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牛头山(一)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音乐会,艺术,浪漫
  • 发布时间:2015-10-13 10:38

  一、遗憾的开篇

  每年的五月,都是各种文艺演出层出不穷的时节,而聆听一场高水平的音乐会,对于酷爱艺术、向往浪漫生活的人来说,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早在两月前,皇甫劲松就从报纸上获知,著名钢琴演奏家克莱德曼将在北京举办个人演奏会。尽管对于克莱德曼的艺术造诣历来褒贬不一,但这丝毫也不影响皇甫劲松到现场感受音乐魅力的诱惑,这将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情啊!没想到和邱钟慧一说,邱钟慧却是一脸的不屑。

  “我不去,我劝你也别去。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种不着调的事。”邱钟慧脸上揶揄的笑容,对皇甫劲松造成了一定的挫伤。皇甫劲松无奈地摇头苦笑。

  有一点邱钟慧没有说错,如今确实是个微妙时刻,因为海州市市长被双规,这直接引发海州市上层的重大调整。事到如今,只有两个单位的一把手还没有最终敲定:税务局和环保局——一个热得人人眼红,一个冷得直冻屁股。而皇甫劲松则是税务局局长最热门的人选。谁都明白,当上税务局长,手中掌握着钱袋子,谁都会高看你一眼。而环保局呢,一个清水衙门,一到逢年过节便到处打秋风,说起来好听,都挂着“局座”的头衔,可在人们的眼里完全是两回事。皇甫劲松当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也知道邱钟慧的提醒并没有恶意,可是一来演奏会的魅力实在无法抵挡;二来他也不满意邱钟慧说话时的那种语气。“你不去,我自己去。我还不相信了,听一场演奏会还会引发十级地震不成?”皇甫劲松在心里恶狠狠地说道。那天,皇甫劲松把手头的工作安排妥帖后,便直奔机场。按照皇甫劲松的计划,他坐下午的飞机直飞北京,傍晚到达北京,先找个饭馆吃饭,然后直奔首都音乐厅,先把手中的那张富余票处理掉。等听完音乐会后,就去预订好的酒店休息,第二天一早搭机返回,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一天的时间,这又能发生什么事呢?在北京的一切都如他事先所预料的,如此轰动的演出,当然是一票难求,皇甫劲松发愁的是把票卖给谁?这个时候,他就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舒雨霏。舒雨菲只是充满渴望地望着皇甫劲松,那种目光让人无法拒绝,同时,舒雨菲高雅的气质也在无言地告诉皇甫劲松,她才是一个真正的知音。于是,皇甫劲松便走上前。

  “请问,您是不是在等退票?正好我这里有一张。”

  “真的?”舒雨菲的脸上现出惊喜之色。她想把钱如数交给皇甫劲松,被皇甫劲松用目光给制止了。这个时候别的购票者也纷纷向这里靠拢,皇甫劲松生怕好心情被搅没了,于是果断地拉了舒雨菲一下:“走,先进去再说。”

  此时的音乐大厅里已是人满为患,就更不好当众“点钞”了。皇甫劲松很庆幸自己的眼光,舒雨菲果然很懂音乐。可是当时的皇甫劲松既要听音乐,又要关注舒雨菲,他的精力过于集中了,以至于并没有感觉到手机连着震动了好久,电话那边的秘书车少君急得简直要火上房了。

  下午,省委组织部突然来了一位处长,调看了皇甫劲松和另外一名强有力的竞争对手马志远的档案。这一切起先车少君并不知晓,直到天都黑了,办公室主任突然打来电话,让他务必联系上皇甫劲松,说是那位处长今晚就留宿在海州市,并且告诉他一个酒店的房间号码。主任和皇甫劲松是大学时的密友,他这么做显然超出了组织允许的范围,可是值此非常时期也顾不了许多了。于是车少君就拼命地给皇甫劲松打电话,尽管他知道,身处千里之外的皇甫劲松不可能亲自到酒店去,可是起码能在电话里解释,此次北京之行,他是另有公差,而不会像别人所说,纯粹是为了追求所谓的“浪漫”。

  要命的是,这个时候的皇甫劲松已然是一副忘我的状态了。其实在中间休息的时候,他曾有机会查看手机,从而恰到好处地给那位处长打过去一个电话。可惜的是,这段宝贵的时间,他全用来和舒雨菲聊音乐了。

  “其实我一直喜欢音乐,要不是因为受父亲的影响,当初考大学的时候,我就报考中央音乐学院了。”舒雨菲说这句话的时候,开场铃声恰好响起,“走吧,下半场马上就要开始了。”舒雨菲说着,朝音乐大厅走去,皇甫劲松迟疑了一下,也马上跟了上去,他根本没有想到去查看手机。直到演奏会结束,皇甫劲松和舒雨菲随着人流走出首都音乐厅时,皇甫劲松突然觉得今后有可能就会和面前这个聪慧的女人擦肩而过了,一股伤感的情绪顿时涌上心间。

  “非常感谢你赠送的门票,让我有机会聆听这么一场高水平的演奏会。”

  “其实我还是挺走运的,那张门票能够落到你这样一个真正懂音乐的人手里,总比那些假行家强多了。我叫皇甫劲松,希望我们有机会还能见面。”说着,皇甫劲松很自然地向舒雨菲递上一张名片。其实这是皇甫劲松精心设计好的,只有在此时此地,向对方介绍自己,才显得自然合理。而舒雨菲显然没有过多的心理准备,她明显地愣了一下,方才机械地接过来。

  “哦,对不起,我没带名片。”舒雨菲脸色绯红地笑了一下。就在皇甫劲松略感失望的时候,舒雨菲却掏出手机,按着皇甫劲松名片上的手机号码。

  “我叫舒雨菲,是北大历史系副教授,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希望有机会我能还你一个人情。”说罢,舒雨菲灿然一笑,转身离去。皇甫劲松望着舒雨菲渐行渐远的背影,一时有些呆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猛地想起翻看手机。他几乎在第一时间给那位处长大人打了电话,尽管夜已深,但皇甫劲松已顾不了那么多了。

