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零狗碎的日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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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6-07-17 16:17

  一、许大山猝然离世

  通往煤场的两条铁轨宛若两把锋利的大砍刀,把四道街北头与南头齐刷刷地切开。四道街北头这片矮趴趴的平房,如同丢在荒郊野外的弃儿。煤场卖煤时扬起的黑煤灰,再加上平房顶烟囱里冒出来的缕缕黑烟,呛得人喉咙发紧,擤出的鼻涕吐出的黏痰都夹带着黑丝。

  正月里的雪,即便如鹅毛似的落下来,也徒有其表。怎么也不似腊月的雪洁白硬实,落到地上的雪松软得如一块用过的破布,污染得令人生厌。柳春把一撮子炉灰渣儿倒在雪地上,刚要转身回屋,又想起什么似的瞥一眼于奶奶家屋顶的烟囱,只见黑烟像梗阻的肠子一股一股地往出蹿。早先,于奶奶家的炕炉子犯风,许大山活着的时候为她重新盘了炕,虽然不再戗烟了,但是一遇到气压低时,炉子里的火就暗淡得有气无力。

  这片平房区大多是轻纺局在鼎盛时期给职工们盖的家属房。当然,这中间也夹杂着陶瓷厂、食品厂、屠宰场的家属房。当年,在轻纺厂里工作的职工,都把自己当作这片平房区里的贵族,牛烘烘地认为最先住上楼房的是他们。可好景不长,气盛的轻纺业被“减锭和砸锭”的寒流拦腰折断。职工们相继下岗,昔日轰鸣的机器也落魄得生了锈。

  土坯房禁不住风雨的侵蚀,虽然秋天时人们给它穿上一层厚厚的黄泥衣裳,但还是被多情的岁月给扒了下来。日积月累,房子被流失下来的黄土埋了半截,窗台就差不多与地面一平了。陷在土里的平房毫无生气可言。因此,家家都在门口处修几级台阶。企业再也指望不上了,人们就盼望着政府能早日改造这片平房区,也好告别烟熏火燎的日子。

  柳春和于奶奶住在毛巾厂的家属房,而住斜对门的王淑银家却是针织厂的家属房。

  自从许大山在冬月里猝然离世,柳春就一直病恹恹的打不起精神。她不想让晓磊回学校还惦记她,就强作笑颜地为他烀肉,包酸菜馅蒸饺。许大山没了,许晓磊对蒸饺也没了兴趣,总是象征性地吃两个就再也不动筷子了。柳春知道晓磊想许大山,心火大,就在炉子上熬一锅绿豆粥。她盼儿子早日回学校,在家睹物思人,悲伤让她一个人承受就够了。这个家到处是许大山的影子,柳春整理遗物时,特意挑出他常穿的两件衣裳。许晓磊捧着父亲的遗物,沉默得像棵老树。直到再也不能拖延了,他才拽着行李箱走出家门。

  望着逶迤离去的火车,柳春嘴唇抑制不住地颤抖,料峭的风把她额前的几缕头发吹起来,宛若一绺枯干的草,使她看上去憔悴落寞……柳春泪眼蒙眬地刚走下站台的石阶,一辆装着棉篷布的三轮车霍地停在她面前。韩发说他知道晓磊今儿走,早上没赶上送他们。柳春淡漠地瞭他一眼,让他快去别处拉活。韩发“唉”了一声,紧蹬了两下跟上她:“你咋老跟我外道,我就是为了拉你才来车站的。”

  “不用,你快去忙吧。”柳春头也没回地走了。

  许大山死时,韩发手脚不闲地帮忙。烧完头七,柳春去王淑银家还凳子,也想对他们两口子说几句感谢的话。她一只脚刚迈进门口,就听见王淑银大声小气地骂韩发:“她男人死了,你就有便宜可占了?就有空子可钻了是不?看你那熊样,就差没为许大山披麻戴孝了。再不去蹬三轮,她一个寡妇是供你吃还是喝……”王淑银转脸看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柳春,瞬间就哈哈大笑起来,“春儿,你着急送它干啥,这几个凳子平时都放在仓房里不用。”

