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人一条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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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07-15 13:03
引子
黄鼠狼下老鼠,一代不如一代了。我母亲坐在灯晕里,唉声叹气地说。
灯晕里,还有我和我父亲。我们坐在一盏昏暗的洋油灯下,听我母亲说过去的事情。
我母亲是在讲我们何家的历史,主要是讲我爷爷的往事。于是,与我爷爷相关的人,也一一从我母亲嘴里蹦到了灯晕里。
按理说,对家史最有发言权的是我父亲。但我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虽然家史了然于胸,但他却和我一样,默默地做了我母亲的听众。偶尔,也会插上一两句。我母亲不时看我父亲一眼,笑容挂在嘴角。
你爷爷浓眉大眼,阔嘴厚唇,一米七八的个子,脊梁直得跟铁板似的。过去的话口,叫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我说现在改叫帅哥了。鸟美在羽毛,人美在心灵。我父亲嘿嘿地笑,像背戏里的台词。我父亲喜欢唱淮戏。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我引用了一句伟大领袖的诗词。
依我看,我父亲也够得上一表人才,大眼睛,双眼皮,身高一米七四,比我高一个头项呢。我的话还没落地,我父亲给了我一个轻轻的耳刮子,带着暖暖的风。
我母亲撇撇嘴,显然不以为然。其实我母亲嫁我父亲的时候,我爷爷也就刚过四十。但我母亲说第一眼看到你爷爷时,就觉得他很像个成熟的男人,英姿勃发,潇洒飘逸,非常有魅力。
岁月带走的往事,如碧波深处的水草,被我母亲一点点儿打捞起来,依然散发着新鲜的草香。接下来,我母亲对我爷爷的评价,让我大吃一惊。我母亲说,可惜你爷爷是个绣花枕头,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否则何家不知有多风光呢。父亲和我都翻起了白眼。
我母亲是个有一说一的人,像庖丁解牛似的,把我爷爷的骨骼经脉都打开了,不时用刀子剔来剔去,剔得我都疼了,还有羞。我父亲更不自在了,像看电视看到了广告,暂且离开了。三五分钟后,他又坐回来,湮没于旧事中。
这是在我爷爷百年之后的晚上。冥冥之中我和我爷爷邂逅了,身边还站着我的两个奶奶。
一、苦恋
早年,何家在英华县是个大户,家境殷实,良田百顷。那时当家的是我太爷。我太爷帅不帅,我母亲未作描述。我母亲是孙辈媳妇,未能赶上见过我太爷。而我太爷的赫赫威名,我母亲是听说过的。在英华,我太爷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人脉广,有钱势,出门以轿代步,前呼后拥。然而我太爷并不倨傲,与人甚和,英华人都知道,何爷是好人,三岁小孩都不曾得罪过。那时兵荒马乱,饥馁遍野,与我太爷熟识的,带上条米袋,叫声何爷,麦子玉米便可借上一升半斗,缓解一家老小的饥荒。
何家当时雇了八九个佣工,一年到头吃住在何家,何家百亩良田全扔给了他们。过年了,佣工们的一家老小都来何家,热热闹闹,团团圆圆。何家顿顿大鱼大肉,餐餐鸡鸭鹅蛋,舍得给佣工们吃。佣工们都是乡下的,一家人来了县城,有吃有住有玩的,不用花一分钱。那时上一趟英华,好比现在去趟港澳台,能引起全村的轰动。英华城热闹,卖灯笼卖对联的,卖年货卖鞭炮的,卖新衣卖新帽的,一派繁荣。
我爷爷就在这热热闹闹的日子里,渐渐长大了。
何家有个叫夏志伟的管家,深得我太爷欢心。他为人诚实,做事稳重,视我太爷为亲生父亲。除了拿点工钱外,从不往外拿东西。相反,一草一苗都往何家带,像自个儿家似的。何家有账房先生,本来是不用管家的,我太爷念他忠心耿耿,就让他做了管家。夏志伟更忠诚了,每天到地里走走,看庄稼有没有生虫,有没有干旱水淹,长势如何,收成如何,分了我太爷一半的担子。我太爷轻松了,极少操心地里的事。