  然而不咸不淡地扯了几句闲篇,对方便以时间太晚为由,直接挂断了电话,搞得皇甫劲松恨不能摔了手机。这真是天上飞陨石,偏偏砸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倒霉到家了。很显然,对方来海州,是替组织上考察来了,搞的是一次突然袭击,怪不得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望着璀璨的星空,皇甫劲松只是无奈地长叹一声。他预感到,这次他可能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果然不出皇甫劲松的意料,不久之后,正式的任命书下达,马志远被任命为海州市税务局局长,而皇甫劲松也“晋升”一格,为环保局局长。对此结果,皇甫劲松当然只能接受。私底下,他调侃自己为“被边缘化了的浪漫官员”,因为浪漫而被边缘化,皇甫劲松觉得自己简直冤透了。

  二、不可告人的身世

  尽管客观上被边缘化了,但在普通人看来,皇甫劲松的官位又往上提了一级,是正儿八经的“局座”了,这对皇甫一家来说,简直是祖坟上冒青烟了。皇甫劲松的祖上算是个开明士绅,衣食无忧且有余资供家族子弟求学,可是数代人竟没有一个靠学习而走出平川镇的,倒是后来在划定成分的时候,因那点薄田而被划成了富农。在特殊的年代,这样的阶级成分,无疑使皇甫一家的生活,无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坠入了谷底,然而却成就了一段凄美的姻缘。

  白巧云就是在这个时候,随着上山下乡运动来到平川镇的。白巧云本来是音乐学院附中的高材生,如果不是因为这场运动,她应该会顺利地考上中央音乐学院。白巧云的父母,也就是皇甫劲松的姥姥、姥爷,都是搞声乐的。说到这里,大伙儿也就明白了,白巧云因为和皇甫卫平的结合,才有了后来的皇甫劲松。但在当时,白巧云实实在在没有把有些木讷的皇甫卫平放在眼里,那个时候的白巧云,应该算是知青当中的白天鹅,满怀着一腔热情来到了广阔天地。

  可惜的是,热情不能当饭吃,最初的热闹过去之后,知青们很快就发现,等待他们的只有三件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匮乏的物质待遇以及枯燥乏味的精神生活。于是,多数人便开始想家,想要重新返回城里去。然而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那其实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在平川镇大王庄,像白巧云这样一个反动权威的后代,要想返回城里,必须要得到生产队书记王向阳的首肯。他的手中捏着几个推举上工农兵大学的指标,因而也就掌握着许多人的命运,这当中就有白巧云。

  王向阳几乎是在欢迎知青的大会上,第一眼就相中了白巧云。但是,他却并不着急,凭借手中的权力,他把白巧云留在了身边,当了一名会计,这在知青当中,算是最好的工作了。白巧云对此一直心存感激,可是不久之后就发生了那件事。

  那天,王向阳火气很大地指责白巧云把账算错了,让她晚上到队部重新算清楚。白巧云很委屈,可是既然王向阳这么说了,她就不能不去,虽然她也犹豫过。看到她来了,王向阳得意地笑了笑。

  “小白,你来了,这很好。”王向阳说着,撕下了伪装的面具,狼一样地扑向了白巧云。白巧云惊叫一声,想要夺门而逃,可是又怎么会是王向阳的对手?就在白巧云万念俱灰的时候,门被撞开了,闯进了黑铁塔般的皇甫卫平。他像擒小鸡一样将王向阳抓起,当头便是一拳,直打得王向阳眼冒金星。趁着这工夫,狼狈的白巧云站起身,连句感谢的话都来不及说,只是深深地望了一眼皇甫卫平,之后便冲出了门外。这个时候的王向阳方才七窍归位,他明白,今天的好事算是做不成了,他抬手抹了一把顺着嘴角流出来的鲜血,待看清来者是富农狗崽子皇甫卫平时,他不怒反笑。

  “行啊,皇甫卫平,你有种。”说着,王向阳撒丫子就跑远了,他可不想吃眼前亏,凭着皇甫卫平的身板,打他个半死是绰绰有余的。“呸!”皇甫卫平恨恨地吐了口吐沫,虽然他知道,王向阳肯定不会就此罢休,他一定会想法报复的,但是皇甫卫平却并不害怕,他此时只感到十分的满足,为了能在魔爪下救出自己心爱的女人。是的,皇甫卫平一直暗恋着白巧云,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从此后他就和白巧云紧紧联系在一起了。

  报复的行动来得很快,白巧云的会计自然是干不成了,王向阳派给她知青里最苦、最累的活儿——脱砖坯。王向阳就是想用这种方式压垮白巧云,让白巧云屈服。这个时候皇甫卫平总是会利用一切空余时间,尽可能多地帮助白巧云,他已不在乎别人会怎么说、怎么看。白巧云虽说累,但也被幸福的暖流滋润着,时间不长他们便结婚了。

  可是不久之后,陆续便有知青以各种理由返城了,最让白巧云动心的,当然是上大学了。和她一同插队的一名女知青,就“很幸运”地获得了到上海上大学的机会,白巧云也明白这幸运的背后是怎样的代价。可是,难道她就永远地扎根在这穷山僻壤的土地上?白巧云实在不甘心。于是,就在那一年深冬的一个夜晚,趁着皇甫卫平被派去兴修水库的间隙,白巧云为那个人留下了房门……

  白巧云如愿得到了去北京上大学的机会。然而命运又是那么的捉弄人,一次的越轨却在她的体内有了生命的延续。她想要打掉这个孽种,可是皇甫卫平却说什么也不同意,这个可怜的人,他把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当成皇甫二世了。白巧云几次想要明说,可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于是仅仅上学两个月的白巧云便办理了暂时休学的手续,重新回到平川镇,转年后生下了个男孩,那便是皇甫劲松。秋季开学的时候,白巧云便撇下不满周岁的儿子,轻装上阵去北京上大学了,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到平川镇,她把家搬到了城里。

