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乡艺语:印度现代艺术历程的一个缩影
- 来源:收藏拍卖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现代艺术,印度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14-12-02 15:12
“寂乡”距加尔各答约180公里,本是普通孟加拉乡间,却因寂乡学校而闻名遐迩。寂乡学校是一个通称,指泰戈尔创办的位于寂乡的学校,如今包括由原来的儿童学校发展而来的中小学和印度国际大学。1998年诺贝尔奖经济学奖得主阿马蒂亚·森(Amartya Sen)、印度前总理英迪拉·甘地(Indira Gandhi)、电影大师萨蒂亚吉特·雷伊(Satyajit Ray)都曾求学此地。
此地另外一个特色是居住着“不可接触”的Santal,即印度最大和最古老的部落族群之一,广泛分布于西孟加拉邦农村,他们独立于种族制度之外,被吠陀印度教视为“不可接触者”。santal人至今保留着自己的语言和宗教,近代以来,他们的舞蹈、音乐、壁画及其他手工艺引起许多西方和印度学者的关注。
金秋十月,我初访寂乡,即被它质朴而神奇的美丽所倾倒。那里浓荫蔽日、繁花如织,孩子在大树下上课,猴子戏耍枝头,年轻的学子和博学的教授,活泼的农人和悠闲的动物,人文和自然和谐共处。漫步校园,散落在风景中、巧融于建筑内的艺术作品使我一再驻足。这些壁画、浮雕和随处可见的户外雕塑出自印度国际大学艺术学院(Kala Bhavan)师生之手,当中不少印度现代艺术史上的坐标性佳作。一位英国艺术家参观寂乡后称其为“印度早期现代艺术的活生生的画廊”。据我看来,这个“画廊”展示的不仅是印度早期现代艺术,更是1920年代至今印度艺术故事的一个独特篇章。走进寂乡,就开始了这段艺术旅程。
平等的图景
19世纪末,被誉为“现代设计之父”的英国思想家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提出了一个决定20世纪艺术命运的大问题:“如果不是人人都能享受的艺术,那么艺术跟我们有何相干?”1919年,泰戈尔成立寂乡艺术学院时,他的宗旨就是以美育人,让艺术进入生活,让知识分子、青年学生和Santal一起享受艺术之美。
平等是国际现代主义艺术的根基,也是寂乡现代艺术的起点。寂乡校园的艺术作品分布广、数量多、而且不分等级。图书馆、会议厅、课室、建筑外墙及内外走廊、学生宿舍、茶亭、校道……艺语满园,有时脚边险些把人绊倒的石头竟也是件雕塑。但是假如你想从这数以千计的艺术品中找出名家之作,就犹如在跳蚤市场里掏金,全凭眼力了,因为大多数大师作品与学生习作无分高下地共处一园,共同创造寂乡的人文美景。
寂乡中小学的课室在浓郁的芒果林中,也被称为“露天学校”(Patha-Bhavan)。那里有一座二层办公楼,再过去是图书馆。透过清晨的阳光,远远地就能看见底层走廊墙上的壁画,由艺术学院第一任院长纳尔达尔·博斯(Nandalal Bose)于1933年所作。博斯是首屈一指的印度现代画家,出身于印度本土最重要的艺术流派之一孟加拉画派(the Bengal School),该画派兴起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旨在复兴印度传统美术,与西方殖民者传入的西方美术分庭抗礼。但博斯在泰戈尔的鼓励下很快脱离了孟加拉画派的笼罩。孟加拉画派多取神话或历史题材,风格复古、雅致精巧。博斯却在壁画中引入现实题材,又向民间艺术学习了清晰简朴、一目了然的叙事手法和艺术风格,从而培育了本土现代主义的土壤。
