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空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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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07-15 13:11
一 鸣响班子
赵麻子死得不是时候,湘江两岸正阴风怒号的时候,他两脚一蹬就断了气。被害苦了的是女儿四丫。在这霜冻天的早晨,四丫的嘴唇冻得有点发紫,呵着热气在东村跪拜。请了歌师后,还得要去西村请鸣响班子吹丧曲。
二杆子一大早起来正在擦枪。太阳冒出山头一会儿了他还在擦。他的枪不比一般人扛的那些枪,手下人扛的那些枪清一色的步枪和鸟枪,他的这把枪却是乌黑发亮的短火,即使是汉阳造,也比不了他这把能打连发的德国造。陈满生领着四丫还未进屋先咳嗽一声,二杆子就知道是谁来了。他抬起头看,陈满生身后还有披麻戴孝的四丫。他惊呼:“师父他……”
四丫流着泪说:“杆子哥,我的大大老了。”
这是二杆子没有想到的,他说怎么就在这节骨眼上啊,不是时候哟!四丫迟疑了一下,还是扑通一声跪拜在二杆子的面前,说要耽误杆子哥两三天了,请杆子哥带着鸣响班子为我大大送葬。说完她爬起身,低头站在一旁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要不是陈满生在场,她会扑进二杆子怀里痛哭失声。闻听赵麻子的死,二杆子没有心痛,倒是四丫一脸的凄苦,他心里既疼又爱。
陈满生说:“队长,我们哪个时候动身?”二杆子不出声。陈满生又说:“四丫重孝在身事情多,弟兄们那边就不用她去一一跪拜了,我去喊叫通知一声就行了。”二杆子看陈满生已做好了准备,那把黄铜喇叭已拴在了他的裤腰上,走一步,黄铜喇叭就在屁股上晃动一下。
陈满生见二杆子不理他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四丫,心里偷笑,二杆子呀二杆子,这个时候了你还想那好事呀……哈!
二杆子就对陈满生吼:“都大祸当头了,还吹个屁!”
陈满生和四丫异口同声惊问:“怎么了?”
二杆子抓起八仙桌上的弹匣,把一粒粒黄灿灿的子弹压进去,说:“三天前我在桂林开会,驻守桂林城的国军蒋团长和我们民团陈总指挥传达白崇禧长官的命令,训示我们桂北所有民团大队,这次在湘江两岸围剿从江西福建溃逃而来的共匪,一定要配合国军的行动,所有民团大队全部参战。这不,擦完枪后我正要召集弟兄们开会呢。”
“还有,”二杆子又说,“国军派来我们民团大队指挥作战的特派员昨晚已到乡公所,听说他是蒋团长手下的军官,我还没来得及去看他。你看,这紧要关头师父又落气了,火紧的事怎么都缠到了一块啊!”
四丫说:“真要开火了?”
二杆子把压满子弹的匣子推进枪屁股里,说:“红军的先头部队已抵达湖南道县,据说湘军已跟共匪接上火了。”陈满生笑说:“听说红军帮穷人……”二杆子把短火抵到陈满生的头上,说:“你反了啊你,你这话要是让陈总指挥或蒋团长听见了,你这吃饭的家伙可就保不住了。”
陈满生吓得脸一下就白了。
四丫又哭开了:“这可怎么得了啊,我的可怜的大大啊,在这紧要关头谁给您送葬啊!”
二杆子说:“话说回来,死得好呢。”四丫花容失色:“你……”二杆子讨好地笑:“不是吗?师父大病缠身倒床这么些日子了,红军一来要是知道他是有钱人他就是土豪,拿他开刀,他不是砧板上的死肉吗?”四丫嚎得更起劲了:“我现在依靠谁啊?”
骂声和哭声惊动了里屋的婆娘,探头望了望后又像乌龟样把头缩了回去,她是不管二杆子任何事的。二杆子就对四丫说你先回去吧,有些事情待我细想后马上帮你办理。
四丫离开不久,二杆子就对里屋喊:“拿我的喇叭出来。”
婆娘得令,忙不迭地迈着碎步小跑出门,把那个挂在木柱上的铜喇叭恭恭敬敬递到二杆子手上。二杆子抚摸着铜喇叭。这喇叭是赵麻子的心爱之物,当有一天赵麻子终于没有力气把这喇叭吹得震撼人心时,他就把这抚摸得锃光发亮的喇叭交给了二杆子。二杆子在村中挑选了六个既是亲信又全是自卫队队员的青壮年男子,组成了一个鸣响班子到赵家拜师学艺了。也就在那时,婀娜多姿的赵家老姑娘四丫成了二杆子作乐猎取的羔羊。
赵麻子知道女儿玩火这事时已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那天晚上他被病魔折磨得哼哼呀呀的,从喉咙里发出的痛苦的声音飘出窗口,很凄凉;而另一间屋子里二杆子和四丫发出的欢快的声调,与赵麻子的哀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实赵麻子对女儿伤风败俗的事无可奈何,他自己一辈子就娶了三房,前两个女人未能生育,四丫是最小的姨太生出的,也是他的最爱。既然把维持生计的宝贝铜喇叭交给二杆子了,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只有把二杆子叫到病床前,说你能照顾好四丫吗?二杆子点头。那一刻,他也放心了。
想不到,赵麻子撇下四丫就走了,师父死了,大弟子当然要到场戴孝守灵。四丫刚出村口时,他就扬起喇叭使劲吹了起来。
他吹的不是红白喜事中常奏的《万年宽》或《小桃红》,他吹的是鸣响班子的集合号,那是他自己在鸣响班子里制定的号子,把芦苇秆做成的脆(哨)子插在喇叭管上,然后咬住脆子气沉丹田鼓起腮帮,喇叭就发出了长长的声音:“呜哩哇……呜哩哇……”
听到命令,率先而来的仍然是陈满生,然后依次是号手张今发、张今奎兄弟俩及其他板鼓手、锣手和钹手。鸣响班子其他成员,全是自卫队里的小头目,扛着枪,屁股上拴着鸣响道具,在旁人看来个个威风凛凛。
赵麻子手握铜喇叭一辈子从艺攒下了一份家产,婆娘讨得再多也只有独女四丫一个,另外他还是个大吝啬鬼,族人乡亲谁也别想在他手里借到一块铜板,所以他双脚一蹬断了气后,灵堂里棺材旁只有几个嫡亲的族人在帮四丫做事和守灵,再也见不到他人,偌大个院子,显得异常冷清和阴森。
二杆子一到便手一挥,说:“师父必须马上下葬。”
众人哗然。嫡亲的族人中有人反对,说赵麻子又不是短命鬼,凭什么断气后就马上下葬?就有人附和,说也是的,起码也得摆个两天三天的,请个道士来做道场,再请个地理先生选块上好的墓地,这样才算有个规矩。
“不行!”二杆子铿锵有声,“根据国军的布防,马上要打大仗了知道吗?我公务在身,抽空带弟兄们来的,要不是死者是我的师父,我才懒得来管这屌烂事。”四丫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这可怎么办啊?”
