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人一条河(下)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女人
  • 发布时间:2013-07-15 13:04

  赌注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积蓄全部输光了,我爷爷仍不罢手,企图有一日能将输出去的票子赢回来。却不知,二锅他们桌上说暗语,桌下勾脚趾,连看闲的都眉目传情。

  家里的积蓄输光了,就输粮食。何家底子厚,十几个粮仓,囤满了大麦小麦黄豆玉米,还有春播的种子。我爷爷要是就此打住,何家仍能富甲一方,可我爷爷已上了贼船,逼迫我奶奶开仓卖粮,后来干脆拿粮食做赌资,将赌徒带到家里来扛麻袋。

  这个家我奶奶当不了了。何家粮仓大开,赌徒们胃口大开,十几个粮仓都告罄了。

  粮仓里连墙角都输得颗粒不剩,我爷爷仍欠着二锅一屁股的赌债。还赌么?二锅问。我爷爷梗着脖子,赌!

  先把欠债还上!

  开玩笑,我何爷什么时候欠过别人的债!

  少奶奶年轻漂亮,不如抵债——

  我爷爷的指关节响了,一把掐死了那人的脖子,差点要了那人的小命。

  何家只剩最后的财产:房子和地。房子不能卖,卖地吧。我爷爷带二锅他们去了地里。二锅一看乐了,多么肥沃的庄稼地啊!黄灿灿的庄稼长势很好,稻穗饱鼓鼓的。我爷爷拿着长尺和弓开始丈量。我奶奶闻讯而来,哭天抹泪地夺我爷爷的弓和长尺。我爷爷啪啪抽了我奶奶几记耳光,又踹了两脚。二锅他们假心假意地拉开了。

  我奶奶跌跌撞撞跑回了家。

  有个佣工,叫陈非。陈非见我奶奶跑回了家,心里咯噔一下,也跟了回去。陈非进了院子,一眼瞥见我奶奶昏倒在地,地上倒着农药瓶,急忙禀报我爷爷,然后飞跑去请大夫。我爷爷吓得丢了魂魄,奔回了家。三天后,我奶奶从死神手里被夺了回来。

  我爷爷几个月没去烟馆,烟瘾上来了,又去求小仙桃赏一口。

  二锅他们不愿便宜了我爷爷,他们托小仙桃传话,若再不还钱,他们要下手了。怎么个下手,二锅没说,小仙桃照原话传了过来。

  我爷爷不怕横的,就怕软的。二锅的话他当成了耳边风。除了地,何家确实无力还债,一家人的生计靠的是我奶奶的私房钱,要等秋后粮食进仓了才能缓解。我爷爷吃粮不管事,一直以为我奶奶是从她娘家借的钱。其时我奶奶家的境况也大不如前了,父母都老了,两个哥哥分了家,在羊寨只能算个中户了。

  二锅他们说话算数,真的下手了。

  马上秋收了,地里的稻子垂下沉沉的头,脆黄的稻秆鲜亮鲜亮的。再过半月就可以收割了。我奶奶看着稻粒饱饱的,稻穗满满的,笑容慢慢舒展了。

  这天早上,天麻麻亮,陈非大呼小叫地跑到了我爷爷的卧室外。当家的,不好了,出大事了!我爷爷漫不经心地翻了个身,说,大清早的,嚷嚷什么?我奶奶知道一定出事了,一骨碌坐了起来。陈非说,稻子被烧光了。

  几十亩的稻子一夜之间化成了灰烬,地里黑糊糊的,散发着糊焦味,还有烤熟的米香味。野火未烬,青烟袅袅。我奶奶以为是天灾人祸呢,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我爷爷安顿好我奶奶,叫陈非带上五六个佣工,去烟馆了。进了烟馆,二锅他们正乐呢,像一群捡了玉米的猴子。