可惜四五年后,夏志伟却离开了何家。据说夏志伟离开时,我太爷难过得三天没说一句话。
夏志伟离开何家,是不得已的事情。事情由我爷爷而起。
夏志伟有个姑娘,叫芬芳,十五六岁的样子,恬淡文静,雅言少语。过年来何家,都是一色的打扮,上穿一身浅绿底绣着白牡丹的绸缎大襟,下穿粉色绸裤。这大概是芬芳最高档的礼服了。土气了点,穿在芬芳身上却也合身受看。见我太爷,芬芳羞赧一笑,老爷好!轻声慢语,像蚊子掠过。我太爷笑得满脸像葵花饼。芬芳这伢子,像个小家碧玉。听得芬芳脸飞红霞,面若芙蓉,一溜烟跑了。承蒙何爷夸奖,乡下丫头,怎及大少爷风度翩翩,端庄洒脱。夏管家嘴上这么说,眼梢却藏着笑。
我爷爷正在苦读寒窗,青春年少,意气风发。书读得怎么样,我母亲省略没提。想我爷爷一生不曾博得功名,我估摸他的书读得也不咋的,或许还不及我,我读过大学呢。
芬芳我爷爷见过不止一次了。芬芳十三四岁起,每年都来何家过年。我爷爷起先对芬芳不会有什么深刻印象,芬芳还只是个花骨朵儿,尚未出彩。我爷爷也才十五六岁,未长熟的梨子。我爷爷什么时候注意上了芬芳,无从考证。大约在芬芳十六岁那年的正月,这朵含苞的花儿,在何家大院嫣然开放了。粉白的小脸蛋,柔软的小蛮腰,像一幅仕女图,国色天香地开在我爷爷的眼里。
我太爷没有发现我爷爷的变化。事实上我爷爷的变化明摆着呢。今儿个一袭灰色长衫,围着雪白的围巾,儒雅飘逸,玉树临风,像《城南旧事》里的学生模样。明儿又换一身绸缎,雍容华贵,光彩照人,一副公子哥的派头。
芬芳不敢直视我爷爷,脸总是红红的,低眉一笑,连声招呼都不打,就逃之夭夭了。
就是那低眉间的含羞一笑,在我爷爷青涩的梦里泛起了涟漪。我爷爷踯躅在芬芳经过的小径,捕捉缕缕余香。
我爷爷的书房在后院,偏僻清静,书房的后面是一小片竹林,青枝绿叶,幽深静谧。微风吹荡,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鸟儿扑翅,叶儿颤摆。我爷爷常坐在这片竹林里,听鸟语鸣啭,看花谢叶飞。
后院是闲人免进的地方。我太爷吩咐了夏管家,家人别到后院去,更不要去书房,怕打扰我爷爷的学业。
芬芳自然不懂这个规矩。芬芳正是梦幻天真的年龄,一见这片竹林,就像鸟儿飞进了林子,和我爷爷一样,听鸟语鸣啭,看花谢花飞。
这片竹林或许就是我爷爷和芬芳相恋的场景了。事实是怎样的情况,我母亲说不明白,谁也说不明白。爱情这玩意儿,像捉迷藏,躲躲闪闪的。要是不躲不闪,我太爷就知道了。那么我爷爷和芬芳的人生,或许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这段爱情故事留下了一些谜。是谁先主动的?在什么时候?如何做出了男女之事?在什么地方?以我的推测,应该是我爷爷主动的,他是男人,男人都好色。那年芬芳呆得最久,有大半个月吧,正月里反正没什么事,夏管家随女儿的意,让芬芳多玩了些日子。这正合了我爷爷的意。我爷爷和芬芳酿出了甜蜜,也酿出了苦果。两个懵懂无知的男女,对能否走到一起双宿双飞,那么遥远的事,或许想过,或许想都没想过。
事情败露已是三月之后,败在了芬芳的肚子上。芬芳从英华回到了新康邑。新康邑是夏管家的老家,离英华有五十来里地。情窦初开的芬芳对我爷爷日思夜想,望眼欲穿了。我爷爷仍在后院苦读寒窗,或许也没了读书的心思,坐在那片竹林里睹物思人,浮想翩翩了。那时唯一能传情的便是邮差,我爷爷没给芬芳写过信。也许想过,但芬芳扁担倒下来也认不出一字来,写信也是白搭,只好任思念在心底疯长了。
一起疯长的,还有爱情的萌芽。
两月后,春意盎然,生机勃勃,满目花红柳绿,处处万物萌动。芬芳忽然有了妊娠反应。芬芳不晓得自己怀孕了,芬芳母亲更不会这么想,以为芬芳病了,遂请了一位老中医。老中医给芬芳把了把脉,望问闻切了一番,脸色微变,话在喉咙里打着咕噜。于是芬芳母亲的脸色也变了,以为是重病,支开芬芳,请老中医明示。老中医是个胡须虬曲的老者,斟酌半天,竟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颤颤悠悠地问,姑娘可曾许配?芬芳母亲说,年方十六,待字闺中。老中医哑了语,不知如何往下说了。老中医又颤悠了一会儿,才字斟句酌,如实相告。芬芳母亲惊得差点晕倒。稍稍平静后,芬芳母亲央求老中医千万守密,女儿家的面子要紧,顺手多给了老中医一些银票。
