑话讲。焦晓英不在意,她也不知道,就这样自我感觉良好。她主管的部门每年的总结都不忘给她写上“如火如荼”,等着她把“荼”念成“茶”,因为大家把她现在的研究生的学习和当年的“工农兵”大学生联系在一起了。
按照程序,李富亮和焦晓英把文件念完,局长就开始讲话。局长和大家很随便,说话更随便,东拉西扯,洋洋洒洒,一会讲局里的事,突然又跑到昨天晚上吃饭喝酒上去了,说他喝了多少白酒,谁偷着换了水;刚说到这里,发现跑题,就机智地转到人品上来:“酒品看人品。喝酒都耍滑的人,工作能干好吗?”刚说完酒,又说起机关的穿戴,“这些妇女同志,工作可不是时装表演,上班什么都穿呀?啊,啊?”
局长这样随便地讲了一上午,他把这些天的感想和经历都讲了一遍。大家都恭敬地听着,这种恭敬都是装出来的,但是局长不这样想,以为大家爱听,就不忍心让大家失望。
局长喝了于黑子的婆婆丁花泡的水,嗓子好多了,讲话声音洪大,还非常轻松。所以,局长临近结束讲话的时候,还不忘说一句:“于副局长的偏方真治病啊。我这慢性咽炎都治好了。”
到于黑子讲话的时候,大家要上厕所。刚才局长讲话,大家都不好意思去,于黑子要讲了,就要上厕所。于黑子想让大家休息一下,看时间已经不多,就没有休息。大家也给他面子,分批到厕所去。于黑子讲话也没有什么,他就是夸奖表扬,他知道,谁都愿意听好听的。他挨个科室表扬,如果谁去厕所了,就等他回来再表扬,各个科长被表扬得喜笑颜开。明明有几个科长上班露一下头,就找地方打麻将去了,这是机关公开的秘密,可是于黑子照样表扬。李富亮最反感于黑子这个做法,但是又不好说,到他讲话的时候,他以不讲作为抗议。焦晓英也看不惯于黑子对下属的低三下四,奸猾油腻,但是也没有办法。到她讲话的时候,上厕所的都回来了,她只得讲上一番。她根本不会在会议上讲话,就讲自己主管的业务,大家也不爱听,但又不能抗议,就听到一片笔记本的翻动声,椅子的吱扭声,穿衣服的哗啦声,焦晓英依然讲着。焦晓英讲话紧张,根本听不到下面的声音。
会议结束后,于黑子好像办完了一件大事。他在会议上显示了自己的位置,让大家牢记;又在会议上表扬了大家,让他们知道咱们是好朋友,好哥们儿,我对你好,你可不能到过河的时候拆桥。
于黑子没有想到的是,他刚开了会,李富亮和焦晓英也紧跟着开会,把基层的也调上来开。于黑子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开会不叫局长,不叫他于黑子,而且开了会,中午还招待饭,弄得好不浑和。
于黑子就觉得这一回合没分上下,起码是各有收获。在这特殊时期,他想到自己要稳重,要谨慎,千万不能出错。这时候他突然感到如果李富亮和焦晓英联合起来,自己就完了。好在现在他们在打各自的牌。焦晓英看不惯李富亮的傲气,李富亮看不起焦晓英的浅薄。如果他们融洽在一起,共同看不起于黑子的世俗,那就坏了。
于黑子聪明就聪明在知道自己半斤八两。
九
每年一次的民主生活会就要召开,局班子成员开始准备各自的材料。局长的材料都是办公室的人整理,也就是办公室副主任给准备。办公室副主任是李富亮的老婆,这女人不仅长得好看,写材料也写得圆滑,滴水不漏。她知道局长的语气,该到哪里停,哪里需要大声,哪里需要平缓,都写得恰到好处;为了让局长读起来不出岔,李富亮的老婆连生疏的字都不用。用于黑子的话说,这材料就像局长的贴身内衣,既合适又舒服。办公室归于黑子管,但是他不敢找别人替换李富亮的老婆。他原先想把李富亮的老婆派在局长身边,是在取悦局长,也讨好了李富亮,一箭双雕。没想到这却给了李富亮一个机会,李富亮通过老婆随时掌握局长的行踪以及局长的喜怒哀乐。
