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三代唱洋片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汉奸,洋片,日本
  • 发布时间:2013-07-15 13:20

  一 巧 遇

  1930年春天,从关内通向关外的大道上,一路风尘地走来了郑秀臣一家三口。郑秀臣挑着一副箩筐,筐里坐着他那两个没娘的孩子,五岁的女儿郑千金歪靠在筐壁上,拖着口水睡着了;四岁的儿子郑玉昆一手手指噙在嘴里,一手扒着筐沿,看着大道上前前后后衣衫褴褛的人流,都是和他们一样,一路辗转而来,从关内闯关东去的。郑玉昆看到了一个拄着讨饭棍的妇女靠在一棵大树下,一手拿着个糠团子大口地啃嚼,一手举着饭瓢不住地喝水。郑玉昆看得口水也流了出来,对着郑秀臣的后背细声细气地叫:“爹,我饿……”郑秀臣头也没回,抬头望望山海关关墙那遥遥的影子,用手臂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说:“等一会儿,等进了关爹马上给你们开饭。”

  郑秀臣老家在河北,小时候家境还可以,念了两年私塾,还跟那位私塾先生学了一笔好字和几笔丹青。可没过几年家境就败落了,郑秀臣辍了学,想做个土里刨食的庄户人,却一没地二没那副好身板和那把子好力气,只好流落到市面上谋生。老家有个远房堂叔,拉起了个唱京戏的草台班子,到处跑江湖赶场子。堂叔见郑秀臣做人乖巧,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尤其是他的手更巧,写写画画的都挺在行,就把他也收了进来,让他在班子里做“包场先生”。就相当于现在的美工、布景、舞台监督之类的,一应活计都由他包圆了。郑秀臣真没让堂叔失望,每当班子出去赶场子,他都提前写画好海报。郑秀臣有股琢磨劲儿,他做出的海报,写出的字清丽俊秀,而且他并不墨守成规,不是死板地照着自己班子那些草根演员寒酸而难看的扮相画;而是比照着香烟盒或年历上印的那些名角的招贴画来画,像什么梅兰芳了、麒麟童了什么的,却比招贴画画得更传神。郑秀臣还把草根演员的名字给改了,原来的名字都是大字不识一筐的堂叔给起的,像什么大黑子小翠花之类的,听着又土又呆笨头笨脑。郑秀臣都给改成了赛麒麟、梅雪芳,还有十二红、夜明珠什么的。改完的名字龙飞凤舞地写在海报上,又神气又精神。海报往野戏园子或茶馆书场的门前一挂,真就能比以往多招来不少掏钱买票的观众。堂叔挺高兴,对郑秀臣也就不薄,不但让他衣食饱暖,还帮他攒下了些个体己钱,又主动从中撮和,让他把班子里唱花旦的梅雪芳娶进了门,没两年就给他添了一双儿女。就这小戏班小家小日子,让郑秀臣安稳而知足。

  谁想好景不长,先是梅雪芳生下郑玉昆后得了产后风,不久就丢下丈夫和娇儿弱女撒手人寰。随后关中大地竟连遭三年大旱,黄河两岸千顷土地干焦龟裂,颗粒无收。老百姓一下子连饭都吃不上了,有的卖儿卖女都换不来一个窝窝头,谁还有闲心听书看戏啊。堂叔无奈解散了戏班子,郑秀臣带着年幼的儿女强挺着过了一年光景,再也撑不下去了,再撑下去就得饿死了。他一咬牙一狠心,一副担子挑起儿女跟着逃荒大军踏上了闯关东之路。

  又向前奔了七八天,终于出了山海关,这天来到关外一百多里的一个小集市边。郑秀臣放下担子把千金和玉昆从筐里抱出来,把前天讨来的—个窝窝头掰成两半,大半个给玉昆,小半个给千金,自己舔舔手上的残渣,吩咐千金看好箩筐带好弟弟,自己拿起一只碗到集市上去讨水。刚讨到水往回走就听到集市中传来一阵锣声,紧接着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颤巍巍地吆喝道:“南来北往的客爷您停一停、站一站,瞧一瞧、看一看……”郑秀臣抬头一看,前边一个空场围着一圈人,郑秀臣先给千金和玉昆喝了水,然后挑起箩筐拉着姐儿俩来到空场外边,从人缝中向里一看,看到了个须发花白的小老头,还在边打锣边吆喝着。郑秀臣向里挤了挤,看清楚些了,空场上立着一个木架子,一边坐着一只前宽后窄的红木箱子,约有半人多高,正面一米多宽,靠上方的地方一左一右有两个圆孔,孔上镶嵌着两只亮闪闪的小玻璃镜子。郑秀臣看明白了,这老头是拉洋片的。郑秀臣小的时候看过走乡串村拉洋片的,对这东西略知一二,那个红木箱子叫“片箱”,那两块玻璃镜子实际是放大镜,那年头人们都叫它“西洋镜”。洋片艺人把故事场景一张张画在赛璐璐片上,什么叫赛璐璐?就是现在用来做乒乓球的那种材料,在当时是舶来品,国内是根本没有的,所以叫“洋片”。画好的洋片依次用绳子穿了放进片箱里,来回拉动,想看的人只要花上一枚铜钱,就可以趴在西洋镜后,用一只眼向镜孔里瞄,一目了然地看洋片了。画片只能动却不能发声,洋片艺人便要一边拉动洋片一边把画片上演示的内容唱出来,所以拉洋片又叫唱洋片。

  小老头把锣翻过来放在地上,对着四周作了个罗圈揖,开口道:“鸡也不叫了,狗也不咬了,时候不早了,人也不少了,小老儿也该给各位开练了。各位爷,小老儿姓周,名叫小泉,打山东来,今天是头一遭来到贵方宝地,请各位爷多多赏脸,多多捧场。那位问了,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是做什么的呢?咱哪,是拉洋片的。您又问了,啥叫个洋片?这就得您老亲自上眼来瞧了,这不瞧不知道,一瞧真奇妙,您瞧见没,小老儿这箱子里正有一套《西湖十景》,您到过杭州没,到过苏州没?没到过不要紧,小老儿带您逛一圈,保证让您大开眼界……”

  这周小泉一通神说,还真就有人从人圈里跃跃欲试。周小泉趁热打铁又是一番鼓动,终于有两位进场往锣里各扔了一枚铜钱,就躬着腰撅着腚趴到了片箱的镜孔前。周小泉边熟练地扯动着片绳边亮开嗓门唱起来:

  哎——毕竟西湖妙不同,隔株杨柳兼桃红。

  远望高山重叠翠,静听南屏敲晚钟。

  湖心亭,在水中,行来曲院有荷风……

  说心里话,郑秀臣看不见周老头的洋片画得如何,但他在戏班里混了半辈子饭吃,听得多了,这周老头一张嘴,他觉得这两口唱得真不怎么样。这嗓子又嘶又哑干巴巴的,一股沙子味而且一点底气都没有。但可能是关外边的人从来也没见识过这玩艺吧,太新鲜了,不但开头的那两位听得看得津津有味,后边又有人往锣里扔钱了,不一会还排起了一支六七个人的小小队伍。那周老头可够忙的了,收钱,换片,乐呵呵地唱。把郑玉昆看得又咬着手指流口水了,这回却不是因为肚子饿,而是眼馋,蹒跚着脚步不知不觉就站到了队伍的最后。郑秀臣忙过去向外拉他,郑玉昆扭着身子叫:“爹,俺也要看,俺也要看嘛。”郑秀臣兜里一个子都没有,就是有钱他也舍不得花在这上边,肚子还咕咕叫着呢。他把儿子硬抱出了队伍,哄着说:“赶明爹画给你看,爹唱给你听。你听他唱得一点都不好听,画得也肯定不如爹好,咱不稀罕。”郑秀臣说话的声音稍高了些,让周小泉听见了,回头打量着郑秀臣冷笑了一声:“这位爷,听这意思也是凭手艺吃这碗饭的了,一定闯过大码头见过大世面的吧?有什么绝活赏个脸亮出来给小老儿开开眼,我也好心服口服地把场子给您让出来。您看怎样,够意思不?”郑秀臣自知失言了,脸一红头一低,忙挑起箩筐拉着千金和玉昆退出人圈外。

  这当儿,忽听远处一阵急如雨点的马蹄声,紧接着有人惊呼:“不好啦,快跑呀,胡子来啦——”说话间十几匹快马和两挂大车风一样冲进集市,为首的胡子头一勒缰绳,大马嘶鸣着人立而起,胡子头随手向天上甩了一枪:“叭——”,集市上大人叫孩子哭,人们吓得乱挤乱撞,小贩的摊子也翻了货也撒了,顿时乱成一团。

  胡子头用马鞭一指大吼一声:“爷只要钱,不要命,谁再乱叫唤别怪我不客气!”说话间胡子们一拥而上,用枪逼住人搜身抢钱,值钱的货直接就往大车上装。郑秀臣一身破破烂烂挑着副破筐,胡子们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一脚就把他踹到一边。郑秀臣庆幸不已,挑起孩子刚要走,忽听一阵哀告:“爷、爷,钱您拿走,把箱子给我留下吧,求您了,给小老儿留条活路吧。那箱子根本不值几个钱,爷要了也没啥用啊……”郑秀臣回头一看,几个胡子刚抢走了周小泉装铜钱的锣,又正把洋片箱往大车上抬,周小泉拦着胡子直作揖。一个胡子不耐烦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一枪托把周小泉打倒在地,周小泉挣扎着还要拉胡子的衣襟,胡子随手又一枪托补在他的脑门子上,周小泉顿时满脸鲜血地昏了过去。

  胡子们抢干掠净心满意足地收兵了,集市上的人们也惊惶散去,只剩下那被打得血葫芦一样的周小泉老头还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郑秀臣心里不落忍,上前用水给周小泉洗了伤口,撕一条布给他包扎一下,又扶他坐起来,边喂水边给他摩胸抚背。周小泉总算苏醒过来,认出了郑秀臣,先痛骂胡子禽兽不如,后骂自己不识好歹,不该冲撞郑秀臣,含着泪感谢郑秀臣的救命之恩,请他别和自己一般见识。郑秀臣安慰着周小泉,扶起他挑着儿女继续向前走去。

  二 拜 师

  大凌河岸边的凌州是辽西的一座千年古城。连气带伤的周小泉让郑秀臣扶着走到凌州后就病倒了,再也走不动了。

  郑秀臣在河岸上搭了一座窝棚,白天让郑千金和郑玉昆守护着周小泉,自己去城里讨饭,晚上回来,好歹让这一老二小饥一顿饱一顿地吃上一口。

  原来这周小泉也是孤身一人出来闯关东的,一路凭着洋片手艺混肚子,没想到山海关下飞来横祸,连命都差点丢了。

  郑秀臣慈孝仁心,讨来吃的都可着周小泉先来,宁肯自己的孩子吃不上也得让周小泉先吃饱。有时运气好,还能在城里讨副药来,回来顾不上吃饭也得给周小泉服下。一来二去的,过了不久,周小泉竟能下地活动了。

  这天晚上,郑秀臣服侍周小泉吃完了饭,周小泉撕开自己从来没脱下身的夹袄,从破棉花里叮当脆响地掉出两块银洋来。周小泉笑道:“这是我一路上耍手艺,花了一年光景攒下来的。瞎眼的胡子竟然没发现,该咱们爷儿们不断财路啊,呵呵。”周小泉说着便把银洋往郑秀臣手里塞,说,“爷们儿,这是我报答你的。”郑秀臣说什么也不接,周小泉想了一下,说:“爷们儿,要是我让你拜我为师,这钱你收不收?”郑秀臣一下没听明白,眨着眼睛看周小泉。周小泉说:“爷们儿啊,你听我跟你说,我觉着你一个大老爷们儿,人又机灵,总不能一辈子靠要饭过下去吧?上次你说你能唱能画,你原来到底是玩哪一票的?”郑秀臣就把自己在野戏班里当过“包场先生”的经历说了。周小泉双手一拍说:“好呀,你有这个底儿,跟我学拉洋片保准能成。”郑秀臣沉吟着没应声,周小泉说:“爷们儿,你别小瞧了这拉洋片,这也是一门独一份的手艺呀,从打出了关我就没看过有第二个拉洋片的。你将来要是学好了,一家三口混个吃饱穿暖是没问题的。这是你,别人想学我还不教他呢。”郑秀臣说:“周叔,说实话我还就真有这个心思来着,可怕你说我救人是为了图谋盗艺,一直也没敢开这个口。”周小泉说:“孩子你太多心了,这是咱们爷儿俩有缘分,这事,咱就这么定了吧。”