  柳春失魂落魄地从车站回来,于奶奶“啪啪”地拍窗玻璃,招呼她进屋。柳春迟疑了一下,转身走进去。于奶奶让她快脱鞋上炕暖和暖和脚,她鼻子陡地一酸,布满红血丝的眼眶里又蓄满泪水。

  “劝皮劝不了瓤,谁劝都得你自己想开。”

  柳春一头扎在被卧上嚎啕大哭。

  “哭吧,能哭出来就好。”不知道是冬日的暖阳还是于奶奶的抚摸,柳春如同背着冰的后背涌上一股暖流。于奶奶说一会儿咱娘儿俩烙土豆饼,喝小米粥。摊上多大事儿都得吃饭啊。当年的三道街都被女儿们的泪水淹了,后来还不是照样盖电影院,开饭馆。年头就是一个又一个的日子摞起来的,摞得越多就越沉,最后沉得都想不起哪个日子苦了……于奶奶磨下炕做饭去了,两条腿如同风中的干树杈。

  一到晚上,柳春就给炉子压上湿煤,再用铁钎子扎三个眼儿。被湿煤压住的火宛若得了哮喘的病人,半天才从眼里咕嘟咕嘟地往出冒黄烟。有烟熏着火墙,屋子里就不会太冷,还省煤。早上起来也无需再费柴禾柈子,把炉箅子上积了一夜的炉灰透出来,再添上煤块。气息奄奄的炉火就“嗵”地一声蹿出火苗。许大山最不会压炉子,经常让炉子里的煤烧得剩一把骨架子。柳春只好再重新点炉子:“能打不锈钢饭勺,还能织毛衣的手,竟然压不好炉子。”不管她如何埋怨,许大山都“呵呵”地笑。

  没有了男人的屋子格外冷寂,被窝也四下透风。柳春把许大山的棉大衣压在脚上。

  柳春和许大山就是在这一间半的土屋里结的婚。当时,毛巾厂分房有明文规定,以男方为主。而柳春却沾了军婚的光,毛巾厂破例分给她一套住房。婚后的第二年,许大山从部队以八级残疾军人的身份复员,被分配到镇上的标准件厂当钳工。柳春三班倒,许大山不让她干家务活。他说在部队锻炼过的男人除了不会生孩子,绝对能顶半拉女人。柳春怀许晓磊时,许大山买来二斤半枣红色纯毛毛线,给她织了一件毛衣外套,还在胸前和袖子上拧了两道麻花劲儿。柳春挺着大肚子在车间里走来走去,女工们都“啧啧”地夸赞,说春儿没白守两年多的空房,许大山能把鱼骨针织得这么平乎,拧的麻花劲儿也有模有样,真是比女人还手巧。柳春笑。当初,父母说啥都不同意这门婚事,因为许大山家是菜农。柳春跟父母怄气,说菜农咋了?我和他登记结婚,他复员后就随我吃供应粮。

  母亲点着脑门骂她:“犟种。”

  直到有一天,柳春亲眼目睹了那件事儿,她才痛苦地怀疑自己当初的坚持。许大山一直到死,都想听她说一句原谅他的话。可柳春宛若得了失忆症,闭口不提。她不是怀恨在心,而是觉得还有时间。而许大山却没给她时间,也没给自己机会。许大山死了,柳春不能原谅自己近乎冷酷的回避。一想起许大山的死,她更觉得自己是个罪人,若是那晚拒绝他的求欢,他或许就不会死。