  我爷爷二话不说,像旋风一样抡拳就打。我爷爷高大壮实,拳头呼呼生风,一扫腿就撂倒了一个。几个家伙被打得东躲西窜。陈非他们心里都憋着火,见谁打谁,烟馆被砸得一塌糊涂,赌桌、麻将、凳子、杯子,扔得满地皆是。

  这种优势没持续多久,我爷爷他们就处于下风了。二锅他们搬来了援兵,扛刀舞棒地冲了进来。佣工被打倒了几个,伤的伤,残的残,陈非的腿部重重地挨了一铁棍。我爷爷还在挥拳踢脚,体力也不支了。

  停!二锅一纵身坐到了桌上。何爷,咱不是练家子的,有种,赌桌上见分晓!我输了,你欠我的债,一分不要!你输了,何家的地全归我!我爷爷斗志犹酣,锐气不减,擂得胸脯咚咚响:老子今儿个和你赌!

  一场旷世之赌拉开了。

  这场赌持续了三天两夜,据说是英华有史以来最大的赌局。赌注之大,时间之长,场面之壮烈,惊动了整座县城。后来我翻阅了《英华县志》,寥寥数语,记载了这场赌事。

  这场赌是在完全封闭的状态下进行的。烟馆大门上加了把大铜锁,任何人不得出入。我爷爷和另三人坐在赌桌旁,三天两夜没有离开,饭菜由烟馆从窗口送进来,就在赌桌旁用餐。我爷爷和二锅玩的是掷骰子,一对一,另两人做公证。我爷爷不怎么会玩掷骰子,但掷骰子是一对一的单挑,骰子在碗里怎么跳,谁也无可奈何,输赢全靠运气,做不了手脚。碗和骰子是我爷爷亲手挑的。

  三天两夜。场内不动声色,鸦雀无声。场外,暴雨如注,哗啦啦下个没完。老天像被撕了一道口子,雷闪电鸣,狂风肆虐。那些等待进仓的粮食被狂风糟蹋了,成片成片地倒在地里。

  到了第三天晚上,吱呀一声,烟馆的门开了。外面骤雨初歇,风静树止,几颗星星从夜幕中探出头来。先走出来的是二锅。二锅出了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了个响指,转过身来一拱手,何爷,得罪了。然后,消失在夜色中。

  另两个也说,何爷,告辞了。嘀嘀咕咕走了。

  大门敞着,半天没动静,馆内黑糊糊的。到了夜半,我爷爷才颤悠悠地从赌桌旁站了起来,双腿像抽了骨头,软绵绵的。出了烟馆,我爷爷在大门外驻足了足足一刻钟,四周看了看,像是辨别一下方向,才蹒跚着回了家。

  完了!完了!我爷爷跪在我太爷的牌位前。

  我奶奶哭得捶胸顿足。这场豪赌,以我爷爷将百来亩地输个精光而告终。

  家里的光景一天不如一天了,生活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我爷爷在床上昏睡了三天,醒来后,走进我太爷的那间房,搬个凳子,站了上去,取下房门上的木匾,翻来覆去地看,没什么特别之处,气得把木匾全拆了,拆成了一堆木料,和一张皱皱巴巴的山水画。什么镇家之宝?屁!随手扔出了院子。我奶奶又悄悄捡了回来。

  就这样,何家败落了,从此被挤出了英华的豪门望族之列,庭院冷落,门可罗雀。

  五、母亲

  何家最风光的时候,我母亲没赶上,何家最落魄的时候,也没赶上。她进何家,是在何家败落了三年之后。

  败落的那一年,我父亲十六岁,一小伙子了。我奶奶暗自发愁,何家成了普通人家,地没了,佣工解散了,我爷爷也改过自新了。我爷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全靠我奶奶撑起这个家。我奶奶亲自动手,做起了针线活,绣花鞋,裁衣服,偶尔让娘家兄弟从扬州捎些丝缎绸布什么的。英华县城扩大了,扩到了西郊,何家大院临街而居。我奶奶就在自家门口摆了个铺子,日子倒也过得去。