这一天天阴下雨,局长对于黑子说,派局里的面包车把他老婆从单位接回家去。老婆的病犯了,坐轿车不得劲,要坐宽敞的车,就只能派局里的豪华面包了。
于黑子知道局长老婆的痔疮犯了,局长不好说,就说是病犯了。临出门时,局长说,小于,你要有个偏方把我老婆的病治好了,我可感谢你一辈子呀。
于黑子听了没敢答应,却记在心里。局长的老婆在工商局工作,小他十几岁,是局长的第三任老婆了。据说他们结婚的时候,局长已经五十多岁了,他现在的老婆还不到四十,因为和前夫没有生育,两人感情不和,这女人正好认识了局长,也不知他俩谁勾引了谁,双方就都离婚,他们就结合了。婚后不多日,就生下一个儿子。当时大家还猜测是这女的带来的还是局长的成果。可是等着孩子现了人形,活脱脱的一个局长模样,特别是局长的大鼻子和局长眉梢上的一颗黑痣,就像一个模子脱下来的。看来这女人十分聪明,和局长怀孕后才和丈夫离婚。世界上也无奇不有,她的丈夫和她离婚后,重新又娶,结婚后也生一子。他们各得其所,离婚离出了喜悦。
因为这孩子,局长和老婆的感情联系更加深厚,对老婆言听计从。而这孩子的出生却加深了于黑子和局长一家人的感情,这是于黑子始料不及的。
局长老婆怀孕的时候年纪已大,生产时难产。医院当时非常为难:侧切不解决问题,剖腹产一是女人不愿意,怕以后落疤;二是这女人血型特殊,配不上型,万一手术期间大出血无法解决。这时候已经临产,孩子倒位产出,卡在那里,医院已经提出保大人的方案。
这时,李春洁跟着忙乎,她是个热心人,爱帮忙,不管官大小,都像亲人一样。她对局长说,我出生就是难产,是于黑子他妈接的生。局长说,于黑子他妈早没了,你说这有啥用。李春洁说,他妈没了,不是还有他呢吗。
局长说:“他会?再说他是男的。”
李春洁说:“你别看他是男的,偏方他家都传给他了。要不你问问他。”
于黑子当时跟着跑前跑后,听局长一问,对局长说:“我妈接生了一辈子,有个偏方是传给我了,可是你家人金贵,我哪敢用啊。”局长已经晕了头,让于黑子马上用。于黑子跑到家里,迅速地在配方盆里调好偏方,拿到医院。局长的老婆正在产床上哼叫,于黑子让医生把盖着的布单拿掉,只盖着下身。局长跟在后面,以为偏方是吃的,就让医生拿水,让老婆张嘴,吃偏方。于黑子说,这偏方不是吃的,是用的。局长一听是用的,以为用在生孩子的出口,他不想让于黑子看到自己老婆的隐私,就说:“给医生吧,让他们办。”
“不行。”于黑子说,“这偏方就得我亲自用。”
局长听罢,脸上有些不自然,又不好拒绝,以为这一切都让于黑子看到,自己的面子就丢光了。还是想拦住。
局长的老婆疼得要昏死过去了。她还是想保住孩子,汗淋淋地说:“就那点玩意,有啥呀。快点吧!”
于黑子这才明白局长夫妻的意图,不禁暗笑,拿布单的时候他早看了一眼,他想看的谁还拦得住。他清楚,要是在那个地方上偏方,就是他老婆死了我也不给用啊,到时候,局长不整死我呀。想到此,于黑子说:“你们想错了。”
于黑子拿过酒精,在局长老婆的肚脐上擦洗一遍,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两个小瓶,小瓶里面是黑色的液体。于黑子交替着往局长老婆的肚脐里面滴。交替地滴一遍,就看一眼局长的老婆,然后再交替着滴。到第三遍的时候,见局长的老婆脸色松弛了,喘气的力气大了,就收起药瓶,对局长说:“局长,我出去了。”
局长看着他,说:“这就行了?”