  皇甫劲松的童年是在父亲的怀抱里长大的,皇甫卫平给予了他无微不至的父爱,就是再苦再累,也决不放松对皇甫劲松学习的督促。可是农村的教育水平毕竟有限,要想达到真正的出类拔萃,实在很难。正在皇甫卫平一筹莫展的时候,一封来自海州的家信让他看到了希望。大学毕业后,白巧云分在了海州市人民医院,她是要让皇甫卫平父子俩到海州去。为了儿子,皇甫卫平来到了海州。

  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医生,这样的家庭结构肯定是不稳定的。皇甫卫平在那些年饱受非议,可是无论有多难,他都咬牙挺了下来。看样子生活在平静的轨道上会一直这么滑行下去,然而——

  那天,皇甫卫平咳嗽得厉害,痰中还带了血,在白巧云的督促下,皇甫卫平到人民医院检查了一下,没想到就被检查出了肺癌,而且还是晚期。面对这样的结果,说是保守治疗,其实跟等死没什么两样。弥留之际,皇甫卫平把其他人都支出了病房,只剩下了白巧云。他递给了白巧云一张早期的医院诊断证明,原来皇甫卫平早就丧失了生育能力,白巧云当时就有些傻眼了。

  “医生说我天生精子少,成活率低,而治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说着,皇甫卫平病得有些脱相的脸竟然莫测高深地笑了一下。而白巧云的心里却不由一紧,这么说皇甫卫平从一开始就知道孩子是怎么一回事……

  “巧云,我是个将死之人,我只求你把劲松留下。劲松是我皇甫家的种。”皇甫卫平眼巴巴地瞅着白巧云。白巧云的双眼被泪水充溢着,她只有拼命地点头。皇甫卫平似乎是心满意足了,就在当天晚上,皇甫卫平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而白巧云在皇甫卫平的灵前也发下毒誓,关于皇甫劲松的身世,她就是带进棺材里也不会说出来的,就让它永远烂在肚子里。

  皇甫卫平去世后,白巧云没有再嫁,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皇甫劲松的身上。闲暇的时候她会听听舒伯特的小夜曲、柴可夫斯基的交响曲等等,而那个时候皇甫劲松也会坐在那里聆听,虽然听不懂,但毕竟是一种无形的熏陶。除了音乐以外,白巧云一直有集邮的嗜好,这也影响到了皇甫劲松。皇甫劲松的成长,总体上是让白巧云满意的,按照白巧云的设想,皇甫劲松最理想的职业应该是从事学术研究,做个拥有浪漫气质的学者。可是没想到他却走上了仕途,而且还一路看好,这是让白巧云没有想到的。

  当上环保局局长的皇甫劲松,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高兴,不仅仅是因为没有当上税务局局长,最主要的是皇甫劲松想起了他早逝的父亲,如果父亲能够活到现在,那该有多好啊。于是,皇甫劲松不想让遗憾再书写下去,便萌生了接白巧云过来一起住的念头。然而事后让皇甫劲松额首称庆的是,白巧云以她的聪明睿智,拯救了皇甫劲松,可是同时也给他带来了难以预料的麻烦。

  三、驴唇不对马嘴的开发意向

  雾霾的漫延,一时成为热议的话题。皇甫劲松作为海州市新任环保局局长,在不知不觉中被推向了风口浪尖。对此,皇甫劲松表现得很淡定,也有知心者向皇甫劲松表示祝贺,说他因祸得福,现在政府重视环保了,环保局的地位必将提升。对此,皇甫劲松更是无可奈何地一笑:“扯淡,那不过是纸面文章,现在各级政府对官员考核的主要标准是什么?还不是国民生产总值,再看看那些所谓的高污染、高耗能企业,哪一个不是纳税大户?把它们关掉,那不跟摘了主要领导的心肝肺差不多?”

  皇甫劲松私下里这么想想可以,但是鉴于他的身份,他是决不敢向外透露半分的。相反,非他出面不可的场合,他当然会冠冕堂皇地说一些套话。而每每于此,皇甫劲松都会苦闷、彷徨相当长一段时间,这个时候音乐就成为了他心灵的抚慰剂。歌声中,皇甫劲松甚至会想起在北京邂逅的舒雨菲。回海州有段时间了,至今还没有给舒雨菲打个电话,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不知电话接通后会从何说起。说到底,舒雨菲算是你的什么人呢?但是今天皇甫劲松顾不上这些了。

  “喂,是我,你在干什么呢?”皇甫劲松的开场白,就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我知道是你,我正在为一篇论文润色呢,你呢?”

  “我?”皇甫劲松犹豫了一下,他当然不能明说,自己现在正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靠音乐来排解心中的郁闷,那样显得过于小家子气了,“没事,只是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一下你这位历史学专家。”

  “专家谈不上,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知无不言。”

  “是这样的,在我们海州市远郊,有一座山,名叫牛头山,我想知道的是,我们这座牛头山,是不是就是当初岳飞抗击金兵的时候曾经的古战场牛头山,这两座牛头山是不是一回事?”

  “这不是没影儿的事嘛,你是不是小说看得太多了?”皇甫劲松能够感觉到对方揶揄的语调。可是,他却根本笑不出来,尽管他知道这问题提得有多么的愚蠢,可是世上已经或将要发生的愚蠢的事又有多少?皇甫劲松分明听到了自己内心的一声长叹。

  “暂且不说岳飞在牛头山抗击金兵的故事属于小说家的历史演义,单从地理位置上讲,你们海州属于海滨城市,而据我所知,历史上金兵南下,几乎很少到沿海地区,那个时候的沿海地区尚属于荒蛮地带,金兵去那里干什么?你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问题了?”