  我奶奶攒下的私房钱收得很紧,留着给我父亲张罗媳妇。

  我父亲羞答答的,性格内向,既不像我爷爷,也不像我奶奶,在家里几乎没什么声音。他生活在我爷爷和我奶奶强强联合的夹缝中,从小就学会沉默。

  或许是面相俊俏的缘故,我父亲自小就迷上了戏,就像现在的年轻人喜欢流行歌曲一样。我父亲迷上了淮剧,得了闲空就去茶楼听戏,自己也唱,背地里哼哼。

  那时我母亲十七岁了。十七岁的我母亲长什么样子,我母亲没有讲。依我看,一定很漂亮。我母亲现在看上去都不错,个高,貌好,比同龄的老太太们好看多了。我母亲轻轻地给了我一耳刮子,说,少拍马屁!

  我母亲的家在乡下。我母亲是我奶奶相中的,跟我太爷一样,我奶奶相中了我母亲勤快能干。我外婆看好何家的,除了我父亲的厚道本分外,还因为何家曾是大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外婆这样说。

  我母亲进门不久,英华解放了。第二年,我出生了。我父亲进了县淮剧团。淮剧团刚组建,我父亲唱了两段,就被招了进去。我母亲进了县服装厂。

  解放了,土地收归公有。接着划分成分,何家被划为中农。我爷爷庆幸地说,这叫因祸得福。百余亩地要是没出手,肯定划为地主。

  二锅就倒霉了,土地充了公不说,还被定了地主,每次游街都少不了他。穷人刚翻身,苦大仇深,逮住地富反坏右,生吞活剥了才解恨。二锅遭殃了,灌卤水,跪搓衣板,脱了衣服荆条抽,抽得二锅遍体鳞伤。

  活该!我爷爷幸灾乐祸。

  我爷爷幸灾乐祸没多久,灾难降临了。二锅咬出了我爷爷。政府一调查,情况属实,何家中农改成了地主。二锅的帽子没摘,还是地主,和我爷爷一起拉出去批斗。我奶奶成了地主婆子,偶尔要陪斗。我父亲被淮剧团除了名,我母亲刚做了一年的制衣工人,就丢了工作。

  我爷爷是个没落地主,没干过欺乡霸邻的事,挨批斗时,并没像二锅那样被贫下中农为难过。贫下中农的眼睛是雪亮的,只斗二锅,不斗我爷爷。

  二锅心理又不平衡了,继续揭发我爷爷。那时兴揭发,揭发有理,揭发就是革命,揭发能将功补过。二锅说,何家藏有宝贝,没交给政府。二锅是瞎扯的,他是想让我爷爷多受点罪。政府却信以为真了,要我爷爷交出宝贝来。我爷爷想了半天,想起了被他扔了的镇家之宝。政府当即找我奶奶让她交出那块匾,我奶奶说早被老头扔了。政府如何肯信,三天两头派人来索要,一定要我奶奶交出来。你是地主婆子,是人民专政的对象,你不交出宝贝,就是拒绝改造,与人民为敌,限三天内交出镇家之宝,否则抄家!

  如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架在我奶奶的脖子上。

  晚上,我奶奶把我父亲叫进了里屋,严严实实地关上门窗,说,我出去躲些日子,过了风头再回来,你一定要照顾好这个家。

  我奶奶是当天夜里离开的,我奶奶带走了那块木匾。谁都不会想到,我奶奶出了这个家,就再没回来。

  政府再来索宝时,我父亲按照我奶奶交代的说法,说我奶奶失踪了。我父亲也确实不知道我奶奶去了哪里。政府的人开始不信,熬了几个月也没见我奶奶的影子,问又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得作罢。

  我爷爷被批斗些日子后,回家了,问我父亲我奶奶去了哪里,我父亲说不上来,我爷爷就不再问了。或许他们本来就没什么感情,针尖对麦芒地过了这么多年,都累了,现在走了一个,落个清静。

