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下的飞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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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10-13 09:51
一
上午九点钟,阳光又白又亮,百万人口的郸城仿佛置身在一个巨大的折射着阳光的镜子中,熙熙攘攘的行人和车辆是白光中的幻影。
吴海海走在街道上,眼睛在街面上扫来扫去,却寻不到一丝的亲切。每一间店铺、每一个行人、每一辆车、甚至每一个灯箱广告都好像是带有尖锐棱角的器物,把他的目光和心灵切割得支离破碎!郸城不是自己的家,哪里来的温暖!吴海海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家乡的花椒该摘了,摘完花椒就该收秋了。父亲斜着永远也正不过来的身子和妹妹一起缓缓地爬行在山里的羊肠小道上,接近某一棵花椒树……吴海海边打哈欠边这样想。他用手背蹭蹭发酸的鼻子,摇晃几下皱巴巴的腰身,伸展伸展酸麻的四肢。昨夜打烊已近凌晨两点,回到住处洗洗躺下时都三点了,上午八点钟吴海海又得起床上班。觉是永远不够睡的,因为有永远剁不完的羊肉等着他!
吴海海掏出钥匙打开饭店门。
郸城人喜欢“玉兰香”做的“红焖羊肉”。吴海海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大块儿羊肉分割成小块儿,小块儿再砍成小柿子那样大,好让城里人吞进肚里。羊肉在城里人的肚子里消化着,发生着化学反应,最后变成一堆奇臭无比的大粪落进茅坑里。
大厨老彭不到十一点钟决不肯迈进饭店半步,更不肯帮吴海海剁一块羊肉,架子大得赛过他们的村支书。吴海海连半个屁也不敢放。当初他那个在文化馆写剧本的表舅将他“暂时”安置在这个他们几个文人经常来吃饭的小饭店时,老板娘甘茉莉讲得明白,吴海海的职责是帮厨打杂。一个小饭店,最脏最累的活儿就是帮厨打杂!吴海海每天累得几乎皮肉分离。他开始抱怨,干活儿也不像刚来时那样卖力气了,变得慢慢吞吞。羊肉有时就供不上,惹得食客们直叫唤。甘茉莉也知道吴海海累,前边已经累跑两个了。她一边哄着吴海海干一边答应再招聘一个打杂工。招聘启事的木牌子已经在门口挂三四天了,还没有一个人来应聘。吴海海想,除了自己这样的乡下人,谁会干这样的活儿!城里下岗的男人宁可去商场打扫卫生,女人宁可去卖本身肉,也不会来饭店打杂。
吴海海把围裙系在腰间,从冰柜里拿出羊肉放到案板上,刚拿起砍刀剁了几块,操作间门口一暗,探进一颗脑袋来。吴海海说:“吃饭还早着呢。”脑袋说:“你们不是招打杂工吗?”吴海海仔细一瞅,看到一张比自己还年轻的脸。“进来说话。”吴海海招呼道。一条瘦身子皮影似的出现在吴海海面前。
“你要找活干?”吴海海“刷”地一下把砍刀剁进羊肉里,他问话的口气与当初甘茉莉聘他时如出一辙,只是吴海海故意把眼光弄成了凌厉的架势,产生一种居高临下的快感。
“嗯。”皮影好像承受不住吴海海眼光的锐度,垂下了乱蓬蓬的头。
吴海海打量他,年龄也不过十七八岁,上身穿着一件深红色的夹克,夹克很脏,上面斑斑点点的泥浆证明他从建筑工地来,敞开的衣服露着瘦筋筋的黑胸脯;下身穿一条又宽又肥的蓝裤子,也是溅满了泥浆,裤腿很长,盖住多半个脚面,左脚的皮鞋前面绽开了,像一只半张着嘴的蛤蟆,而那张嘴又被一根认不清颜色的皮电线捆着。
吴海海说:“去洗洗你的爪子,剁肉给我看。”他指一指窗户下的水龙头。瘦小子洗洗手,走过去站在案板前,拽出羊肉上的砍刀就剁。
“等等。”吴海海制止了他。
瘦小子操刀的手悬在半空,扭回头不解地看着吴海海。
“你小子属蒙古牛的?也不问问师傅我剁什么样子的、剁多大块儿,抡刀就干呀!”吴海海不满地说。
瘦小子抓起一块吴海海剁过的肉,说:“俺照你剁的大小剁不就行了。”
吴海海一下子愣住了,尴尬地挥挥手示意瘦小子干活儿,心里却骂自己弱智。
吴海海悠哉悠哉地点着一支烟等着甘茉莉到来,这是吴海海到“玉兰香”三个月来最轻松的一个上午。
门外传来摩托车的响声,吴海海扔掉烟屁股到门口迎接甘茉莉。
甘茉莉进店来把头盔挂到墙上,听到操作间“嘭嘭”的剁肉声,说:“招来了?”