二杆子把她拉到一边,说你大大死了也就死了,你再怎么哭喊他也不能复生,节哀吧。又说师父的死赶上了好时候呢,这样急匆匆下葬合情合理,最大的好处是可节约一大笔银子,师父一辈子不是勤俭节约吗,这样做也正合他的心愿。四丫想想也是的,父亲生前不合群,死后没外人来吊唁和帮忙,做什么事都得要花大价钱请人,这样一来就简单多了。二杆子马上施发号令,以每人发一块花边的高价,从村中请了八个身强力壮的后生来扶柩抬丧,一个小时后,赵麻子的棺材便抬出了灵堂摆放在场院里。
四丫扑通一声跪在了棺材前。
二杆子抓一把大米撒在棺材上,学着道士的口气大喝一声:“起丧!”
八个小伙子一齐使劲:“嗨呀!”盖着红绸寿被的漆黑棺材便被抬了起来。
二杆子再把铜喇叭塞进嘴里,《万年宽》的丧葬乐曲一起,陈满生和张氏兄弟也跟着吹了起来。紧接着,鸣响班子中的板鼓、小锣和钹,同时在喇叭的节奏声中奏响了。就这样,断气才几个时辰的赵麻子上路了。
二 好色的何特派员
墓穴刚掘好,二杆子扔下锄头未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一个国军小军官在路人的指点下,带着护兵骑着高头大马飞奔而来。
“谁是刘二杆?”小军官勒住马,趾高气扬地问。“我是。”二杆子点头哈腰答。
“你找死啊!”小军官跳下马,“老子兜着圈子找你大半天,原来你小子躲在这儿吹喇叭混酒喝混饭吃。”二杆子知道来人是谁了,谄媚地笑:“不敢,死者是我的师父,被逼着来的。”小军官高声叫骂:“共匪的先头部队已逼近湘江了,枪已抵住你的脑门了你知道吗?”二杆子惊出一身冷汗,昨天还听说红军在湖南道县,今天就兵临城下了,神啊!
小军官接着发出号令:“大战一触即发,你们民团是协同国军作战的地方武装,蒋团长命令你马上集合队伍去司令部报到,不得有误!”
马蹄声远去了,二杆子差点尿了裤子。不是他惧怕这个耀武扬威的特派员小军官,而是害怕亲匪这个罪名,几天前的战前动员大会,蒋团长和民团陈总指挥都说了,谁要是在这场战役中拖拖拉拉贻误了军机或战机,都处以亲匪罪格杀勿论!
在场的人缓过劲儿来,只有四丫还战战兢兢,她情不自禁伏在二杆子身上,面如土色。女人失去了至亲的依靠,像在这种场合,未出嫁的她不顾羞涩了,当着族人的面公开寻求庇护。族人们面面相觑,抬丧的小伙子们把头扭向一边嘲讽,陈满生也跟着偷笑,二杆子就对他吼了起来,说你也想找死吗?
“听好了,马上跑步回队集结队伍!”
