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小半生和后大半生

　　转角遇到你

　　左左嚼着一块口香糖，和工友从宿舍里走出来。绕过一片瓦砾成堆的居民区，有一半的房子已经拆迁，一半的居民还在和开发商空耗着，妄图多拿到几万元钱的拆迁款，一边却恋恋不舍小利益，仍旧以低廉的价格租给来这一带找房住的民工以及学生。

　　左左碰到穷学生伊北，他和房东讨价还价：“再容我两日，我姐姐一定会把钱汇来的。”左左停住了脚步，嚼口香糖的速度也缓下来。她也要供一个弟弟读书，所以，伊北的话砸中了她身体里的某根神经。

　　她和同行的工友说：“你们先走吧，我有点儿事。”工友像看穿她似的撇撇嘴。左左把两只手插进裤兜，有点儿游手好闲的样子，却一句不落地听着伊北和女房东的对话。

　　女房东用食指指着伊北，话说得很难听：“你小子是不是想夜里趁我们睡着了偷偷溜走？甭想！今天你不交了这两个月的房租，你留在房里的物品也甭想拿了。”

　　伊北脸窘着，头低着，像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左左看不过，走过去问女房东：“他欠你多少钱？”“三百元！”左左从裤兜里翻出昨天领工资时预留的三百元钱，递给房东。房东接过去，对着太阳光照了照，又在指间捻了捻，弹了弹，来了句，“算你小子走运！”然后回了屋。

　　“我会还你的。我叫伊北。我姐姐很快会寄钱过来。”伊北扶了扶架在鼻子上的黑框眼镜，感激地看着左左。

　　左左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她只说了一遍，伊北就记住了。不过伊北没有手机，他说他会一直在这里复习到研究生考试，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呢。

　　他真的走了

　　左左在工厂工作的间隙，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伊北。那么勤奋刻苦，为着一个理想拼了命地读书，这多么像自己啊！左左想起伊北，就想起自己读书的时候。因为家境贫困，左左才不得不辍学，把上学的机会留给唯一的弟弟，自己出来打工供他读书。但左左又是多么喜欢读书、喜欢热爱读书的人。这是她惦记伊北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伊北后来把钱还给左左时，左左不接。“你留着吧，就当你借我的。以后你挣了钱再还我也不迟，现在你肯定需要买很多参考书。”伊北也爽快，要给左左写一张欠条，被左左阻止了。她不想让伊北感觉欠自己的，她只想让他记住她曾经对他好过。

　　天寒地冻时，左左和伊北就一块儿去吃大排档的麻辣烫，不停地往碗里加油菜、辣子、宽粉、豆芽，直到吃得再吃不下为止，才和老板娘结账。两个人高兴得不行，不知怎么表达，就对着天空大声地说自己的愿望。

　　“我的愿望是，希望伊北你能够如愿考上研究生！”左左说道，她伸出手，暗沉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

　　“这也是我新年最大的愿望。老天，让我梦想成真吧！”伊北飞奔起来，在空旷的大街上，像一个脱离了羁绊的孩子，自由而狂野。左左追上去，两个人的笑声像种子播撒了一路。

　　雪化了的时候，伊北如愿收到本城一所重点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左左把录取通知书捧在手里看了又看，看不够似的，嘴里喃喃地重复着：“真好哇！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考上的。”趁伊北去买午餐，她把六百元钱夹进伊北枕边的一本书里。

　　伊北从学校打来电话，说起钱的事。左左还是那句话：“就当你借我的。你现在用钱的地方多，以后你工作了再加倍还我。”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同宿舍的女工都说左左傻，从自己嘴里省下钱供连准男友都不是的男生读书。“这是什么年代了，人性是最靠不住的。即使退一步讲，伊北就算是左左你的男友，研究生毕业后，他会和你结婚吗，会娶你吗，会把欠你的钱还你吗？”“会吗？”“会吗……”

　　女友们七嘴八舌的质问，都快把左左整个人逼到了墙角。左左不搭腔，也不辩解，只是沉默着，这些问题她从未想过。还与不还，在她看来，都不重要。她要的不是这些。

　　周末，伊北通常会提前打电话来，让她去学校里玩。对于左左，这种邀请代表着尊重，也暗示了一种喜欢。左左总是打扮得本本分分的，毕竟校园是一座神圣的知识殿堂。她在学校的前一站下了公交车，慢慢走过去，整颗心都装满盛大的欢喜。伊北会在校门口等她。

　　那天，和伊北一块等左左的还有一个女生，伊北介绍说这是他的同学——茉莉。茉莉伸出手来大方地和左左相握，还说了一句很外交辞令的话：“欢迎你来学校参观！”