“五分钟没有结果,你就叫医生手术吧。我就没办法了。”
就在于黑子退出产房,没来得及关门的时候,只听得哇的一声婴儿的叫声冲破床单,响彻在房间里。
摆满月酒的时候,局里的人都去了,于黑子是被第一个通知的。那一天又出了个麻烦。在逗孩子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把孩子弄哭了,怎么哄也不好。于黑子在一旁看得清楚,是轮流抱的时候,把孩子的胳膊弄脱臼了。本来是一顿热闹饭,弄得大家都不愉快,于黑子虽然看出了毛病,但他知道他是不能说的。他不是医生,说了大家也不信,反而不好。特别是这次立功后,大家对他都有几分嫉妒。他看在眼里,等待着机会,等待的过程里,嘴里咝咝地响着。
请来的医生诊断后,说是胳膊错位,就是脱臼,得上医院。大家簇拥着往医院走。到了医院,骨科值班的大夫不会治脱臼,这时候,孩子疼得快哭昏过去了。孩子的母亲难受得自己也跟着哭。局长也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于黑子说,这孩子太小,我不知能不能弄上。
骨科医生说,是小,不及时弄好,要成习惯性的就糟了。我们可以牵引,孩子太小不好弄。
局长和老婆从上次生孩子后,对于黑子很信赖,就让于黑子试一试。
于黑子把孩子在床上放好,慢慢地给他复位,孩子渐渐地不哭了。
于黑子那次脱臼复位很成功,孩子再也没有复发。这两件事感动了局长,局长要答谢于黑子,把于黑子的副局长变成了常务副局长,而于黑子的偏方也出了名。
于黑子在局长和他老婆面前都有了地位,局长家里有事,都由于黑子去办。于黑子安排完车辆,见外面大雨下个不停,就走进办公室里准备民主生活会的材料。他刚要坐下,又想上厕所。正在小便的时候,裤兜里的手机又响起来。他最烦这时候来电话,接不了,不接还怕有事。过去有这情况,都是老婆打来的。他就对老婆说:“我一尿尿你就来电话,我是尿尿还是接你的电话。”
杨芳接话道:“你一手尿,一手接不行啊。”
“也巧,这时候来电话都是女的。”
“你有女人缘。”
他拿起来一听,是郑园园打来的,他急忙停了尿,忍不住又尿起来。本来是尿完了,可是尿又多了。
郑园园不知道他在厕所,电话里说起来没完没了。直到于黑子系着裤子,打着电话出来,还没有说完。李春洁路过,说一句:“于黑子你可真忙。”于黑子心里说,该碰上的都碰上了。
说了半天,于黑子才得到答案:郑园园要请他吃饭。
“晚上没事我肯定去。谢谢了。”于黑子把手机关上,回到办公室,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还没有问在哪个饭店。他急忙拨通了郑园园的电话,电话里响起的音乐像刮起的狂风,吹进他的耳朵里:“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那红尘永相随……”他的经验里,疯狂的多情的女郎不是这首歌就是“月亮之上,我在硏望,有多少梦想,在自由飞翔……”。这富有冲击力的歌曲,使接电话的人很快进入了状态。郑园园也许是有意的,直到于黑子听完了歌曲,才细声软语地把话问过来。
十
于黑子知道上了郑园园的当。
