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迷的黄金梦(一)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黄金
  • 发布时间:2016-07-17 16:39

  一、老票

  我们的故事开始的时候,那位注册于香港的天鸿房地产有限公司老板、那位生长于九头鸟之乡的余敏、余董事长,正搔首弄姿地对工商局局长吕多崮讲着一个特别动听的故事。

  “您知道咱们国家的历史吧?咱们国家在世界上最富有的历史时期,当属北宋。宋真宗赵恒那前儿,岁币(国库收入)1?郾6亿两白银跟玩似的。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这个概念意味着当时人类每年创造的财富百分之六十以上集中在大宋朝。富归富,辽军却屡屡来袭,威胁甚大。景德元年,赵恒与辽国签订丧权辱国的澶渊之盟,开创用岁币求苟安的恶例。然后,赵恒大兴祥瑞,封禅泰山,号为‘大功业’,举国之力广建宫观,以为这就是民所称颂的仁政,在防侵略方面则武备懈弛。虽为东方大国,外交上却唯唯诺诺,很有养虎为患之嫌。金国灭辽完胜,剑锋直指北宋,酿造了‘靖康耻’这杯让大宋予孙饮之不尽的苦酒。金军废除了赵恒的世孙徽宗、钦宗二帝并将他们及宗室、大臣、嫔妃宫女等三千余人虏往黑龙江,至此北宋灭亡。别看金军满载而归,可是他们没有带走多少金银财宝。当金军统帅领军合围开封前数日,北宋市面上流通的大量金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成为千古之谜。有好几种传说,只有两个最可信。其中一个,是北宋皇帝在国破家亡前夕命人将所有金银财宝珍藏在太白山北麓的固庙附近山洞,但可惜藏宝人也在北虏之列,并且抵御住威逼利诱,最后带着所有秘密病死在依兰县。另一个传说,是金军统帅之一的粘罕,图谋坐拥中原,瞒着另一位统帅斡离不,将大批财宝藏匿在芒砀山西麓脚下,没有按计划漕运回国都。据说这批财宝仅黄金就有近万吨,是当年日本侵略中原拼命寻找的目标。日最高统帅部将此视为拯救日本帝国的一手好棋,可是死了不少人却一无所获。一千多年来,何止日本人在找,其实从元朝开始就没停止找这笔巨额财富。究竟财宝藏于何处,我已经知道了。”

  说到此处,余敏仿佛热得不行,掀起雪青色真丝双绉的短袖夏衣当扇子,呼扇扇地亮出娇嫩的腰身和丰满的胸脯,圆鼓鼓的乳房似乎要从乳罩束缚中冲将出来。

  “在什么地方,”吕多崮将信将疑地,“你能告诉俺吗?”

  余敏妩媚地一笑,操着悦耳的女中音道:“那要看局长您的实力,没有钱可是不行的呦!”

  “俺是靠工资生活的。”

  余敏大拇指压着食指、无名指也压着食指并迅速滑动,很娴熟地打了个榧子道:“那就算了。”

  这个故事到此结束。吕多崮觉得这些个体工商户挺有意思的,来不来就套近乎,子虚乌有,难辨真假。他们都想在北京立住脚跟,那就踏踏实实立呗,用不着这么虚头巴脑的。

  不久,来自吉林的天岗保健品推销商张峰,整着一张鞋拔子式的脸,绘声绘色地给吕多崮讲故事。

  “吕局长,你看过金庸写的《鹿鼎记》吗?”此人见吕多崮迷茫的神色,便更起劲儿地哇啦哇啦扯起来,“你要是看过就好了,一准能信我。你知道《鹿鼎记》里提到的那笔浮财吗?知不道是不,那我告诉你。那笔浮财是多尔衮担心满清无法统治庞大的汉民族,因此将大明积攒的巨额财富掳掠到大兴安岭的小波勒山,因为那里四面都是沼泽地,不是寒冬腊月,休想靠近山根一步。那时野狼猖獗,除非浩浩荡荡的大军才能让狼群望风而逃,否则必死无疑。话说明朝腐败黑暗,老百姓个个穷困潦倒,害得饥民造反,国库好像空了。李自成杀进金銮殿,真以为这个王朝穷得叮当响,居然连堆满库房的金银财宝看都没看一眼,吃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饺子,就被撵出了北京。清军在多尔衮的指挥下洗劫了京城,加上后来扬州、南京、苏州、嘉定等地血洗来的大批财宝,他派重兵押运到小波勒山藏起来。本世纪初,美国渐成世界霸主,满清政府看准时机,将这批宝藏秘密押运到美国开办了花旗银行。”

  “花旗银行是中国人办的?”吕多崮十分困惑。

  张峰呵呵一笑:“当然是,花旗其实就是红黄蓝白八旗的意思,我们满清皇亲国戚还指望靠花旗银行东山再起哪!你知道这笔钱利滚利到现在价值多少美元吗?”

  吕多崮摇摇头问:“他们想怎么东山再起啊,听口气,你也是皇室后人?”