女儿在自己眼皮底下,怎么就出了这等丑事?芬芳母亲摸不着头脑,逼问芬芳,芬芳不答。逼急了,芬芳就捶自己的肚子。芬芳母亲怕弄出事来,便换了一种方式。
告诉娘,娘请人帮你去提亲。
芬芳不语。
你要是不说,我就把你胡乱许个人家了。你现在这样子,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娘!芬芳一急,说了实话:我想嫁……嫁……何大少爷。
芬芳母亲吃惊不小。心里明白了几分,仍不敢断定。继续套芬芳的话,故意叹气,说傻丫头,你哪有那个命啊,何家少爷怎么会看上你呢?何况你有了身子……
他是喜欢我的,我已是他的人了……芬芳的眼梢掠过一丝喜色。
证实之后,芬芳母亲更加手足无措了。
这么大的事,女人是做不了主的,要与男人合计。夏管家三月半载才能回来一趟,芬芳的肚子却不能等。那时出行都靠两条腿,芬芳母亲抓了空,一早上了路,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到了英华,去了何家,悄悄和男人说了。
夏管家像火烧屁股似的跳了起来,幸好芬芳没跟来,否则他能扒了芬芳的皮!夏管家破口大骂,被婆娘一把捂了嘴。
因为是何大少爷,夏管家奈何不得,要是换了别人,夏管家会和他拼老命!
夏管家慢慢降了温,冷静下来,越发感到此事棘手。何家高宅深院,夏家攀不上啊。弄得不好,僵了两家关系不说,夏家还会落下个贪图富贵的名声。
生米做成熟饭了,必须快刀出鞘。经过几个不眠之夜,夏管家想到了我爷爷这个祸根。解铃还须系铃人,处理这件事,得从我爷爷这儿下手。
二、闹婚
初恋像一株嫩绿的苗,从荒芜的原野里破土而出,生机勃勃。我爷爷已不听鸟啁啾,无心花飞谢了,或低头扶竹踱步,或仰头望云飞渡。手中的书成了摆设,常在不经意间滑落。我爷爷的心底如一锅沸腾的水。
我爷爷在寻思什么,除了夏管家,谁都不知道。我爷爷独自坐在竹林中,坐在夕阳下,坐在夏管家紧密的视线里。夏管家拿了一把大剪,给竹子剪枝蔓。
夏管家观察我爷爷有些日子了,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机会。我爷爷不去看夏管家,他的心思被一个人抓走了,成天恍恍惚惚的。
少爷,你瘦了。夏管家这样开了口。我爷爷没有反应,或者没听到。停了一会儿,夏管家又木讷地开了口,说,芬芳——
像被蜜蜂蜇了一口,我爷爷的眼珠突然惊动了,炯炯地盯着夏管家。芬芳?芬芳她……怎么了?
我爷爷表现得紧张而又渴望,像长久的呼唤终于有了回音。夏管家没有直奔主题,兜了一个圈子,说芬芳说她喜欢这片林子,在家里常提起这片竹林。
我爷爷哦了一声,眼帘耷拉了一下。
她还说……夏管家欲言又止。
还说什么?
她说大少爷您是个好人,很有才华。
芬芳!我,我也喜欢芬芳,她也……我爷爷语无伦次了,说,夏伯,您能带她来玩么?
夏管家吸了一口气,可是……可是芬芳……忽然吞吞吐吐了。
我爷爷急了,芬芳她怎么啦?
夏管家的眼神闪烁不定,说芬芳……芬芳的身子有些不便。夏管家往关键的话题靠了一步。
芬芳到底怎么啦?我爷爷急不可耐了。她病了?
夏管家点点头,用手擦眼睛。我爷爷急得心都要跳出来了,问芬芳什么病,夏管家却不说话,只顾擦眼睛。我爷爷摇着夏管家的肩膀追问。夏管家才说,芬芳有身孕了!夏管家捂着脸,泪水在皱纹沟壑间肆意爬行。
我爷爷像根竹子,插在了竹林里。书落了,被风翻得哗哗响。鸟儿喳喳叫了起来。我爷爷的身体慢慢软了,在风中摇晃了几下,倒在竹竿上。夏管家拍拍我爷爷,说少爷保重。然后如释重负地出了竹林。
竹林里起了大风,在何家大院里呼啸不止。风像发了疯似的,撞击着每一堵墙。
这阵风把我爷爷吹醒了。我爷爷去找了我太爷爷,说他想结婚。我太爷说你还小,好好读书。我爷爷说,我长大了,我要娶夏管家的女儿为妻。
我太爷的眼睛睁得如两枚铜钱。娶芬芳?这怎么可能?我太爷以为是年轻人相互爱慕而已,淡然地说,你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
我要结婚。我爷爷重复着这句话,我不想读书了。
不行。我太爷一挥手,你要以读书为重,其他的事不用你考虑。
我爷爷说我喜欢芬芳,芬芳也喜欢我。
我太爷说,你们都还小,没到岁数呢。
我爷爷不拐弯抹角了,将他和芬芳的事和盘托出。
像是一声惊雷,震撼了我太爷。你怎么能做出这等出格的事来?!你……你这个畜牲!
