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发(二题)

  • 来源:章回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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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0-01-20 15:22
  1975年的夏天,少年李小南热爱上了洗澡。

  每次去南关浴池洗澡的时候,他都吹着口哨,并把路上遇到的一切可以踢得动的东西踢得四下翻飞。一向邋遢的李小南把1975年夏天作为自己新生活的开始,自幼失去母亲的他,突然开始在空气的流动中寻求所有的女性所散发出来的哪怕是唯一的一缕温暖的让人沉迷的气息。

  最初的日子里,春天苦涩而清香的味道还时常冲荡着行人的鼻歙,使人蠢蠢欲动,而疯长的草芽让长春平静了一冬的每一寸土地开始发痒,如同李小南面颊上的青春痘,只要轻轻一按,便会破肤而出。

  夏天的突然而至,让人们禁锢太久的内心出现了种种新的生机。

  李小南就在1975年的夏天里把自己浸泡在少年才有的单纯而透明的忧伤里——他莫名其妙地爱上了一个这个城市里并不存在的女孩儿。

  单眼皮。

  高。

  白。

  辫子长至腰际,黑且直。

  李小南的学校离文化馆很近,他经常从那里经过。在种种乐器所发出的声音里,李小南一下就能分辨出哪个声音属于长笛——长笛的声音像云雀,明快而亮丽,自高空迅速下坠,错落有序,难以企及。

  “汪菲,汪菲。”

  在李小南的想象里,他的女孩儿名叫汪菲,住在靠近南湖的某栋红色砖楼里。三楼,向湖。她经常倚在窗口向湖中眺望,如果寂寞了,就吹一支银亮的长笛。

  “汪菲,汪菲。”

  李小南经常在睡梦中把自己唤醒,每次醒来都伴随着战栗和大片大片的遗精。早在一年前,一次无意中的触摸,让黑暗中的李小南学会了手淫,他在一片如水的惊惧中,把自己推向了无边的白色沼泽。

  父亲的鼾声让李小南感到空虚而无助。

  在某个有雨的夜晚,很少想起母亲的李小南深切地怀想起那个女人,一个在他的记忆里难以拼接完整的形象,如同一个破碎的器皿,根本无法盛接一个懵懂少年想得到的甘甜而清冽的泉水。

  “汪菲,我要娶你当我老婆。”

  少年李小南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生活有了目标。他站在镜子前,觉得自己肮脏的外表无法和心中最美好的形象达成统一。他向父亲要钱,去南关浴池洗澡,并用剩下的几角钱,破天荒地为家里买了两条肥皂。

  他用三天的时间让自己的家焕然一新。他怪异的举动首先感动了他的父亲,这个在烦闷和失意中虚度了半生的男人,重新领略了一次快乐,再一次明白了什么叫舒心。

  父亲发现了李小南的变化。

  但是,他无从探知李小南变化的根本原因。

  在李小南渐渐完善自己的想象的时候,李小南的父亲终于把单位里勾搭已久的一个女同事领回了家里。

  也许,正是父亲无意识地传递过来的信息,让李小南对自己的女孩儿加以肯定,一瞬间,李小南雾气蒙蒙的心里出现了病体孱弱的汪菲,她站在不远的地方,向着李小南发出召唤,使李小南迈动双腿,坚定地在一片嘈杂之中努力寻找,寻找雾气散尽以后的潮湿柔软的影像。

  李小南去南湖边上的红色楼群里寻找汪菲。

  他从一个门洞进入另一个门洞,固执地敲开每一个陌生人的家门,问他们有关汪菲的情况。

  “你们这儿有一个叫汪菲的吗?”他问。

  “什么?”

  “我找汪菲。”

  “不知道。”

  在李小南近乎疯狂的寻找中,当然不会出现汪菲,人们看到这个可笑的少年的背影在楼群之间穿来穿去,觉得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便会停留在南湖波澜不惊的水面之上。

  毫无结果的寻找并没淡化李小南的妄想,他时常坐在车来人往的街道上发呆,偶尔乘坐有轨电车城东城西地游走,电车的“咣当”的声响暂时软化了他疼痛不已的大脑。

  有时,他去师大礼堂看电影;有时,电影已经散场,他依然坐在空荡荡的礼堂之中。李小南的血液里流淌着无言的忧伤。

  李小南撞见了父亲的女人。

  一个长得并不好看的女人。

  李小南非常好奇,这个女人来找父亲干什么,可无论她找父亲干什么。李小南的心里都有一缕温暖的气息。对于一个十几年没有女人的家庭来说,一个女人——不管她长得漂亮与否,她的到来,让李小南和父亲体会了生活的鲜亮和饱满。