二杆子吼完,陈满生等人把鸣响道具往裤腰带上一拴,卷起一阵风就跑得没影了。四丫拉住二杆子不放:“我可怎么办啊?”二杆子说打完仗后我就安排你日后的生活。四丫心一热,第一次感到拥有男人的幸福。
在四丫眼里,二杆子曾是个十恶不赦的人,第一次听说二杆子这三个字时她还是个小姑娘,那时二杆子是大户人家的少爷,遭他欺压打骂的人背地里骂他是天杀的,一传开,他就成了当地一霸。长大了,长年坐在闺房里读诗书做女红的四丫上街买针线,经人指点才初识传言中魔鬼二杆子的模样。二杆子在乡公所当差,撑一把油纸伞倒像个白面书生。跟二杆子零距离接触是他率众上赵家村拜大大学艺了,二杆子用狼眼捕捉她,她避也避不了;二杆子用言语挑逗她,她心慌意乱。当二杆子出其不意搂住她将她的裤子撕破后,她没有流泪,只恨恨地说了一句你真是个魔鬼!男人一旦在女人心里成为真正的魔鬼后,她的心就被魔鬼掠走,然后就离不开魔鬼了。
魔鬼要出征上沙场了,他出征前不忘把四丫认为是天塌下来的事办好,这足以更使四丫死心塌地了。
四丫说:“菩萨保佑,你要平安归来。”二杆子说:“效忠党国,不成功便成仁。”四丫说:“我要你活着回来!”二杆子说:“我当然不愿死。”四丫说:“我看过报纸,红军英勇善战神出鬼没,你可要小心啊。”
“我知道。”二杆子说出这话后就跑步走了。坟头只剩下几个族人和扶柩的后生,他们抬着赵麻子的棺材往坑里放。四丫的眼睛却盯着渐行渐远的二杆子,她手里扬着刚从贴身口袋里摸出的一块亲手精心绣好的鸳鸯手帕,还没来得及塞进二杆子手里他就跑了,他向那硝烟味越来越浓的湘江岸边跑去。
战斗打响前,蒋团长给二杆子下了最后一道命令:刘二杆,你的民团大队归何特派员指挥和调遣。二杆子已打听好了,何特派员就是那个小军官,是个作训参谋,也是蒋团长的亲信。
何特派员再一次盛气凌人出现时,二杆子直翻白眼。他二杆子也不是好惹的,在桂北民团陈总指挥手下也算是个得宠的红人,但此时在人屋檐下只有听从摆布,他凑到何特派员跟前讨好地说:“愿为何特派员效劳。”何特派员讥笑二杆子没军事素质是土匪,并骂:“操你民团祖宗,应该是为党国效力,这次战斗中你的一切行动要听我的指挥。”二杆子被闹了个大红脸,仍然毕恭毕敬回答:“是!”何特派员说:“归队,管好你的人马准备出发。”二杆子茫然不知所措:“去哪儿?”何特派员大手一挥:“为国军运输弹药。”
“这不是玩命的事啊!”有人惊喜地叫嚷,“何长官,那有赏钱吗?”何特派员斩钉截铁地说:“有!”
人群立刻欢呼雷动。何特派员再一挥手,队伍开始出发。二杆子和何特派员走在前面,出了屋子,走过一片两百米宽的油茶林地带。二杆子惊叹,在这临时军营里,一个小时前还黑压压一片的两千国军已开拔走了,悄无声息的,真像天兵神将!剩下的是几辆卡车,众团丁伸长脖子望,车厢里装满了一箱箱弹药。
蒋团长这一招真是恰到好处,或者说是够阴毒的,让二杆子的民团大队做临时运输队是最好不过的了。别看是乌合之众,这一帮野蛮的泥腿子,山间田野劳作,那一百五十斤左右的担子挑在肩上可一口气奔十余里地,这几十斤重的弹药箱子扛在肩头当然就快步如飞了。
月黑风高的夜间急行军,何特派员不再骑马,他腰间只别着小手枪轻装前进,跟在队伍的后面仍然气喘吁吁。这就使他不得不对这爱抽叶子旱烟的杂牌军刮目相看了。纨绔子弟出身的他摸黑走夜路还没到一半,累极了就越发憎恨起战争来,要不,他可在桂林城里偷偷进烟馆抽大烟或进青搂抱女人睡觉,是何等的美事啊!走过几条山谷,几处独木桥摇摇晃晃,二杆子是拉着他的手才过的桥。过完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黑夜中掏出雪白的手绢擦额头沁出的汗水,口里直嘟哝说,这是人走的路吗?二杆子心里就嘲讽:穿着虎皮耀武扬威,进山就成脓包了。
何特派员突然说:“二杆子,你的女人要是给共产了你愿意吗?”
二杆子立刻跳了起来,嚎叫道:“谁敢在老子头上拉尿,老子跟他拼了!”
何特派员哈哈大笑,他接着告诉二杆子,说他在城里拥有几个女人全是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就是没一个无才便是德的乡下女子,要让二杆子帮忙找个水灵灵的姑娘,他要尝尝村姑的滋味。二杆子说村姑没文化没教养,都是野马不懂感情也不好驯,没滋味。他就说你刘二杆别推三推四了,我在乡公所住了一晚,就近的几个村庄里转了转,特别是今天上午进村找你时,路遇几个进山躲战火灾难的村姑,一个个都如花似玉啊……
二杆子傻眼了,何特派员说出的过目不忘的几个姑娘的外貌特征,不就是陈满生的女儿小虾,还有他刘二杆的侄女大秀二秀还有堂侄女巧妹吗!
何特派员大叫:“刘二杆你听清楚了吗,说话呀?”二杆子回过神来不敢违抗,应道:“是。”
何特派员又笑了,笑声荡漾在夜空中阴森森的。趁机歇脚的团丁们一字排列坐在羊肠小道上,何特派员的笑声让他们都愣住了,不明白两位长官在说什么笑什么。
一时间,二杆子真弄不明白何特派员是个什么人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狗日的除了行军打仗就是好色!
而此时,前方的阵地上早已硝烟弥漫,经过北阀战争和蒋桂战争的蒋团长,还没有打过如此恶仗和遇到过如此强硬的对手,所以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就是二杆子率队准时把弹药送到了指定地点,他的脸仍拉得老长。
何特派员凑上前小心翼翼地问:“确定了对手是共匪后卫劲旅红×师吗?”蒋团长吐出一口粗气,说:“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早就明摆着了!”何特派员又问:“我部跟共匪交火了?”