这事由不得你!我太爷发了狠话,我决不答应!
我太爷不怒自威。我爷爷不敢公然咆哮,唯一抗争的办法,就是折磨自己。愤然之下,三天没碰书本,没动碗筷。夏管家将饭菜端来端去,诚惶诚恐。我爷爷坐在椅上,木然地望着飞檐画栋,不言不语。夏管家心虚不安,生怕事态进一步扩大而不可收拾。
终于,我太爷找了夏管家。
夏管家像做错了事,一直低着头,毕恭毕敬地站着,泪像一串线。何爷,志伟教女无方,害了大少爷,给何爷添乱了。
你这么说,让老夫无地自容了。我太爷内疚地说。夏管家说,不,老爷,是我的错,恳请何爷谅解。夏管家的双目像一口井,泪珠不停地落。我太爷不做声,轻轻摆手让夏管家先退了下去。
我爷爷闹了些日子,就蔫了。娶芬芳是不可能的,我太爷这一关根本过不去。我太爷在想些什么,我爷爷当然不知道。
我太爷说话的鼻音很重,声音不大,沉实,每个字吐出来,像钉子钉在地上。讲话的节奏比较慢,字与字透着气儿,拉开了距离,听起来字字入耳。我太爷说,你这样子,能成啥气候?何家将来要靠你撑门面的!芬芳是个好孩子,但她不适合你,更不适合何家。我爷爷的耳朵垂了下去。
怕我爷爷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太爷进一步地说,芬芳是个乡下人,不能识文断字,又没有家庭地位,她做不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内当家。我太爷托出了自己的心思。
这些重要吗?我爷爷反击道,女人不就是传宗接代的么?
你懂个逑!我太爷骂了一句。娶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能权势互通,生意场上相互照应,家业才能兴旺,才能立足一方。为父一生单闯独斗,吃尽了苦头。
我爷爷沉默了,像一座埋在水底的冰山,表面风平浪静,骨子里硬着呢。这为何家日后之没落,埋下了隐患。
接下来,事情发生了急剧变化。我太爷安排的第一场戏是如何处理好何夏两家的关系。我太爷费了不少脑筋。他要断了我爷爷的痴情,让我爷爷得不到芬芳的半点消息。
一月后,夏管家要走了。我太爷忍痛割爱,将夏管家送了一程又一程。夏管家的泪水一路滴了过去,主仆关系就此终结。夏管家离开何家时,路边的麦子正在抽穗,麦秸开始泛黄。
我太爷像大病一场,不言不语了整整三天。
我爷爷是没有勇气以死抗争的。饥肠辘辘的他熬不住,就不玩绝食了,大开吃戒,一下长了好几斤。我太爷捻着胡须,眼睛眯成了缝。
像一只蝴蝶,芬芳的影子总在那片竹林中飞舞。想起芬芳漂亮的脸蛋,缠绵的情愫,婀娜的身姿,曼妙的身体,我爷爷浑身像爬满了虱子,坐立不安,把书本撕得丁丁烂烂。有时像一个充足了气的皮球,一拍即跳。一通疯癫后,又像泄气的皮球,蔫蔫地倒在床上。芬芳又像一根银针,见缝就钻进他脑子里。
我太爷不理我爷爷。他像个成熟的驯兽师,以静制动,静观其变。果然,我爷爷不再躁动了,变得形容枯槁,面黄肌瘦,像霜打的茄子,心思无法停留在书桌上了。这时,我太爷打开了笼门,让没了兽性的我爷爷出去透透气。我爷爷开始频繁外出,我太爷不干涉。让他从牛角尖里钻出来,散散心,才能淡忘芬芳。
然而这次,我太爷失算了。我爷爷竟去了青楼!我爷爷正是荷尔蒙厚积薄发的年龄,又从芬芳那里找到了突破口,对女人便有了无穷无尽的向往。