　　左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和伊北说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得马上回去了，然后就跑到路对面跳上了一辆开过来的公交车。车体晃晃悠悠的，把左左的眼泪都给晃下来了。或许真如女友们说的，他们差距太大，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

　　回到宿舍，一头扎在床上，整个人有种被掏空了的虚弱。女友们的话又回响在耳边，“他会和你结婚吗，会娶你吗？”“会吗？”“会吗……”

　　伊北的电话追过来，说本来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讲座，想和左左一块去听的，结果她有事。不过他录了音，左左还是可以听到。左左感到欣慰。

　　后来的几年，她打工挣的钱便一分两半，一半供弟弟读书，一半供伊北读研究生。左左也知道了伊北那时之所以拖欠房东租金的原因，是他不愿意姐姐用身体换来他的学费、房租，他只想让姐姐找份不再出卖自己的工作。姐姐知道有一个好女孩一直在帮他后，也终于走出泥淖，重新开始生活。

　　伊北说：“左左，你是我的恩人。”

　　不抛弃，不放弃

　　研究生毕业后，伊北对左左说他暂时还不想结婚，男人要先立业再成家。左左也是认同的。已然成熟的伊北很快在一家实力雄厚的公司站稳脚跟，不错的经济基础已经可以让他过上一种有品位的生活，彻底抛却从前的寒酸与贫困。有好多次，伊北给左左一沓子钱，让她去买一些好看的衣服与鞋子，左左却拒绝了。她不想让伊北觉得欠了她那么多，现在开始补偿她。说到底，她要的不是这些。

　　有一天，左左坐公交车出去办事。路过伊北的公司大楼，就想上去看看他在怎样的环境里办公。办公楼那么高，足有二十几层。几部电梯一字排开，从里面走出来的男女都洋溢着青春与自信，衣着得体，举手投足间都透着精明干练。左左看呆了。前台工作人员问她找谁，在几楼工作？她胡乱编了一个名字，说自己忘了他工作的楼层。左左忽然就不想上去找伊北了，只要能来看看他在这样气派的写字楼里工作就好。

　　正要走，电梯门开了，听到伊北的笑声与快速果断的说话声。回过头去，果真是他！身旁一定是他的同事，时尚、漂亮的一个女孩，一身潮流职业装，脸上的淡妆透明精致。左左看着她小而尖的脸形，感觉幸福就应该降临在这样一个纯美如一只新鲜苹果的女孩身上。伊北没有看到左左，他和女同事大踏步地走到办公大楼外，一辆商务车稳稳地停在他们面前。左左看到，伊北体贴地为女同事护着头顶，那样的礼仪与待遇，她没有机会享受。

　　左左走在回去的路上，来时兴冲冲的劲儿彻底被打消。她想得很清楚，也做好了伊北有一天离开她的准备。他们真的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况且本来也没有过什么承诺或者誓言，即使有，承诺或誓言又能拿来做什么？

　　伊北果然有一段时间没来找她。开始时，左左度日如年，但熬过去了，也就好了。有工友给她介绍男朋友，说条件不错非让她去见见，左左一概拒绝。见过了一个优秀、品质出众的男人，就再也回不到烟火缭绕的俗世中去了。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左左的弟弟终于大学毕业，也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不用左左再给他寄钱了。左左欣慰地想，弟弟以后会成为像伊北那样的男人，也可以出入体面气派的写字楼。左左的钱可以省下来大半了，她用这钱偷偷地去报了一个夜校班。左左的基础不错，刻苦努力一段时间后，功课慢慢有了起色。她这样做，或许还在企盼着什么。

　　又一年，厂区旁边瓦砾纷乱的居民区全部都拆了。断墙上有的还写着大大的“拆”字，被画了圆圈，宣告破产一样。曾经令伊北难堪下不来台的女房东，也搬走了。左左猜想她一定如愿拿到满意的补偿款。所以，残垣断瓦不见得就全是悲伤。只是伊北曾经租住的那间小房子也拆了，令她无限地感伤。

　　回到宿舍，室友说有人来找过你，还给你带了东西。手指了指她的床。左左拿起来，是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冬天最冷的时候才用得上。再细看，还是一个大品牌，这个牌子的羽绒服都得上千块吧？这是谁送她的呢？疑惑间，左左看到了从楼道走过来的伊北，憔悴了的伊北。她一句话也没问，好似知道他有一天一定会回来找她。

　　伊北把左左紧紧地抱住，喃喃地说：“对不起！我又回来了，你还要我吗？”他的心在和左左的交往中，走失了一小会儿。好在，他回来了。他们还可以在一起。左左仍旧开心地想。贴着伊北的耳朵，她说：“我的前小半生都用来等你了，等你出现，等你真正喜欢上我。所以，我要你的后大半生，全部用来爱我，作为补偿。”

　　伊北把头埋在左左的肩头，一抽一抽的，不住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