“从拂晓战斗打响,中央军冲锋了几次丢下了一地尸体,却没有前进半步,退到一旁进行炮战,山地作战使大炮,这不是拳头砸跳蚤吗?原本,我部是奉命给中央军助威的,但还是投入了一个连的兵力,两个时辰,也被打得七零八落……”
蒋团长说这话时,气得牙齿格格作响。
何特派员说:“厉害!”
蒋团长说:“别小瞧了共军,他们的战将中汇集了一批黄埔精英,没进黄埔的,也可与黄埔生相媲美。红X师的头目我清楚,他们的军事才干和英勇无畏的精神在共军战将中屈指可数!”
何特派员又掏出手绢擦汗了,说:“这么说鹿死谁手还不知道?”
蒋团长哈哈一笑望着何特派员,但他的话是给二杆子鼓气:“我和中央军长官打过照面了,我们已形成铁壁合围,这一回共匪就是只神鸟也插翅难逃了。”
何特派员和二杆子都缓过劲儿来齐声问:“民团大队下一步的战斗任务是什么?”
蒋团长说:“根据目前的局面,没两天三天是吃不掉共军的。为了有足够的弹药消灭敌人,民团大队退两公里进树林里抓紧时间睡两个小时,尔后继续按原路返回当运输大队。”
何特派员和二杆子立正高声回答:“遵命!”
睡完觉,原路返回时,何特派员骑在高头大马上,不用走路了。全身轻松的他笑问第三小队长张今奎,说你小子想女人吗?
张今奎头也不抬地答:“男人长个屌不想女人除非他是个疯子!”
何特派员笑得心花怒放眼泪都出来了,他扬鞭大喝一声“驾”,高头大白马扬起前蹄狂奔起来,山间小路立刻扬起一层灰烟。树林里吃完干粮还没睡够的民团大队,就在这马屁股后的尘烟中又出发了。连续作战,来来回回往返近二百公里的路程,如果不间接停顿和休息而长途跋涉,就是三头六臂的人也会累趴下。肩扛几十斤重的弹药箱,队伍行进的速度一下就迟缓了。有精神的是何特派员,那匹大白马一点也看不出有疲劳的迹象,它全身肌肉隆起,仿佛再驮一个何特派员在背上也有使不完的劲儿。二杆子望着疲惫不堪的队伍,作为队长,他只有转身一跺脚,从裤腰上取下铜喇叭使劲吹了起来:“呜哩哇……呜哩哇……”
喇叭声如同赶山的号子,小道上的团丁像被注入了兴奋剂,杂乱的脚步顿时有劲起来。何特派员没想到二杆子还有这一手,他眉开眼笑洋洋得意地跳下马凑上前来打着哈哈,然后轻声说:“喂,让你帮忙的事想好了吗,有目标吗?”二杆子一时转不过弯来:“你说什么?”何特派员涎着脸笑:“帮我找村姑呀。”二杆子气不打一处来:“现在有工夫想那事吗?”
何特派员突然淫笑着说:“不用想了也不用找了,那个戴孝的女人最好,就是前两天你吹喇叭送葬在棺材前叩首拜路的那个戴孝的女人。”
二杆子脑子“嗡”地响了:这贼日的看上四丫了?!
何特派员又说:“初识‘孝女’沉鱼落雁之貌,虽戴重孝在身,可满脸羞答答娇滴滴的,还对我眉目传情呢,看来真有‘有缘千里来相会’一说啊,哈哈!”二杆子心脏猛地弹跳了一下被气晕了,何特派员的话令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双目喷火握紧拳头心里大叫:姓何的我操你祖奶奶操你姨太太,你敢扒四丫的裤子老子就扒你的皮!何特派员根本没把二杆子放在眼里,说这样的话也就没注意二杆子的脸色变化,他松开宽大的皮带扯开裤头站在路旁撒尿。二杆子就对众团丁下令:“出发!”何特派员继续说:“那戴孝女身材丰满肌肤白嫩,拥在床上肯定会把我的水水抽干……哈哈!”二杆子的胸膛突然像被人插进一把尖刀,他不由自主把短火掏了出来。慢慢地,他还是松开了手。
转过一道弯,陈满生走在一小队的前面被留在了队伍的最后。二杆子说,恭喜你陈大哥。陈满生不明就里,说喜从何来?二杆子说你要当老丈人了。陈满生惊愕了片刻,然后说队长你开玩笑呢,小虾刚满十四,还小。二杆子就说何特派员知道你有一个含苞欲放的女儿,他已铁心要叫你老丈人了,并说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战后就要把小虾带进桂林城里做他的小姨太。陈满生胡子都翘了起来,大叫岂有此理!
二杆子说:“他是个恶棍!”
陈满生说:“我要杀了他!”
二杆子推波助澜:“他是该死,要不小虾就会遭殃。”
何特派员根本不知道陈满生手中的枪子弹已顶上了膛,此时他尿完后扎紧裤带正在悠然自得地抽烟。陈满生掉头迂回过来笑说:“长官,你的老刀牌香烟真香,赏我一支尝尝吧!”何特派员不耐烦地摆手:“抽什么抽,不好好带队前进回过头就为抽一支烟吗?你配抽这老刀牌香烟吗?”
陈满生大叫:“老子来是送你上西天,西天有七仙女在等着你去乐!”
话刚落音,他手中的枪也响了,精明的何特派员一闪身躲过了这一劫,他身旁的护兵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左胸就被子弹穿透了。
陈满生杀红了眼再拉枪栓时,何特派员顾不得掏枪自卫急忙飞身跃上大白马仓皇而逃。陈满生瞄准他又是一枪,他像被击中了“啊”地大嚎一声但没有跌下马,大白马眨眼间就隐入了丛林中。
枪声惊动了前行的队伍,二杆子挥手让大家镇静,说何特派员在桂林城里有数不清的女人了,但他还要霸占陈满生的女儿小虾,你们说,这欺负我们民团的人该死吗?
