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空棺(下)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红军
  • 发布时间:2013-07-15 13:12

  五 哭泣的山风

  众团丁七手八脚将张今发的坟墓垒成一个土堆后,张今奎首先面对二杆子跪了下来,然后又一一在众团丁面前下礼跪拜,流着泪说谢谢各位弟兄安葬兄长,日后定代兄长请各位兄弟喝酒,我哥死不闭眼啊!红军没有欺负我的娘娘和我的毛妹,我哥只是知恩图报才为红军指路的呀……

  张今发的死,二杆子也很难过,但张今奎为哥叫屈的话又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此刻,他倒希望何特派员站出来制止张今奎的胡言乱语了,可何特派员在杀了张今发后谁也没注意的当儿就不见了踪影。“狗日的,像个幽灵。”二杆子骂。

  大队国军兵分几路朝红军溃逃的方向追去,不甘示弱的二杆子也集合人马整装待发。何特派员的新护兵一路急跑而来,他对二杆子一个立正,说:“刘队长,剿匪总部来电,何特派员让我传达剿匪总部对你的指令,命令你马上去中塘掩埋战死的国军烈士和共匪士兵,不得有误。”

  打扫和清理战场比上火线安全,团丁们很乐意。当二杆子率队来到中塘村旁一洼地里时,所有的团丁被震住了,连二杆子也惊得目瞪口呆:只有十几亩地的洼地里,足有上千具尸体,除了少部分是国军士兵外,其余的全是衣衫褴褛的红军士兵的尸体,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这是一项十分繁重的工作,二杆子跟其他几个民团大队画地为界分好任务后,命令团丁拼命地挖起墓穴来。不知是从没见过这等悲壮的场面,还是血腥味太刺鼻,一个走过洼地的团丁突然晕血蹲在地上呕吐起来。二杆子见状,他的胃也翻江倒海一阵痉挛,忙卷一支喇叭筒旱烟猛吸几口才镇住。

  一个团丁在拖一具高大的尸体,可他怎么使力尸体都纹丝不动,二杆子见状大叫:“张今奎你过来,这个大个子需要你才能搬走。”众团丁中没有人应答。

  他抬起头又大叫:“张今奎?张今奎哪去了?”

  众团丁都摇头说不知道。

  二杆子大骂:“为兄长之死就当逃兵啊,妈的×,要想扔枪要想退出鸣响班子也得跟老子打一声招呼呀,老子决不为难你。”

  众团丁默默无语,又低头继续干活。

  二杆子不依不饶,你个张今奎逃到女人的裤裆里我也要把你抓回来,你这样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说走就走,我刘二杆在弟兄们面前还有威望吗?他直扑中塘村,以为张今奎躲在他娘娘家,或躲在毛妹家,结果他扑了个空,中塘村里没有张今奎的影子。

  因二杆子在方圆十里赫赫有名,所以毛妹也认识他,见他四处搜捕张今奎,她心里直发毛。二杆子厉声说,张今奎来过吗?毛妹吓得一哆嗦,手指村外一小山头说,刚走,他的模样好吓人,好像杀红了眼……

  二杆子拔出短火不由分说就追,并边跑边骂:“张今奎你几次擅自离队害得老子找你半天工夫,老子不需要你这样自由散漫的兵;老子追你回队要打断你的腿以警示他人!”别看他没有张今奎那样长有长脚长手,但也像个猴精,奔跑起来飞快,冲过两座小山丘后,就发现了前面张今奎的影子。

  张今奎似乎也发现了他,急转两个弯后,闪身就隐进了一片小树林。

  这是一片刚成林的低矮而密集的油茶林,人躲藏进去好比黑灯瞎火中捉迷藏,极难找到。二杆子气得跺脚。况且,这里已不是湘江之战主战场区域了,但被围追的红军残兵就是沿这里逃至对面另一大片树林中。此时,相距几里地的对面那大片树林中,是赵村地界,零零星星的手榴弹爆炸声,间或密集的枪炮声犹如血雨腥风,仍把远处的人心震得颤抖。