  “没什么,一个浪漫官员的兴之所至而已。”皇甫劲松笑着调侃了一句。挂断电话,皇甫劲松呆呆地望着窗外,仿佛雕塑一般,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明白,自己心情郁闷的原因,原来是为了自己心中那座永远的牛头山。

  距离海州市区一百多公里,有座不是很高的山峰,因形状似昂首的牛头,故而得名。奇就奇在这里的植被保护完好,浓密的森林为各类野生动物提供了快乐的家园。在如今各地都在疯狂开发“旅游”资源的时候,海州尚还有这么一块处女地,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尤其是在密林深处有个面积不大不小的天然湖泊,每年的秋末冬初,便会迁徙过来大批的天鹅,在这里做短暂的停留后,便向更加遥远的南方飞去。那段时光简直是牛头山的节日。皇甫劲松有幸看到并被这壮丽的景观给震住了。湖边建有一座木质板房,守林人王建军常年吃住在这里。他的岁数比皇甫劲松要小点,但是面相沧桑,一来二去皇甫劲松便和王建军熟识了。

  “老王,你整天呆在这里不闷吗?”

  “闷!说不闷那是假话。”王建军笑呵呵地应了一句,往嘴里灌了口酒,“你们从大城市来,暂时离开了城市的喧嚣,当然觉得这里就像人间天堂一样。可是一旦长期呆在这里,那个静是你无法想象的,好像自己已经死去了一样。但是也有意想不到的好处,这里生活的小动物,哪怕是一草一木都是有灵性的。皇甫,跟你说件发生在我身上的真事。也就是在前年春节前,我进城采购了一些用品,当回到小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发现有一大一小两只猴子蹲在门口。我好奇地走上前,却发现那只小猴子身上有伤,而那只母猴则一直冲我凄凉地叫着,看来这是一对母子。于是我进屋拿出了自备的云南白药,小心翼翼地为小猴敷了药,之后又给它们留了点吃的。第二天早上,那对母子野猴便不见了,我知道,它们重新回到了它们应该去的地方,我以为这件事情到这里就算完了,可是并没有,事情还有续集。”说到这儿,王建军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没想到第二年夏秋,当各种果子成熟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每天早上在我家门口都会放有各种果子,那可都是纯天然的野生食品啊。开始我还有些纳闷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有天晚上,我把灯关了之后,躲在窗户后观察,大概是凌晨一两点钟的样子,我就看见几只猴子悄悄来到我的房门前,把它们带来的果子放下后又静悄悄地离去。我幡然醒悟,原来是那猴子的家人,它们这是来报恩了。刹那间,我真的是百感交集,这是在城市生活一辈子也赶不上的奇遇啊!”一番话,让皇甫劲松听得目瞪口呆,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这个汉子对这片山、这片林、这片湖水的挚爱。他的情绪也不禁有些高昂起来。他几次都想问问王建军,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最终放弃城市生活,而甘心忍受这里的寂寞与孤独。因为皇甫劲松曾听朋友谈及,王建军的家乡在平川镇,虽说并不富裕,可是他老早就进城打工了,而且凭借自己的勤劳苦干,也已站稳脚跟,后来却忽然辞职回到乡下,并最终成为这里守山护林的“山神”,报纸也曾报道过他的先进事迹。但王建军一向很低调,从来也没说起过他为什么会到这里守山护林,所以皇甫劲松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皇甫劲松只知道,王建军的爱人已于几年前因病故去了,他唯一的爱子目前在海州汇文中学上寄宿制高中,据说成绩相当优秀,这是王建军的骄傲,也是他唯一的牵挂。

  每次到牛头山,皇甫劲松都会在小木屋里住上一宿,俩人钓鱼、聊天,皇甫劲松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可是,如今这块乐土却面临灭顶之灾了,事情的起因便是上午的市委扩大会议,中心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关于大力开发牛头山风景区的问题。因为市长被双规,市委书记廖东方同时兼任市长,成为名副其实的党政一把手。

  “同志们,关于进一步开发牛头山风景区的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许多次了。我个人认为,牛头山风景区还远远没有发挥它应有的作用。这其中有我们工作不利的方面,关键是牛头山风景区至今还没有可以叫得响的卖点。前段时间,我看新闻,说是在牛头山地区发现了大量古代墓葬群,有箭头、刀剑等出土文物,专家怀疑这里曾是古战场。我就想,小时候看书,曾讲岳飞在牛头山大破金军的故事,那个牛头山说不定就是我们这里的牛头山。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一个绝好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我们不妨在这上面多做做文章。”廖东方的一席话,真是震聋发聩,大家齐刷刷地抬头望着廖东方。皇甫劲松发现其中有惊愕、有疑问,更多的人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但是廖东方神情淡定地注视着大家,众人便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自然也没有人提出异议。皇甫劲松突然想到了“指鹿为马”那个成语,廖书记那是在立威呢!此情此景,皇甫劲松明白,自己出面劝阻,不仅于事无补,只会成为廖东方的眼中钉,于是他也把头低了下去。廖东方这个时候的笑是轻松的,尽管他也知道,把牛头山和岳飞抗金的故事扯在一起,简直有点驴唇不对马嘴。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天下伪造的景观又有多少?只要把声势造出去,让老百姓认可,不是真的也是真的了,何况他只是需要一个说辞……廖东方很满意众人的表现。

  “我的意见,不妨先找一些专家学者论证一下,如果确实是当时的古战场,那我们就打出这张金字招牌,可以搞一些雕塑,着重突出岳飞的神武,同时还要对子孙后代负责,不能因为过度开发而使牛头山自然环境遭到破坏,具体的方案一定要得到专家的认证许可……”廖东方后来都说了些什么,皇甫劲松并没有听进去,他知道,那样的专家论证不过是个过场,他的心在为牛头山未来的命运隐隐作痛,而他却无力阻挡。但是让皇甫劲松没有想到的是,廖东方却点名让他出面聘请专家,这看起来是多么的信任啊!可是却无疑把他架在了火炉上,他就是将来牛头山的罪人,在那一刻,他明白自己是被“廖老大”当枪使了。可是,再好使的枪也有走火的时候,伤人的同时也有可能自伤,那么就让自己去做那支走火的猎枪吧。