吴海海说:“招来了,甘姐,我看这小子行,干活挺麻利的。”
甘茉莉进去抓起一块肉瞅瞅,说还行。她打量一下瘦小子,眉头皱起来。她冲吴海海使个眼色,然后出了操作间。
吴海海知道甘茉莉嫌瘦小子脏。果然,在店堂,甘茉莉低声对吴海海说:“他是你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吴海海说:“我这就让他洗洗干净。”
吴海海进到操作间,说:“别剁了,别剁了,赶快洗洗你的鸡窝头,别让顾客看到你的样子!”
瘦小子放下砍刀,问吴海海洗衣粉在哪里。吴海海说那儿不是有肥皂么?瘦小子说洗衣粉洗得清爽。吴海海从店堂的角落找到半包洗衣粉递给他。
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的瘦小子立即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勾着手指头将头发梳熨帖,湿头发打了摩丝一样规规矩矩,脸庞像刚从清水里捞出来的瓷盘子。甘茉莉见了,说:“嗯,这才像个人,还有点谢霆锋的味道呢!”
吴海海说:“干脆将你的臭夹克也洗洗。”说着,从墙上的挂钩摘下一件脏叽叽的白围裙递过去。瘦小子接了,脱掉夹克又到水龙头下洗。吴海海说:“上客人后,你最好一直呆在厨房。”瘦小子点点头。
胡小猪被“玉兰香”录用了。
录用后的第一顿饭胡小猪就遭到上至老板下至员工的嘲笑和捉弄。
最后一桌客人散去已是下午两点半钟,老彭炒了三个菜。服务员齐玲玲把一盘土豆丝,一盘炒豆角,还有一盆大锅菜端上桌,主食是大米饭。几个人围着餐桌吃饭。胡小猪好像饿坏了,别人的米饭刚扒拉了几口,他开始盛第二碗,别人的米饭吃了不到一半他又盛上了第三碗。胡小猪惊人的吃饭速度和饭量引起了甘茉莉的注意,她用左胳膊碰碰齐玲玲,右胳膊碰碰吴海海,又用脚碰了一下老彭的腿,几个人停止吃饭都看着胡小猪。胡小猪几乎把脸贴在了碗上,这让吴海海想起父亲喂猪时猪抢食的模样。胡小猪夹菜的筷子像螃蟹的两只恶钳,一下子就夹走了半盘土豆丝。好在他还有眼色,见哪盘菜少了,就不再伸筷子,而去夹菜多的盘子。饭吃到一半时,只有大锅菜里还有不多的菜,胡小猪的筷子慢了下来,他不好意思了。甘茉莉给齐玲玲递个眼色。齐玲玲会意,将客人剩下的半盘鱼香肉丝端来放在胡小猪面前。胡小猪抬眼看了一下齐玲玲,好像带有感激的意思,毫不犹豫地将筷子伸向鱼香肉丝。
几个人都被胡小猪的吃相逗乐了,齐玲玲已经用手捂在嘴巴上。甘茉莉说:“胡小猪你牛肚羊身子,真能吃!”老彭说:“明天多弄点菜,没想到小不点这么能造饭。”吴海海说:“多煮点白菜帮子!”
胡小猪说了一句话,大家都不吭声了。胡小猪说:“俺两天没吃饭了!”
现在,“玉兰香”上班最早的是胡小猪。吴海海上班来时老远就能听到从店堂里传出的剁肉的闷响。小猪真是个勤快的孩子,吴海海想。甘茉莉买了一个行军床,胡小猪就住在店里。
胡小猪边干活边哼歌,歌声像树丛中的鸟鸣。胡小猪唱道:“我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呀飞不高……”歌词虽然有一点忧伤,但胡小猪唱出来却是快乐的。
吴海海和齐玲玲蹲在饭厅地上择菜。
吴海海说:“小猪,听说过一句俗话吗?”