  二杆子没有迟疑,循着张今奎的足迹扑进了茶林。这个土霸王,他就是条嗅觉灵敏的猎犬,此时也束手无策了,因为油茶林伴着枳木及矮杜鹃等灌木生长,太密集了,有些地方似乎密不透风。二杆子掏出短火声嘶力竭嚎叫,张今奎你个贼日的,再躲躲闪闪不出来,逮住你老子不把口袋里的子弹全打到你脑壳上我就是婊子养的。说完,他真的扣动了扳机,枪声似鞭炮炸响。凡跟他二杆子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那吼声和那枪声,混合起来就是一道追命符。

  张今奎沉不住气了。他知道二杆子是朝天放的枪,枪声却令他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二杆子吼出第二声时,他带着哭音搭腔了,说队长啊我擅自离队身不由己,狗日的何特派员杀了我哥,我不报一箭之仇我裤裆里长条屌有何用?如今几次违抗了队长你的命令,给红军引路不单是我哥也有我的份儿,早死晚死总得一死。今天请队长你别拦我,待我杀了那狗日的你再剥我的皮抽我的筋吧。

  二杆子仍在吼:“你出来,有话好好说。”张今奎说:“我出来了,再跑就跑不过你的子弹了。”二杆子口气强硬:“知道跑不掉就好,快出来!”张今奎说:“队长,我求你了!”二杆子把枪插进套子,声音斩钉截铁:“少废话!”张今奎使激将法:“你不是也恼恨狗日的何特派员吗?”二杆子说:“只要他不对村里的姑娘们起歪心,打完这一仗,他就得滚蛋回桂林,由他去吧,我找不到杀他的理由了。再说,此时去杀一个国军长官,被追查出来谁也保不住脑袋。”

  张今奎急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何特派员要是走了,我去哪找人报仇雪恨?就在二杆子还继续唠唠叨叨时,他高大的身躯匍匐在地上快速地运动着向林外蹿出。想着哥哥的惨死,凶残的野性全面爆发,他已不顾一切了。

  二杆子嗅出了气味,见树枝摆动也急扑过去。待他冲出树林,就见朝有枪声方向奔跑的张今奎,又距自己有二百米开外了。

  茶林地边沿是一个坎,两米余高,下面是一片洼地。二杆子没有犹豫,纵身一跃,双脚落地的当儿就感到一阵钻心般的疼痛袭上心头。他站起身又蹲下,脚崴了。开阔地上,张今奎的身影已成一个黑点,像一支箭样直射对面山林。二杆子气得骂娘:“张大个子我日你妈,找姓何的拼命你哪是他的对手,你去找死啊!狗日的,执意要报仇你就不能等老子吗,你我二人共同对付他也有个照应啊。”

  二杆子的突然转变,骂娘的话饱含爱兵如子之意,如果张今奎听了定会感动落泪,但他没有听见,他已接近赵村的山地树木林了。

  前面,又一阵爆豆般的枪声响起。

  二杆子强忍着疼痛,骂骂咧咧中一瘸一拐循迹而去。虽不是赵村人,但这一带地形他也非常熟悉。刚跟赵麻子学吹鼓手时,为讨好四丫用金钱和物质诱惑她,她不为所动,他绞尽脑汁来到这片树林里采摘到一朵兰花,双手捧到四丫面前。正读增广贤文的四丫害羞地跑开了。那是他得到四丫的第一个微笑,那一刻,他幸福极了。

  穿过树林,再过一片开阔地,前面的几座小山丘中间就是赵麻子的墓地了。间隔几百米距离,有清晰的厮杀声和叫骂声传来,他瘸着一条腿慢慢地靠近,又有几声清脆的枪声响起,尔后,整个大地寂静无声。他判断,激烈的战斗接近尾声了,两军对垒,很快就能决出胜负。

  可张今奎却没了踪影。

  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响起,是女人!二杆子忿忿地骂:“狗日的,炮火连天的地方,是哪个女人来这里找死啊!”说完,顺手在地上捡一根松枝做拐杖,弯背弓腰融进了浓浓的硝烟味中。

  赵麻子的坟紧挨赵老麻子的墓,先人踩地选墓址时说这块地叫天鹅孵蛋,意思是后人出生如天鹅一样美丽和高高在上。二杆子就心花怒放,他有一个儿子了,就想托赵老麻子和赵麻子的阴福求他们父子俩保佑,让四丫为他生一个聪明漂亮的小丫头。那天匆匆把赵麻子下葬后,他心里就拿定主意,战争结束后就纳她为二房。

  接近墓地有一片小枳木林,他拖着瘸腿在林中伏下,扒开草丛看有人声的墓旁。这一看不打紧,墓前的空地上那一幕霎时令他惊呆了!