  你奶奶可怜呀,为何家操碌了二十年,一大活人失踪了,竟无人去找。我母亲说她曾去了两趟羊寨外公家,都没找到。

  我奶奶走了,家里生活又紧张了,一家人因成分问题,没有工作,生活这副担子落到了我母亲的肩上。

  比起我奶奶,我母亲又胜了一筹。我母亲在服装厂干了一年,学会了裁缝。我母亲托人买了台缝纫机,在家里做起了裁缝。

  我母亲能说会道,心灵手巧,衣服做得好看、时尚,街坊邻居都找她做衣服,生意相当不错。看起来做裁缝似乎不赚什么钱,不如在国营企业拿工资自豪,有保障。其实不然,我母亲每天得得得地踩着缝纫机,赚的钱不但能养家糊口,还存下了一笔钱。后来,我母亲不满足小作坊了,想开个裁缝店,这当然是行不通的。刚刚实行了互助组合作化人民公社,焉能让个体户这条资本主义的尾巴翘起来?

  我母亲不甘心,绞尽脑汁想法子。

  我母亲做裁缝,在英华有些名声,一些机关干部的家属也找上门来缝缝补补。混熟了,我母亲无偿给他们做,借机套点近乎,结识了几个县里的人物。有了这些关系,变通一下,裁缝店挂靠在供销社的名下,以公私合营的方式,做个体经营。这种做法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裁缝店开了起来。

  裁缝店挂靠集体,还有个好处,信誉好,招揽生意容易。英华没有服装厂,人们穿衣服都是自己做,有了裁缝店,条件好的人家自己就不做了,直接来裁缝店。我母亲拿起卷尺,给来人上下身量一量,再量一下三围,几天后衣服做好了。裁缝店里天天挂满了成衣布料。

  母亲一人忙不过来了,招了几个学徒,学徒本来是要交学费的,我母亲免了。增加了几台缝纫机,生意红火起来,何家的日子又有滋有味了。

  我父亲只对淮剧如痴如醉,一天到晚咿咿呀呀地,对我母亲的生意不感兴趣。有一天,我母亲说,咱们条件好了,我想做点善事。我父亲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我母亲想好了,办个剧团,让我父亲做团长。这回我父亲乐了,颠颠活活地帮着张罗。我母亲出钱,我父亲买锣鼓乐器。我母亲动手做各式演出服装,我父亲招募演职员,把戏迷票友们组织起来,自编自导自演,把剧团开到英华的城里城外。淮剧团对外称是国营的,隶属于供销社,其实是私营的。但剧团不售门票,不赚钱,经费由我母亲掏。剧团演出后,反响强烈,很受欢迎。那时没有自由竞争,否则县淮剧团准被挤垮了。我母亲因此多次受到县政府的鼓励和表彰,我父亲也跟着沾光,出了点名。

  六、芬芳

  淮剧团演遍了英华的大小乡镇。剧团每到一处,都受到欢迎,邻近大队的群众跑了几里地来看戏。乡下演出的条件简陋,不比县里的剧场,每个大队都有社场,在社场上拉一块大幕布隔开,后面是后台,供演员换服装,前面是舞台,舞台垒得稍高点,舞台三面挖一排深坑,与观众隔开。最前面的是小孩,坐在地下,后面是妇女老人,坐在凳子上,再后面,小伙子们站着看。

  这天,剧团到青柘街演出,演出剧目是《杨六郎》,我父亲扮演主角杨六郎。有一段剧情是,杨六郎即将出征,临别前与佘老太君有一段对唱。唱腔沉稳低回,凄婉深情,用的是淮剧中最动听的悲调。我父亲唱得投入,很动情,额头上青筋暴突,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唱得演佘老太君的演员都热泪滚滚,台下不少观众也哭了。唱完了,是对白,观众们才从伤心中走出来。

  台下仍有人在哭,止也止不住。那声音像是要呐喊,又被人掐了脖子,断断续续地尖锐着。我父亲正在和佘老太君对白,不能停下来,用眼睛往台下瞄了一眼,是一位老妇人,坐在观众中间,掩着面。

  我父亲退场后,将老妇人请到了后台,聊了起来。作为团长,我父亲希望每一场演出都能感动观众,观众的眼泪和叫好,是对演出的肯定。

  大娘,看过我们演出吗?