他们约好在梅园饭店见面,吃川菜。可是于黑子到了梅园饭店见郑园园并没有订餐,而是在门口站着等他。郑园园说她突然想起自己的慢性咽炎,不能吃辣的,还是改个饭店吧。于黑子马上要打车,郑园园说,走着找吧,天气这样凉爽。他们沿着马路走起来。春日已老,热风渐起,阵阵丝丝缕缕的风儿舔落在身上,心旌里就会泛起喜悦的潮水,甜蜜得醉了一般。郑园园穿着肉色尼龙裤,外套深色的褶裙,粉白色的纱料开衫,里面是藕合色的背心,雪白的脖颈上挂着细绳拴系的一枚银饰,悄悄地泛着光芒;软羊皮的高筒皮靴,尖利的后跟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嗒嗒的响声。
他们在人行道上走着,看到的饭店他们都不满意。于黑子突然想到,这条街上虽然饭店林立,牌匾拥挤,乌烟瘴气,好不热闹,但是像郑园园这种身份的人是不来这里的。有人气的地方不一定高贵,没人气的地方不一定萧条。高档住宅里看不到人影,安居小区里熙熙攘攘。郑园园不可能拿着肉串,喝着啤酒,说着脏话,开着玩笑。于黑子看到郑园园的脚步依然欢快着,他暗自佩服着这小巧女人的力量。他忘记了自己才是郑园园力量的源泉。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这条街的饭店都走过去了。郑园园突然停下来,说:“我们吃西餐吧。”
于黑子一想,西餐离这里还很远,就建议郑园园打出租车去。拦住一辆,他打开车门,往里就钻,郑园园跟在后边,靠着他坐下,车就开了。郑园园一边说着“到普京西餐厅”,多半个身子就压在了于黑子身上。
普京西餐厅很安静。这座城市里,真正吃西餐的人不多,真正会吃西餐的就更少了,所以,西餐厅并不兴旺。聪明的郑园园只为他们两人各要了一份烤牛排,一杯果汁,主食是两份通心粉。
“喝红酒吗?”
“不喝。我不喜欢酒的味道。”于黑子坐在郑园园的对面,他发现郑园园的妆很浓,把本色的美遮掩了不少。郑园园的耳朵下面还有一点白妆,是不小心弄上去的。就像吃饭嘴上沾了饭粒一样,于黑子突然感到不舒服。他不希望自己的偶像被亵渎,他想怎样把这一点东西抹掉,又没有办法,只得躲避着不看。可是郑园园却把这一侧始终留在这一边,于黑子终于忍不住了,说:“你这里沾了什么?”于黑子说着,伸手把她耳朵上的粉抹掉了,留在于黑子手上的感觉像温水一般,软软地烙印在他的感觉里很久。这时于黑子的心里竟然激动得有些恐惧。郑园园的高大又恢复在他的记忆里了。
郑园园急忙从包里拿出镜子,开始照。仿佛于黑子的手还在那里留着,脸就红红的了。
菜上来的时候,郑园园才切入主题。
“你在省里、北京没有朋友吗。李富亮在省委组织部的人很厉害,据说他要亲自去找。”
于黑子说:“要上边有人,我还能这样?那次不是你说话,我到现在还是享受副局级待遇呀。这些年我一是靠你,二是弄些绝招,溜须一下领导。”
听于黑子说到这儿,郑园园就打开小包,从里边拿出一个小塑料袋,对于黑子说:“你知道里面是什么?”
于黑子说:“你的东西我怎么知道?”
“不是我的,是你的。”
“我的?”于黑子以为郑园园开玩笑,“我可没有送你东西。就你现在的生活水平,我家的东西都给你,你也不会喜欢。”
“不一定。”郑园园诡诈地笑了一下,“这真是你的东西。不是你送给我的,是你溜须领导的。”
于黑子接过来,细一看,说:“婆婆丁花?怎么你也有?”
“你溜须局长的。他见我咽炎,今天就给我拿了点。”
“局长找你要钱吧?”
郑园园自信地笑了。
“我也不相信李富亮省里有人,但都这样说,现在他是你的主要对手。焦晓英我的感觉里她不会掺和。所以,我找你来,就是跟你说这个。”
于黑子说:“我实在没有,还指望你帮我。”于黑子怕同学推托,用乞求的声音说。
郑园园就笑了起来,说:“我还能不帮你吗?我叫你来,就是商量一下,你的亲戚朋友在哪里工作好?”