  转过天来,郑秀臣正式拜了师,就拿着银洋,按周小泉的吩咐,先给儿女各扯了布做了身新衣裳,买了些料修了修窝棚,买了赛璐璐片和绘画颜料,最后又买来了些好木料和西洋镜,借来几件木匠家什。

  要说郑秀臣果然是巧手,从来没摸过锛凿斧锯刨子木尺的他在周小泉的指点下,没几天就把木匠活有模有样地做得得心应手了。很快,一只散发着刨花清香的洋片箱子做好了,郑秀臣给它刷上清漆装好西洋镜亮亮堂堂地架在窝棚前的空场上,晾晒在春天的阳光下。放下了斧锯郑秀臣又操起了画笔,拿出了他当包场先生时的看家本事,把周小泉唱出的一段段戏文活灵活现地画在赛璐璐片上。周小泉歪着头看着他画,边用唱腔引导着他的画笔边活动着筋骨。郑秀臣跟着师傅唱,嘴到手到心到,一张张片子鲜鲜活活地画出来。空场上拉起了长绳子,花花绿绿的片子晾上去,在微风里招摇着煞是好看。两个欢蹦乱跳的孩子,一个跟在大人身后咿咿呀呀奶声奶气地学唱,一个仰头贪看着片子上画的故事拍着手笑……

  三 逼 亲

  凌州城南门外有个叫南大坝的野市场,是由几百年来南来北往的客商贩夫们自然形成的,类似于老北京天桥杂巴地性质的一块地界。1931年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吞并了东北并把它变成了伪满洲国,凌州也成了“满洲国”的一座重要城市。日本鬼子为了加强统治,实现他们所谓的“共存共荣,强化治安”,把南大坝划为了商业区,不但用刺刀逼着城内的不少买卖商户迁来,许多穿着木趿拉板的日本人也在这里盖起了商铺,倾销日货。十几年光景,南大坝聚集了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诸色人等,每逢集市却也热闹非常,形成了畸形的繁荣。

  在跑江湖卖艺的地场上,一个拉洋片的摊子占据一角独此一份。您猜对了,那正是郑秀臣的买卖。不过这已经是十余年之后了,周小泉已过世很久,郑秀臣的一对儿女,千金早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像一朵花苞一样美丽娇嫩,洋溢着青春的芬芳;玉昆也长成了结结实实的棒小伙子,成了他爸爸的衣钵弟子。这小子早就不像小时候叫猫似的那副怯声怯气的细嗓子了,走起路来咚咚响,说起话来更是瓮声瓮气的。从打跟他爸爸出去赶场子,都是他爸爸拉片他唱片,唱起来的调门又高亢又洪亮,又宽又阔的胸膛像个大音箱似的,早已被“片迷”们赠送美号“郑铜锤”。郑秀臣经过了多年的磨炼,练就了一手炉火纯青的技艺,他的手看似不动,却可在一秒钟内连续变换三张片子,堪比后来电影中动画片的速度了,但电影可是用机器放的啊。就凭这一手,奠定了他无人撼动的洋片泰斗的地位,满凌洲的江湖艺人都几乎忘了他的本名,尊称他为“郑魔手”。

  可是最近郑秀臣却遇上了麻烦事,已经两天没出去撂场子了,闷在家里愁眉不展。

  三天前的一个庙会上,赶会的人山人海,来看洋片的也是一拨接一拨地络绎不绝。把郑秀臣爷儿俩忙了个不亦乐乎。郑千金从清早等到天快黑,也不见爹和弟弟回来吃饭,就把饭菜和水装到瓦罐里挑着给他们送去了。到了那儿侍候着爷儿俩吃了饭,还帮他们收了摊子,三口人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郑千金长成大姑娘以后从不抛头露面,就这一次,就让别有用心的人看了个满眼。

  郑秀臣的摊子不远处就是一家很排场的玉器行,日本人开的,大掌柜的是日本人,二掌柜是个中国人,叫王占珠。王占珠看见了送饭的郑千金,眼睛当时就直了。第二天一大早,就托人给郑秀臣送来一对玉佩,说是晚辈的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请魔手先生笑纳。并请先生方便的时候到玉器行一叙。郑秀臣不明就里,心想十几年来自己从来不和玉器行打交道,对日本人是避之唯恐不及,今天他们怎么找上门来了?这王占珠郑秀臣也认识,这个人仗着日本主子的势力,从来也没正眼瞅过自己,有时郑秀臣生意好的时候王占珠还派店伙计踢过他的摊子,说是郑秀臣妨碍了他们的生意。郑秀臣一来是惹不起,二来也实在懒得和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一般见识,这些年都忍下来了。今天这黄鼠狼给鸡送厚礼,还自称晚辈,怎么不让郑秀臣心慌。当天他就拿着玉佩去了玉器店。没过多久回来了,到家饭也不吃,沉着脸一言不发。千金、玉昆见爹这样,也不敢多问。

  郑秀臣到了玉器店立即将玉佩完璧归赵,然后恭问王掌柜有何指教。

  王占珠垂涎郑千金的美貌,直接向郑秀臣提亲,要纳郑千金做三房姨太。郑秀臣如五雷轰顶,自己是个有骨头有血性的中国人,怎么可能与汉奸结亲呢,更何况还是给他做妾。郑秀臣马上说王掌柜太抬举俺们了,只是小女粗笨顽劣,恐怕攀不上王掌柜的贵府豪门。王占珠哈哈一笑说:“岳父大人过谦了。”随即话锋一转,边吩咐人摆酒宴边用很随意的口吻说起这几天日本宪兵队到处强抓中国妇女充当慰安妇的事。“皇军这次需要量大,”王占珠说,“一次就要四百个,都拉到黑龙江大北边的兵营里给关东军送去。征了好些天一直凑不齐数,大太君都发脾气了。这不,昨天强拉着我去带路,到城里征来了十多个,来来,岳父大人,喝酒喝酒……”王占珠端起杯嘴角挂着阴阴的笑,目光刀子一样向郑秀臣刺过来。郑秀臣咬了咬牙定下心神,心里骂王八蛋,跟老子来这一套!他端起杯一饮而尽,忽然笑了:“王掌柜,承蒙你看得起咱这下九流耍手艺的小门小户,小女能嫁给您这样的人中俊杰也是她的造化,这事我打心眼里同意。那我现在就回去准备准备,咱虽然是小门小户可也是正经人家,结亲的事不可草率,别让人笑话了不是!您过个十天半月的,挑个吉日来迎娶就是了。”王占珠心里冷笑道:“老东西,算你识抬举,认得我王占珠是干啥的,只要我看上的,什么珍珠宝贝都占得,还摆不平你个小小的千金?王占珠美滋滋地向郑秀臣拱拱手:“岳父开明,不过咱这大喜的日子也耽搁不得,敝府上虽不敢说富比王侯,可金银财物也应有尽有,就不烦劳你老人家准备什么了,三天之后就是黄道吉日,到时候小婿保证把喜事办它个风风光光,让岳父和千金小姐满意,就这么定了。”