  第一次看,演得真好。老妇人说。

  不少人听那段悲调都想哭,您也是吧?

  老妇人摇摇头,不是。

  那您为什么哭呢?我父亲奇怪了。

  老妇人说,是看到了你。

  我父亲明白了,您是说我演得好?

  老妇人说,不是的。是你长得像一个人。

  像一个人?我父亲诧异了,像谁?

  老妇人沉默着,似乎不想说,又像在回忆什么。

  长得像一个人,就至于哭了?我父亲越发迷糊了。

  那妇人忽然说,团长,你在英华,认识一个人吗?那女人嘴唇嗫嚅了几下,竟说出了我爷爷的名字。

  那是家父。我父亲吃惊了,您是?

  您是他儿子?老妇人足足吃了一惊,半晌才说,我叫夏芬芳,我父亲当年在你家做管家。

  姓夏,做过管家,我父亲马上对号入座了。在我太爷的葬礼上,我父亲见过夏志伟,但芬芳这个名字,我父亲第一次听说。不管怎么说,两家是旧交,我父亲对芬芳很亲切,无论如何请芬芳有空去英华,到家里坐坐。这回我父亲不迂了,用心记住了夏芬芳这个名字,却忘了问她家的具体位置。

  回家后,我父亲对我爷爷说了,我爷爷像被拍了一砖头,蒙了。慢慢地,我爷爷眼睛湿润了,如从沉沉的梦中醒来,喃喃自语,芬芳,芬芳,她终于出现了。我,我找她好久了。我爷爷这副落魄的样子,差点把父亲吓坏。

  我爷爷一拍大腿,明儿个我去青柘,去找她。

  第二天一早,我爷爷去了青柘。县城没有直达青柘的车,我爷爷骑单车去了,二十来里地,骑得我爷爷气喘吁吁,中途还停下歇了三次。到了青柘,已是午饭后了,我爷爷顾不上吃饭,买了个烧饼边吃边打听。打听芬芳太难了,像打听一件古董。我爷爷问遍了,就差问狗问猫了,没人知道夏芬芳。事实上这个名字早就不存在了,被姚夏氏取代了,青柘人叫夏芬芳姚二娘。我爷爷心情急躁,忽略了这一点,挨家挨户问过去。青柘街不大,从头到尾不过里把路,我爷爷一路打听,反复描述芬芳年轻时的样子,老家是新康邑的,大约五十来岁,把太阳问落山了,也没问出来。

  里把路问到头,我爷爷又返回走,期望能拾遗补缺,有所发现。走到一家猪圈旁,听到猪在哼哼,却四下无人,正要扭头离去,一个老妇人从猪圈里冒出了头,把我爷爷吓了一跳。老妇人在猪圈里铲猪粪,我爷爷刚才经过时没瞧着,这次要不是老妇人伸出头来,差点又错过了。

  老妇人也吓了一跳,掸掸头上身上的灰,指着我爷爷,刚要开口,忽然说不出话来。

  快六十的人,都老了,芬芳还是一眼认出了我爷爷。她认出了我爷爷的眼睛。后来芬芳说,三十多年来,我一直记着你的眼睛,多少回梦到了这双眼睛。一句话,说得两人心里都酸酸的。

  芬芳完全变了个人,当年苗条漂亮、青枝绿叶的姑娘,现在变成了满头银发、体态圆润的老妇。

  这么多年,你怎么熬过来的?坐在猪圈上,两人打开了话闸,四目相对,泪水奔涌而出。

  还得从我太爷说起。

  我太爷硬生生地拆了这对鸳鸯,受打击最重的是芬芳。芬芳盼着我爷爷能将花轿抬到新康邑,眼都望酸了,还是成了泡影。我太爷一直很愧疚,夏管家离开时,送了一个沉实的灰布袋,夏管家谢绝了。