在英华,有一家青楼,叫忘情楼。忘情楼在英华县城的东头,何家住在县城的西郊。忘情楼里的女子如烟如云,一笑百媚生。我爷爷不是刻意找乐去的,他顺着大街走,走到天暗了,还没有返回的意思。忘情楼的红窗率先在整条街上亮了起来,照亮了我爷爷的眼睛。我爷爷朝光亮的地方望了一眼,望到了一个依窗而立的水灵女子。水灵女子突然发现了猎物,对着蔫了巴叽的我爷爷笑了笑。这笑是带钩的,带有苟合之意的,我爷爷不懂,嘴角也挤出了一丝笑,算是回应。这一回应,如何能脱钩?水灵女子笑得更加妩媚迷人了。笑容里流露出我爷爷似曾相识的风情。谁的笑容这般相似?我爷爷搔搔头,想起来了,芬芳!芬芳摆弄风情时也是这般的笑。我爷爷的心被扎了一下,又去看那张笑脸。水灵女子却不见了。我爷爷怅然若失,悻悻而行。忽然左手被软软地勾住了,肩上又搭了一只红酥手。我爷爷想拿开红酥手,反而被红酥手捉住,手心脚心都酥了。半依半就的,被那红酥手牵引着,进了门,上了楼,拐进了房间。
第一次去青楼,我爷爷是后悔的,觉得对不起芬芳。
我爷爷告诫自己,不能再去忘情楼了。就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再捧起书本。书本上没了孔子曰孟子云,一片芬芳在字里行间绰约飘舞,对着我爷爷甜甜地笑,温柔如丝,亮丽如绸。芬芳说,少爷不记得芬芳了?你的花轿何时来新康邑?我爷爷忽然哭了。我爷爷吟不出“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的诗句来,只能变本加厉地忧郁烦躁,心慌意乱。那些书成了他发泄的对象,被扔得遍地都是,老夫子们在字里行间气得胡须抖擞。
忘情楼不是容易忘记的。我爷爷脑子一片空白时,水灵女子又跳了出来。丰饶,灵动,细腻,缠绵,水灵女子的衣袖间,藏着我爷爷渴望不尽的风景。我爷爷再去忘情楼,便是下意识的了。为了解闷,为了忘却,为了找乐,我爷爷找到了光顾忘情楼的一千个理由,自此便成了忘情楼的常客。
我爷爷上了瘾,上了花瘾。
水灵女子的身上乐趣无穷,芬芳就淡出了。
英华人都知道我太爷,却少有知道我爷爷的。我爷爷一直在读书,没一点名气,加之我爷爷去青楼时从不暴露身份,所以我爷爷的丑事,我太爷一直无从知晓。
青楼本是逢场作戏的地方,动不得真格。我爷爷不懂,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对水灵女子动起情来。水灵女子叫小仙桃——自然,这是艺名。我爷爷喜欢上了小仙桃,就把芬芳搁下了。小仙桃姿色怜人,也看出我爷爷是个有钱的主子,略施了些伎俩,展露几手床上功夫,丰乳肥臀都活了起来,就将我爷爷轻易地俘获了。我爷爷认准了小仙桃,每次都点她的台,让小仙桃赚了个金银满钵。
那天我爷爷和小仙桃欲死欲仙地完事后,小仙桃给我爷爷点了一筒烟。我爷爷没抽过烟,被呛了几口,再抽,感觉就不同了,从口到心,非常的爽。以后每次完事后,小仙桃都会给我爷爷点上一筒烟。
我爷爷不但染上了花瘾,还染上了大烟瘾!
渐渐地,抽烟成了我爷爷和小仙桃完事后必不可少的一道菜了。就是说,我爷爷离不开烟了。离不开烟,就离不开小仙桃。那天小仙桃忽然断了我爷爷的烟。我爷爷伸过手来,被小仙桃推开了。贵人,我供不起您了。我爷爷眼皮都没抬,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票子,扔在小仙桃恣意摇晃的奶子上。小仙桃急忙从奶子上捡起票子,蘸着吐沫,点了两遍,然后光着屁股下床,从墙角拿出烟筒,点上后塞进我爷爷的嘴里。
慢慢地,我爷爷的烟瘾超过了花瘾。可以几天不玩女人,不可以一日无烟。英华县城有好几家大烟馆,我爷爷不去,我爷爷只和小仙桃在忘情楼里抽。我爷爷给钱,小仙桃去买。小仙桃也不知道我爷爷是做什么的,只知道我爷爷是一棵摇钱树,便开始不择手段地掏我爷爷的腰包。她给我爷爷买烟要赚钱,耍弄风骚后要添金加银,不时还梨花带雨,今儿个说老父病了,明儿又说老妈死了,变着法子要钱。我爷爷每次从小仙桃身上爬起来,都有不少的票子要塞进小仙桃的奶兜里。