露天学校的壁画由若干版面构成,题材包括寂乡风景、校园生活图景、圣人Chaitanya诞生和泰戈尔的神话舞剧《解除诅咒》(Shapmochan)等。后两个题材是神话,但博斯把呱呱坠地的圣人置于普通Santal家庭,又把“解除诅咒”画成了正在校园舞台上演的舞剧,从而淡化了它们的神话色彩。更绝的是,前者粗朴乡土的暗示又与后者文明教化的意味在校园生活的版面中得以整合。顺着自左而右的观看路径欣赏版面,我们似乎在鸟语花香中穿行校园,经过斜倚的狗、悠闲的人、忙碌而专注的工匠和艺术家、聊天的Santal、品茗的学者。一幅幅小品错落联缀成有趣的校园生态,在那个活跃的社区里,人与自然和睦相处,简朴的村民和博识的学者各司其职,艺术家与工匠合作融洽,这正是泰戈尔的乌托邦,也是博斯的理想。正是这种平等的愿望,使寂乡艺术从一开始就具有了现代主义性质。
“那与大地的心跳一起回响不休的现代主义”泰戈尔是一名世界主义者,倡导东西方互相理解与学习,但不认可“消除口音”的国际现代主义,他崇尚带有民族个性和个体特征的自然与灵性,提倡植根本土、“与大地的心跳一起回响不休的现代主义”。走在寂乡的“画廊”里,我相信,没有谁会无视这种从本土成长起来的现代艺术的浓重“口音”。
从露天学校办公楼出来西行,在十字路口中有一座很小的房子,建于1934年,由博斯和另一位教员Suren Kar设计。有机形态的黑色屋顶以焦油黏土浇铸成,非常引人注目,红色泥巴覆盖的砖墙已有些破损,斑驳的青苔更显其年岁。房子名为Chaiti(印第语,意为创造性的和想像力的),用于展示露天学校学生的手工作品。寂乡学校建立之初资金匮乏,负责学校建设工作的艺术家们希望采用本地最易得且最低廉的材料来建造房子,Suren Kar于是以砖、泥巴和焦油黏土进行试验,该房子就是最早的成果。
此后,Suren Kar以同样材料建起了两座黝黑厚重的大型结构:Shyamali和Kalo Badi(也被称为blackhouse)。Shyamali就在Uttarayana,即是泰戈尔一家在寂乡的住宅区,现在为泰戈尔博物馆和泰戈尔研究院中,这里曾是泰戈尔晚年最喜欢的住宅。KaloBadi位于艺术与工艺学院,曾是该院高年级男生宿舍。看到这两座房子,熟悉西方现代设计的人会想起20世纪初布鲁诺.陶特(Bruno Taut)或者埃里希·门德尔松(Erich Mendelsohn)等表现主义建筑师的作品,但如果你是本地Santal,定会感到它们就如自家房子,只是那黑得发亮的墙体和浮雕无比新颖,或者说更具有现代感。就像同时代在德绍建起的包豪斯校舍那样,这两座房子也是全体师生合作的结果,而且,这合作本身便是师徒相授。因此,建筑墙体上的浮雕可见学生们的习作,也可找到博斯的示范,以及一些年轻教师的现代艺术实验,比如,博斯的学生、其时刚加入教师团队的Ramkinkar Baij在Shyamali正门两侧所作浮雕就显示出对西方现代雕塑的熟悉。
Ramkinkar Baij是印度现代主义雕塑最早和最杰出的开创者,他的大型代表作都在寂乡,而且大大方方地矗立在过路人面前。我刚抵寂乡时坐在黄包车上,眼角晃过他的最著名的群雕《Santal一家》(SantalFamily,1938)和《磨坊的呼唤》(MillCall,1938),激动不已,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每天经过,都忍不住要一再细细观摩,体会Santal一家为了生存而跋涉迁徙的艰辛,欣赏那对Santal姐妹迎风奔跑的欢快与美丽。这或许是印度艺术史上最让人难以忘怀的Santal形象了。而那粗糙的雕塑材料--建筑废弃石块和混凝土等--更是恰如其分地回应了他们困苦的生活和粗朴的幸福。至于为什么要用这些奇怪的材料,Ramkinkar的回答直截了当:“因为没钱,买不起铜。”混凝土的可塑性不亚于铜,而且还允许这位崇尚性灵的大师实施更“好玩”的创作方法:他不使用铲子和凿刀等传统雕刻工具,而是先制作金属人物骨架,再以面团般的混凝土浆投掷上去,直至雕像成形。他的做法让我不禁想起苏黎世达达们对自发性和偶然性的鼓吹,但达达充满着城市感的颓废,Ramkinkar却洋溢着从寂乡红壤地里生起的激情。