  芬芳和父母犟着劲儿,怎么也不肯打掉孩子。三口人哭得呜呜滔滔,陷入了绝境。夏管家劝闺女,你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你让我们这老脸往哪儿搁啊?正是春夏之交,衣着单薄,芬芳的肚子显山露水了。芬芳等不来我爷爷的一点消息,最后才打掉了孩子。

  我爷爷在和小仙桃鬼混的时候,芬芳嫁到了青柘,许给了姚二。姚二是个厚道人,娶了如花似玉的芬芳,疼爱有加。芬芳破了身子,只能降低门槛了。芬芳哭天抹泪地进了姚家,为姚家生了一儿一女。

  我太爷此后几次去新康邑看望夏志伟,得知芬芳嫁到了青柘,又悄悄去了几趟,送些钱物。这事除了芬芳,无人知晓,我太爷也从不向我爷爷透露芬芳的事。

  芬芳四十一岁那年,姚二生了肺病,撇下芬芳和儿女,撒手归西。芬芳认命了,将一双儿女抚育成人,相继成家,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份埋藏心底的情思才会活泛起来。

  时光不能倒流,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两人从往事和感慨中清醒了过来。芬芳说何爷,你儿子长得真像你,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芬芳说何爷,孩子他娘好吧?

  我爷爷一笑,和你一样,我也是孤家寡人。

  两人一下沉默了。

  从青柘回来,我爷爷像吃了兴奋剂,做事都带着精神。当时正在公演一部电影,叫《枯木逢春》。我母亲和我父亲打趣,说老头子枯木逢春了。

  我母亲说中了。我爷爷埋藏了几十年的初恋,像一坛陈年佳酿,去了一趟青柘后,香气溢出来了。我爷爷几个晚上没合眼,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后来实在憋不住,找了我母亲,话在舌头上滚了老半天。我母亲说,您老有话照直说,一家人好商量嘛。我爷爷才含糊不清地说,想把芬芳接过来。我母亲是个开明的人,说我没意见,您再和您儿子商量商量。我爷爷的心落了地,说你没意见就行,找他顶屁用!

  这边没问题了,那边却出了问题。那边的儿女不同意,说这么大岁数再改嫁,我们做儿女的怎么见人?芬芳不敢提了。

  眼看没戏了,我爷爷又找我母亲。我母亲去了一趟青柘,就把事情谈妥了。

  我爷爷和芬芳终于修成了正果,芬芳成了我第二任奶奶。

  我爷爷和芬芳奶奶在一起生活了八年。后来我爷爷犯了哮喘病猝逝。我爷爷死后,芬芳奶奶受了打击,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想回青柘去。我母亲说,你是何家明媒正娶的,再回青柘,别人要说闲话了。芬芳奶奶便没有搬回去。又过了两年,芬芳奶奶随我爷爷去了,我父母把她葬在了我爷爷的坟旁。

  七、丽绚

  交代了我爷爷和芬芳奶奶,回过头来再说说我奶奶,我那失踪了十年的丽绚奶奶。

  我奶奶去了哪里,我爷爷至死也没弄明白。随着时间的流逝,家庭的重新组合,我父母也不便追究了,直至我芬芳奶奶殒故后,丽绚奶奶像一只失散了的鸽子,又传来了咕咕的声音。

  当初我奶奶离家时,心里大体是有谱的。她没对我父亲说,自有她的考虑。一是怕我父亲被政府诈了出来——我父亲有点迂腐;二是我奶奶不能确定人家会不会收留她——她的身份不是少奶奶,是地主婆了。还有一点,我奶奶想避了风头就回来。我奶奶没有选择去娘家,一来是容易顺藤摸瓜被政府找到;二来不想让娘家受牵连。