“啥俗话?”胡小猪问。
“高山出俊鸟,平原出懵驴。”吴海海坏笑着说。
胡小猪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吴海海在骂他哩,因为他的老家在东面的平原县。胡小猪没有理他。进店那天他就感觉这个吴海海有点说不上来的邪乎劲。
“我听说平原那边都在厨房里养牲口,万一毛驴骡子啥的不小心拉到锅里可咋办,就那样吃还是倒掉?倒掉的话可惜了一锅饭,不倒掉的话人咋能吃粪呢,猪狗才吃粪呢,是不是玲玲?”吴海海继续讥笑胡小猪。
这个鬼东西,太可恶了!胡小猪在心里骂吴海海,嘴上却漫不经心地问:“吴海海,你们山里吃水挺困难的是吧?”
吴海海有意识地防范胡小猪的攻击,他回答说:“我们山里吃水难是不假,可我们吃的是无根之水,天河之水。我们家家都有大水窖,大旱三年也不发愁。”
胡小猪说:“俺在工地听到一个故事,不知是真是假。说有一个山村,大旱三年又两个月,水窖里的水吃完了,山上的石头都快着火了。有一户姓吴的人家,两口子大清早起来为水发愁,忽然听到门外有人连喊带敲门。女人一听是平原的娘家哥来了,急着要去开门,被男人一把拉住。男人说,看你的脸咋见人哩。女人照照镜子,发现满脸脏污,眼角还窝着一大坨眼屎。她已经很久没有洗脸了,女人看着镜子发愁。到底是男人聪明,扳过女人的脸啐了一口唾沫,然后用衣袖帮女人擦脸,女人再照镜子,果然干净了许多。女人很高兴,也仿此法往男人脸上吐唾沫,揩净,夫妻俩这才高高兴兴出门迎客。”
胡小猪刚讲完,吴海海用择下的菜根投他:“胡小猪你真能胡编!”
胡小猪说:“俺说的是真的。那女的就是俺家隔壁蔡梅花的姑妈,上世纪八十年代嫁到山里的。”
吴海海说:“八十年代你还在你妈肚子里,你咋知道?”
胡小猪说:“历史嘛,你没见过康熙不等于没有康熙这个人!”
齐玲玲“哧哧”地笑起来。吴海海有点儿恼怒:“笑啥,你个死妮子笑啥?”
齐玲玲还是“哧哧”地笑。吴海海占了下风,脸憋得通红,想在齐玲玲这儿捞一把回来,就问齐玲玲家是哪儿的。聪明的齐玲玲说,俺家一半是平原,一半是山区。吴海海没有一半是山区一半是平原的笑话,蒙头思谋了半天,骂了齐玲玲一句“死丫头片子!”
胡小猪说:“俺上学的时候学习非常好,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
吴海海说你就吹吧,学习那么好咋不上学。
胡小猪说:“穷呗,俺家穷,再说俺妹妹比俺学习更好,一直是年级第一名,俺出来打工就是供俺妹妹上学的。俺相信俺妹妹能考上清华。”
吴海海“哧”了一下鼻子,说:“自己书念不下去就是了,找啥借口!”
胡小猪说:“你不信,不信俺给你出道题考考,俺数学最好。你们听着:‘一个学生问一位教师的年龄有多大,教师说,当我像你这么大时,你只有三岁,当你长到我这么大时,我就三十九岁了,请问教师的年龄多大?’”
吴海海挠着头皮思考了好长时间,又拿着笔算,却怎么也算不出教师的年龄,就说:“你出的啥怪题,不算了,不算了。”
齐玲玲说:“让我算一算。”算了好一阵儿也算不出。
门外传来甘茉莉的摩托车声,吴海海使个眼色,三人哑了声,各自干活去。
来的是老板陈武。
陈武的脸虚着,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
陈武很少到饭店来,胡小猪上班快两个月了,这是第三次见到他。陈武是棉纺厂的一名电工,他有一个高雅的喜好——唱京剧,而且专唱青衣。据他讲,《锁麟囊》唱得最好。每个星期天的下午他都要到文化宫去唱。许是长期唱青衣的缘故,陈武举手投足间显露出十分明显的女性化特征。比如,他吃饭的时候右手握筷,毫无用处的左手却跷成兰花指的模样在半空中悬着。这样的姿势让人忍不住发笑。甘茉莉讨厌陈武吃饭的样子,陈武吃饭的时候她就到店外去。
陈武吃完面条,用茶水漱漱口。他看一眼吴海海,看一眼胡小猪,再看一眼齐玲玲,似乎有话对他们说,但欲言又止,低叹一声,自言自语道:“改天吧!”说完站起来走了。
胡小猪对吴海海和齐玲玲说:“你们知道陈武刚才想说啥吗?”