寂乡大部分雕塑都采用了混凝土,或许由于其廉价而坚韧,它们不惧于裸露在天地间,但近年不断加剧环境污染使它们最终被加上了棚子。这不?来到寂乡不久,我就遇到了一座正在被加盖顶棚的雕像:Ramkinkar第一件露天雕塑《Sujata》(1936)。Sujata就是那位在释伽牟尼苦修至形容枯槁时送上米乳的姑娘,她被拉得细长,飘摇且微微扭转的身姿犹如旁边高耸的桉树。据说,博斯首先发现Sujata的树状体形,于是在她身旁栽下一棵桉树,使其与环境混然天成。更有意思的是,离Sujata斜对面不远处,另一位艺术家Rudrappa Hanji恰好完成了一件佛陀雕像,博斯于是建议Ramkinkar在Sujata头顶加个奶壶,从而,两件作品间就有了不言而喻的联系,个体雕塑成了叙事性群雕。寂乡艺语,永不停息
艺术杰作虽然分布在寂乡校园各处,但是在艺术学院最为集中。学院各系楼围绕着一片空地建起来,说是空地其实不空,几棵茂盛的大树把它遮蔽在浓荫里,平日里,老师和学生们端着chai(印式奶茶)或tea(一般指红茶)在树下聊天。空地中有一个方形平台,常见学生在上面排演舞台剧,或搞些小创作。这不愧是由艺术与自然联手缔造的世界,每座房子外墙都有壁画、树叶丛中可见金属制成的鸟类装置,就连路边的果皮箱都被赋予了别具一格的形态。
绘画工作室北面墙上有与Ramkinkar齐名的壁画家Benodebehari Mukherjee以Santal生活百态为主题的彩色瓷砖拼贴画(1972),简单却趣味盎然。这是他最后一幅壁画,其时已双目失明,画中妙趣横生的形象是以他的折纸人物为基础制作的。Benodebehari比Ramkinkar更加重要的作品是印第语学院里的巨幅壁画《中世纪圣徒》(Medieval Saints,1947),那是当代印度最宏大最杰出的壁画,同时也是以本土为根的现代主义绘画的典范。
当Benodebehari创作他最后的壁画时,同一个工作室的南面墙上,印度当代版画大师索姆纳斯·霍尔(Somnath Hore)正在创作自己第一幅壁画。Somnath先画了两个坐着的人像,称其为国王和王后,随后几年里又陆续添加不同物象,调整已有形象。该画像一面布告墙,画家以砖、灰泥、卵石、贝壳、石头、碎陶瓷片等材料,采用后立体主义式语言和后表现主义式图像随时在上面发布信息。画中大部分物象作于1970年到1973年,1977年画家在这面墙上搁笔,使其永未完成。
雕塑工作室和陶艺工作室之间的公共雕塑出自当代印度德高望重的多面手艺术家K·G·苏布拉马尼扬(K.G.Subramanyan)。包括雕塑工作室北墙三具分别象征水、沼泽和土地的沙铸(sand-cast)女神浮雕,以及她们对面具有类似意指的概念性水塘和鳄鱼、乌龟、莲花及水鸟雕塑。这个犹如路边神殿般的景观促使人们想起创世传说,同时也暗藏了生物进化的故事及画家对生态环境的关注。
1980年代以来,生态恶化已成为全球性议题。在今天的德里和加尔各答,浓重的灰霾已经使自由呼吸成为奢望,寂乡这片曾经的和平净土也日益为机动车和人造不可降解废料所污染。泰戈尔建立寂乡学校是要营造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学习环境,青年时代投身寂乡并受泰戈尔理想浸润至深的苏布拉马尼扬自然对生态失衡痛心疾首。1990年代初他以同类主题为设计系楼创造的黑白壁画以别出心裁的胶卷负片效果构建起生态失衡的灾难和自然蓬勃生机此长彼消的格式塔,迫使观者去反思人类不负责任的行为的后果。进入21世纪,该主题再次出现在艺术史系楼外墙装饰上,与上一次那抢眼的黑白壁画相比,这一次他使建筑掩映在环境中间,以大地的色彩和葱郁的草木去倡导人与自然关系的重建。
寂乡的公共艺术始创于1920年,今岁已近百。
但寂乡艺术家并没有停止那开放的和平等的创造步伐,乡村、校道……天地之间便是他们创作的园地,使寂乡艺语不息。离开寂乡时,我翘首以待:来年再访,当见另一番新作!
文:黄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