  交代好我父亲后,当天夜里,我奶奶上路了。夜色如铁,漆黑漆黑的,只见风吹草动,影影绰绰。池塘里,泉水叮咚,蛙鸣虫叫。远处,传来一声声犬吠。我奶奶胆儿大,也是给逼出来的,背着黑布裹起来的木匾,用娇小的金莲丈量着看不见尽头的大路,一直往前量。天亮时,已量了五六十里,到了邻县。

  我奶奶要投奔一个人——当年的佣工陈非。陈非在何家一干二十多年,直至何家败落,才依依惜别。陈非忠厚,那次与赌徒拼命时,腿部落了残疾。我奶奶对陈非的印象不错,有时在我爷爷那里受了委屈,还和陈非诉诉苦衷。佣工解散时,我奶奶让佣工都留了住址,以便日后酬谢,不曾想,未及酬谢,先避难而来。

  乡下不比城里,找个人容易,只要说出名和姓,知道大体方位,多费点口舌,多走两步路,一般都能找到。我奶奶一路打听,就找到了陈非家。

  陈非做梦都没想到少奶奶能来看他,喜出望外。我奶奶不想连累陈非,说了真相。陈非却不避嫌,泪花在眼里打转,说少奶奶,您尽管住下。

  别叫少奶奶了,现在我是落难之人。看着空落落的院子,我奶奶说,你的家眷呢?

  少奶奶见笑了。陈非说,我是赤条条的光棍,腿上又有残疾,哪来家眷?

  陈非父母都不在了,也没兄弟姐妹,连亲戚都没几个,这样一来,我奶奶就显得特别惹眼。左邻右舍不时过来探头探脑的,猜是陈非的什么人。

  这样容易暴露身份,也会给陈非带来麻烦,弄得不好就成了反革命。我奶奶和陈非商量,不如说,我是你新找的媳妇吧。我奶奶比陈非大两岁。陈非吓得头上冒冷汗。我奶奶说,我让你说,便不怪你。

  光棍陈非忽然娶了个媳妇,村里人嘻嘻哈哈闹开了,争着要吃喜糖喝喜酒。我奶奶想了一整夜,想跟着我爷爷受的苦,想陈非的厚道,想如何才能省了麻烦,第二天就对陈非说,摆酒席吧。在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中,两张简单的床合成了一张婚床。

  我奶奶和陈非结婚了,日子是苦了点,却幸福恩爱。我奶奶在我爷爷那里没得到的,陈非都给补上了。

  其时,我奶奶的心里是矛盾的。我奶奶身在曹营心在汉,仍牵挂着何家,惦记着儿子儿媳,不时向跑码头的人打听何家的情况。听说我母亲开了裁缝店,她高兴得哭了。她对陈非说,这儿媳是我相中的,就像我闺女一样。后来我爷爷娶了芬芳奶奶,她心里舒坦了很多。再后来,我爷爷去世了,我奶奶想回去奔丧,又碍于芬芳奶奶,自己没了合适身份,再想自己这辈子还是恨我爷爷的,就作罢了。

  芬芳奶奶去世后,我奶奶才托人叫我父亲去一趟,我父母才知道我奶奶还活着,而且嫁了人。母子相见,先是痛哭了一场。我奶奶小心翼翼地说,还认我这个娘么?我父亲抬头看我奶奶白发如霜,怆然泪下,说不管何时,你都是儿的娘,儿这就接你回家。唉——我奶奶叹了口气,我好想回家啊,多少回梦里回了家。我奶奶抹着眼睛。娘老了,回不去了,当年幸亏你陈叔收留,现在不能丢下你陈叔不管呀。我奶奶呜呜咽咽,如严冬的寒风。