  人死是有前兆的。

  那天,许大山从单位背回来一编织袋子工具。他乐呵呵地说:“把工具都拿回来了,要是能揽着活就自己干,再指望厂子怕是连饭都吃不上了。”柳春说:“你要早这么想,不挣个大富大贵也早就买楼了,何必眼巴眼望地等着动迁呢。”许大山扑哧笑了:“还真被你说着了,四道街南头里边那家银行要做牌匾。刨除铁板和角铁的成本,最少能挣八百块。”柳春作势要掐他脖子,说他不早说。许大山抱着脑袋求饶,哀求她手下留情。一个星期后,许大山不但交给柳春五百块钱,还买回半角猪肉。说过几天晓磊放寒假了,多包酸菜肉蒸饺,儿子就爱这口。许大山心疼晓磊吃食堂,他说总吃食堂的肚子没油水。柳春笑说现在的食堂都是档口,想吃啥就吃啥,还说他就知道心疼儿子,说起儿子眼角的皱纹都多了好几道。许大山从怀里掏出一条围巾:“你皮肤白,围这色儿的鲜亮。”许大山给她买了一条红绿相间的围巾。

  柳春稀罕地围上围巾,在镜子前左照右照。

  “在门外就听你们两口子嘻嘻哈哈,要上楼了,还是捡着狗头金了?”一股冷风尾随着王淑银溜进来,“哟,啥时候买一条像野鸡毛似的围巾?”

  柳春扬起下巴颏,说他刚从街里回来。

  王淑银尴尬地笑两声,说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耽误这两口子调情了。“呦,这还买半拉猪呢。你家的日子才是人过的,啥时候进来心都暖和,有奔头。不像我那个家,俩孩子都不爱学习,没出息。韩发见酒没命,看到有姿色的女人就走不动道。”王淑银乜斜着柳春。

  “韩发走不走得动道是他的事儿,别人不会为他停下。”许大山推门走出去。

  王淑银“嘻嘻”地笑了,她敲打手里的铝盆,说家里那三个吃货,还没过年就把酸菜缸吃见底了,老吃土豆烧心,过来捞两棵酸菜。柳春知道许大山不待见王淑银,她紧忙接过铝盆。王淑银端着酸菜,心满意足地走出柳春家的院门外时,扭头使劲地呸两口唾沫。“呸呸”声惊动垃圾堆上觅食的流浪狗,瘦骨嶙峋的狗夹着尾巴跑了。

  二、许大山的“荤话”

  许晓磊背着大包小裹的回来了,他用做家教挣来的钱,买了两件羽绒服。柳春抚摸轻柔的羽绒服,说这是什么毛这么松软。许晓磊说是百分之九十的白鹅绒,既轻便还保暖。许大山向晓磊投去赞许的目光,因为羽绒服他没少跟儿子抱怨,说他妈净买地摊货,洗一水别说保暖,连老杂毛都钻出来了。穿在身上硬邦邦的,风一吹就透。晓磊说我妈节省惯了,等我毕业,你们俩就不用那么辛苦了。许晓磊的话蜜一样地流进心里,俩人情不自禁地相视着笑了。

  “过年,我和你爸穿上情侣羽绒服去街里看扭秧歌。”

  许晓磊还给于奶奶买了芝麻松糕、奶油糖果之类的吃食。许大山夸晓磊懂事儿,说于奶奶没白疼他。“我去做饭,晚饭招呼于奶奶过来吃,你们娘儿俩谁也别插手,都半年没见面了,好好陪你妈。”许大山系上围裙,择菜、洗菜、切肉。“今晚简单地做四个菜,溜肉段、红烧鲫鱼、酱拌瓜丝、酸菜大骨头。明早熬肉皮冻,酱猪蹄儿,烀肘子,炸丸子,你们俩就等着过年吧。”许大山把门欠个缝儿,探进头来说。

  许大山倒了一杯泡酒,于奶奶说给我也来一盅,今儿个高兴,晓磊回来了。下午居委会的人来了,说是四道街北头马上要动迁了,问我有啥打算。

  “真的呀,你咋说?”许大山给于奶奶倒了酒。

  “我说只要不瘫痪炕上,就等着动迁,这辈子就俩心思,等人等的心都碎了八瓣,再等不上住楼,死了都冤。”许大山和柳春看着于奶奶,等她说是谁让她心碎了八瓣。可于奶奶却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咂着舌头说:“这酒一泡了红花呀,就软绵绵的不可口,我还是爱喝高粱小烧。”