三、婚娶
我爷爷的丑事,还是被我太爷发现了。账簿上留下了他的蛛丝马迹。
我太爷从来不管账,全交了账房先生。账房先生六十来岁,戴个深度近视眼镜,算盘拨得啪啦响,隔两三间厢房都能听见。老先生说话走路都很小心,特别是有了夏管家后,一心管起账簿来,分文不差,滴水不漏。账房先生在何家打工二十来年,没有我爷爷的时候,他就来了,忠心耿耿。每个月底,账房先生将账目报我太爷过目。以前我太爷还看看,自打夏管家走后,我太爷受了创,集中不了精力,何况,以前很多事夏管家管了过去,现在我太爷要亲自管理,事情也多了起来。我太爷便懒得看账了。他相信老先生的账和老先生的人品一样,不会出一点差错。
只有一次,我太爷主动要看账,看看家底还有多少。我爷爷的劣迹都在账上写着呢,每次拿钱,老先生都要他签个名。他拿钱干什么?老先生答不上来。
我爷爷以前从来不拿钱,现在勾搭上小仙桃了,不能没有钱。侯伯,给我点钱。账房先生姓侯。老先生感到突然,突然得他想不出对策来。少爷自然不能得罪,就说你在这儿签个名吧。我爷爷画了个狗尾巴圈,钱就到手了。
花多少钱我太爷都不在乎,问题是花在了哪儿。
我太爷叫来了我爷爷。我爷爷不回答。我太爷动了火,不许我爷爷出门。
开始几天,我爷爷尚能坚持,后来烟瘾发作了,躺在地上打滚,像杀猪一样嚎叫。我太爷明白了,小子染上了烟瘾。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孽种!我太爷患有严重的气管炎,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喘了好些日子。
我爷爷被送去戒烟。戒了三个月,戒不了。
我太爷很痛心,跪在何家祠堂里,对着列祖列宗忏悔,求取谅解和保佑。偌大的家业交给这个花花公子,无论如何是放心不下的。
我爷爷是我太爷唯一的儿子,不是一件衣服,脱了就能扔了。我太爷费了不少脑神,想扶正这棵歪脖子树,可惜我爷爷不是树苗了,扶正很难。
后来,我太爷拿定了主意,我太爷要给我爷爷找个女人,把歪脖子树绑在木桩上,也许能扶正。这木桩,就是我未来的奶奶。
何家是大户,亲事不能草率。何家门前的草都让媒婆们踏秃了。媒婆们像潮水一样,一波退去,一波又来。我爷爷仪表堂堂,气宇轩昂,至于那些丑事,尚未败露。
我太爷对我爷爷的婚事大体定了调。首先当然是门当户对,女方家庭必须有一点实力。这句话有点儿软——只要女方家有点实力,不被人笑话了就成。自家没有金刚钻,还能要求人家是真的青花瓷么?其他的条件也不苛刻,是针对我爷爷量体裁衣的。我太爷说,女方须会持家,有主见。
媒婆们像采花的蝶儿,为讨杯喜酒,竞相飞了出去,为我爷爷寻花问朵去了。
花儿采了不少,可谓千姿百态,靓丽如丛。豪门闺秀,娇若樱桃;商贾千金,灿若桃花;大家小姐,冷若梅花;小家碧玉,羞若昙花。
而我太爷挑不出完全中意的。我爷爷倒是看上了几个,被我太爷骂了个狗血喷头。最后,我太爷选中了羊寨王老板的千金丽绚。
丽绚不是花儿,是一朵经风历雨的野百合。
王家是盐商,从扬州运盐来羊寨出售,生意不大也不小。谁能不吃盐呢?羊寨是个集镇,离英华四十来里地。王家在羊寨有些名气,在英华则小了点,但也是商贾之家。王家知道何家,但对何家少爷并不了解。我太爷舍近求远,也有这方面的顾虑。近来臭,远来香。
买猪不买圈。我太爷看好的,其实是丽绚本人。媒婆讲,丽绚活脱脱像她父亲王老板,一把算盘甚是了得,王家没有账房先生,全由丽绚掌握。我太爷拍着大腿,如此甚好,甚好!