“咱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咋知道他想说啥?”吴海海说。
胡小猪说:“俺能猜出个八九。”
齐玲玲说:“他想说啥?”
胡小猪说:“他是想说改天给咱们唱一段。”
“咱们又不懂京剧,他唱什么劲儿。”吴海海说。
胡小猪说:“没啥道理,他就是想给咱们唱两嗓子,他有戏瘾。”
正说着,甘茉莉来了。齐玲玲说:“甘姐,小猪说大哥想给我们唱两嗓子。”
甘茉莉说:“你们别听他唱,娘儿们叽叽的,在家我都是把他撵出去唱。”
二
今天客人散得早,不到一点钟店里就没了客人。甘茉莉吩咐齐玲玲和胡小猪收拾打扫,对吴海海说:“你跟我回家一趟,帮我收拾收拾。”
吴海海不想去。客人走了之后可以摆开凳子躺上去睡一两个小时,给老板娘干家务活就把觉给耽误了。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好意思说,磨蹭了一会儿还是坐上了甘茉莉的摩托车。
晚餐的工作时间,吴海海一声不响,低着头,好像有什么心事。胡小猪猜想,吴海海是不高兴了,额外给老板干活并不多挣钱呀!又觉得吴海海实在小气,多干就多干点呗,力气是奴才,用完它还来嘛!
差事很快轮到了胡小猪的头上。
这天,甘茉莉边戴头盔边对胡小猪说:“小猪你跟我收拾家去!”完全是命令式的口气。
胡小猪不像吴海海那样不情愿,他反而很高兴甘茉莉给他这么一个机会。他还没见过城里人的家是什么样子呢,胡小猪是个好奇心很大的人。
晚班的时候,胡小猪对齐玲玲说:“老板家装修得可漂亮了,跟宫殿似的。”
吴海海抢着问:“你没有在她的宫床上享受享受?!”
胡小猪说:“我哪敢呀,我就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就回来了。”
齐玲玲捂着嘴笑了:“老板不是叫你去收拾家吗,咋只是看了会儿电视?”齐玲玲牙齿短,一笑总是露出鲜红的牙床,她捂着嘴笑是为了遮掩自己的短处。
“老板家没啥活儿,俺就帮着扔了两袋垃圾。”胡小猪说。
吴海海竖着耳朵,他想听听胡小猪还跟甘茉莉干了什么事,但是胡小猪啥也没说,紧着手开始干活。胡小猪跟甘茉莉一块回到饭店时,吴海海就想从胡小猪脸上看出些什么,但胡小猪一如从前,仍像一只快乐的小鸟。
吴海海心里好像醋瓶子翻了、酱油瓶子翻了、辣椒面瓶子也翻了……多种滋味掺和在一起,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怪滋味!
表舅给吴海海介绍了一份送报纸的工作。每天清早他到报社取了报纸然后往各个机关单位送,虽然也辛苦,挣钱也不多,但比起在饭店打杂自由轻松了许多。
下午闲下来时吴海海喜欢看报纸,他看得很仔细,连广告也不放过。他感觉报纸上的广告写得也挺艺术的。关于甘茉莉的那则报道吴海海是在都市报上看到的,很不起眼,小小的豆腐块,报道说甘茉莉关心乡下来的打工仔,冒严寒到打工仔的家乡资助打工仔妹妹上学,给现金多少多少,粮油若干——甘茉莉去了胡小猪的家乡。
看完这则报道,吴海海突然感觉浑身不舒服,还发冷。我感冒了吗?吸吸鼻子,没有堵塞。检查一下租屋里的蜂窝煤炉,已经灭了——早晨走得匆忙,他忘记换煤了。
吴海海拉开被子,和衣钻进被窝里,他想补上一觉。昨夜下了一场不大的雪,窗外反着雪光,没有挂窗帘的窗户格外晃眼。吴海海用手边的报纸罩在眼皮上。
甘茉莉的家其实收拾得很干净。吴海海一迈进她家的门就手足无措,站在门口不敢进去。甘茉莉换上拖鞋,催促吴海海也换拖鞋。吴海海换了拖鞋又不知坐哪里合适。甘茉莉冲吴海海粲然一笑,说:“我家挺干净的,不用收拾,我想让你陪我说说话看看碟片。”甘茉莉说着妩媚地抚了一下吴海海的头,“去洗个澡吧,身上有味了。”