于黑子没有听明白,以为郑园园开玩笑。
“我看就在北京,让这个亲戚朋友干什么工作你定。”
现在于黑子听明白了,郑园园是让自己臆造出一个亲戚朋友在北京工作,压一下对方的气势。郑圆圆还强调,这是这次胜利的关键。这个女人,真想得出呀。他眼睛盯住郑园园,想在她美丽的外表中寻找到什么。他感到面前的这个女人那么陌生,那么遥远,那么寒冷。真正的偏方在郑圆圆那里,郑园园才有着生存的偏方。他看着自然大方款款深情的郑园园,不知道说什么好。
十一
红酒喝多了也醉人。于黑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他脑子里像混浊的江水,打着漩涡。郑园园在漩涡里圆圆的脸,圆圆的嘴,波纹一样的话语,灌满了于黑子的脑子:
人家为什么提拔你?你长得好看,长得像皇帝?别做梦了。要不你就有钱,现在花出去,当了官再赚回来;要不你就上面有人,这人要是官大了,就是一句话,下边马上就办;要是官不大,但在要害部门,比如组织部,财务处,说一句也管用。有几个是靠自己奋斗上来的?你不活动,人家谁注意你。
就说你们局长吧,他凭什么和现在的老婆结婚,都说这个女的不生孩子,不生孩子就专找你们局长啊。他是托他现在的老婆办事,他老婆的姑姑在省里。他当上局长了,两个人也走到一起了。你们局长结了三次婚,从科长到副局长,再到局长,都是这三个老婆帮的忙。他用人的时候就找女人,不用的时候,就离婚;不过,像你这样的也没这个本事。你们局长离婚的两个老婆都不恨他,现在还来往呢。一个男人,把女人玩到这个程度,真行。
郑园园说到这里,脸上浮现出羡慕和佩服的神情。眯起的眼角,像在丝绸上缝缀出的皱褶,平滑而舒畅。于黑子想,人要漂亮,就是皱纹都是好看的。他没有想到郑园园这样能说,怪不得她也得了慢性咽炎。
我只和你这样说。在咱班里,你是最聪明的了,可是文化上的聪明和社会上的聪明是两码事。你看我们主管副局长,两口子都笨得要命,孩子也是这样,高考加起来都没进二百分。人家让孩子画画,画的鸡跟老鸹似的,特长生,人家就上大学了。让他管财务处,数字数到十位,就不会了,还得掐着手指头算,个,十,百,千,万,十万……到亿的时候就傻了,不知怎样说。人家局长就信任他,让他管财务处。人家也会,把财务科变成财务处,提了半格,我现在是处长了。哈哈。老同学,你肯定笑话我当年抄你作业的时候,我那笨样。就你这智商,当科学家行,这官场你还是有点嫩。我知道,你这低三下四就够可以的了,但是还不行啊。偏方只是一时的,当官的善变,脑袋活,谁的靠山硬他帮谁。现在局长对你还行,到时候,上边一个电话他就会变脸。别以为你有救命之恩,常务副局长就是对你的答谢。知恩必报是好事,但知恩就报,你就要小心了——于黑子对这句话体会深刻,有道是伴君如伴虎。
没事,老同学我帮你运作。谁叫咱们还有过那一段故事,对我有感情的人我都不忘,这是缘分,像你这样的我就更不忘了。那时我们班级你最出风头,可是你却看上我了,你知道吗,我早感觉出来了。都说人有第三感觉,我最有体会,谁爱你,谁恨你,就是能感觉得到。教室里一有你,我的身上就发热,好像你的眼睛随时都盯着我。你把情书放在我的书桌里,也只有你想得出来。我那几天做梦都感觉到你要行动了,你的眼神我感觉到了。你后来也觉得不能再发展了,因为你聪明。
其实,我的一切都是我父亲给的,现在的局长是我父亲的学生。要不,我能进财务处当处长吗?这个要害部门,只有领导的心腹才行。但你的事我却不能找他。你知道吗,除了我这样的特殊的之外,都是要付出才能得到的。我的丈夫是局长帮忙的,别人是不会帮的了。可是,你有我,我也能使上劲。