  发生过战斗的地方地上到处是尸体,有红军,也有国军。近前的墓地,墓前香烛青烟缭绕,四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披头散发。她的前面,何特派员带着仅剩的几个士兵端枪向松林地瞄准。

  是四丫的尖叫声招来了红军。红军跟四丫照过面?不管怎么样,二杆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十几个红军扑出林地护住四丫,只有两个挥舞着大刀,其他的都赤手空拳。

  何特派员开枪了,包括他的几个士兵,几支枪同时吐出长长的火舌,红军一下就被撂倒一半。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仍然如猛虎下山。何特派员扔掉德国造短火,他们的子弹也打光了。于是,都打红了眼的双方,一对一肉搏起来。毕竟,红军疲劳加饥饿体力不支,渐渐地,何特派员的人马处了上风。

  二杆子没有上前助阵,他的伤腿在隐隐作疼。当何特派员用刺刀捅死最后一个高个子红军,并把他鲜血淋淋的肠子也挑出来时,四丫惨叫一声晕死过去,二杆子才心痛地站起身。

  何特派员把血肠扔在地上,上下打量二杆子,阴笑着:“你来抢功?”二杆子不理他,瘸着腿径直朝四丫走去。

  何特派员仿佛明白了什么,一个箭步挡住去路,说:“刘队长请留步,这里的一切都不关你的事。”二杆子手指四丫,说:“何特派员,我不是来跟你抢功的,来这里我要保护我的女人。”何特派员哈哈大笑:“操你妈!二杆子,你也懂怜香惜玉?要不是我,这女人早被共匪轮奸了,早成共匪枪下鬼了。哈哈!”

  二杆子感恩:“多谢何参谋相助。”

  何特派员吼:“滚!”

  二杆子拔出短火警告:“谁挡我的道,小心他的脑壳!”

  何特派员出手极快,一拳打掉二杆子手中的枪,另两个士兵也猛扑过来将二杆子击倒。可怜二杆子腿不方便,要不对付两三个疲惫的人还是绰绰有余的。瞬间,他就被五花大绑了,只有干瞪眼嗷嗷直叫。

  刚苏醒的四丫见状,再次吓晕过去。

  四丫是上坟烧七时撞上鬼的。湘江之战三天三夜的枪炮声中她足不出户,待浓浓的硝烟味还未散尽时,她这个孝女急不可耐要上坟为大大烧香烧纸了,如果没有战事,早两天就该跪拜墓地陪大大说话了。

  下葬得很仓促,坟墓只垒了个土堆,过些日子还得要让杆子哥请石匠为大大刻碑为大大圈墓,那样才能了却做女儿的心愿。四丫这么想的时候,跪在墓前的她刚把香烛点燃、把贡品摆上,就有十几个人从林中钻出围了上来。她抬眼一看,差点吓昏过去。

  来人是传说中的恶魔红军。

  他们像刚从炭窑里爬出来一样,一个个脸上全是黑垢,像戏台上画出来的鬼脸。四丫全身颤抖着,不知道他们围住自己要干什么?

  一个高大的红军长官在背上的布袋里摸了很久,最终,他摸出一块花边,然后对四丫说:“老乡,我们这一块钱买你那一碗米饭。”四丫抬头看,十几双眼睛没有看她,而是盯着她供给大大阴魂受用的那一碗米饭,还有米饭上那几片油腻腻的猪肉。他们都很饥饿,他们望着米饭时,每个人都咽着口水。见四丫不说话,当官的红军把钱塞进她的手里,然后,一个红军躬腰端起了那碗米饭。他们每人一口,轮流着吃,吃完一口把碗转到别人手里了,他们还用舌舔着唇咂着嘴。轮到当官的红军吃了,他只吃了一小口。四丫仔细看,透过脸上的黑灰,他的长相很好看,他的吃相也很好看。他将一口饭咽进肠胃时,那凸出的喉结跟着上下滑动,很有男子气。