  许大山和柳春都笑了,许大山把干炸肉段用刀背拍碎,让于奶奶吃:“动迁时,咱们两家住对门。我们也争取要两套房子,给晓磊留一套。”

  “咱家晓磊心野了,不会回来的。”柳春给于奶奶挑鱼刺。

  许大山摇头:“那也给儿子要一套,万一他以后想回家住些日子,住在自己的屋里不拘束。”

  “你俩把自己照顾好得了,我还想考研,到时候去哪里说不准。”

  这晚,许大山多喝了一杯泡酒。

  大概是旅途疲乏,送于奶奶回来,晓磊洗洗就躺下了。许大山要他上炕睡,说炕上热乎。晓磊说住不惯炕了,还是睡床得劲。许大山给儿子端一杯水放在床头,出来时还特意关严了隔断的木门。“这小子真是累了,刚躺下就打呼噜了。”许大山拍了两下胸口,鱼一样地钻进被窝。柳春瞥一眼北地的隔断:“晓磊能不能冷?”许大山给她掖了掖被角:“今晚炉子不住火,我看着。”

  许大山翻过身:“唉,要是动迁的话,装修的钱够了吧?”

  “那要看装什么样儿的,装皇宫那样连个角都不够。”

  许大山的手伸过来:“气我呀,装成你喜欢的就行。”

  “干啥,儿子在家——”柳春把他手推出去。许大山不屈不挠地又伸过来,他抚在柳春的耳畔:“看儿子那么懂事高兴吧,眼看住楼房了也高兴吧。高兴,就让我乐呵一回呗。”

  黑暗中,柳春抿着嘴唇杵他的额头:“老不正经,快点啊。”

  “在儿子的眼皮底下亲热,还真像偷人。”柳春掐他一把,示意他别说话,可许大山却恣肆无忌惮起来——一声近乎爆裂的叫声后,许大山身子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柳春想去捂许大山的嘴,慌忙中把他推下去,还拽被给他盖上。

  “妈,咋了?”

  “哦,哦——你爸做噩梦了,这些日子他都这样。”黑暗中,柳春的脸烧得生疼。直到她听见晓磊喝了水,呼呼的鼾声再次响起来时,她才想起推身边的许大山:“真能装相,惹了祸就眯起来,还得我给你圆场。”一丝微弱的呻吟声,柳春又推了一把,“唉,还在梦里呢?”半天也没出声,柳春伸手开了灯,泪珠儿正缓缓地从许大山眼角流下来,“晓磊,你爸不是做噩梦……”

  许大山死于突发性心梗。看着他嘴角的笑意,医生问柳春,说他死之前是不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儿?柳春抽噎着摇头又点头。就在家家忙年的日子里,活生生的许大山撒手走了。哀伤宛若发怒的洪水,浸漫到柳春全身的每个角落。于奶奶拉着她的手:“春儿你得挺住,只要我这把老骨头不散架,就不许你们娘儿俩倒下。”

  “对,还有我。不管家里有啥活,都有我帮衬着。以后动迁,咱们两家也不分开。”韩发不知所措地搓手。

  王淑银狠狠地剜一眼韩发。

  没了许大山,日子显得格外漫长,清冷的阳光从窗玻璃透进来。以前只要许大山从外面回来,不管柳春是坐在炕头还是站在屋地上,都能看见院墙外他一起一伏的身影。以后,许大山再也不会在院墙外出现了。在别人眼里,柳春的日子幸福得没边没沿,许大山不光心灵手巧,还格外体贴。除了那件事,柳春也知足,可那件事又能怎样呢?只要许大山能活过来,即便是在别的女人身边,晓磊也是有爸的孩子……那次她从标准件厂走出来时,一滴眼泪都没掉,只觉得胸口堵了一团乱糟糟的东西,上不去下不来的令她干呕不止。许大山疯跑着从后面追上来,拦腰把她抱住:“春儿,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儿,她就是心里憋屈,跟我唠唠……”