  郑秀臣回到家把事情和玉昆与千金一说,姐弟两个也傻了眼。千金没了主意,只是哭,玉昆气得要去找王占珠拼命,被郑秀臣喝止了。玉昆又想和爸爸姐姐一起弃家出逃,可郑秀臣从玉器店回来时,王占珠就已经派了几个心腹爪牙直接跟了回来,在郑家房前屋后日夜监视。只要郑千金一露头,王占珠马上就会知道,想逃出去比登天还难。

  转眼两天过去了,郑千金已经急得要寻死上吊了,郑秀臣把儿女叫到跟前,面色凝重地说,现在只有把千金送到黑虎山去了。

  郑玉昆惊得跳了起来:“什么,爸,你要把姐姐送到黑虎山去,那可是胡子窝啊!”

  “没有别的路走了,”郑秀臣流着泪说,“闺女,爸对不起你,可是爸觉着,就是把你送进胡子窝也比给流氓汉奸当小老婆强。”

  “爸,我听你的!”郑千金咬着牙说。

  郑秀臣不是没受过胡子的欺凌,为什么还要把女儿往黑虎山上送呢?原来黑虎山的胡子和当年他在山海关前遇到的胡子并不一样。那还是前几年周小泉刚去世不久的时候,他带着玉昆去走乡串村地拉洋片,在去往一个镇子的路上就让黑虎山下来的胡子给绑票了。

  郑秀臣说自己就是个吃开口饭的手艺人,穷得叮当响,根本没人会替他拿赎金,央告胡子放过他们父子。胡子们不许他说话,把他们一路绑到山上。

  上了山郑秀臣才明白,胡子不是绑他们做“肉票”的。黑虎山上胡子大当家的江湖报号叫“虎啸天”,虎啸天要过三十寿辰了,底下的几个心腹弟兄要给大当家的来个小小的惊喜。他们私下一合计,就决定下山去请个戏班子来,也像那些有头有脸的大官大财主似的,寿辰时给大当家的唱个堂会。郑家父子的洋片让胡子们倍感新鲜,就以绑的形式把他们请来了。

  虎啸天责备了弟兄们的鲁莽,又好言安抚郑秀臣。郑秀臣放下了心,拿出了浑身本事连拉带唱,让虎啸天和山上的弟兄们大开了眼界,一连在山上演了三天,胡子们才意犹未尽地把父子俩送下山去。

  这三天里,郑秀臣对虎啸天有了大致的了解,让郑秀臣惊讶的是这虎啸天从前竟是个读书人。他当过几天私塾先生也做过小本生意,因不满官府酷吏的盘剥欺压,一怒之下杀了一个将他逼得倾家荡产的税官后,跑到黑虎山上拉起旗杆摸起了枪把子。虎啸天治家甚严,他亲手为徒众们立下了好多规矩,比如不许随便杀人,只抢为富不仁的贪官恶霸不许勒索穷人,不许狂嫖滥赌,不许奸淫妇女等。如果有人胆敢违犯一律严惩不贷。他对郑秀臣说,郑先生,我不幸当了胡子,当然不敢说自己和弟兄们是仁义之师,但我入行多年,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买卖。下山时虎啸天还拿出财物相赠,郑秀臣坚辞不受。虎啸天亲自相送,又对郑秀臣说,郑先生,如果日后你还能记得我这个朋友,有什么难处时,尽管来找我,在下一定以义字为重,全力相助。

  之后的几年里,郑秀臣与黑虎山上的人再无来往,只记得当时虎啸天孤身一人没家没口,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郑秀臣连夜写好了一封亲笔信,细述家中变故,让千金把它缝在玉昆的贴身夹袄里,对玉昆说:“孩子,王占珠现在盯的是你姐姐,估计不会太在意你,你溜出去,快到黑虎山去把信亲手交给虎啸天,你姐姐能不能逃脱魔掌,全在此一举了。”

  果然像郑秀臣说的,玉昆挑着一副空水桶出了家门,王占珠的几个狗腿子只是看了看他,没往心里去,也没人跟着他。玉昆没事人一样走到凌河边打了两桶水,偷偷回头向四下看看,突然扔下扁担撒开丫子就飞跑开去……

  四 求 匪

  黑虎山距凌州城四十华里,郑玉昆一口气从天刚亮跑到了日当正午,当他在虎啸天面前撕开夹袄时,光用手指着夹袄的破口大张着嘴巴狂喘着说不出话。手下人从夹袄破口里取出被汗水浸湿了的信,郑玉昆便一头栽倒在虎啸天脚前起不来了。

  当天夜里,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立不安的郑家父女突然听见外面人喧马叫,眨眼间一支马队已经像一阵旋风一样将郑秀臣家围了个风雨不透。五十多匹战马铁蹄叩地,马上的胡子们个个手提快枪,王占珠的几个手下蒙了,还没等反应出是该掏枪抵抗还是快跑回去给主子报信,早已让人家缴了械塞住口蒙上眼绑得像粽子一样扔到一边。虎啸天下马闯进郑家。郑秀臣一见虎啸天,感动得眼泪都下来了,腿一屈就要跪下去。虎啸天一把扯住:“郑先生,可别这样,你家公子累坏了,我把他安排在山上将养,你和小姐快跟我们走吧,事不宜迟,快走!”郑秀臣摇摇头说:“大当家的,你带千金走吧,我不走。”虎啸天眼一瞪说:“那怎么行呢,王占珠能放过你吗?”郑秀臣说:“不怕他,大当家的,小女是让那个汉奸逼得没办法,你救了小女,恩同再造。可是我真的不能走,我没做伤天害理的事,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反倒显得理短,让人耻笑。我也舍不得这座重新养活了我的凌州城,舍不得我的洋片箱子和那些风里雨里为我捧场子的老少爷们儿。我更不能让我师傅的坟孤零零地撇在这里。”虎啸天见劝不动他,只得一拱手:“郑先生,保重!”拉起郑千金出门扶她上了马。虎啸天先和弟兄们打马往来驰骋几圈,高叫着:“黑虎山虎啸天大爷相中郑家千金小姐了,特来请回去做压寨夫人,谁敢打咱压寨夫人的主意绝没好果子吃!”又向天上打了几枪,才像来时一样唿哨着绝尘而去。