吴海海既犹豫又渴盼地进了卫生间。已经多长时间没洗澡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
洗罢打开浴室门,见门口的凳子上放着几件新衣服,一件黄色的T恤和一件灰色的半短裤,还有一条崭新的蓝色裤头。“穿上吧,给你买的。”甘茉莉在客厅里说。吴海海的眼睛一下子被泪水蒙住了。长这么大,除了瞎眼的妈妈对自己这样好过,再就是妹妹了。妹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给自己洗衣服,冬天,小手冻得像红萝卜,裂着长长的血口子。想不到平时严厉的老板会待自己这样亲,拿着衣服,吴海海在浴室门口感动了好久。
然而,吴海海穿好衣服走到客厅,一下子被甘茉莉的样子给惊呆了:甘茉莉斜躺在沙发上,脸蛋儿潮红着,眼睛迷离地着盯着电视机,仿佛是一种醉态,总之是吴海海从来没见过的表情。更让他惊诧的是甘茉莉把上衣扣子解开,乳罩撇在一边,两只硕大丰盈的乳房像两只活蹦乱跳的白兔子猛然蹿进了他惊慌失措的眼睛里。吴海海赶紧扭过头,却看到电视里正播放着裸体大战的“毛片”。他下肢的血“呼”一下涌上脑壳,人开始迷糊,迷糊了一瞬,惊慌地打开甘茉莉家的门就往外跑……甘茉莉在后面喊:“海海、海海……”
慌乱的吴海海走在大街上,他忽然想哭,感觉自己像个黄花大闺女似的受了委屈,又觉得自己不该跑,跑啥呢,甘茉莉能把自己吃了吗?
第二天下午,甘茉莉趁没人的时候又邀吴海海去家里。吴海海咬着下嘴唇摇了摇头。这以后,甘茉莉再没有叫过他。
过了两天,吴海海去东城区文化馆找表舅帮他找活儿。
躺在被窝里,身上暖和了一些。刚才好像睡了一觉,梦见了自己,梦见了父亲、妹妹和妈妈,又梦见了胡小猪,梦见了甘茉莉在胡小猪的家给他妹妹送学习用品……“我得回去!回到‘玉兰香’!”吴海海突然决定。送报纸虽然比在饭店打工轻巧一些,可是留不下钱,除了吃喝,房租水电费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在“玉兰香”吃饭不花钱,晚上住在刘晓红家的地下室也省下了住宿费。而且说不定,自己要是听甘茉莉的话,她也能去家里慰问慰问父母和妹妹。
如果甘茉莉要是再让他去她家的话……那就去吧!这样想着,吴海海已经走到了“玉兰香”门口。
甘茉莉很痛快就答应了吴海海的回归。饭店确实需要人手。但是甘茉莉说地下室胡小猪住了,得过一段时间才能给他重新找住处,他还得在租屋里住一阵子。
一个星期过去了,吴海海期待的邀请没有到来。这天,甘茉莉要胡小猪去她家,胡小猪高高兴兴地坐上了摩托车。出门的时候,甘茉莉好像还别有深意地看了吴海海一眼。吴海海一激灵,下意识地尾随而去。
贴着老板娘家的防盗门偷听,他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三
吴海海买了一把刀,一把半尺长的尖刀。这种刀早市夜市上都有卖,只是没有开刃,随便哪个水泥台上磨磨就是一把利器。他又在租屋的墙上钉了一块泡桐板,这种木材建筑工地上寻不到,他是在垃圾场找到的。几个拾荒的妇女正要将它往火堆上丢。她们太冷了,需要一堆火来温暖一下僵硬的手指。吴海海给了她们五角钱,把木板抱了回来。吴海海往墙上钉它的时候,忽然看出这是一块棺材的下脚料。吴海海小的时候痴迷于闻锯末的味道,不管木匠们做家具还是做棺材,他总是跟着木匠师傅跑来跑去,他对木材的下脚料有着特殊的记忆。
泡桐木木质软、插得住,很适合练习飞刀。吴海海在木板上画了几个圆圈,他要练习到指哪儿扎哪儿!