  柳春盯着许大山,一句话都没说。

  那两个月,毛巾厂生产一批外贸活,柳春没黑没白地加班。而许大山也说厂子要加工配件,若是以前,无论他多忙多累都舍不得儿子,更不好意思麻烦于奶奶。一连加了二十多天班,柳春睡眠不足,这个念头只在她脑海里闪了一下。外贸活干完,柳春想吃白菜猪肉馅饺子。她从车间里一出来,顺脚往一墙之隔的标准件厂走去。

  走到厂门口,柳春心头涌上一种异样。不是忙着加工配件吗,怎么静悄悄的?她四下撒目,的确连个人影都没有。车间的右边有一间休息室,许大山他们没事儿就坐在休息室抽烟,说些不着边际的荤话。许大山常把听来的荤话学给她听,她说他不学好。许大山“嘻嘻”地笑,说男人女人在一起年头多了,就如同天天咬合的齿轮,磨得嘎吱嘎吱地叫唤,别说听啊,看着都够了。若不是时常擦油,齿轮早就磨豁了。这些荤话就是润滑油……没听到柳春搭茬,许大山发现老婆正不解地盯着他,他戛然而止。半天,他才结巴地说自己不过就是打个比方,咱俩可不是齿轮……柳春虽然犯了一阵寻思,但她从心里相信许大山就是痛快痛快嘴。

  柳春快步地推开门——她一辈子都不能忘记那个瞬间……许大山惊愕地看着她,坐在他腿上的女人眼神儿里也分明写着不解,仿佛她是闯入别人领地觅食的一条野狗。事后,她是怎么走到厂子后面那片杨树林里的,一点记忆都没有。只记得自己跌坐在一大片蒿草上,那一刻,她听到心碎裂的响声。许大山把她背回家:“咱俩永远都不会是磨豁口的齿轮,也无需荤话擦油……”许大山没为休息室里的行为辩解,柳春也不想问,她怕听到心啪嗒啪嗒碎裂的声响。

  那件事之后,许大山送了两条烟,从车间调到了厂技术科。而柳春工作的毛巾厂也早就入不敷出,女工们相继下岗。许大山对柳春说,不上班更好,在家好好养身子。女人生孩子是一大关口,再被工作和家务活拖累,日子岂不是掉进深渊了。俩人既没打也没闹,只是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心无芥蒂地说笑了。许大山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儿,就是事无巨细地汇报一天的工作,就连上几次厕所都悉数报告。这样的局面维持了一年多,直到标准件厂宣布放假,柳春才如冬眠的蛇缓过来。她想,即便他与女徒弟发生了什么,杀人也不过头点地。

  其实,标准件厂早就如一个苟延残喘的病人。许大山之所以没完全下岗,就因为他有一手好活。留守的厂长和副厂长偶尔也能揽一些零部件加工的活,起早贪黑地干几天,工匠们就能分个三五百。平时许大山很少去单位,十天半个月到厂子转一圈,在门卫那耗一上午,晌午溜溜达达地回家。柳春打趣他,说他们厂长就知道抽烟喝酒,一年到头在外面跑,跑回那点活,抻懒腰的工夫就干完了。许大山说:“你以为厂长不想多揽活啊,起码能挣两个抽烟喝酒的现钱。这年头,狼多肉少啊。”