  虎啸天果然仁义,他对郑家姐弟说,郑老先生把千金小姐托付给了我,在信中说是娶是留任我安排。但你们放心,我虎啸天堂堂绿林好汉,决不会乘人之危。此番我出手相救,不仅仅是出于江湖义气,更是为了民族大义。郑老先生宁死也不向汉奸败类低头,在下佩服之至!后来,虎啸天经多方拜托山外的朋友,终于在二百多里外的一个小镇子里找到了一户世代行医、悬壶济世的本分人家,送郑千金和那家的小郎中成了亲。郑玉昆和郑秀臣一样,不愿久留山上与胡子为伍,虎啸天也不勉强,待风波稍平之后任他下了山。这是后话了。

  再说郑秀臣,那天夜里虎啸天刚一走,他马上跑出门去,和街坊们一起把王占珠的几个手下松绑放开,又是压惊又是赔罪,不多时王占珠也赶来了。郑秀臣拍手打掌,顿足捶胸地诉说了自家“遭劫”的经过,大骂胡子丧尽天良,街坊邻居们在旁边跟着帮腔。王占珠先是暴跳如雷地抽了狗腿子们一顿大耳光,接着听郑秀臣“控诉”,听了半天眼珠始终盯着郑秀臣上上下下地转,忽然一笑:“郑先生不愧是梨园界的名流,演技了得啊!”郑秀臣说:“王掌柜,我……”王占珠手一摆说:“天有不测风云,这事也算该着吧。不过竟有人敢给我姓王的眼里插棒槌,我可不管他是胡子还是天王老子,咱们走着瞧!”

  过了几天,郑秀臣又挑起片箱去南大坝了。他一直提心吊胆,可玉器行那边却风平浪静的,王占珠也好像压根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有时见了郑秀臣还很客气地打个招呼。郑秀臣心里明镜一样,这是一条毒蛇,一条吃人不吐骨头的狼,凌州城里有多少人受过他的害,在他那里没有隔夜的仇。他之所以暂时不动自己,只怕是想斩草除根。郑秀臣打定了主意,一方面想看看王占珠到底能把他怎么样,另一方面就是给黑虎山那边捎信不让郑玉昆回来。

  一个月以后的一天,几个日本兵突然不由分说地把正在撂场子唱洋片的郑秀臣抓到了宪兵队。正赶上那几天凌州的日本守备队刚被抗联的游击队打了个伏击,损失挺惨重。王占珠就趁这个机会向日本人汇报说那个唱洋片的“郑魔手”私通抗联,还把他的儿女送到抗联里当细作。日本人明明知道黑虎山的胡子们不是抗联,伏击守备队也不是他们干的,可是那时候东北各地反日情绪高涨,日本鬼子到处挨打,都给打出毛病来了,看谁都像抗联。所以也不管抓对抓错,当即对郑秀臣严刑拷打,逼他招认与抗联的关系,逼他交出儿子。郑秀臣被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鬼门关前走了好几个来回,就是大呼冤枉,一口咬定自己的女儿让胡子抢去了,儿子失踪了。鬼子没了耐性,把他关进了凌州北大营里。

  北大营是日本人露天煤矿上建的一个苦役集中营,里边关的大多数都是抗联战俘和地下抗日分子。也有像郑秀臣这样被陷害和抓错的无辜百姓,和战俘一起挖煤做苦工。

  北大营就是一座人间地狱,难友们每天披星星戴月亮,干的是牛马一样的活,吃的是掺合糠菜的发霉粮食。看押的日本兵看谁不顺眼,轻则一顿皮鞭棍棒,重则一刺刀就捅了过去。难友不时有人病死、饿死、累死,日本兵拖着尸体就往废弃的矿坑里一丢,连埋都不埋。郑秀臣进来不到一个月,就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当伪警察洪三调来北大营当看守,乍一见到郑秀臣时,根本就没认出他来。听见郑秀臣叫他,仔细一看,不禁吓了一大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洪三酷爱洋片,从前他可是郑秀臣的“骨灰级”粉丝,眼前这个面容枯槁形销骨立的病老头,真的是南大坝上那个风姿潇洒嗓音洪亮的“郑魔手”吗?

  听郑秀臣讲了自己被关进来的来龙去脉,洪三又同情又气愤,对郑秀臣说:“郑先生,兄弟也是混饭吃的,不敢跟日本人作对。王占珠是日本人的红人,咱也惹不起。不过你放心,你在这里面,我决不难为你。”郑秀臣千恩万谢。洪三便尽量给郑秀臣安排些轻巧的活儿干,打饭时也会多给郑秀臣一个窝头半碗粥什么的。正赶上那些天,日本人在伪满州国的那位总理大臣张景惠的倡议下,搞了个什么“共存共荣,亲民治国”的伪善政策,在“国”内各地大建“模范监狱”,假惺惺地关怀起犯人们的“精神生活”来。洪三见有门儿,就去郑秀臣家里把洋片箱子及画笔赛璐璐片等全套家当都取了来,而在这之前郑秀臣就已经让洪三去过自己家,把自己床下埋着一个坛子的秘密告诉了他。洪三刨出坛子,从里边取出十块光洋和两卷用油纸包着的“满洲国”币。这是郑秀臣十年来积攒下的全部家底。洪三自己留下了一部分,拿出一部分买好烟好酒鸡鸭鱼肉,请典狱长河野少尉及其他日本看守们“大大地咪西”了一顿。

  就这么着,郑秀臣又挑起了洋片箱子,在北大营里给难友放起洋片来了。郑秀臣挑着箱子在集中营里四处行走,见着鬼子汉奸就点头哈腰满面堆笑,太君老总地叫,比别人自在多了,身体也渐渐有了起色。难友们却对郑秀臣这副样子十分反感,看他放洋片的同时也背地里暗骂他是个没有骨气的孬种。

  五 魔 手

  战俘中,刘光玉和陈春彪是军衔级别较高的,在抗联队伍和辽西抗日义勇军中当过参谋长和团长。那些日子里,由刘光玉、陈春彪秘密牵头和组织,北大营里正策划着一起越狱暴动。计划已经酝酿好久了,全营百分之八十的难友都在苦熬时机,只等刘、陈一声令下……