  四、整盘棋是为保住老帅

  皇甫劲松要聘请的专家,首先想到的就是舒雨菲。通过多种渠道,皇甫劲松打听到,舒雨菲不仅在史学界著作颇丰,关键是舒雨菲的父亲舒昭阳更是史学界泰斗,长期定居海外,经常在世界各地巡回演讲,其影响力不言自明。皇甫劲松打算从根儿上就断了廖东方的念想,如果专家论证恰恰与廖东方预想的相反,那他以后的种种设想又如何去运作?而这一切当然要得到舒雨菲的支持,有的时候连皇甫劲松都感叹,谁能想到,他和舒雨菲这么快就在海州见面了,彼此那会意的一笑则说明了一切。

  车行驶在去牛头山的快速路上,舒雨菲坐在后面假寐,皇甫劲松把车载音响打开,于是经典的《天鹅湖》曲调便在车内响起。

  “看来你是要带我去看看那个传说中的‘天鹅湖’了。”

  “不是传说,是真实存在,只是时令不对,要不,你一准能见到野生的天鹅。只是可惜了,天鹅的乐园就要被某些利欲熏心的人给恶意破坏了。”皇甫劲松的话语不乏牢骚的成份,舒雨菲当然听出来了,虽然和这个男人接触的时间不长,可是奇怪的是,她却一直没有陌生的感觉。她清楚这个男人没有官场上那种故作深沉的假姿态,他的所谓的浪漫情调,在某些人眼里其实是一种政治上的不成熟。但是舒雨菲却偏偏喜欢这样的“不成熟”,所以当皇甫劲松在电话里邀请她到海州,作为专家学者来参加论证会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而且当时她就猜到,她此行的目的其实就为拆台,但是她并没有点破。“皇甫,我希望能见见那位王大哥,听你一说,我觉得这个人身上真的具有传奇色彩,他怎么就能忍受那份孤独与寂寞?”

  “是啊,我也问过好几次了,可他每次都笑而不答。在当今这个人人都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年代,他的这种行为尤其让人敬佩。”说话间,车已停在湖边。这个时候是仲夏时节,海州市里热得谁都想躲在空调屋子里不出来,而在这里却凉风习习,舒雨菲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愉悦。因为事先打过电话,所以王建军已等候在小屋前。

  “老王,这位是北京来的舒雨菲教授,人家可是个大学者。”

  “哎呀,稀客,快请坐。”一番寒暄过后,舒雨菲注意到,小屋的摆设虽然简单,但是却给人以舒适的感觉,期间不乏有鱼儿的欢跳与青蛙的鸣叫,不由让人想到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这么想着,舒雨霏笑了,搞得皇甫劲松和王建军彼此对视了一眼,尤其是王建军,他一眼就看出,皇甫劲松和舒雨菲之间绝不简单。而皇甫劲松的脸则一下红了,他看出了王建军脸上坏坏的笑意,想开口说点什么,又觉得仿佛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便干脆把目光转向了窗外。这时他发现远远地开过来一辆奔驰车,后面跟着一辆金杯车。车子停稳后,从金杯车上下来七八个人,个个高大魁梧,为首之人一派颐气指使的样子。无疑,这伙人的到来打破了原有的宁静。特别是王建军,刚才还是一副轻松自如的神态,此时已是一脸冰霜。他不言不语地拉开房门走了出去。舒雨菲神情紧张地望了皇甫劲松一眼,而皇甫劲松则示意舒雨菲不要出声,先静观其变。

  门外,那伙人见王建军开门迎了出来,便扇子形状把王建军围了起来。为首之人不由哈哈大笑:

  “王建军,我看你还算识相,我们郭总提出的条件你都接受了?”“条件是很丰厚,但我还是那句话,在这里建高尔夫球场,你让这里的生灵怎么办?”此时的王建军颇有股卫道士的凛然。而皇甫劲松的心里却不由一沉:在这里建高尔夫球场,自己怎么不知道?他印象中,如果专家论证的结果是获得通过,最多不过是建一个古战场遗址公园,对这里的自然生态虽有影响,但也不至于那么严重,可如果再建一个高尔夫球场,那可就……看来自己把问题想简单了。

  “我说王建军,你又不是总理,你管那么多干吗,你自己过得舒服不就得了。”那人显然在努力压抑着心头的怒火,极力劝解着王建军。而王建军不屑与来访者浪费口舌,他的这种态度当然激怒了对方,“不识好歹的东西,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话,一名随从上前,冲着王建军就是一拳。王建军下意识地抵挡了一下,但还是被打了个趔趄。他摇晃了一下,还没等明白过来,另外几人一拥而上,把王建军摁倒在地。那为首之人走上前,冲王建军的脸上狠狠吐了口唾沫。

  “呸,你以为你是谁,敢跟郭总斗,告诉你,老老实实从这里搬走,郭总一高兴,或许会把你像条狗一样地养起来,要不然……”

  “住手!”一声暴喝,舒雨菲已拉开房门走了出来。皇甫劲松愣了一下,也随之跟了出来。那人本来还想好好教训一下王建军,这时却见是一位极有气质的中年女人从小屋里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优雅的男士,他不由笑了。

  “这位大姐,真是好兴致,在这样一个青山绿水的地方偷情,是不是很带劲儿呀,哈……”那人肆无忌惮地狂笑。

  “你……你……”舒雨菲气得满脸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

  “住口!你们简直太无法无天了,这位是北京来的教授……”皇甫劲松尽管气得脸发白,但并没有丧失理智,这里毕竟林深茂密,这伙人一旦发起狠来,自己并不占优势,所以他想息事宁人。

  “哎哟,真是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她是教授,那你……”