  自此,俩人的日子才有了起色。

  三、被逼迫的婚姻

  清早,韩发半蹲在锅台前吃了三个馒头,又喝了一大碗酸菜土豆条汤。他抹一把嘴巴站起身来,看见还在蒙头大睡的二宝,就气不打一处来。大宝和二宝相差三岁,两兄弟虽是一个藤上结的瓜,性情却迥然不同。一个喜欢昼伏,一个喜欢夜出。大宝白天在家睡觉黑天出去,隔三差五还大包小包地往家搬腾东西。二宝倒是黑天回家睡觉,可白天却泡在网吧里。韩发说王淑银一天就知道东家长西家短,也不管大宝和二宝。王淑银翻着白眼珠,说你咋不管,他俩又不是我从娘家带来的种。韩发气得脸煞白,嚅动的嘴唇宛若藏身泥土中的虫子。王淑银还咒骂韩发猪狗不如,就贪图在女人身上撒种:“你在大街上看够了西洋景,进门就张嘴吃饭,一看柳春眼睛里都冒绿光……”

  “大清早睁开眼睛就喊,连个消停觉都不让人睡。”睡在炕梢的二宝没好气地把脸扭向墙。

  王淑银哼了一声,发现韩发已经不在屋里,就笑嘻嘻地说:“你气性那么大干啥?一会儿你哥回来,妈给你俩大鹅土豆。”

  韩发走到外屋地时,狠狠地踢一脚炉子旁边的编织袋子。韩发始终弄不明白,大宝隔三天五日就背回猪肉、小鸡、大鹅、成捆的钢筋和铁管,有时候还骑回一辆八成新的自行车。韩发问大宝是谁的车?大宝说是借哥们儿的。过几天,八成新的自行车不见了,又骑一辆稀里哗啦响的破自行车。一问那台八成新的车哪去了,说是还回去了,又借一辆旧的。车子的后座上驮着一个墨绿色的编织袋子,看袋子支棱八翘的样子,韩发猜多半是鸡鸭鹅之类的吃食。韩发问他钢筋铁管是哪来的?大宝理直气壮地说买的……韩发气得心口疼,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王淑银为啥一看见大宝扛回东西就高兴得眉开眼笑,从没听她问过东西的来路。二宝只要有吃有喝有玩,别说豆油瓶子倒了不扶,房盖塌了都不眨眼。

  大宝九点多才回家,进门就扎在北屋的床上。呼噜声像一只淘气的小猫,刺溜刺溜地往房笆上蹿。

  王淑银轻轻地合上里屋的门,她把大宝拿回的东西倒出来。小鸡留着过年,大鹅切下半只炖土豆,猪肉解冻后切成方块,浇上水再放到仓房的大缸里冻上。一条十几斤的胖头鱼,一塑料袋鲫鱼也送到仓房的大缸里,一捆电线两个电表放到仓房里。归置好了东西,王淑银欢喜地拿过镊子,在光亮处拔鹅脖子上的绒毛。“这眼神儿真不抵过去了,到底是老喽。”她一边拔毛一边自言自语。王淑银也曾问过大宝,东西哪来的?为啥总上夜班?大宝不耐烦地说她磨叽,让她有吃就吃有喝就喝,反正自己没去砸银行。王淑银抿嘴笑了,她觉得大宝说得在理。在她眼里,大宝从小到大就是个有心眼儿的孩子,不像二宝吃粮不管穿。为了照顾二宝,大宝和弟弟一起上学。每天上下学,大宝不但替二宝背书包,还为他打架。在王淑银眼里二宝就是来享受的,她咬牙切齿地骂二宝随老韩家的根,脑袋缺根弦的劲头和韩发一个德性。她觉得大宝更像她,脑筋活,会过日子。大宝出来进去从来不空手,哪怕走路看到柈子也捡回来。大宝曾经跟她说,一时半会不动迁的话,就把房子翻盖成带上下水的砖房。王淑银心里暖洋洋的,在她看来,家业就是在手指缝儿中攒下来的。有时候,爷儿仨都不回来吃饭,她就端一碗饭或拿个馒头,站在柳春家门口,高声大嗓地问她做饭没,帮忙熘一下。若是看到柳春已经做好了饭菜,她就说:“给我舀两勺菜汤得了,蘸汤吃省得再费事儿熘了。”