不提我的丈夫,我不能把他和你相比。你肯定认为比你强,可是我现在不喜欢他了,也不喜欢你。我喜欢工作,喜欢交往,喜欢旅游,喜欢移居到国外的儿子的电话。你觉得我老了吗?可是我现在喜欢回忆,喜欢过去的那些人,那些事。
于黑子说:“所以,你就特别愿意和我在一起,是吗?我曾经的过去,打搅过你,你想在我身上得到一种愉快……”说到这儿,于黑子就停下话,他不能再说了,他知道郑园园现在的情况是最容易被伤害的,目前他只能恭维她的得意,企望她的帮助;他知道她目前是他唯一的稻草。
本来于黑子要的是国产的红酒,可是郑园园非得喝进口红酒。一瓶进口红酒要一千好几,他们喝了两瓶,于黑子已经不行了,可是郑园园还要喝。于黑子说,来瓶国产的一样,于黑子舍不得花这样大的钱。郑园园说,国产的我喝了就想吐。他们又加了一瓶,于黑子想多喝些,让她少喝些,本来是为了自己,哪能让人家受罪。郑园园说,都一半,郑园园喊着,一口把酒杯里的酒喝了下去。于黑子服输了,没想到郑园园这样能喝。郑园园说,等你成功了,我请你喝好酒。
他看得明白,郑园园根本没有醉,可是出门的时候,她的手却抱住他的腰,才走下了陡峭的楼梯。于黑子推开旋转的店门,凉爽的春风飘飘的吹过来,吹起了郑园园前额上的两绺秀发,像黑夜一样抖动着。
十二
局里的办公楼是六层,那天发生“厕所门”事件的是办公楼的一层。“厕所门”事件连着发生了两天,一楼的厕所成了人们关注的地方。
六楼是大会议室,平时是不用的。
于黑子喝多了红酒之后,第二天早晨起晚了。杨芳是工作积极分子,怕迟到,早走了。于黑子也没吃饭,就到办公楼上班。到办公楼门前已经迟到了半个小时,“厕所门”事件是他听办公室的人讲的。办公室的人对他说,早晨大家上厕所,看到了门上贴的纸条。大家看后也没有吱声。消息传递出去后,大家心照不宣地离开自己的办公室,像上厕所一样陆续到了一楼厕所。大家看完纸条,就离开了。这样的事,只有杨芳不知道,是李春洁告诉杨芳的。杨芳对办公室的人说了,办公室的人就把纸条揭下来了。
于黑子拿过纸条,只见上面打的字:
寻偏方卖假药,干部成了江湖郎中,
挖空心思想当官,品行不好。
这些字都是黑体字,放得很大,显然是对自己来的。于黑子知道,局里的毛病就是谁要提拔就告谁。贴出来他不怕,就怕写上去,上级领导不理解,真就耽误了提拔。
于黑子心里隐隐地感觉到,这战火硝烟果然升起来了。过去只是看别人的热闹,谈论别人的作为,今天轮到了自己。过去看戏,现在演戏了。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嘴里咝咝地吸溜起唾沫来。他想这能是李富亮他们写的吗?他不让自己想,即使是,也不能表现出来。办公楼里像过节一样,整个上午都在议论着这件事。没有一天的工夫,这个城市就会传遍了。因为在九点的时候,郑园园就给于黑子打来了电话,电话里郑园园就说了一句“不理他”,就放下了。于黑子实在是佩服郑园园的老练和成熟。
局长没有过问此事,就在五楼上办公,直到下班。
晚上的时候,办公楼里平静下来。和于黑子关系好的同事,邀请他去喝酒压惊,于黑子拒绝了。他回到家里,杨芳正等着他。
“这回好啊,没打着狐狸,惹了一屁股骚。”
于黑子没有吱声,他不愿意和杨芳争论,争论起来就一肚子气。女人,就是爱计较小事,大事又担当不起来。杨芳其实比于黑子想得开,人家说的是实事,说得也好,省得于黑子天天就知道偏方,除了偏方就是到她身上整事。她不希望于黑子当局长,当个副局长就挺好了。不是有几大自在吗:当官当副的,喝酒喝低度的。
于黑子等老婆杨芳不说话了,才说:“这能是李富亮他们干的吗?”
“不是他是谁!”