  “我是海州市环保局局长皇甫劲松。”皇甫劲松一亮明身份,对那伙人还是起到了一定的震慑作用。搞掉一个王建军容易,可是搞掉一个局长再加上一个“北京教授”,那影响可就大了。就在双方僵持之时,那辆奔驰车的车门打开了,从车上走下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个儿不高,但很精壮,脸上露着一副志得意满的笑容:“哎呀,皇甫局长,幸会,在下郭松林。”一听到“郭松林”三个字,皇甫劲松便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估计到了。郭松林本人也是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本来是孤身一人来海州闯天下,先是打小工,后来当包工头,起先承包一些小工程,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干脆成立了郭氏建筑有限公司。仅仅二十多年的时间,便打造成海州市最大的民营企业,头上顶着著名企业家、省政协委员等等荣誉称号。事情的起因肯定是郭松林看上了这项工程,在论证结果还没出来之前,便迫不及待地在搞占地征迁了,这是不是太急了点?一想到这儿,皇甫劲松的心里便涌起一股悲凉的情绪,一个被边缘化了的官员,人家从骨子里真的没把你当回事,倒是郭松林冲手下一挥手。

  “松开,松开!我说刘阿强,我一再告诫你们,在外办事一定要低调,不要盛气凌人,可你们偏不听。王师傅如果对我们的拆迁工作有意见,我们可以慢慢做工作嘛。可你们全拿我的话当耳边风。皇甫局长,我看这件事情存在误会,我回去后一定好好教训他们。”

  “郭总,据我所知,关于牛头山进一步开发的专家论证会还没有召开,这个时候就搞拆迁是不是早了点?何况项目当中也没有关于修建高尔夫球场的建议。”皇甫劲松说话的语气有些冷,直接打断了郭松林的话头。

  “是这样的,皇甫局长。”尽管被皇甫劲松的话捅到了腰眼上,可郭松林丝毫也没显出尴尬,“我从廖书记那里了解到,古战场遗址公园的建设,一定要赶在国庆节前完成,这样的话,工期就未免有些紧,而高尔夫球场的建设只是遗址公园的一个附属,可毕竟还是加大了工程量,我怕到时完不成任务,影响到市里的形象,所以就想把先期工作提前给做了……”暂且不考虑论证会的结果,就是工程项目批下来,还有一个招投标的过程,而郭松林显然早把这一切看作是表面文章,他对工程的所有权已是势在必得,可见这个人嚣张到什么地步。现在看来,建所谓的古战场遗址公园还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用意还是在高尔夫球场上,皇甫劲松当然知道,郭松林的背后站着廖东方,为此他隐隐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而郭松林这个时候却巧妙地转换了话题,他把目光转向了舒雨菲。

  “皇甫局长,这位是……”

  “这位是我从北京请来的舒雨菲舒教授,今天特意到牛头山进行实地考察。”

  “舒教授能来海州,这是我们的荣幸。舒教授对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更值得我们学习。但愿舒教授在海州能过得舒心愉快,不打搅你们了,你们忙。”说着话,郭松林向众人挥了一下手,于是大家纷纷退去,两辆车一溜烟地跑了。

  “其实早在一个月前,他们就找到我,说是这里将规划建设一个高尔夫球场,让我尽快从这里搬走。他们开出的条件还是蛮丰厚的,和那些蛮横的开发商相比,我的运气还是比较好的,只是我放心不下这里的生灵,一旦高尔夫球场建成了,那些野生的猴子、山鸡……它们又到哪里去安家呢?”回到小屋后,王建军详细地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皇甫劲松和舒雨菲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是皇甫劲松,他连一点儿浪漫心情也没有了。

  果然,回到海州后,马志远就打来了电话。自从竞争税务局局长失败后,皇甫劲松从来没与马志远联系过,尽管两人年龄相仿,还曾是关系不错的棋友。

  “皇甫,一块儿出来坐坐吧,我们好久没下棋了。”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马志远这个时候主动打电话,绝不是为了简单地联络一下感情,“正好,有些事情我们还要多沟通,我在忘忧棋舍等你,我们边下棋边聊。”说完,马志远便挂断了电话。廖老大身边的红人,说话办事自然就多了点霸气,不像他这个被边缘化了的“局座”,在人家面前想硬气一下都没有资本,皇甫劲松摇头苦笑了一下。

  皇甫劲松赶到忘忧棋舍的时候,马志远早已候在那里:“皇甫,真是来得早不如来的巧,尝尝我的功夫茶感觉如何?”马志远的话语不无得意。“皇甫,其实你真应该品品茶道,茶道的四字真谛便是和、静、怡、真,细细品味,其实和你这个人在某些方面很契合呢!”不知是发自真心的感叹,还是有意恭维,马志远的话让人很受用。

  “老兄言重了,其实我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说话间,棋盘已经摆上,马志远率先来了个“当头炮”。

  “这话说到了点上,我们都算是走上仕途的人,生活中对待家人、朋友,不妨多一点率真。可是在官场上,就像下棋一样,车马炮再厉害,还不是得听老帅的指挥,老帅一丢,整盘棋就全输了。”

  整整一个晚上,关于牛头山开发的话题,马志远只字未提。但是皇甫劲松明白,马志远就是廖东方的马前卒,廖东方才是真正的老帅,马志远敲山震虎式的警告,让皇甫劲松越发的心神不宁……

  五、王建军意外登门

  海州理工大学每年都会举办青年歌手大奖赛,很受欢迎,今年也不例外,经过两轮预赛,总决赛如期举行。对于研究生院新生皇甫劲松来讲,这样的场面既感到新鲜,又有那么一丝小小的紧张,他还从来没有在如此多的观众面前一展歌喉呢!一曲歌罢,全场先是一片寂静,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大家都被皇甫劲松的演出感染了,这当中就有大三学生邱钟慧。那次演出,对皇甫劲松而言,直接产生的结果便是和邱钟慧的相识、相爱。邱钟慧的父母都是政府的小办事员,虽然没有多大权势,可是却有着稳定的收入,这对于皇甫劲松的家庭而言,当然显得优越得多。不管双方的家长怎么看,在当时,俩人的感情是真挚的,否则也绝不会步入婚姻的殿堂。后来在老丈人的苦心运作下,皇甫劲松调入政府机关工作,从小职员一步步走上领导岗位。本以为生活就会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谁会想到骤起波澜,最后竟酿成惊天骇浪呢!