  韩发没少痛打大宝。小学三年级,大宝带着二宝在放学的路上截住低年级的孩子要钱,没钱有吃的也行。没钱也没吃的,大宝就勒令第二天带钱来,否则就给他放血。有一次抢了五块钱,大宝带着二宝买了可乐和薯条。哥儿俩心照不宣地在路上把东西吃完,进家门之前还把嘴巴抹干净。站在门里的韩发飞起一脚,大宝就像一团毛线球似的骨碌出去。韩发又顺手捡起一根木棍:“这么小就敢去劫道?将来还不得杀人?今儿个老子先给你开瓢——”

  王淑银像一只老母鸡,哀号着扑过去护住大宝:“你打死我得了,我死了你好上大街看女人。”韩发惯性冲过去,一棍子抽在王淑银的腰上。“妈呀——”王淑银哀嚎着爬起来,扭头朝韩发撞过去。

  韩发被撞个趔趄。

  大宝并不惧怕韩发的拳脚和棍子,虽然挨打时也抱着脑袋哆嗦成一团,站起来就梗着脖子和他较劲。第二天,又去劫零花钱了。初中二年级,大宝被学校开除,韩发一炉钩子刨下去,大宝的肩膀头被刨个黄豆大的眼儿。鲜血把衣裳洇湿一大片,大宝倒吸一口冷气后,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梗着脖子走了。王淑银凄厉地叫他回来,大宝连头都没回一下。王淑银找了好几天,才在同学家找到他。她声泪俱下地哀求大宝:“跟妈回家吧,你看我咋收拾那个老东西……”王淑银提出离婚,她说不打离婚,我们娘们儿迟早死在你这个屠夫的手里。韩发不理王淑银的闹腾,他一心要大宝继续念书,就托人联系了职业学校。大宝梗着脖子,坚决地说:“不念。”

  “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韩发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一跺脚蹬上三轮车走了。

  “哼,想撇下我找小啊,美死你。”傍晚,王淑银坐在炕头骂得两嘴丫都是白沫,韩发离婚的气话在她的骂声中夹着尾巴溜了。

  大宝如一只昼伏夜出的老鼠。天一黑下来,他就倏地窜到黑夜里游荡去了。二宝好不容易捱到初中毕业,说啥也不念了。韩发不死心,他让二宝去读职高,学个电焊或者钳工铆工的手艺,别像自己似的出苦大力。对门你许叔就是靠手艺吃饭……王淑银讥讽地说二宝当然不能像许大山也不可能学他,二宝是你撒的种……二宝怵韩发,自己的肩膀可是肉长的。他偷眼瞄着掐腰拉出打斗架势的王淑银,顺势溜出家门扎进网吧。二宝从来不犟嘴,任韩发磨薄了嘴皮子也不言语一声。“你哑巴啊?”韩发一脚把三轮车踹倒在地。王淑银看着倒在地上的三轮车冷笑:我们娘儿仨怎么都不顺你眼,再把三轮车踢坏了,上哪儿看女人去?”

  大宝基本不和韩发照面。韩发晚上还没回来,大宝已经走了。早上韩发走了他才回家。二宝以网吧为家,贼眉鼠眼地盯着他。韩发懒得看二宝那熊样儿,王淑银和大宝也令他心灰意冷,他恨不能离家出走。整日窝着火气的他,一发不可收地贪上了酒。酒能打发内心难以言说的悲凉,还能活络筋骨。韩发喝酒如同喝茶,不断溜地喝。他在杂品铺里买了一个保温壶,每天早上吃完饭,就装上一壶酒掖到怀里。等客时拿出来吱溜一口,蹬累了也拿出来吱溜一口。烧酒如同一条受惊的蛇,在他的身体里肆意地游走。全身的血液被搅和得如沸腾的水,劳累就宛若林子里的鸟,倏忽间撇下他飞走了。