  一碗米饭还没吃完,突然一声枪响,一个端碗正张嘴的红军士兵,饭还未进喉咙,便中弹应声扑倒在地。

  开枪的是何特派员。他领着追兵赶到了,也把眼前的景况看得清清楚楚。枪响的同时,十几个红军反应非常敏捷,呼啦一下全隐进了林中。

  枪声也使四丫再一次战栗起来。何特派员上前抓住她的头发恶狠狠地骂:“臭婊子,你上坟呢还是跟共匪接头?或是给共匪送饭?”被抓住头发的四丫没命似的尖叫起来。尖叫声很凄厉,比枪声还响亮,划破了长空后,也飘进了茶林。

  十几个红军毫不犹豫地反扑回来了。他们是为尖叫声而不惜一切拼杀回来的。

  枪声骤然大作。四丫昏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二杆子终于明白了这一切。此时,他注视着躺在地上的那个红军长官,猜测这个红军就是张今发为他指路的那个红军长官,也是听到尖叫声后命令士兵返回解救四丫的人。红军长官死得很惨,死去后眉宇间竟还透出英气。

  何特派员将血淋淋的刀扔在地上,转身走近四丫身旁,说:“我想起来了,这个就是那个戴孝的女人。哈哈!戴着孝也显得端庄,不穿孝衣就更美……哈哈!”

  清醒过来的四丫知道他要干什么了,拼命反抗着,几个士兵在一旁拍手大笑:“战火中享受鸾凤和鸣之乐趣,何长官要创造军事爱情奇迹啊,够味!”

  何特派员沉下脸骂:“没见过你老子日你妈吗?快滚,把当官的红军抬回去,那可是个大官,死尸也可领赏。”

  几个士兵被喝退了。

  赵麻子的墓前是拜台,拜台下的草地上有抬赵麻子棺材时扔下的横杠、绳索等。几个士兵就地取材,就在四丫的尖叫声又响起时,他们很快就扎成一副简易担架,将血肉模糊的红军长官的尸体抬走了。何特派员燃起一支老刀牌香烟,先在二杆子跟前晃晃,再淫笑着蹲在四丫面前。二杆子怒喝:“你想干什么?”何特派员说刘二杆你他妈的是真傻还是故装糊涂,你难道就没看出来我想干什么吗?这个女人天生就该让我尝一回鲜。二杆子气急败坏,大骂狗日的你敢动四丫一根指头,老子跟你拼了!他挣扎着,无奈士兵捆绑他时绳子在后背打个死结,怎么也动弹不了。

  四丫颤抖着。何特派员悠闲自得般踱着步,继而他转身踢了二杆子一脚,说:“你个狗日的,战场上想谋杀我,要不是祖宗保佑,我的脑壳早被陈满生的子弹打穿了,今天这笔账一齐算了。”二杆子大骂:“你杀了我,陈总指挥定饶不了你!”何特派员阴笑,他弯腰拾起杀死红军长官的刺刀,上面还滴着殷红的血,左看右看,再把刀放在那截断肠旁,说:“这么好的机遇不杀你说得过去吗,你个叛匪携情妇为红军送饭为红军带路,过一会儿你在地狱里哭泣你死不瞑目,但在旁人看来你却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啊,哈哈!”

  “不过,”何特派员甩掉烟头又淫笑起来,“不能就这么便宜让你死去,临终前得让你看一出戏,看你的女人是如何地跟我颠鸾倒凤,哈哈!”说着,他一把将完全失去抵抗力的四丫抱在怀里。

  二杆子何时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他满身血脉喷涌,失声怒吼。

  何特派员真流氓得可以,他恬不知耻接着说:“但是,刘二杆你个护不住自己女人的蠢货你听清楚了看清楚了,今天老子带你的女人在你眼前只能演个开幕式。”说着,他一把将四丫的衣服撕开,乳房像两座小山峰裸露在冬日的阳光下,雪白而刺眼,令人晕眩。二杆子“啊”的一声气昏过去了。何特派员“嘿嘿”一笑继续说:“刘二杆你就装死吧,你装死不看老子也不会让你看,老子跟女人耍把戏决不允许有第三者在场。哈哈!那样会败了我兴致。”