  刘光玉和陈春彪面临的最大困难是没有武器和除了露天矿的矿面以外不熟悉营内的地形情况。而形势紧迫,时候越久计划就越有暴露的危险。刘、陈打算从鬼子看守那里夺武器,可怎么夺,从哪儿下手,成了刘、陈最头疼的问题。

  这一天刚一收工,郑秀臣的洋片表演又在一排营房前开始了。几个难友搬来个木墩,照例请刘光玉先来观看。刘光玉本不想看,前一天他看到郑秀臣时还对他念了两句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本意是骂他麻木与无耻,心里没有一点国仇和家恨。可郑秀臣却一哈腰笑着一挑大拇指说:“刘参座,说得真好,您太有才了。”刘光玉呸地一口唾沫吐在郑秀臣脸上,郑秀臣脸也不擦,笑着目送刘光玉离开。

  几个难友见刘光玉整天愁眉不展,硬把他摁到了木墩上。郑秀臣已经手里扯动着洋片线嘴里打着家伙点唱开了。刘光玉有一搭没一搭地把一只眼睛对准了观看孔。

  这一看不要紧,刘光玉的眼睛忽地瞪圆了,他猛一抬头去看郑秀臣,又下意识地甩头去看不远处的日本看守,看守背着枪像木橛子一样在高高岗楼的探照灯边戳着。郑秀臣不动声色地向刘光玉使了个眼色,嘴里打着诨若无其事地唱着:

  刘参座,您老瞧好喽——

  哎——小寡妇我心里冷冷清清啊

  春夜里孤枕寂寞

  脱光了身儿我睡不安生

  今晚上投宿来了个俏书生啊

  怎么不让我心儿发跳脸发红啊——

  刘光玉大手狠狠一拍大腿:“好!郑魔手,真有你的,这一出《马寡妇开店》让你画绝了、唱绝了!”刘光玉马上让开身,拉过陈春彪,把他也硬摁在木墩子上,陈春彪一看同样大吃一惊,随即也拍着巴掌嗷嗷叫起好来。

  洋片上画的哪里是马寡妇和她的卖春店,是北大营里的地形图。前些天一个漆黑的夜里,刘光玉和陈春彪去茅厕小解时还在密谋,没防范茅厕深处的一个坑位上还蹲着一位。郑秀臣聪明绝顶,仅从听在耳中的片言只语立即判明了刘、陈的意图。他蹲在那里屏住了气息,这时要是让刘、陈发现了,一准得掐死他。

  多日以来,郑秀臣已经把整个北大营里的角角落落都走遍了,地形和要害位置全让他默记在心里。洋片是他昨夜里冒着生命危险赶画出来的,武器库和高压电网、总闸房等位置全在图上标得清清楚楚。

  “喂、你们的,高兴的什么?”冷不防一声日本话,河野少尉由洪三陪着已经来到了跟前。河野刚吃完饭,喝了不少酒,看上去心情不错,眯着眼撅着小卫生胡饶有兴致地问道。

  刘光玉的心“嗵”地一下,几乎停止跳动了;陈春彪僵坐在那里,身体仿佛也成了木橛子。

  “太君,他们在看郑魔手的绝活呢,《马寡妇开店》,这可是中国的艳情名戏,大大地这个哟。”洪三淫秽地竖起中指还舔了舔,一脸的邪笑。

  “哦?你的闪开,我的看看。”河野粗野地推开陈春彪,也顾不上坐下,急不可耐地撅着屁股就把眼睛紧贴到观看孔上。

  “哈哈——”河野咧开嘴大笑起来,嘴里不住地催促着,“郑的,你的快唱,我的听听、我的听听。”

  从河野推开陈春彪到他眼睛贴上观看孔,大约不到一秒的时间,郑秀臣拉线的手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动,马寡妇立即从被窝里全裸出身子来,扭着腰肢向河野搔首弄姿了。河野乐得小卫生胡直颤,“吆细、吆细”不停地叫。

  郑秀臣唱得更加肉麻露骨,他的嗓音没抖,腿肚子却在偷偷地抖,他的动作更流畅麻利,手没抖,手心里却全是汗……

  六 蒙 冤

  月黑风高夜,随着刘光玉、陈春彪的一声令下,各营房里的难友们像豹子一样蹿了出来。他们干掉了几个日本看守以后,疾速而准确地直奔武器库和总电闸。高岗楼上的哨兵察觉下边情况有异,架起机枪扭过探照灯就往院里扫视,与此同时雪亮的探照灯刷地一下灭了,整个北大营里所有的灯光全灭了,围墙四周的高压电网失灵了。鬼子兵骂了声“八嘎”,就像瞎子一样端着机枪胡扫起来。下边的刘光玉、陈春彪早已夺枪在手,刘光玉咬牙切齿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哈——地大叫一声就把河野穿了个透心凉,洪三等中国看守吓得抱着脑袋躲进了矿坑里,一动也不敢动。只剩下十多个日本鬼子和刘光玉率领的敢死队员们殊死搏杀。陈春彪那边更不怠慢,在头顶机枪的盲目扫射中率领大队囚徒冲向围墙,呼啸着硬是用血肉之躯撞开围墙撕破铁丝网,仿佛挣脱了樊笼的猛兽,潮水一般向外涌去……

  人们跑散了,由一大股分成了数不清的小股,没人敢停步,没人敢回头,只是一个信念,不顾方向拼命地奔跑。

  郑秀臣快跑不动了,他挑着箱子跟着七八个人一口气跑出十多里地,箱子都快让他晃散架了。前边的难友却把他越拉越远,他喊着:“等等我,等等我——”就撂下挑子蹲下去大口剧烈地喘息。这里已经离险境很远,听不见枪声了。

  郑秀臣突然觉得不对,惊惶地一抬头,那七八个难友又回来了,是一步一步地走回来的,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个个眼睛瞪得要滴出血来。郑秀臣用眼一找,里边没有刘光玉,也没有陈春彪,郑秀臣的脑袋“嗡”地一下,慌忙站起来摊开双手叫道:“弟兄们,你们听我说——”“打死这个汉奸——”有人高叫一声,郑秀臣最后叫了一声:“弟兄们,我不是……”一块石头“口邦”地砸在了郑秀臣的脑袋上,郑秀臣一阵剧痛。难友们乱石如雨,边砸边骂:“奴才!”“哈巴狗!”“叫你给鬼子放黄片!”有人还不解恨,把洋片箱子也砸得粉碎,连同那些画着光屁股的女人、专门给鬼子看的“黄片”都丢进了河里。