婚姻是大事,我爷爷却没有发言权。我太爷拍板定了。
我爷爷稀里糊涂地入了洞房。相亲时,我爷爷看花了眼,压根不记得丽绚是谁。花烛之夜,烛光婆娑,我爷爷始见得新娘的真面目。体态还可以,长相也有几份妩媚,只是肤色稍黑,脸上还有点点斑影,不能与芬芳与小仙桃相匹敌。
我爷爷没看上丽绚,新婚的喜悦像浓浓的墨夜,被即将到来的黎明,一点点冲淡了。我爷爷在椅子上坐到天明。丽绚见我爷爷长得浓眉大眼,高大挺拔,满心欢喜。只是我爷爷连她的手都不曾牵,委屈得垂了一夜的泪。
丽绚是商贾之女,既会做生意,也会做人。她以贤惠能干,殷勤细致,先博取了我太爷的欢心。在我太爷和我爷爷之间,架起了一座无形的桥。我太爷很欣慰。然后,丽绚像一床棉被,慢慢温暖了婚床的温度。一年后,我父亲出世了。
你得改口叫丽绚奶奶了!我母亲在我后背上轻轻来了一掌。
夫妻自有夫妻乐。我爷爷娶了我奶奶后,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烟瘾实在憋不住了,才偷偷摸摸跑到小仙桃处吸一筒。我奶奶进门后,我太爷的政策放宽了,给我爷爷一些钱。我奶奶一直不知道我爷爷抽大烟。我爷爷伪装得很本分,整天衣冠楚楚,一副公子哥的派头。
我太爷的气管炎越来越重了,像一只抽丝快尽的春蚕,一天不如一天地老了。他开始考虑身后之事了。我爷爷不理家政,游手好闲,指望不上了,只有指望我奶奶。
面条不是饭,媳妇不是人。我太爷也不能全指望我奶奶。何家虽不是江山伟业,也是家大业大,交给一个外姓掌管,虽不至于大权旁落,怕的是肥水外流。
我太爷先让我爷爷奶奶共同接管那百来亩地,安排佣工干活,什么地种什么庄稼,什么季节收什么果实。至于钱财账目,我太爷仍紧紧攥着。
我爷爷甩惯大袖了,哪有心思理那百来亩地?事实上是我奶奶在掌控。我太爷一声叹息,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么过了两年,整日无所事事的我爷爷又来歪事了。小仙桃知道了我爷爷的身份,死缠了这棵摇钱树。小仙桃人老珠黄,就给我爷爷介绍雏妓。我爷爷抵不住嫩滑鲜活的美妙,离不开腾云驾雾的仙飘,被小仙桃俘获了。
但我爷爷现在有了双重管制。我太爷管制得松了点,偶尔收下紧。我奶奶就不同了,像一根绳索套在我爷爷的脖子上。
偷吃鱼的猫,连尾巴毛上都腥臭。我爷爷的丑事,我奶奶到底知道了,一哭二闹,大打出手。我爷爷摆出大少爷的威风,不许我奶奶管他的事。我奶奶便断了他的财路。我爷爷火了,按住我奶奶的头往墙上撞,把家里的东西摔个稀巴烂。
有了初一就有十五,小夫妻争吵打斗,成了家常便饭。
我太爷病得不轻,每天咳嗽一长串,满院子都能听到,如机关枪扫了过来。机关枪里没子弹,扫不着我爷爷了。他实在听不得我奶奶的惨叫,便叫过我爷爷,给他些钱。
这年,我父亲四岁了。我奶奶哭,他也跟着哭,用小脚踢我爷爷。我爷爷甩手将我父亲扔到了床上。我奶奶抱着我父亲,哭自己命苦,嫁了这样一个男人。要不是放不下我父亲,我奶奶就想离开这个家了。
唉,罢了,由他去吧!
我奶奶一门心思管理那百来亩地,那是一家人的命根子。我奶奶亲自监管佣工们干活,管庄稼的长势。到了秋天,收成大增,粮囤子一层层增高,我太爷笑得喘上了。
我太爷逐渐下放了权力,放粮和卖粮这些事,也交给了我奶奶。我奶奶得了她父亲的真传,对买卖有着天生的禀赋,讨价还价,斤斤计较,算盘打得噼叭响,赚了别人的钱,还能让人家揣着满意而去。人家对我太爷竖起了拇指,少奶奶不简单,会当家!何爷的眼光没错!人家独独不提我爷爷。我爷爷的名声这时有点臭了。
我奶奶的另一精明之处,是我爷爷没想到的,我太爷可能想到了,也可能没想到。我奶奶悄悄积攒了私房钱。我爷爷是靠不住的主子,以后做了大当家的,家道弄得不好就败落了。我奶奶出此下策,也是情非得已。每次放粮卖粮时,都留些钱放在衣柜的隔层里。
说到这儿,我母亲又打住了,转过脸笑嘻嘻地看我父亲,说你妈教你这招了吧?我父亲笑笑,又到广告时间了。我母亲对我说,多亏你奶奶攒了点私房钱,要不你父亲早就饿死了,也没你小子什么事了。