  树林里的落叶就像厚厚的棉被,何特派员狞笑着把四丫抱进林地,洋洋得意的他一边哼着桂北民间戏剧小调一边解着裤子……没想到刚开始,就有一座铁塔突然横在了面前。他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拳打倒在地。他从地上爬起来看清楚了来人是谁,但他哪里是对手,张今奎再一拳将他打倒后,上前又一脚狠狠地踩在他的腹部上,他嚎叫了几声就不能动弹了。

  四丫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疯了似的她衣衫不整跌跌撞撞走出林子,来到大大的墓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后,便朝墓旁的一块石头一头撞去。

  紧跟而来的张今奎很灵敏,快速地冲上前老鹰抓小鸡般将她拎起,粗声粗气地说:“师傅还没过七七四十九天,你这样死了谁给师傅烧香化纸……”

  四丫说:“我没脸活了!”张今奎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队长没发话,你能寻死吗?你可是队长的心肝宝贝啊。”四丫就这样瘫软在地使劲地哭,直到二杆子清醒过来也没有停止过。

  松了绑的二杆子咬牙切齿说声:“我遭报应了啊!”像跟四丫唱双簧似的,嚎叫完,也一头朝大石头撞去寻短见。张今奎大惊失色,狠命地将他抱住,说队长你怎能这样啊!

  二杆子骂声不绝:“到阴曹地府做鬼我也饶不了他!”张今奎说:“四丫受了辱,知道你不会放过他,我给你留着呢。”二杆子大叫:“快说,他在哪儿?”张今奎不再说话,他将二杆子带到茶林深处,何特派员被五花大绑在一棵树上。他已奄奄一息,是张今奎那狠命的几脚伤了他的内脏,此时,气若游丝的他嘴角淌出了殷红的血。二杆子举起了刀,张今奎也举起了刀。二杆子说一声“杀”,两把刀同时插进了何特派员的胸膛,汩汩冒出的血水,也一齐喷到了二杆子和张今奎的身上。

  出了茶林,二杆子命令张今奎带四丫回家。张今奎说:“队长,仗打完了,这枪我也不要了,以后我就跟你吹鸣响吧。”“为什么?”二杆子问。张今奎的声音哽咽了:“我忘不了我哥临死前交代过我的话。”

  二杆子手一挥,说:“先不谈这事,你回家带弟兄们把陈满生埋了。”张今奎说:“这事你不到场行吗?”二杆子说:“去吧,这几天我另有他事。”张今奎走后,他在赵麻子的墓前静静地坐着,一荷包的旱烟丝抽完了,他才站起身低头在地上搜寻起来。

  没费多大工夫,草丛中那截血肠重新映入眼帘。血肠瘪瘪的,里面没有任何食物,说明主人临死前疲惫不堪。

  于是,他重新坐下来,望着那一截血肠发呆。

  六 喇叭声咽

  陈满生因死在屋外,所以尸体不能归屋,屋外打了个草棚,棺材停在草棚中。因为没有二杆子的命令,孝子们只有掌灯轮流守夜,让亡灵不感到孤寂。按照规矩和二杆子的指令,张今奎主事了,做了两天道场,二杆子没有到场就显得一点都不隆重。

  陈满生的棺材入土时二杆子正站在另一座山上,他的脚不疼了。从离开赵麻子的墓地那时起,他身上多了一个布袋子,那是红军使用过的袋子,上面有丝线绣成的一颗红五星。他站在山坳上,这个山坳就是何特派员杀张今发的那个山坳。

  整整三天,他没离开过张今发的坟墓。当初,在山坳一枪打死了张今发就地草草掩埋只垒了一个小土堆,这回他花钱雇人搬来了有棱有角的石条子,把整座坟堆砌得威武雄壮。三天,他还请了一个石匠打了一块碑,石匠没日没夜磨平了碑面,手中那把锋利的凿子用正楷字刻下了“甲山未向”和“张今发之墓”几个字后,最后落款为——