  哭一段,说一段。之后,我奶奶取出那块木匾,颤巍巍地交给我父亲说把它还给你,也算是向何家列祖列宗赎罪了。

  那究竟是啥玩意?我问我父亲,害得我奶奶为了它离乡背井?我父亲没吱声,进房间拿出了那块匾。我细细打量,就是一块普通的匾。木框有些年代了,仍然锃亮,估摸是红木做的。那山水画也普通,崇山峻岭中雾岚弥散,小桥伴流水,枯树落昏鸦。画上覆盖着一层塑料薄膜,落满了岁月的尘埃。

  这是镇家之宝?嗨,我奶奶真傻。

  你小子才傻呢。我母亲又给了我一个耳刮子。你奶奶当然不懂这块匾,可它是你太爷传下来的,想必是个宝。你太爷看得多远啊,他料到何家大业会败在你爷爷手里,就在交权之前,将家里几十年的积蓄换成了这块匾,期望何家后人在落难之时,能把这块匾换成银两,以渡难关。你爷爷那个公子哥,他领悟不了呀。

  这匾真值钱?我问。

  上次你母亲找了博物馆的一个朋友做了鉴定,说这幅画出自宋代名家之手,失传多年了,价值不菲,少说也要几十万呢。惊得我眼珠差点飞了出来。

  不久,我奶奶也驾鹤仙逝,安葬在杂草丛生的坟场里。我奶奶流离失所了十多年,到老了尸骨还流落他乡。

  奔丧回来,我母亲两夜没合眼,想我的丽绚奶奶。那天夜里,我母亲睡不着,从床上坐起来,对我父亲说,不把母亲接回家,我这心里不是个滋味。

  我父亲也坐了起来,闷声闷气地说,你说咋办?

  我母亲说,将她的坟迁回来,葬在何家坟茔地里。

  我父亲说,恐怕陈叔不答应。

  果然,陈非断然拒绝了。我们是十来年的夫妻,等我死了,也要葬在一起。

  我母亲去找陈非,各摆各的理,谁也说服不了谁,陈非死活不同意。我母亲又找了县里的干部,拐了几个弯,找人去调解,最后陈非勉强答应了。

  迁坟那天,怕陈家再生悔意,何家去了几十口人。迁坟时,陈非果然变卦了,叫来了几十口人,不让迁。陈非哭得像个泪人,喊着我奶奶的名字,骂我父母是不孝子孙,忤逆子!

  陈非嚎了一阵,才渐渐平静下来。我母亲拉起睡倒在坟前的陈叔,抹着泪说,陈叔您听我说,我母亲是何家的少奶奶,落难时多亏您老收留,她流浪了这么多年,现在过世了,难道还能让她继续流浪吗?俗话说,落叶归根,我母亲她想回家啊!在我们儿女的心中,她这个母亲的位置无人能替代。如果您老还念及何家的恩,念及夫妻的情,您就点个头,成全我母亲,成全何家吧。

  陈非听得心酸,放声恸哭,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我奶奶的名字。

  最后,陈非擦了一把鼻涕,说,好吧,让丽绚回家吧。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我父亲赶紧扶起陈非,说,您老尽管说。

  我在何家做了半辈子的佣工,也算半个何家人了,我求求你们,在我死后,将我葬在何家的坟地里,永远给何家当佣工。陈非一抖擞,跪了下去。

  陈叔——!我父母双双跪在陈非的面前。

  我奶奶的坟终于迁了回来,也葬在我爷爷的坟旁。

  我母亲笑着说,老头子活着风流,死了也风流啊。我父亲低头抽烟,一声没吭,大概是想我爷爷奶奶了。

  尾声

  到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了,英华县城向西扩展,大量土地被征用,盖起了现代化的厂房。何家坟地被政府征用了,我太爷、我爷爷、我奶奶、芬芳奶奶,还有陈非的坟茔,被一一平去,上面盖了一座服装厂。想必您猜到了,服装厂是何家的,老板是我母亲。

  千禧之年,我母亲交出了服装厂的大印,接印的不是我,是我媳妇,我媳妇是我母亲相中的。

  责任编辑 纪科佳

  插图 王明浩

  作者:何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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