  发生于1944年年末的那场凌州北大营暴动,参与暴动的五百多名难友有三百六十余人成功逃脱。郑秀臣在即将逃脱的最后时刻,死在了异乡的黑土地上。

  那些“黄片”经水一浸,被冲掉了颜料还原了本色,其中一张画着“地形图”的片子在清泠泠的河水中雪白雪白地漂向远方。

  七 伏 法

  1945年8月,日本投降了,王占珠等一些昔日不可一世作威作福的民族败类们也仿佛一夜蒸发,逃得无影无踪。

  郑玉昆回到了家。从前贫困穷苦而充满欢乐的家已经变成了一堆残垣断壁,姐姐远嫁他乡,父亲杳无音讯,面对凌河岸边的萋萋芳草,郑玉昆肝肠寸断,百感交集。

  简单地收拾收拾破败的家,自己动手做了一副片箱,郑玉昆又唱着将生活继续下去。1948年,人民解放军占领了凌州城,凌州成了解放区,成立了军管会。军管会的文艺处长多次把郑玉昆等江湖艺人召集到一起,对他们讲,如今是新政府新社会了,你们的文艺形式也要改改了。不能再演那些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的旧戏文了,更不允许再宣扬那些封建迷信庸俗色情的糟粕东西。要多向群众宣传当前革命战争节节胜利的大好形势,宣传解放军不怕流血牺牲争取全国解放的英勇精神,为新社会尽到你们的一份力量。

  郑玉昆响应新政府的号召,画了大量的新“故事片”,编了大量的新戏本唱词,如“塔山阻击战”、“黑山歼灭战”、“解放沈阳”等,在南大坝和四乡八村的集市上义务播放传唱。

  战争期间,有不少各地的支前大军随着部队一起转战。离凌州三百多华里有个海庄县,海庄县的一支马车担架大队到了凌州时,就和部队一起驻在了凌河岸边。马车担架队的队长是个朴实的中年农民,叫黄二。黄二在郑玉昆家里住了十多天,两个人很是投缘对脾气,以叔侄相称,处得非常好。临回去时黄二对郑玉昆说:“大侄子,跟我回家去呆几天吧,我们那儿的老百姓还没见过洋片这新鲜玩艺呢,你去了给咱们开开眼界。”郑玉昆当即答应了,高兴地带着片箱爬上了黄二的马车,颠簸了两三天来到了海庄县的一座小山村里。

  郑玉昆到村里把片箱一支开可就像水开锅一样热闹了。村里人上到拄着拐棍的老头老太太、下到还没缝上开裆裤的小娃娃全来瞧新鲜。连外村人都像逢年过节看大戏一样络绎赶来,兴高采烈地在郑玉昆的片箱后边排起了一字长蛇。把郑玉昆忙得整天连歇手的工夫都没有,嗓子也累得哑了。

  这天,郑玉昆又拉唱起了他新编画的一个叫《解放辽安城,活捉敌旅长》的片子。黄二的弟弟黄三看着看着忽然“噗”地笑了。郑玉昆忙停下手问:“三叔,咋了,我哪儿唱错了吗?”黄三忙摇头说:“没有没有,我是笑片里的敌旅长,左边耳朵怎么是黑色的?”“是啊,”一旁的黄二也接口道,“大侄子,我也看出来了,你所有的画片里,只要是坏人,左边耳朵都是黑的呢!”郑玉昆“呵呵”笑了:“我心里的大坏蛋,都长着一只黑耳朵。”黄三也笑了,又说:“冷丁一看,我还以为是咱村农委的牛主任呢。”郑玉昆心里一动:“牛主任怎么了?”黄三说:“牛主任的左耳朵上就长着一块黑记啊。”郑玉昆忙抬头向一字长蛇阵里看:“哪个是牛主任?”黄三也向排队的人里寻找,摇了摇头说:“没有,他好像从没来看过。”黄二说:“听你们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打你到咱村来,别人都瞧稀罕瞧不够,惟独这牛主任,真的就一次也没来看过。我还纳闷呢,这牛主任怎么不爱凑热闹呢?”郑玉昆说:“二叔三叔,麻烦你们去把牛主任帮我请来好不?我拉最好的片给他看,唱最好的曲儿给他听。”

  过了老半天,黄二黄三才强拉扯着一个中年人来了。天还不冷那个人却捂着个大棉帽子,老远看见郑玉昆的洋片箱,用力挣脱了黄家哥儿俩又往回走。郑玉昆已经等不及了,几大步跑过去。那人忙扭身低头。郑玉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啪地一下把他的棉帽子打落在地,长着一大块黑色胎记的左耳赫然露了出来。黄二黄三都愣了,叫着:“大侄子你干啥呀?咋这么对待牛主任?快放手啊——”郑玉昆扯住牛主任的头发用力把他的脸扳过来。“哈哈哈哈——”郑玉昆仰天大笑,笑得眼里迸出了泪,“王八犊子,我可找到你了,我都想死你啦!”

  这个牛主任正是抗战胜利时逃跑的王占珠,他逃到这小山村里隐姓埋名三年,还假装积极当了农委主任。可是他左耳朵上的一块黑色胎记早已刻进了郑玉昆的骨头里。郑玉昆像发布通缉令一样在他的画片上描绘着他心中的罪魁祸首,甭说一个小小敌旅长,连“蒋总裁”的光头上都在郑玉昆的笔下长着一只乌黑的耳朵。

  闻讯而来的解放军扣住了王占珠。解放后,王占珠以汉奸罪被处决。

  抓获大汉奸,政府给郑玉昆记了一大功。可随后不久,在人民政府对大土匪虎啸天的公判大会上,郑玉昆又公然站出来为虎啸天说好话,这一下子把他的大功弄没了。虎啸天并没有因为有人求情而得到宽恕,被押进了大牢。郑玉昆功过相抵,又还原成了默默无闻的普通人。

  八 示 警

  上世纪五十年代,凌州城里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大大小小的许多家电影院。电影很快风靡起来,洋片成了昨日黄花。郑玉昆改行做了电影院里的美工,画电影海报。

  平时忙于工作,周末或节假日的时候,郑玉昆就经常挑起片箱去公园,找片空地支开摊子就唱起来,招徕人们来看免费的洋片。只要人们看得高兴,他比看的人还乐呵。可是时间越久对洋片感兴趣的人越少,到后来常常是他唱了一天,也没有一个人来光顾。只有他的声音寂寞地回荡在空旷的公园里,直到太阳落山了,他才挑起箱子拖着自己的身影回家去。