  事后,皇甫劲松冷静地自我剖析,其实从一开始,他和邱钟慧之间便存在着致命的硬伤,尽管他的所谓浪漫情怀,是促使他们牵手的黏合剂,那时的邱钟慧也确实喜欢和他一起听高雅音乐,一起跳国标舞,时常还会去看一些根本看不懂的油画展。但是骨子里的邱钟慧却是现实的,恋爱可以浪漫,而婚姻则是锅碗瓢盆交响曲,这在邱钟慧那里分得很清。但这只能说明俩人在兴趣爱好,乃至为人处世上的差别,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虽有影响,绝对不是致命的。真正让皇甫劲松感到危机来临了,却是在他当上环保局局长以后。

  那天,趁着白巧云去广场散步的工夫,两人兴致很高地调了一会儿情,搞得皇甫劲松激情澎湃,可偏偏在这个时候,邱钟慧却向皇甫劲松抛出了她早已想好的问题。

  “皇甫,关于我调动工作的事情,你忙得怎么样了?”邱钟慧所在的单位不景气,她一直想换个地方。按理说,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可问题的关键是,邱钟慧偏偏看上了银行这样的热门单位。从她自身来讲,虽然有一张大学文凭,可毕竟已人到中年,没有哪个部门愿意接收。皇甫劲松虽然也曾努力过,可却遭到对方的婉拒,这个时候听到邱钟慧问及此事,他不免有些尴尬。

  “钟慧,银行这个部门运作起来有点儿难度,要不咱换一个试试?”“我不,我就想去银行,我可听说了,杜丽娜已经去报到了,她的条件还不如我呢,她只是高中毕业。”杜丽娜是新任税务局局长马志远的老婆,她能够调入银行,当然是马志远运作的结果,这谁都看得出来。可是这样的情况说明什么?说明你皇甫劲松不如人家马志远,你是一个被边缘化了的官员,人家可以不买你的账。这么一想,皇甫劲松便像一只霜打的茄子一样,心中的那点激情也随之烟消云散。他颓然地松开了邱钟慧,两眼呆呆地望着窗外。邱钟慧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后悔也已有些来不及了。

  “皇甫,我不是那个意思……”邱钟慧想要分辩,可一时又想不出恰当的措辞,皇甫劲松只是挥了挥手,无言地走进了书房。“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响,打断了皇甫劲松的思绪,他下意识地抬眼看了一下表,已快到下班时间了,他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自从那天之后,他和邱钟慧之间一直处于一种不尴不尬的境况之中,虽然在外人面前,俩人看上去还是和好如初,但是彼此都明白,其实裂痕正随着冷战的延续而加大。皇甫劲松承认,这责任主要在他,是自己过于敏感了,于是皇甫劲松就想着一定要找个机会去修补那不断加重的裂纹。电话是舒雨菲打过来的,约皇甫劲松一同吃个晚饭,说是有重要事情要和他商量。皇甫劲松就和舒雨菲商定,半个小时后在同和居饭庄见面。挂断电话,皇甫劲松本能地意识到,舒雨菲要说的事情一定很严重。

  果然,舒雨菲来了之后,茶都没有来得及喝上一口,就从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轻轻放在了桌子上。

  “皇甫,这是会务组给每位专家发的酬劳,你猜猜有多少?”舒雨菲望着皇甫劲松,并没等皇甫劲松回答,而是直接给出了答案,“我去银行查了一下,整整十万,而且每个被邀请的专家都有,具体数目是多少,我不敢妄言,但也应算是一个大手笔了。我想海州市政府是没有这笔额外资金的,那么是谁肯花这么大的本钱投入到所谓的专家论证会上,答案应该就是郭氏建筑有限公司。而他们想要得到的结论,那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对不起,皇甫,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这个忙我真的帮不上。我一个人的意见根本左右不了论证会的结果,而且参加这样的论证会,会让我产生一种吃了苍蝇一样的恶心感,所以我决定退出。今天约你出来,一是表明我的态度;二是请你把这张卡转交给他们,我决定明天一早就飞回北京。”听舒雨菲这么一说,皇甫劲松知道,这个女人已然下定决心了。和舒雨菲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皇甫劲松还是看出了舒雨菲虽然长相文弱,但内心却极有主见,她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别人是很难劝回的。于是便略带苦涩地笑了笑:“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尊重你,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不,皇甫,千万别这么说,能够认识你,使我改变了许多看法,尤其是对官场上的人……算了,不说这些了。来,咱们以茶代酒,干了这杯,希望以后我们还会坐到一起,你那场音乐会的人情我还没有还上呢!”说着,舒雨菲端起茶杯,满满地饮了一口,除了茶的芬芳之外,还有那么一点点儿的苦涩,这恰如此时两人的心境,皇甫劲松也没来由地惆怅起来。

  心情郁闷的皇甫劲松赶回家的时候,已快九点了,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一身朴素的打扮,虽然很干净,可站在小区门口还是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细看之下,原来是王建军。这个时候王建军跑到海州来,一定是有事来找他,皇甫劲松让司机把车停下,自己便迎着王建军走了过去。

  “老王,你是在等我吧?”皇甫劲松热情地和王建军打着招呼。皇甫劲松猜得没错,王建军就是来找他的。白巧云这个时候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看情节有点冗长的韩剧,皇甫劲松给王建军沏了一杯茶,放在了桌子上。