四、当家
我父亲十三岁那年,我太爷去世了。我太爷是操心过度,忧郁成疾,致使气管炎日渐加重,伴着一声声咳嗽,走到了日子的尽头。一盏油灯枯竭了,带走了何家几十年的光环,何家从此黯然失色。
我太爷临终前,把我爷爷奶奶一并叫到床前。我爷爷的手插在裤兜里,心不在焉的。我奶奶知道老爷子要吩咐后事了,眼睛耳朵都留神。我太爷哆嗦着拿出账本,说账房侯先生人老了,干不了了,这些账就交给丽绚吧。我爷爷先接过账本,翻了翻,没看出名堂来,转手交给我奶奶。我奶奶翻到最后,说,哎呀老爷,咱们家就剩这点积蓄了?我太爷没吱声,剧烈咳嗽了起来。
过了几分钟,我太爷平定了喘息,说,丽绚,你先忙去吧。我奶奶明白了意思,退了出去。我太爷用嘴努了努房门的上方,说看到那块匾了?那是何家的镇家之宝,祖上传下来的,千万保管好,不能有任何闪失。我爷爷抬头看了,我太爷房门上方挂着一块木匾,一幅山水画,绿水环抱,炊烟袅袅,未见特别之处。这块匾啥时挂这儿的,我爷爷不知道。我爷爷很少进我太爷的房间,以前进来过,也没留意。记住了,一定要保管好!我太爷又叮嘱一句。
我爷爷没当回事,倒是我奶奶牢牢记住了。我奶奶并未走远,站在房门外听密了。
我太爷去世的那天,天上下起了暴雨,泥泞的路上刺溜地滑,站不住脚。我爷爷主持葬礼,具体事情我奶奶操办。葬礼很隆重,英华县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十里八村受过我太爷恩惠的人也来了。
有一个人,大家都忘了他,他却默默地来了。他就是当年的管家,夏志伟。夏志伟满头白霜,风尘仆仆,扑通跪在我太爷的床头,号啕大哭,声音沙沙啦啦的,像荒野的夜风。我奶奶正哭得天昏地暗,让夏志伟这么一嚎,反倒过来劝他。夏志伟盯着我奶奶看了一会儿,又扑通一跪,少奶奶吧?志伟给您请安了。
事后,我奶奶说,夏管家这么忠心,老爷为什么把他辞了呢?
我爷爷做了大当家。
起初,我爷爷也花了些时日来操持家务,把账簿翻得哗哗响,却怎么也弄不懂来龙去脉。去地里走走,走得腰酸背痛,也看不出麦子长得饱不饱,蚕豆长得好不好。而我奶奶说得头头是道,件件明了。我爷爷干脆做起了甩手掌柜,交我奶奶管。
我爷爷又游手好闲了。游手好闲了,就来事了。
我爷爷做了当家人,比过去收敛了一些。而且我父亲渐渐长大了。我爷爷甩了小仙桃的纠缠,但烟戒不了,就去烟馆。
烟馆里整日香烟缭绕,云弥雾漫。我爷爷泡上一杯茶,抽上一筒烟,与人拉个闲呱。倘若不去搭理别的事,何家是不会败落的,上百亩的地足够我爷爷喝茶抽烟嫖妓的那点开销。
谁知我爷爷沾上了赌博。事情就坏在这儿了。
我爷爷是烟馆的常客,也是贵客,大家都认识我爷爷,开口便是何爷。何爷豪爽大方,花钱如水,不抠屁眼门儿。有几个家伙瞄准了何爷的腰包,何爷,玩两把!过回手瘾吧!一起哄我爷爷。我爷爷摆手,这玩意,没学上。有个叫二锅的,也是烟馆常客。二锅说,何爷您智慧过人,见多识广,哪有您学不成的?我们一点,您准透。二锅给我爷爷戴高帽,备好轿子,单等我爷爷上轿。我爷爷不知深浅,就上了。玩两把?好,就玩两把。别人一抬轿子,我爷爷就飘飘然了,忍不住摸了两把。不用说,这两把准是我爷爷赢。一来二去,我爷爷上瘾了。
二锅他们设了个圈套,让我爷爷往里钻。我爷爷开始背牌了,越玩越背,后来几乎每赌必输,输了就掏钱,掏了钱二锅就请我爷爷去喝酒,抽烟,嫖妓。我爷爷与这帮烟筒赌棍们成了狐朋狗党,玩得乐不思蜀。人家串通一气整我爷爷,我爷爷却浑然不觉。
我爷爷像只蛀虫,蛀噬着何家基业。家里的钱物像竹筒里的豆子,从我爷爷的手里欢蹦了出去。我爷爷离不开赌场,又不听我奶奶的劝说,火了脾气拳脚相向,闹得一家人鸡犬不宁。
我父亲十四五岁了,只会陪着我奶奶哭。我父亲天生懦弱,身体也瘦弱,小时还敢踢我爷爷一脚,现在连嘴都不敢顶了。一见我爷爷发火,腿都打颤,尽管我爷爷从没动手打过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