  胞弟:张今奎;结拜义兄义弟:刘二杆、唐富子、刘大铁、李跃进于民国二十三年农历十一月×日立。

  二杆子做完了一切,在坟头插了七炷香,烧了一大堆纸钱,然后拍拍身上的泥土急速离去。回到村庄,见野外远处小山头上陈满生的坟头还冒着焚烧纸钱的青烟,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上坟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战火过后,村庄依旧,只是踏进家门的那一刻,躲避战乱也刚从树林里回家不久的婆娘眼里闪着泪花,她站在门口迎接二杆子的平安归来。二杆子很感动,上前轻轻地拥住了她在她的额头上吻了吻,然后取下短火和铜喇叭挂在墙上,没有取下的是那只绣有红星的布袋子,斜挎在身上。婆娘好奇,想伸手触摸看似空瘪瘪的袋子,他一个闪身避开,说:“不许乱动!”婆娘不当一回事,以为是缴获的战利品,他摇摇头说不是。婆娘望着那颗红星就战战兢兢地问:“你通匪了?”他没有回答。婆娘又问:“你亲匪了?”他回答说:“我杀人了!”婆娘战战兢兢接着问:“你杀了红军?杀了多少?”他答:“红军死了无数,血流成河;我还杀了陈满生和张今发。”

  婆娘的脸一下变得惨白,她在丈夫面前还从来没有这么大胆和放肆地说过话,女人的善良女人的爱女人的恨,一股脑全端了出来:“以往叫你拜菩萨想引导你积德,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还呛我,现在菩萨能饶恕你的罪行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从今往后,初一十五我们一同吃斋,好吗?”

  这回二杆子回答得很爽快:“行!”说完,他又要出门了。婆娘苦笑了一下,以为他去赵村。出了村,他却朝与赵村相反的方向走,走完十里地,那就是桂北有名的古镇界首。

  镇上很多人都认识他都微笑着与他打招呼,他一一点头,然后拐进了棺材铺。做了一辈子棺材生意的老板跟他也很熟,见他进店,忙点头哈腰说刘队长来了,你为陈满生订的寿材我可没要高价,那是最便宜的,我可亏血本了。

  二杆子说:“再给我挑一副最好的,价钱好商量。”老板很开心:“给张家张今发的?”二杆子摇头。老板迷糊了:“那是……”二杆子不耐烦了:“别啰嗦,打听那么多干吗?”

  老板哪敢怠慢,忙命伙计抬出一副写有“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的上好杉木棺材,讨好地对二杆子说队长需要尽管抬去,不要你的钱。二杆子不说话,扔下几块花边扭头扬长而去。

  棺材运至村中祠堂里,二杆子扬起铜喇叭“呜哩哇、呜哩哇”吹了一通,几个小头目听到队长的集合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匆匆赶来见祠堂里摆有一副棺材,他们一个个都瞪着惊奇的眼睛。祠堂是摆放祖宗神位和村里长者们商议重大事情的地方,是哪个德高望重的长者死了有资格在祠堂里摆设灵堂?二杆子没有作答。他向小头目和村人宣布,灵堂摆设三天三夜,请师公道士做道场请歌师唱丧歌……

  几个小头目惊问:陈满生不是已出殡入土为安了吗?你这是为谁举行葬礼啊?二杆子还是不肯答话,也就没有人再敢追问了。直到小头目们各自忙乎去了,他才请村里的地理风水大师团先生到场。

  “何时入棺何时闭殓?”二杆子问。

  “巳时入棺戌时闭殓。”团先生掐着指节说。

  二杆子就将看热闹的人全轰出了祠堂,关上大门,他独自一人掀开棺盖,取下数天不离身的红星布袋子,把袋子平整地放进棺材里,然后把一块红绸寿被覆盖在上面。完后再将棺盖合好,只等晚上戌时闭殓,用桐油灰将棺盖与棺材连接处的缝密封死。

  团先生摇头晃脑,只有德高望重的他才敢逼问二杆子:“说,你葬的是谁?”二杆子答:“灵魂。”团先生若有所思:“战死的?”二杆子如实回答:“是的。”团先生又问:“国军?”二杆子没有点头。团先生接着追问:“红军?”二杆子也没有摇头。

  他为团先生点燃一支烟,团先生猛吸一口将烟雾全吞进肺里,余烟徐徐从嘴里吐出来时,他说真没看出来,你二杆子倒是个有种的男人!二杆子避开话题,只说:“我们走吧。”

  鸣响班子不用请,现成的,包括二杆子在内共七人,陈满生和张今发死了,另有两个补上。他们拿着鸣响道具回到祠堂里时,二杆子又不见了,就有人连连摇头说不明白二杆子在搞什么名堂。张今奎已知道兄长的坟墓被整修,心里也感叹:“怪事、怪事!”