  “说吧,老王,到底什么事?”皇甫劲松完全是一副和朋友拉家常的架势。

  “就是……就是为了牛头山的事。”王建军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皇甫局长,我知道您对牛头山有感情,想留住这一片青山绿水。我知道凭我个人的力量是斗不过那帮人的,我只有求您了: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希望您能守护住那座山。”王建军说着,七尺高的汉子眼里竟有泪光闪动。皇甫劲松本能地觉得在王建军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老王,在我面前你就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甫劲松的语气也不禁急迫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那伙人有点狗急跳墙了,这两天一早起来,我总能在小屋四周看到被打死的猫、狗一类的小动物。我知道,这是有人向我示威呢,想让我早点搬离小屋,我偏不搬。”

  “王八蛋!”皇甫劲松很少有地骂了一句粗话,继而便真的为王建军的安危担忧起来。那样一个偏僻的地方,一旦有人行凶,又会有谁知道呢?“老王,我看你还是小心一点,不行就先搬出小屋,关于牛头山自然风景区的保护,不是还有法律可以依靠嘛。”

  “没事,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说着话,王建军故作轻松地一笑,“好了,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王建军坚持要走,皇甫劲松也没有办法,只好起身相送。这个时候白巧云恰好从里屋出来,在门厅和王建军打了一个照面。白巧云仿佛被子弹打中了一样,霎时愣怔在那里,脸一下变得煞白。皇甫劲松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妈,我去送送老王。”说着话,皇甫劲松打开房门和王建军一前一后走了出去。门“咣当”一声关上,白巧云才像被恶梦惊醒了一般,颓然地坐在了沙发上。几分钟后,皇甫劲松回来了,发现母亲还坐在客厅里且神情有点异样。

  “妈,您没事吧?”

  “劲松,刚才那个人是谁?”白巧云的语气有点儿急迫,让皇甫劲松感到有点儿不适应。

  “您说他呀,老王,王建军。这个人有点儿怪,本来在城市里打拼已有点儿基础了,可是却偏偏当上了守林人,很让我佩服。”

  “他是哪儿的人呀,父母又是谁?”白巧云紧接着问道。皇甫劲松有些奇怪,以往家里并不少来客人,白巧云从来也没热心打听过,今天这是怎么了?

  “父母是谁,我还真没打听过,但老王是平川镇人却是没错的。”此话一出,却见白巧云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呼吸急促,软软地就要瘫倒在地上,“妈,您这是怎么了?”皇甫劲松吓得跑上前,扶住了白巧云。好在知道白巧云有心脏病的病史,家里平常备有速效救心丸,皇甫劲松赶紧取出几粒,塞在了白巧云的口中。少顷,白巧云像刚刚睡醒了一样,可是精神状态很差。

  “妈,您感觉怎么样,不行咱就去医院看看吧?”皇甫劲松还是有些不放心。白巧云无力地挥了挥手,她知道自己只是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休息一下就会好的。冤孽啊,自己的生命旅程难道就摆脱不了那场噩梦了吗?白巧云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皇甫劲松则无言地搀扶白巧云进屋,直到白巧云缓缓闭上双眼,皇甫劲松方才退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皇甫劲松陷入到沉思之中。

  六、贿赂无处不在

  专家论证会的结果,并没出皇甫劲松的意料之外,与会专家除舒雨菲临时退出,几乎全票通过关于兴建牛头山古战场遗址公园的建议。为此,皇甫劲松除了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外,只感到自己的无奈。他把舒雨菲留下的那张银行卡转交给了会务组,令会务组的成员大感讶然。本以为一切也就至此结束了,可是事情却远非想象的那么简单。

  那天,在吃晚饭的时候,邱钟慧兴高采烈地宣布:“皇甫,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工作问题解决了,明天我就去税务局报到了。本来这件事情应该早点跟你说,可是马局长说事情没办成之前,还是不要告诉你。”邱钟慧说着,瞟了一眼皇甫劲松,发现皇甫劲松的脸色有点灰暗,心知不妙,赶忙解释,“皇甫,人家马志远也是好意,再说了,现在许多人都这么干,咱也不能过于清高了,你说是不?”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皇甫劲松当然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人在官场上,有许多事情真的是身不由己,可是他的心里又隐隐地有一丝不安,万一这是一个陷阱,他将怎么办?

  果然,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看完电视各自回到房间后,邱钟慧一边收拾屋子,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皇甫,跟你说件事。”

  “说吧,什么事?”

  “你们这次的专家论证会,是不是有一个叫舒雨菲的,是从北京来的北大副教授?”

  “有啊,怎么了?”皇甫劲松本能地有所警觉。

  “没什么,就是舒教授回到北京后,不知为何,说了许多不利于遗址公园建设的言论,说是要保护牛头山自然风景区,防止人为的过度开发。劲松,你知道,这样发展下去的后果很严重,项目一旦因此而停下来,那对我们海州的税务来说可谓损失巨大。”

  “这才是问题的实质。”皇甫劲松不动声色地想着。自始至终,马志远都对遗址公园的建设投入了极大的热情,除了那是“廖老大”所关心的工程外,一旦高尔夫球场建成后,确实可以收到惊人的税收。这对于马志远来说,当然是最大政绩。然而听了这话之后,皇甫劲松内心对舒雨菲还是充满了感激之情,他明白,舒雨菲这是在尽力帮自己,不管事情成与不成,这份情谊他必须得领。

  “那马志远是什么意思呢?”

  “他当然不希望工程因此而停下来,他觉得舒教授一定对我们海州存有误会,想请你先向舒教授解释一下。而且中标该工程的郭氏集团董事长郭松林,也打算要亲自到北京和舒教授面谈。目前在整个海州,能和舒教授搭上话的,恐怕也只有你一个人了。”邱钟慧说着,俯身吻了一下皇甫劲松。皇甫劲松不由暗自冷笑,看来郭松林、马志远,当然也包括廖东方,他们有些慌神了,动员邱钟慧来向自己吹枕边风了。想到自己一个被边缘化了的官员,却因为来自北京的影响而重新获得某种程度的重视,皇甫劲松又有些心凉。

  “解释当然是可以的,但舒教授为人一向清高孤傲,我不敢保证会有什么效果。”皇甫劲松玩起了太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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