众团丁齐声高呼:“谁敢欺负小虾,谁就死路一条!”
陈满生扔下枪要当逃兵,二杆子喝住了他,说你能飞上天啊,蒋团长面前我去说说好话也许会免你一死。
三 君要臣死
四处弥漫硝烟味的战场是个小镇子,国军的指挥所设在乡公所的炮楼里。一场战斗下来,狂妄不可一世的蒋团长被打蔫了,望着死伤过半的队伍,他像一条疯狗蹿来蹿去。那时,二杆子领着人马汗流浃背把一箱箱弹药送到前沿阵地后,主动凑上前报告:“长官,何特派员途中策马不知去向。”蒋团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二杆子说:“何特派员跑了。”
蒋团长狐疑地盯着二杆子。二杆子心里直发毛。一个军人,临阵脱逃意味着什么?何特派员会临阵退缩吗?蒋团长发怔的时候,二杆子趁机溜出了指挥所。
战事要紧,蒋团长没有时间去追究部下失踪的原因,只把眼光盯在二杆子刚运送来的一箱箱弹药上,当红军后卫部队神不知鬼不觉钻出了包围圈时,他才骂骂咧咧爬上炮楼楼顶。
炮楼高出普通民房一半,站在楼顶可眺望四周。不远处的开阔地上,两个腿伤的士兵为争夺一根拐杖而扭打起来,刀出鞘弹上膛正兵刃相见流血即将发生时,一个小军官粗暴地上前拳脚相加制止了事态的发展。这一切,被站在楼顶的蒋团长看得清清楚楚。
愚昧的自相残杀!
他突然大喝一声:“刘二杆!”
声音如雷,却没人搭理他。勤务兵忙报告说,二杆子正在前沿阵地搜寻共匪伤员。此刻,二杆子带着民团大队已占领了红军的指挥所,虽然他的穿着打扮是一个十足的农民,但他的屁股上那盒子枪和铜喇叭在一并晃动着,像一个骄横的得胜将军在指手画脚。红军指挥所人去楼空,但挂花的重伤员们一个也没有跑掉,被刚上火线的民团撞了个正着。几十个重伤员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有十几个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半倚在房屋木板上对二杆子怒目而视。
二杆子何等人物,他一眼发现了那十几双眼睛中有一双眼露出怯生生的光。这是一个红小鬼,十四五岁的样子,唇上茸茸汗毛还未显黑,他的一条腿被炸个稀巴烂,脸色惨白,包扎过的伤口还在渗出血水。二杆子把他拖出屋外,问:“你是共产党?”
红小鬼摇摇头。二杆子说:“为什么闹红?”红小鬼说:“有饭吃有肉吃。”二杆子问:“哪来的饭哪来的肉?”红小鬼说:“开土豪的粮仓,杀土豪的猪和牛。”
“土匪!”二杆子一脚踢在断腿上,红小鬼眼一黑就痛昏了过去。二杆子摆摆手,陈满生也拖出一个年岁大的红军战士。这个四十岁左右的红军头上的八角帽早就不知去向,天生的秃顶,身子瘦得像个麻秆,也是腿部重伤。
二杆子说:“你是共产党?”
麻杆说:“不是。”
二杆子又一脚踹在红小鬼的身上,红小鬼在昏迷中痛苦地抽搐着。他扭头死死地盯着麻秆问:“你怕不怕死?”麻秆的气数已尽了,但嘴角仍露出一丝微笑有气无力地说:“一天之内已死过几回了,进了鬼门关阎王爷又把我打发回来了,生不如死不如早死!”二杆子骂:“妈的,连死都不怕,你们是人还是鬼啊?”
陈满生因杀了何特派员的护兵,此时显得非常卖力,不用二杆子示意,他接连把另一个红军伤兵拖了出来。二杆子未来得及开口,被拖出的红军士兵说:“我不是共产党。”二杆子疑惑了:“你们都不是共产党,那共产党在哪儿呢?”士兵说:“共产党就在红军当中。”二杆子大叫:“为什么给共产党卖命?”士兵说:“长官说了,红军都是受苦人,只有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我们才能活命!”
二杆子被气得七窍生烟。
受到震动的是张今发和张今奎,这兄弟俩也是受苦人,为了混饭吃才投到二杆子的民团大队里,因两个都长得虎背熊腰咳一声也能镇住人,二杆子才让他们都当上了小头目。红军士兵的话,兄弟俩迷惘了:都是穷人,我们怎么要自相残杀啊?
二杆子命令张氏兄弟俩:“再拖一个出来!”
张今发问:“都拖出来干什么?”
二杆子凶巴巴地说:“你忘了陈总指挥的话了吗,对叛逆共匪,要杀个片甲不留!但不能让这些红军死在老百姓的家里,那样我们会遭乡亲们咒骂的,要让他们死在野地,死无葬身之地做孤魂野鬼。”张氏兄弟战战兢兢走进堂屋里,却命令手下两个团丁上前拖人。两个团丁领命弯腰的当儿,几个稍能动弹的红军突然顽强地站了起来,他们拧成一股绳使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两个团丁扑倒在地,其中一个抽出藏在身上的马刀捅进了一个团丁的心窝里。
场地一下炸了营。
偷偷盯着这一幕的还有蒋团长,他早已来到场院外并克制着自己,在众多士兵和民团团丁的面前,他要让二杆子把这一幕戏演完。二杆子转眼之间也发现了蒋团长,在正规军面前,他要显示出民团的强悍。在几十支枪口对准握马刀的红军士兵时,那个红军士兵冲他大喊:“我就是共产党员!”二杆子立刻瞪圆了眼,当他发现共产党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后,就将高举的手狠狠地划了下来。霎时,几十支枪同时吐出火舌,握马刀的红军士兵被打成了马蜂窝,那把掉在地上的马刀也中了无数枪弹火星四溅。
二杆子回过头,蒋团长不见了。他有点纳闷儿。卫兵上前告诉他说,长官请你到司令部走一趟。二杆子又神气起来,觉得蒋团长要犒赏他了,心里美滋滋地想,民团除了能当运输大队,战场上面对共匪也不是吃干饭的!