  李小南看见父亲和那个女人做爱。

  他出奇地平静和泰然。

  那天,正在外边疯走的李小南突然感到口渴,于是,便匆匆地赶回家里。他打开家门,怔愣地站在那里。

  床上的女人裤子只褪掉了一半,而父亲过于狼狈而夸张的表情可笑至极。

  李小南拿起桌上的茶缸,“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水,然后,轻轻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父亲对自己的尴尬事并未做出任何解释,李小南再回家时,正在喝酒的他突然笑了笑,然后又表情严肃地回到酒杯里。如果说父亲唯一的亲人是李小南,那么父亲唯一的朋友便是酒。自从母亲去世之后,酒,容纳了父亲所有的内心深处呻吟一般的痛楚的呢喃。

  那天晚上,李小南做了一个梦,梦见皮肤白皙的女孩儿汪菲独自坐在离南湖最近的一栋红楼的窗口前。她神情专注,状若雕塑。如果不是一声柔弱的叹息让他惊醒,他一定会沿着梦境的边缘进入长笛最深邃的召领之中。

  “汪菲,汪菲。”

  李小南从床上猛地坐起,冰冷的泪水伴着伤感的回味挂在同样冰冷的脸上,而疼痛带来的麻木如电流一般穿过手心及脚心,好像潮水退离海岸一样远离他的躯壳。

  李小南去南关洗澡了,水池的蒸汽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他下意识地一遍一遍地往自己的身上打肥皂,以至把水池中的清水都搅浑了。他不在乎旁边的老头对他发出的牢骚,他坐在热水中饶有兴味地倾听另外两个男人议论一个男孩儿偷看女人洗澡的事情。

  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儿,顺着避雷针攀爬到浴池的房顶,从打开的气窗里,往浴池里偷窥,希望可以看见女人赤裸的身体。

  他被抓住了。

  几个年岁较大的女人不停地抽打他的背脊——用宽窄不一的湿漉漉的毛巾。

  李小南有点兴奋。

  1975年夏天,李小南每次洗完澡都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他觉得长春这座北方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充斥着女人的芬芳,他无法区分她们的类型,但他可以把她们收集在一起,在梦里把她们提炼成醉人的琼浆。

  “请问,你们这儿有一个叫汪菲的女孩儿吗?”

  “有啊。”

  只有这一次,李小南在红色楼群间遇上一个头戴红花、面容枯瘦的女人,她热烈地追逐他,一遍一遍地回答他——其实是她所感兴趣的问题。

  那个女人说:“汪飞?有啊。这儿从前有一个叫汪飞的,不过,不是女的,是个男的。你找他干什么?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那个女人说:“汪飞这小子是真爷们儿,真真的爷们儿。”

  她怪异地笑了,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李小南的脸上。

  李小南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疯子,可是,他对她并不感到厌恶,她是这个城市里第一个告诉李小南“汪飞”存在的人。虽然性别不同,但就在那一刻,李小南的信心陡增。下雨了。

  李小南又一次在幻想中听到了婉转的笛声。

  父亲的女人干脆住到家里来了,他们旺盛的性欲终于把李小南的睡眠弄丢了。

  有一个猥琐的邻居——一个干瘪的鳏夫在一个无聊的下午问了李小南一个无聊的问题,他说:“他们做的时候你看过吗?”

  “看过。”李小南说。

  鳏夫满足地笑了。

  那一刻,李小南的心里弥漫了无限的厌恶。

  1975年的夏天,李小南去了一次父亲的单位,他对那个女人说:“如果是这样,你就嫁给我爸吧。”

  那个女人说:“可是,我已经结婚了。”

  李小南哭了,他觉得自己干了一件愚蠢的事情。

  1975年的夏天,李小南拥有了自己的抽屉,他开始写日记,写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文字,在那些断断续续的叙述里,他向汪菲讲述了有关自己的一切。

  1975年的夏天,至少还有两件事让李小南记忆犹新。

  一、邻居赵勇在自己家里杀了一个小女孩儿。

  那个女孩儿的名字叫汪菲。

  赵勇把幼女汪菲带回自己的家里,对她实施了强奸。强奸完事之后,幼女汪菲不停地哭泣。赵勇感到既后悔又可怕。

  他把汪菲活活掐死了。

  赵勇那年十九岁,平时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听话的孩子,谁也难以把他和强奸犯联系在一起。