  他双腿轻飘得如神仙,还惬意地吹起口哨。

  有一次,王淑银在七道街菜市场街口,看到等活的韩发正摇头晃脑吹口哨。她两眼冒火地盯着他的背影,韩发若是只吹口哨,还不至于让她生这么大的气,他还随着节奏抖动身子。王淑银几步蹿过去:“不要脸,你游街逛景还吹口哨,勾引谁呢?”韩发一下子就跌落到现实里。那以后,无论酒喝得多畅快,他都不再吹口哨了。他觉得口哨就是香炉里的香,缭绕的烟雾不但能让神仙下凡,还能招来魔鬼。傍晚回家喝酒时,韩发的心情就与白天完全不同。吱溜吱溜地喝着烧酒,辛酸也宛若轻舔河床的水波,涌出一圈又一圈的白沫儿。他悄无声息地钻进被窝,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望房笆,王淑银哪怕赶上柳春一半,自己就算黑天白夜地蹬三轮都愿意。韩发蜷缩在被窝里唉声叹气,偶尔还吧嗒几下嘴,仿佛在咀嚼着什么。

  韩发在家行六,身下还有两个弟弟。生养八个儿子的爹妈能囫囵住孩子们的嘴,就顾不上穿戴。韩发不爱念书,一心要去当兵,却因为先天疝气,没能走成。韩发当兵的路彻底被堵死了。年底轻纺局招工,韩发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个月,出乎预料地考进了针织厂,在织布车间里做了力工。

  王淑银接父亲的班,比韩发早几年进厂。

  织布车间三班倒,又挣计件工资。韩发舍得花力气,只要哪个大姐招呼一声,不管是分内分外的活,韩发都乐颠颠儿地帮忙。大姐们也都是有心的人,这个从饭盒里夹一条干炸鱼,那个给他一勺油炸花生米,明儿个又给他带两张油汪汪软乎乎的烙饼。没几个月,韩发塌陷的双颊就鼓起来。上四点班,王淑银给他带一饭盒红烧肉炖粉条,上面还有一层油炸红辣椒。她撇着嘴说,别人倒班都瘦,你可倒好,还胖了。韩发“嘿嘿”地笑,说是姐姐们疼我,净给我带好吃的。王淑银上前夺下饭盒:“谁是你姐啊?别吃瞎眼食。”

  韩发说:“我家一大帮小子,我可想有个姐了。”

  王淑银又抿着嘴:“那我也不当姐,我才比你大五岁。”

  班里的大姐们都看出了王淑银的心思。她们旁敲侧击地告诫韩发别着急找对象,就算找也不能找织布女工。更有好事者,还张罗给韩发介绍对象。王淑银耷拉着脸,把棉纱穗子摔得“噼里啪啦”地响。她只对韩发笑,还照样给他带红烧肉炖粉条,而且炸辣椒的油也越放越多。一位大姐把韩发拽到纱包后面,告诉他千万别被糖衣炮弹蒙蔽,全厂谁都知道王淑银她妈是个泼妇,她爸被她妈气得上吊死了。

  下零点班时,王淑银在车棚里堵韩发:“送我回家。”若是没听说王淑银的家庭情况,韩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看他犹豫,王淑银抬腿坐到车后座上,说肚子疼,走不了道。韩发不情愿地把王淑银送到家门口,她却说啥都不下车:“你扶我进屋。”

  韩发用两根手指掐着王淑银的衣襟,像捏着火炭地往屋里走。

  “啧,你咋来了?”

  韩发张口结舌指着王淑银。

  “是我让他来的,你去玩扑克吧。”王淑银翻着白眼。她妈白了一眼韩发,扭身走了。走到门口又踅回来,厉声地问王淑银:“仓房里好几块五花肉咋都没了,是你吃了还是填和野汉子了。”

  韩发脸腾地红到脖根。

  “我吃了,咋地?”王淑银的声调比她妈还高。她妈“咣当”摔上房门走了。王淑银把韩发推坐在炕沿上:“别听她的,你就在这儿吃完饭再走。”她说着话人已经在锅台前了。韩发执意要走,刚走到外屋,王淑银扇动胳膊,轰鸭子上架一般地把他撵回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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