刚开始,刀子飞行的姿态很难看,不是刀把撞到木板,就是刀身竖着撞到墙上,即使偶然扎到木板上,力量也弱得像个小女人的拳头,很快就会掉下来。后来,吴海海学着电视里武林高手的样子捏着刀尖往泡桐木上甩,这下好多了,第一投就扎上了,而且扎得比较深,刀子晃了几晃居然没有掉下来。
吴海海从三步距离开始,延伸到五步,再后来租屋不能满足他的练习了,就挪到院子里,好在这个城边就要拆迁的小院寂静无人,除了那个干瘦的老头儿月底来收一次房租外,其他时间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
一个月不到,吴海海的飞刀技术已经能在十五步外准确地扎中泡桐木上的任何一个圆圈了。
吴海海掏出一枚一元硬币,他对自己说,如果三次都是菊花,那么就干,如果一次出现字就罢手。硬币抛起来的时候吴海海在心里默念:字。但三次都是菊花,吴海海感叹道:“命啊!”
“我相信‘事不过三’,如果三次都是按你心中的念想出现,那就是命在催促你这么做。”审讯室里吴海海这样说。
警察说:“这就是你犯罪的理由?”
吴海海说:“是让你做事时下决心的理由。”
警察说:“你犯罪的理由是什么?胡小猪跟你没有任何冤仇,这是你说的。”
吴海海的头低了低,随即又抬起来,眉头皱了皱。
“说啊!”警察点了一支烟,“是不是甘茉莉跟胡小猪的事儿让你嫉妒了?”鄙夷的神态挂在警察的脸上。警察心里说,这是什么事儿啊,两个小年轻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吴海海说:“你不要取笑我,你没有资格取笑我!”他眼睛里射出一股寒气。“甘茉莉最先想跟我睡,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我才十九岁,她这不是占我的便宜么!所以我不在她的饭店干了!”吴海海的口气骄傲起来。
“那你用飞刀扎胡小猪干什么?”警察职业的眼光逼住了吴海海的寒气。
吴海海的脖颈坚硬地挺着。
警察拍了一下桌子,“啪”,吴海海脸上的肌肉和他的眼神儿一起跳了跳,目光开始涣散,开始躲藏。经验丰富的警察揪住吴海海不放。他低沉的声音说:“看着我的眼睛!”吴海海的头摆了一下,没敢看警察鹰隼似的眼睛。
忽然,吴海海莫名其妙地、轻轻地吐出一句话:“我想看到我妈和我妹的笑脸!”
警察没有听清吴海海说什么,仍用威严的口气说:“再说一遍。”
吴海海吼道:“我想看到我妈和我妹的笑脸!”吴海海情绪很激动。
警察被吴海海的吼声惊了一下。他看见吴海海脸上挂着两道泪痕。
吴海海又一次在黄花超市看到了甘茉莉和胡小猪。甘茉莉一只手亲热地搂着胡小猪的脖颈,像是搂着她的亲弟弟。胡小猪提着几个大大的塑料袋子,依偎着甘茉莉,像偎着他的亲姐姐。吴海海知道塑料袋里都是甘茉莉给胡小猪买的好东西,有吃的有穿的。胡小猪现在的衣着打扮已经很时尚。甘茉莉又雇了一个打杂的,胡小猪在店里几乎不用干活儿。
夜晚的郸城很璀璨,走在霓虹里的人也很璀璨。
下班了,胡小猪和甘茉莉走出璀璨,走向一个没有霓虹的小胡同,胡同里几盏被树枝遮挡的路灯使小胡同显得幽暗,有那么一点儿不安全感。吴海海看到甘茉莉在一棵树下拍拍胡小猪的后背,胡小猪就驻足仰脸,甘茉莉的脸贴过去。他们,接吻了……
吴海海的心脏猛地哆嗦了一下。虽然他不喜欢比自己大十多岁的甘茉莉,而且跟甘茉莉做那件事会让他产生一种羞辱感,但跟甘茉莉好上,她就会到他的家乡去送一些钱,送一些米面粮油。那样,他的妈妈就会露出笑容,他的妹妹也会开心地笑。乡亲们会羡慕他在城里打上了一份好工,遇到了一个好老板,他的脸上会无限风光!如果甘茉莉再邀请他一次,他会去她家的,而且他不会逃跑,事不过三嘛。他又不是傻瓜,能算出轻重利害,可是,甘茉莉只邀请了他两次,胡小猪的出现让可能化成了泡影。
甘茉莉和胡小猪正忘情地吻着。吴海海的飞刀裹着严冬的寒气飞了出去。
胡小猪凄厉的惨叫把小胡同几盏路灯震灭了!
吴海海被逮住后才知道那把刀子正好扎在胡小猪的脑袋上。他原本的意思是往胡小猪的肩膀上扎的,可能是光线不好,刀子没有随着他的心意。
赵林志 责任编辑 孟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