  赵勇被判处死刑。

  公审赵勇那天,李小南他们大院里的人都去观看,大家议论纷纷,无人关注赵勇的父母向隅哭泣,更无人关注赵勇的两个姐姐在院子里如风疾走,她们的哭声把房檐上的尘土都震落了。

  二、李小南最后一次去南湖边上的红色楼群里寻找汪菲。

  他在上午的刺眼的阳光下奔跑,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喊汪菲的名字。汪菲的名字像春末的蒲公英籽,被风轻轻一吹,就飘散到那些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

  “汪菲,汪菲。”

  “汪菲,汪菲——”

  “汪菲——汪菲——”

  也许李小南的躁动打扰了某一个下夜班正在休息的工人,他粗野而愤怒的叫骂像长笛难以控制的撕裂音。

  那个男人喊:“汪菲死了,让人干死了!”

  所有的一切戛然而止。

  1975年的最后的日子里,少年李小南失踪了。

  有人说他扒火车走了。

  有人说他自杀了。

  更有人说,李小南站在南湖波澜不惊的水面之上,赤裸的身体和夜色融为一处。

  李小南的父亲要结婚了。

  李小南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们的生活——太肮脏!

  白色迷失

  “大头是第一个从我们这个大院里出走的人,那年他十三岁半。”

  二十年前,我就写了这篇小说,上面的话,是这篇小说的开头。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要把当年丢失的故事重新找回来。

  其实,丢失的何止是故事,更主要的是叙述的方式和语言。

  我是“迷失事件”的目击者,但绝对不是主人公。

  在李小南失踪之前,还有一个人从他们生活的院子出走了。李小南失踪也许还有找到的可能——无论生死;但这个人出走之后,至今也没有任何消息。

  这个人就是大头。

  大头是某家机关子弟小学的学生,他比李小南整整大两岁。李小南的学校在隆礼路和岳阳街的交汇处。而大头每天上学的路线与他正好相反。

  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成为朋友。

  李小南的家在自由大路与斯大林大街的交汇口,从这儿向东是一条小街,名叫岳阳街。岳阳街的路面是有名的坦克道,坦克道一边是师大家属楼,另一边就是“老虎公园”。

  在李小南和大头的少年时代,“老虎公园”还是一个废弃的园子,它大得空虚,甚至恐怖,即使白天阳光无比耀眼的时候,也很少有人在它的唯一的一条砂石路上穿行。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李小南和大头能成为朋友无外乎两个原因,一是李小南的家里有许多古书,二是李小南对大头言听计从。

  李小南家里的那些古书他永远也叫不上名字,但是古书上的绣像却让他刻骨铭心。按说,在那样一个年代,家里有书已实属不易。有那么多古书,且安然无恙,这不能不让人啧啧称奇。

  李小南的父亲告诉他,那些书是他舅舅的,可他舅舅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古书呢?

  在李小南的心里,这一直都是一个谜。

  大头去冶金地质学校的图书馆里偷了许多旧图纸,那些图纸是透明的,可以清清楚楚地把古书上的绣像“透”下来。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头沉迷其中,久久不能自拔。在古书的绣像里,有一个衣带宽松的女子,她云鬓整齐,十指尖尖,正睨着一双眼睛,看画面以外的世界。穿过时光泛黄的隧道,画外的世界正发生着纷纭的变化。

  等到了李小南和大头的少年时代,这种“睨斜”足以变成一种强有力的诱惑。只是和大头相比,李小南的开窍要晚许多,所以,大头的所作所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为李小南所不解。

  老虎公园。

  一个废弃的园子。

  大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由公园花墙的空格向里边无数次张望、窥视的,这也一直是个谜——春天?夏天?秋天?也有可能是冬天。在大头和李小南作为朋友,作为少年伙伴在一起相处的最后一段日子里,他们没有在一起,所以,对于大头的所谓的秘密,李小南无从得知。

  李小南在公园大墙上奔跑的时候,突然从上边跌了下来。大头跑回家去叫他的父母,然后,由他的父母把李小南送进了医院。李小南患上了急性脑膜炎,在那个医疗不甚发达的年代,脑膜炎是足以夺走一个孩子的生命的——即使有机会让他作为一个生命个体存活于世,他也很有可能是一具残缺过半的行尸走肉了。