  此刻,二杆子和团先生已到离村几里开外的山上了,在一座山头上,团先生架好罗盘,说:“这是一块好地,左边是越城岭主峰猫儿山,右面是都庞岭宝盖山,两座巨山对称照应,像巨龙腾飞,又似雄鹰展翅,没有福分的人是不能葬在这龙脉正旺的宝地的。”

  二杆子一锤定音:“没错,就这儿了。”

  团先生摇摇头叹口气,对当地一霸二杆子,他还是让着七分。

  丧事办了三天,出殡时,鸣响班子奏响了《万年宽》,看热闹的人都说二杆子发癫了,为什么要葬空棺?一知半解的团先生也认定棺木里空空如也。二杆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自己也不知道,冥冥中只感觉有一种来自天外的血性迫使他要改变他看待人和崇拜人的观念。

  棺材被抬出了村,缓缓行走在大道上,二杆子突然停止了吹号,他用低沉的腔调唱起了《万年宽》。团丁们见队长一脸哀容,也随喇叭的声调跟着唱了起来:

  不道苦,不诉难;

  寒冬过,春风暖。

  生老病死人间事,

  喇叭吹出万年宽。

  一江水,九个滩;

  天堂路,九道坎。

  神仙都是凡人做,

  坎坎坷坷教你先行善!

  ……

  事毕。二杆子精神萎靡,在四丫的床上虚脱般地躺了三天三夜。四丫寸步不离守在床边,说:“杆子哥,都说你葬了空棺,但我知道那不是空棺。”二杆子说:“你知道什么?”四丫说:“你葬的是一个布袋子。”二杆子说:“是的,布袋里还有一截血肠。”

  “血肠?”

  二杆子说:“就是那个红军长官,他为保护我心爱的女人而惨遭剖腹,我厚葬了他的英魂!”不说还好,一说开,四丫又哭成了泪人。

  第四天,有急信召他进民团总部呈报剿共清匪一事,团丁们兴高采烈,都说队长要高升了。其实那时他睡得正香,送信的使者到他床前了,他才强打起精神起床来到桂林城。

  行人熙熙攘攘的十字街头,他突遇骑着高头大马的蒋团长。蒋团长已不是蒋团长了,卫兵称他为蒋旅长。湘江战役中虽损兵折将但他率部浴血奋战、精神可嘉已官升一级了。

  蒋旅长说:“刘二杆,来总部是邀功请赏吧?”二杆子笑答:“无功,哪敢受禄?”蒋旅长揶揄地笑:“你倒还有自知之明。”二杆子不明白他的意思,蒋旅长又说关于何参谋的又一次失踪我总感觉与你有关,日后你得给我说清楚!二杆子感觉背脊一凉,赶快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

  在总部,陈总指挥见了他就劈头盖脸地责问为什么怂恿陈满生枪杀国军士兵?为什么要给凶手举行葬礼?特别是为替红军带路的败类张今发圈墓刻碑,你知道你的罪有多大吗?

  二杆子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得到的奖赏是受审。

  陈总指挥见他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气急败坏说我白培养了你,你就知道吹喇叭,把民团队伍搞得乌烟瘴气!二杆子怔住了,真的哑口无言了。

  陈总指挥来回踱步,又说何特派员这一次失踪得不明不白,事发在你的地盘上,你得说清楚!二杆子突然大叫说:“狗日的何特派员该死!”“放肆!”陈总指挥喝道,“一个堂堂国军军官,就为一个女人而失踪了,不用追查我猜测得出其中的真相了,念你多年忠心耿耿的份上,这回免你一死。”

  二杆子冒汗了,如果追查出他还大张旗鼓葬过红军,那他该被绑石块沉塘了!