蒋团长在恭候他。二杆子心里不再打鼓,杀了红军伤员就是功臣了,他不用点头哈腰了而要神气十足站在蒋团长面前。二杆子就是二杆子,虽然在民团头子面前得宠,那是陈总指挥初入政界竞选县长时他既出钱又出力,真可谓是劳苦功高,所以他从一个土财主也摇身一变当上了民团大队队长。但他仍是一个十足的农民,满身匪气和劣性无法改变。人在得意时会忘形,甚至可以忘掉一切。殊不知蒋团长一声大喝:“绑起来!”
两个卫兵上前将二杆子按住,一根无名指般粗的棕绳就牢牢地套在了他的身上,他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用力反抗。没容他张嘴,卫兵一左一右照着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饱尝皮肉之苦的二杆子脑袋顿时清醒起来,他冲蒋团长嚎:“正规军跟红军对着干死伤过半,丢人!民团后来者居上杀了红军伤员你却要抢功是吧?”
蒋团长阴沉着脸不理他。
二杆子看两个卫兵杀气腾腾他没有慌神,继续强硬地说:“你个杂种想杀我是吧?出此毒招下黑手,陈总指挥知道了定会为我报仇!”蒋团长冷笑起来:“你也知道‘打狗得看主人的面’这俗语?”二杆子边挣扎边喊:“我喝的墨水不比你少,我读了五年私塾……”蒋团长打断他:“你读过书?”二杆子神气活现:“我还进过三年官办学堂。”蒋团长不再跟他啰嗦,他击桌大叫:“何参谋,你出来!”二杆子抬头一望,见何特派员神气活现从里屋走了出来。二杆子两眼一黑,双腿顿时软了下来。蒋团长把何特派员训斥了一顿,说你把话说清楚,一个小小的团丁为什么要杀你?何特派员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拔出手枪就对着二杆子,蒋团长又一声胡闹,他才把枪插回套子里。
蒋团长厉声喝道:“刘二杆,你为什么指使部下谋杀何参谋?”
二杆子没有退路了,只有丢卒保车:“谁也没有指使陈满生杀人。运送弹药长途急行军队伍疲惫不堪,何特派员讲亲自经历过的荤段子鼓舞士气,还说玩腻了城里的女人,战后要找个村姑尝尝鲜,他说他在乡公所旁见到一个小姑娘,描述出来,那个小姑娘就是陈满生的女儿,他大喝一声就拉开了枪栓……”没等二杆子说完,蒋团长的脸就涨成了猪肝色,他狠狠地瞪了何特派员一眼,大骂荒唐!
自然,陈满生被五花大绑押到一临时设立的刑场上,他就不明白二杆子怎么出卖了自己?杀想霸占女儿的何特派员时他没有手软,刚才对红军伤员开枪时他也没有手软,可就是没有想到,有黑洞洞的枪口马上瞄准了自己的脑袋。他已吓得魂不附体,全身禁不住筛糠般地在抖动。
被松了绑的二杆子上前安慰他说:“兄弟你就安心地走吧,家中的老小我来照管。”陈满生面如土灰,二杆子出现在眼前,他仍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说:“队长你就不能为我求求情啊?免我一死吧!”二杆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摇摇头只得说:“我说过了,没用。白长官军纪严明,杀人偿命!”陈满生长叹:“这样死了我闭不上眼啊!”
二杆子不得不低下了头,但他把一切开脱得干干净净,并念读私塾时学得的古文:“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
他的古文未读完,站在远处监斩的何特派员手一挥卫兵的枪就响了,陈满生仰面八叉倒在了草坪上。
枪声镇住了民团所有的人,更为惊愕的是二杆子,枪响前陈满生没有哭,卫兵的那一枪很准确地打中他的心脏,顷刻之间,他的七窍流出了殷红的血,唯独眼睛流出的不是血而是泪水。二杆子头皮发麻过后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让四个团丁抬着陈满生的尸体回村庄,说战事几天之内就会结束,战后要给陈满生举行隆重的葬礼。
陈满生的死,让许多大字不识一个的团丁仍然不明白什么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问二杆子,二杆子在蒋团长面前受了屈,他对团丁们咆哮如雷:“三纲之一‘君为臣纲’,白长官是君,×师长是臣;×师长是君,蒋团长是臣;陈总指挥是君,我是臣;我是君,你们都是臣!”