  郑玉昆结婚晚,快四十岁上才有了自己的儿子郑义。受爸爸熏陶,郑义也从小就迷上了洋片,爸爸去公园的时候,郑义永远风雨不误地跟在爸爸身后。

  又是几十年过去,电视和网络早已经普及了,电影院已经快被人遗忘了。郑玉昆活到七十多岁,临终的时候拉着郑义的手说,一定不要让洋片失传,有机会还是要利用它为人们做些有益的事。郑义含着泪答应了。

  郑义也参加工作半辈子了,在凌州火车站做勤杂工。每天做的就是打扫候车大厅卫生兼一些其他勤杂事项。他时刻没忘了父亲的嘱咐,就主动找站领导把候车大厅里的“观景器”业务也承包了下来。这种“观景器”在各地火车站的候车室里都有,少则几个,多则十几个,就是墙壁上固定着的一个像大号照相机似的东西,前边正中间有个观察孔,上方有个投币孔,等车无聊的旅客只要投进一元硬币就可以观看里边的画面了。这和洋片有些类似,只不过它不再用洋片艺人在旁边拉线换片了。“观景器”上有自动调节旋钮,观众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旋钮挑选自己喜欢看的内容。一般都是些风景名胜图片啦,影视明星写真什么的,个别的地方还有从三级片上截下来的一些日本AV女优之类的所谓“喷血图片”。不过别处的图片都是些从网上下载来的照片,唯独凌州车站观景器里的图片,都是郑义自己亲手画的,纯赛璐璐的洋片,内容也和别处不一样。有他爷爷和父亲演唱过的故事,也有宣传公民道德,提醒旅客出行安全的内容。但他的商业效益并不理想,几乎没有旅客肯花钱看他的“现代洋片”。他每个月却要向车站里上缴两千元的承包费,几年下来没少赔钱。老伴不止一次劝他别再干这赔本的买卖了,他却始终不肯,他对老伴说:“你没忘了爹临终的话吧?我只能做到这些了,不图别的,只为了让咱爷爷和爹九泉之下能得到些安慰。”

  这一天,郑义上班前又听老伴说起凌岸区民居被强拆的事。这个区就是早年郑秀臣刚来凌州时落脚的那一带,这几年区政府打起了“没有强拆就没有新凌州”的旗号,与房地产大鳄们联手,到处圈地强拆。被占了祖业强拆了房子的拆迁户们有自焚的,也有和拆迁队拼命的,但都无济于事。其中一个最坚决的钉子户叫赵怀江,不但自己的房子已经多年屹立不倒,他还为全镇被强拆的父老乡亲奔赴呼号,四处上访,令房地产大鳄们恨之入骨。

  郑义不禁叹了口气,现如今这些令人无奈的事真是越来越多了。这赵怀江他认识,从幼年时就是“发小”,小学中学都是同学,后来郑义搬到了凌州城里,渐渐联系得就少了,到现在也有十来年没见了。

  郑义刚到车站马上被通知去参加全站职工大会,站长在会上亲自通知,市公安局正在“通缉”一名患有“严重精神病”的“死硬上访分子”,要求全市各车站、码头予以大力配合。站长说着让人给每个职工发了一张纸,上边打印着那“上访分子”的照片。郑义接过来一看,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子——赵怀江!站长还在说着:“无论是谁,发现这个人立即向领导报告,如有胆敢隐瞒不报者,站领导将坚决严惩不贷,决不姑息!”

  郑义刚一上岗就发现,候车大厅里多了些穿着便衣、目光阴沉地扫视着每一位旅客的人。有的便衣熟悉得很,就是车站派出所的,其他人无疑是公安局的了。郑义的心里越发七上八下了。

  原来有关方面已经得到确切消息,赵怀江这几天就要到省城去“越级上访”,可有关部门却一直也没抓住他。这才派重兵来火车站设卡封堵。上午九点半左右就有一趟去往省城的列车,便衣们严阵以待。

  九点刚过,一个中年男子神态很悠闲的样子出现在候车室门口。郑义眼睛当时就直了——赵怀江!尽管赵怀江化了装,把一头黑发染成了灰白色,蓄起了小胡子还戴着墨镜,扣着一顶遮到眉骨的帽子,但郑义一眼就认出了童年的伙伴。他转脸去看便衣们,便衣们还没注意到赵怀江。郑义突然转身回到自己的工作室,不一会儿怀里揣着一张赛璐璐片出来,到“观景器”前鼓捣了几下,把片子偷偷塞了进去。

  郑义围着赵怀江转了好几圈,可赵怀江硬是没注意他。郑义心里这个急啊,汗都下来了,可便衣就在眼前,他不敢跟赵怀江说话啊,怎么才能让他到“观景器”前呢?郑义眉头一皱,突然亮开嗓子唱了起来——

  哎——小寡妇我心里冷冷清清啊

  春夜里孤枕寂寞

  脱光了身儿我睡不安生

  今晚上投宿来了个俏书生啊

  怎么不让我心儿发跳脸发红啊——

  赵怀江愣了,这曲调他太熟悉了,这是当年郑魔手的洋片《马寡妇开店》的唱词呀!他和郑义的童年是在“文革”时代,有一次郑义偷着教他唱这一段,让郑玉昆听见了,脸都吓白了:红卫兵正在到处破四旧,让他们听到了还不惹出塌天大祸来?赶紧结结实实地给两个调皮蛋的屁股上赏了一顿鞋底子。童年记忆刻骨铭心,他怎么能忘呢!赵怀江一抬头,郑义就在他不远处,一个车站派出所的便衣正笑着拍着郑义的肩膀:“老郑,这么多年这老本行还是没扔啊,别说,唱得真是地道。”郑义点头哈腰地向便衣傻笑,眼角的余光却不住地向他示意。赵怀江突然明白了,几大步走到“观景器”前,投了一枚硬币,边转旋钮边向里看,霎时,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张空白赛璐璐片上写着一行墨迹淋漓的大字:有人要抓你送精神病院去,快跑!字后的惊叹号就打了七个,让人触目惊心。

  赵怀江回身迅速离开候车室,不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在大街上的人流之中。

  郑义追望着童年伙伴的背影,又想起父亲的遗嘱:有机会一定要用洋片为人们做些有益的事呀……

  郑义再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责任编辑 成 林

  插图 高兴奇

  作者: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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