  尾声

  在桂林城里呆了一个月后,二杆子又回到了湘江岸边。这天他没有回家而是进了赵村,是四丫在门口迎接他。还未进屋,她问:“升官了?”他答:“我在桂林城里被关押了一个月。”四丫不明白,问:“谁敢关押你?”他笑了笑,说:“我没来得及提出辞职,接到的却是清出民团队伍的通知书。”四丫惊喜地问:“你不扛枪了?”他回答说:“是的。”

  四丫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孤独的女人在这个时候拥有男人的爱,所有的忧伤和痛苦都被喜悦淹没了,她的脸像冬日里的阳光洋溢着温暖,说:“不扛枪了你还能做什么呢?”

  他回答说当鸣响班子的头。四丫撒娇:“我也要跟你吹喇叭。”“哈哈哈!”二杆子笑,“除了琴棋诗画,你还想学吹喇叭?”

  “当然,女人鼓起腮帮子吹喇叭疯疯癫癫的就不像个女人家了,”四丫说,“可生在喇叭世家,我和喇叭有缘呢!”

  这些二杆子可是第一次听说。

  “长到二十岁,我该出嫁了,上门提亲的人很多,可我就一个条件,要亲自相中自己的心上人。大大爱我、疼我,就依了我,他不敢贸然答应人家。十年前的一天去镇上买针线,在商铺旁边走过爬满青藤的石拱桥,有人指给我说迎面走来的就是远近闻名的魔鬼。我定睛一看,传闻中横行乡里打架斗殴的魔鬼撑着油纸伞,他目中无人却英俊无比……那一刻,我怔住了,魔鬼不就是我梦中的男人吗?从此,魔鬼的模样总在我的心里,虽没到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的幻想中使我错过了出嫁。”

  “魔鬼是谁?”二杆子醋意大发。

  四丫妩媚地笑,继续说:“大大为招上门女婿的事急火攻心了两年后,特请八字先生为我算命,八字先生说我会有一个好归宿,大大也就放心了。大大的喇叭闻名方圆乡里,他慢慢变老,想得到铜喇叭的人多得很,可他遵守家规只传内不传外。就在我斗胆要学吹喇叭时,大大发火了,骂我没出息,说如果我早相中意中人,他的孙子眨眼就能长大、就能学吹喇叭了。大大从不骂我,我觉得另有原因,一问,果然他说魔鬼也缠着他要拜师学艺,他还骂骂咧咧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魔鬼吹喇叭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我知道这事后喜出望外,便央求大大破例收外人为徒,大大最终拗不过我,魔鬼就领着一帮人登门了。”

  听到这里,二杆子心花怒放,一把抱住她亲个不停,说:“在乡亲的眼里,我真的是个魔鬼?”

  四丫啐他一口:“不是吗?领着一帮人砸过别人的戏台,还进过烟花楼,还差点吸上了鸦片……”二杆子尴尬地笑:“这些都是三十岁以前的事了。”

  四丫不再说话,她从闺房里拿出一把铜喇叭,二杆子一眼认出那是赵老麻子的传家宝。四丫熟练地将脆子衔在嘴里。他惊讶地问:“你懂吹喇叭了?”四丫“嗯”了一声,昂起头就吹开了《小桃红》,二杆子和着节拍,轻轻地唱:“嫁季到,嫁季到;新郎上了马,新娘上了轿……”

  四丫停了,继而她奏出了《万年宽》。二杆子连忙制止:“吹不得吹不得,这是丧曲,平白无故吹它不吉利的!”四丫又停了,她说:“你去桂林的这些日子,我把丧曲的歌词改了。”二杆子知道四丫能吟诗做对儿,就说:“改成哪样了?”四丫嘴一抿,声情并茂唱开了:

  鼓咚咚,锣当当,

  乱世道,魔鬼猖;

  鼓敲人间百姓苦,

  锣鸣百姓断肝肠。

  石榴叶,黄又黄,

  湘江水,泛血光;

  血水流尽雄魂在,

  青山做证万年长!

  责任编辑 吴 琼

  插图 高兴奇

  作者:蒋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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