团丁们全身起着鸡皮疙瘩哑口无言。
四个团丁抬着陈满生的尸体出发时,板鼓手“咚”地把鼓敲响了,张氏兄弟也把铜喇叭的脆子衔在嘴里,二杆子挥手制止了他们,说还不到时候,待陈满生入殓时再使劲地吹吧。四个团丁齐声“哟呵”一声,躺着陈满生的竹担架便上了两个团丁的肩头。抬着担架的在前面走,换班的两个紧跟在后。他们张开满是旱烟味的臭嘴轻声细语唤:“陈满生,回家了喔;陈满生,回家了喔……”
二杆子的举动蒋团长全看在眼里,他这个外乡人常年驻守桂林城,对乡间的习俗也略知一二,杀了陈满生祭何特派员护兵的冤魂,其他的就懒得再去管二杆子了。
四 张氏兄弟
正面战场的炮火平息后,元气大伤的蒋团长也班师回城休整了。走时,何参谋坚决要求留下配合民团追剿红军残兵败将。蒋团长赞许地笑了,马上抽调一个排归他指挥,并说,贤弟志在千里,你班师回朝时我设宴为你接风,那时,你也就是中校团参谋长了。
二杆子得知这一消息时就骂:“死鬼陈满生你为什么不一枪打死狗日的何特派员,他大难不死真的必有后福了,哼!”
何特派员的鼻子比犬还灵敏,他凑到二杆子跟前,说你他妈的见老子升官发财了就指猪骂狗骂骂咧咧的,不服气是不是?因陈满生的死二杆子正有气,就说陈满生的枪打偏了是你何特派员的造化,可红军的子弹是长了眼睛的……你可要小心。何特派员气歪了嘴,大叫:“刘二杆你个狗日的,我早知道陈满生只是个垫背的替死鬼,真正的主谋是你,你在蒋团长面前花言巧语开脱罪责,战后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脱离了正规军的指挥,二杆子强硬起来了,说:“好啊,齐上还是单挑,任凭你姓何的选择!”
他的话音一落,团丁们齐刷刷地举起了枪瞄准着。何特派员见势不妙,真动起手来,别说他何特派员像一只蚂蚁被踩死,就是他手中的一个排也会被踏个稀巴烂。毕竟是正规军人,片刻后他就镇定下来不理二杆子了,尔后对他的士兵发出命令:“目标中塘,跑步前进!”
中塘离湘江不远,与赵村间隔也就是几里地。这是湘江战役中红军后卫部队被国军截断退路的第六天,他们想强渡湘江未成被迫退到这里,立马就被国军围住了。战斗打响前,二杆子也率队而来,民团的任务是埋毒竹签断红军的退路。
这是民团的拿手好戏。在一条山谷中,二杆子察看了地形,共匪从中塘掉头逃跑登上山坳必须得入山谷,两条路,平坦且成弧形的是官道,而小道是近道,陡峭、荆棘丛生。二杆子脑子一转,命令队伍在近道上埋下了大量的锋利无比的毒竹签。竹签削好后六寸余长,放进几个盛满尿液的木桶里浸泡半个时辰,取出晾干,再涂上黏糊糊的桐油,三四支或五六支镶嵌在木板里,埋在地下,上面用树叶或松毛针盖住,这就是比枪弹更可怕的武器。除此之外,二杆子在茅草丛中还布下了大量的铁钉。一切完成后,他率队远远退到一边守株待兔。
正像他预料的那样,红军数十人从中塘侥幸逃出挤上山坳后直往毛道上扑,远处的他看得真切,咧嘴大笑不止。可是,红军像嗅觉灵敏的猎犬,还未接近毒竹签阵地又掉头扑上了官道绕了个大圈子,眨眼间便隐进林海中而去。这时,二杆子才感觉自己真不是红军的对手,更令他生气的是,二小队三小队的小头目张氏兄弟也不见了人影。
张氏兄弟是在进入小村庄制作毒竹签时偷偷溜出队伍的,人多事杂,谁也没注意他们兄弟俩去了哪里。正生气间,张今奎回到了小队中。二杆子瞪着眼睛问:“你们兄弟俩去了哪里?”张今奎脸腾地红了,说:“去中塘照看了一下娘娘。”二杆子知道他没有扯谎,沉住气又问:“你哥呢?”张今奎吞吞吐吐说:“来了,也归队了。”二杆子抬眼望去,皮肤黝黑的张今发像一头熊一样从林中冒了出来。他就走在红军的屁股后面,最后两个红军隐入林中时还回过头与他挥手再见。二杆子的脸顿时大变。张今发来到跟前,二杆子像沉默了千年的火山爆发了。
“是你给红军指的路?”
“红军……不像……坏人!”
二杆子的脑袋轰地炸响了,他一跺脚,学着蒋团长的语气大叫:“绑起来!”话未落音,几个团丁冲上来缴了张今发的枪,那虎背熊腰的身子立刻被捆了个结结实实。
张氏兄弟是在听到红军进入中塘后开小差的。兄弟俩自幼父母双亡相依为命,成人后穷困潦倒都快三十了才为混饭吃加入民团大队。当兵仅能糊口,进入二杆子成立的鸣响班子后,兄弟俩省吃俭用积攒了一些银钱。嫁在中塘的娘娘尽心尽意为兄弟俩操劳婚事,年前才为老大张今发说了一路亲,姑娘也是穷苦人家,可她看中的是张今奎,愿意嫁入张家续香火,张今发为弟弟而高兴得只差没对天叩头了。突起的战火,兄弟俩既担心娘娘的安危,更担心的是叫毛妹的姑娘,要是他们拿着枪也保护不了亲人还有脸见人吗?队伍开到中塘,张今奎拔脚就往中塘跑;哥哥见状,也紧紧跟在后面。快到中塘时,兄弟俩将枪藏在树林里,然后悄悄进了村。村里到处是红军,连村后的娘娘家的场院里也站满了红军士兵,他们在生火做饭吃。娘娘安然无恙。住在隔壁的邻家姑娘毛妹及家人也毛发未损。兄弟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娘娘说,红军在地窖里要了一担红薯,却给了一担谷米的钱。毛妹也说,红军做饭烧了两担柴,也给足了铜板。
兄弟俩死死地盯着毛妹,看她是否遭受过凌辱。毛妹说,我没事。张今奎还不放心:“真的?”毛妹说,要知道红军来我早躲山林里去了,他们是突然来的,村里人谁也没有躲避,也不用躲避,除了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他们站在院里喝水连家门都不进,哪像魔鬼?