  就是在李小南住院治疗的日子里,大头把自己的触须真实地探向了废公园的神秘领域——在蓬勃丰茂的杂草丛中,两具扭在一起的白亮亮的躯体,明丽而自然地交织着,厮打着,嚎叫着,让一个懵懂少年的脊柱贯穿了一股强烈的气流,让情事初开的大头把自己和纸上风情具体而透明地联系在一起了。

  在这之前,大头曾扒过女厕所,这件事情发生后,一个叫老盖的“大哥”把他叫到自己的跟前,结结实实地揍了他一顿。从那以后,曾经锐气初显的大头彻底失去了威信,原来喜欢和他在一起的伙伴一哄声地流窜到空气与黄昏雨的后边,在嘈杂的谩骂声中把大头孤零零地留在了原地。

  下午的榆树林是那么寂静!

  阳光懒散地落下,在大头的身上留下细小的花纹。

  大头看见了正在观察蚂蚁的李小南。

  他说:“我们做朋友吧。”

  李小南受宠若惊。

  “我们做朋友吧?行不行?”大头近乎乞求。

  说完这句话,大头哭了,那哭声中掺杂着无限的委屈。

  在大头的哭声中,为数不多的蝉都藏到地下去了,李小南的种种心事也随之逝去。

  在李小南住院的日子里,大头一次也没有去看他——李小南梦见大头独自一人在大街小巷里匆匆行走。有时,梦见他一个人在榆树林里往返狂奔。李小南的父亲说,他在来医院的路上看见大头了,有一次甚至是在医院的门口,可是,每次大头看见他,就屁股一颠一颠地逃走了,逃跑的过程中转回头来,眼里闪动着掩饰不住的惊慌。

  大头开始逃学了,每天从早到晚都翻墙进入废公园里,隐藏在草丛中向那些相对幽暗的地方举目。废公园潮湿的气息浸染了大头的身体,他的衣服上,鞋子上,头上,手上,时时都散发着霉烂的臭味儿。

  大头的计算本上已经不再有什么计算公式了,有的只是一张张他凭借记忆勾画出来的淫秽的图案。

  终于有一天,大头鼓足勇气把班里一个叫宋小彬的女孩约了出来,在黄昏的岳阳街上,在废公园大墙与街树的夹缝中,大头把自己的作品交给了宋小彬。他呼吸急促,胸闷异常,几乎昏倒在地。

  宋小彬看了看那些图画,脸突然红了,她把本子还给大头,小声说:“你真坏,你是一个坏蛋。”

  四周寂静无声。

  大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宋小彬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宋小彬的父亲就来学校给宋小彬转学了,转到离她父亲单位很近的一所学校。李小南见过宋小彬,是个高个子女孩。

  李小南出院了,和他同病室的几个孩子有一个死了,还有一个成了白痴。李小南的病好了,并未留下什么后遗症,但在别人的眼睛里,他依然是一个智力低下的另类少年。他的沉默和他的狂热一样,不时招来认识他的那些人的低声议论。

  他迫不及待地去看大头。

  大头说:“都说她死了,你以为是真的吗?”

  “不知道。”

  “她那么好看,也会死吗?”

  “不知道。”

  李小南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目睹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雾将他与大头团团围住。

  这场雾下得出奇。

  三天三夜未散。

  李小南和大头在废公园里穿行,李小南不知道大头要带他到什么地方去。在废公园的另一个出口,大头把李小南推到墙上,然后,就一个人消失在茫茫的大雾里。

  “什么?”李小南骑在墙上,问大头。

  “不知道。”大头最后看他的目光充满悲伤。

  “大头,大头,你干什么去?你回来呀?”

  没有人回答。

  “大头——”

  李小南哭了。

  李小南在墙上骑了三天三夜,他想等大头回来,他认为大头能够回来,可是,大头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等雾气一散,就又回到他们一如既往的生活中来。家人找到李小南的时候,李小南明显消瘦了,那些人说他智力低下,他的所作所为成了无可分辨的佐证。

  迷失事件到此结束,我固执地保留原有的结尾——

  “大头出走了,我是目击者。那女孩是不是宋小彬我无可奉告,据说那天是宋小彬的生日。我想生日蜡烛会明亮地映照我们那时的小小的人生。生活中有这么多不解之谜、有这么多迷惑是为什么呢?还有,大头的迷失算不算白色迷失,至今没有人告诉我,没有!”

  责任编辑咏红

  插图任文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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