“他要这样干就太傻了。”于黑子想着,就把电视打开了。
十三
于黑子冷静地面对着发生的一切,他感觉到事态并没有到此为止。果然,第二天在一楼厕所相同的位置,又贴了一个纸条。纸条的内容是:
性贿赂更可怕,拿老婆换官,可耻之极。
也是黑体字,这是指李富亮的。于黑子昨天没有和谁接触,晚上就回家了。这个字条贴出来,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他于黑子干的,也可能是于黑子的同伙干的。于黑子虽然朋友不少,但没有死党,也没有至交,不可能有人给他鸣不平。即使有要好的朋友,也都有头脑,不会干这事。于黑子觉得干这事的人是小人,或者是有毛病的人,这样低等的表演,令人笑话。
于黑子这时候不能怠慢,他把两个纸条都拿上,到五楼见局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下。
局长拿过纸条,细心地看了一下。见纸条上的指纹很清晰,就说:“留下这么重的指纹。”
于黑子说:“是,大家说为了搞清楚,应该验证指纹。”
局长说:“你的意见呢?”
于黑子看到局长望着自己,他知道,局长每到关键时刻都考验他的智力。局长对他的心眼是了如指掌,还非常信服。无论是和局长外出,还是在局里处理问题,局长都以他的见解为依托,结果都处理得很好。于黑子几乎成了局长的智囊,但是,于黑子有一个更大的优点,从不把自己的高明用来炫耀,总是傻呵呵的,这是局长信任他的基础。
“我想这指纹是圈套。我们真要在局里验证指纹,上下都乱作一团,人人自危,既影响团结和谐,又给我们局里抹黑。”
“你说怎么办?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就没有说法了?大家会怎样想?传出去对局里的影响可不好啊!”
“不理他。”于黑子突然想起郑园园在电话里说的话。
“不理他?”
“对,不理他。我们不理他,就会风平浪静;我们理他就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局长点点头,突然说:“李富亮你见到了吗?他是什么态度?”
于黑子也想到这里。李富亮对这件事情的态度他还不知道,再就是李富亮的老婆也被拽进来,这就可能更复杂。女人受到这样的侮辱是不会冷静的,尤其把于黑子扯在里面,如果他们借着这个机会向于黑子施压,于黑子就无法脱身。现在只有局长能左右局面,可是这个贴纸条的人,阴险而狡猾,今天的纸条就把局长也弄到里面了。现在只有焦晓英是局外人。他和局长和李富亮和李富亮的老婆都是一条线的蚂蚱,而这条线看上去又是他于黑子给拴上的,这个人真是太高明了。局里有这样的人,真是藏龙卧虎啊。于黑子想着,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即使自己以后真的当上了局长,这局面也够自己对付的。
局长说:“现在找李富亮谈谈吧。”
于黑子说:“局长,李富亮不是没有找您吗?我看不急,等他找您再说,不找就不问。您看呢。”
局长想了一下,说:“就这样。”然后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你说李富亮现在干啥呢?”
于黑子正要回答,办公室的门响了起来,局长喊道:“进来。”
门开了,进来的人,他们见了心里吃了一惊。
十四
进来的是李富亮。
于黑子和局长对事件的核心人物李富亮想得过多了。像这样说谁谁的老婆的事,是不会有人传到这个男人和女人的耳朵里的,何况这局机关都是有道德和涵养的人。就是没有这些漂亮的外衣,他们自身的聪明程度也决定了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给事件的主要人物。巧的是,那天早晨李富亮的老婆要到卫生院做化验,因为化验和李富亮有关,李富亮不得不陪她去。李富亮的老婆两个月没有来例假,已经急得嘴上起了泡,到计划生育办拿来的试纸试过后,没有怀孕,但就是不来例假。如果老婆真怀孕,再竞争不过于黑子,岂不祸不单行。好在试纸的结果让他舒了一口气。他本来想等医院的结果,是有人给他打了电话,说局里有事他才跑回来的。回来的时候,烽烟已过,打电话的人说他以为局长会开会,没敢说早晨的事。李富亮就急忙上了五楼,于黑子正在局长的办公室里,李富亮更以为是局长召见他们有什么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