兄弟俩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一切无挂无忧后,他们刚想出村,突然骤响的枪炮声把整个天空都烧红了,这是桂军开始对红军进行毁灭性的围歼。红军长官们毫不犹豫,一声令下,他们全部冲出了村子。张氏兄弟瞠目结舌,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红军为保护老百姓的生命和财产安全,主动把战场推到了极度危险的野外,一时间,村野四周硝烟弥漫。而张氏兄弟却不敢动弹了,待半天的时间过去了枪炮声平息下来后,他们才斗胆冲出村外,朝原路往回跑。
出村不远,到处可见红军的尸体,一队国军正在打扫战场。兄弟俩停下脚步,看国军士兵在红军尸体上翻来覆去仔细搜寻什么,直到一个士兵气绥地骂“真是穷鬼才闹革命……这么多人身上连一个银毫子也找不到”时,他们才知道士兵们想发死人财。
兄弟俩看傻了,他俩也有想发横财的欲望,但他们不敢近前。远处有一个人盯着他们,当他们也看见这个人是何特派员时,吓得全身打个寒噤,继续按原路往回跑。在树林里,兄弟俩刚想取枪,冷不防林中钻出几个红军,他们吓得面如土灰。一个红军却说:“老乡,这里很危险,快回村吧!”兄弟俩的心情平稳下来。另一个当官的红军指着前方又问:“老乡,抄近道去湘江是要过那山坳吗?”张今发点头,回答说是的。当官的红军便手一挥,林中一下冒出好几十个人来,他们蜂拥般地朝山坳冲去。突然,张今发也紧紧地跟着红军跑。上了山坳,眼前的两条路很现实地摆在面前,毛路就是近道,红军不顾一切抄近道下山,张今发对当官的大喊:“不能走毛路,路上和茅草丛中装满了毒签。”当官的红军立刻喝令队伍掉头,另一个官儿更大的红军走上前紧紧握住张今发的手说:“谢谢你,老乡!”
兄弟俩都看清楚了,这个红军大官气宇轩昂。
红军愈去愈远,张今发虚脱般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后面取枪跟上来的弟弟,望着已不见红军身影的官道,眼里一片迷惘。
张今发很老实,他历来把二杆子当兄长,如实说了事情的经过后,二杆子还没做出什么反应,何特派员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他“呸”地吐了一口浓痰,恶狠狠地对张今发说:“好小子,你竟敢通匪啊!”
何特派员的介入使张今奎知道事情的恶果要比想象的严重得多。他跪下来替兄长求情:“队长,你高抬贵手饶了我哥吧!”二杆子脸色很难看,他对张今发说:“我能饶你可陈总指挥不会饶你,战后他会把你押上断头台千刀万剐!”
张今发估计自己小命难保,很慷慨,说:“队长,杀吧,我希望你一枪就打死我,让我痛快地走!”何特派员阴笑:“知道自己罪该万死就好,去阴间时也能瞑目了。”
张今奎可不愿哥哥就这么死,他冲二杆子吼:“蒋团长杀了陈满生,你也想效仿过杀人瘾是不?有能耐就保护弟兄们不死才算本事!”二杆子被呛得脸红一阵白一阵。何特派员却摸出手枪指着张今奎说:“找死啊,你们兄弟俩共同通匪我可没追究你,你倒反而气壮如牛了,再啰嗦连你一块杀了!”全民团的人都被吓住了,他们纷纷上前求情。张今发全身瘫软了,流着泪也冲弟弟说:“你可不能死啊,张家要续香火……”二杆子看何特派员手上把玩着的短火就气不打一处来,说:“这是民团内部的事,你瞎搞什么?”何特派员脸一变:“还真反了你了,我只要往蒋团长和陈总指挥面前一报,你就是怂恿部下通匪的亲匪分子。”
二杆子一屁股跌坐在地。
杀了陈满生何特派员好像还没出完怨气,此时他举枪对着张今发说:“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张今发抬头对弟弟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记住了,宁愿饿死,别再扛枪混饭吃!”兄长的话音一落,张今奎手中的枪也“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二杆子也从地上爬起来了,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枪,并骂:“把你当兄弟看我真是瞎了眼,你罪该万死,死到临头了还要煽动军心,杀!”
何特派员手里的也是德国造,德国造真是好枪,可单击可连发且威力极大。众团丁没有听到震耳欲聋的枪响,可就是那“砰”的一声,张今奎被惊得跌坐在地上。
枪口冒出一丝青烟,何特派员吹了吹,对张今奎大喝:“把枪背上,站起来归队!谁不愿在民团混饭吃等打完仗再说。”
张今奎腾地站了起来,身材高大的他直挺挺地站在了三小队的最前端,但只有细心的二杆子发现,他那双泪水涟涟的眼对何特派员射出一股怒火。
就像俯下身端详陈满生的死尸一样,二杆子望着被一枪打碎了头盖骨的张今发,从他身上解下那只铜喇叭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就地掩埋!”
四个抬陈满生尸体回家的团丁已归队了。在家乡,他们就是为死人挖墓穴的好手。领命举锄动土时,一个团丁大为感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的命,为何就这般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