  “不敢当。”张峰一只眼眯缝着一只眼笑,“我充其量算贝勒爷,不过我母亲可是身负重托的。那笔七十二万亿美元的巨额财富,没有我母亲和美联储主席格林斯潘的签字,谁也没咒念。”“既然是中国的财富,跟格林斯潘有什么关系?”吹牛不上税,吕多崮一点儿都没惊讶。张峰狡黠地瞥了吕多崮一眼:“关系大了。当初咱的财宝一入境就被美国政府约法三章,首先要鼎力支持美国崛起,其次要置于美联储监管下,第三给了我母亲签字权。”

  “你娘高寿?”

  “八十三。”

  吕多崮低眉垂目思量片刻说:“七十二万亿美元,相当于美国九年的GDP,相当于俺们中国小七十年的国内生产总值,不得了。可是粗略算算,好像你母亲没到人世就被委以重任,这可能吗?”“你爱信不信,反正我明天就上中南海献宝去,×××要不委我一官半职,你瞅我怎么臊着他。”

  张峰有些恼羞成怒,端起杯子一气喝净杯中水,然后撂爪就走了。噢,这种不讲礼貌的做派,好像应该是做贼心虚吧!

  可是还没完,武汉下岗职工魏春生也找上门来。他是得到过吕多崮帮助的小伙子,人长得帅气,身材又高,所以挺讨人喜欢。此人在吕多崮帮助下开了一家餐馆,生意马马虎虎,但他心里老是跟长草似的不安分,总梦想一夜暴富。他讲的故事,跟一夜暴富自然密不可分:“您知道汤恩伯吗?他可是蒋介石搂钱的大耙子,抗日战争任豫鲁苏皖边区总司令时,在中原地区算捞足了。河南省是什么地方啊?上下五千年,这里不知当了多少朝代的京畿要地,远的能追溯到夏商周,近的一直到北宋,至少四千年。尽管明清开始衰败,但是几千年的文化积淀和财富积累,中原地区仍然藏着不少富可敌国的巨贾土豪,银子金子大大的有,价值连城的古玩珠宝俯拾皆是。因此贪婪成性的汤恩伯在河南省展开空前大掠夺,整得人心惶惶,闹得民不聊生,搞得饿殍遍野。可惜了富庶万古的中原大地,此时被闹得十室九空,惨绝人寰,远比鬼子的‘三光政策’还要彻底。如果这笔钱真用到抗日战场还有情可原,可是汤恩伯打着支援前线的旗号,却与‘四大家族’一起中饱私囊。你说他可恨不可恨!”

  魏春生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复印的花旗银行存单,赫然标着五十亿美元,存款日期是1935年,还连带着几十张印花小票,仅存1950年到1998年的。每张小票都印着二千万美元,也就意味这笔存款年息是千分之四。总之,这张复印件搞得非常逼真。

  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吕多崮再傻再笨,起码的历史常识还是知道一些,因此狐疑地问:“汤恩伯好像是台儿庄战役之后才进驻河南的,可是存单怎么是1935年的呢?”

  “这就对了,台儿庄战役是1935年打的,还差一点儿把小日本打回老家去。”魏春生底气十足。“不对吧,台儿庄战役发生在1938年4月。汤恩伯是这年夏天进驻河南,1944年被日军逐出,然后被蒋介石调往西南任第三战区司令长官。”

  “那这张存单是不是真的?”

  “你连故事都没编好,这张存单还能是真的吗?”

  魏春生语塞,悻悻然离开办公室时,小帅哥指天指地起誓自己讲的千真万确,倘若有半句谎话,天打五雷轰。

  说好了,他会再来,要带着“真金白银”让吕多崮开开眼。老票还有“真金白银”吗?瞧他魏春生信誓旦旦,兴许还真有。

  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三网捞个小尾巴、尾巴鱼。这是50、60后儿时的童谣。

  时下形形色色捞钱人士就这样不辞辛苦地捞呀捞,在茫茫人海中或许真能捞到小尾巴鱼,运气好的捞上百斤重的胖头鱼也不是不可能。

  为什么这么多苍蝇“嗡嗡嗡”地围着吕多崮脑袋瓜子转,难不成他是百万富翁,或许也是富可敌国的腐败分子?不,他什么都不是。

  吕多崮是个循规蹈矩的转业军人。天道酬勤,他是靠着自己辛辛苦苦的努力和出类拔萃的工作,从一个普通干部到基层领导一步一个台阶走上来的。吕家祖坟上从来没长当官做老爷的那根蒿子,就是到庙里烧十万八千尺的高香,也未必能感动玉皇大帝。但他干出来了,已经冠冕堂皇进入家乡县志而光宗耀祖。

  吕多崮是一区的工商局局长,这个职位还真是令许多有心人垂涎三尺,不能说混得日进斗金,每天都被山珍海味搞得眼馋肚饱是一定的。他在一个被国务院批准的科技发展示范区里担任工商局局长,把持着工商企业的生杀大权,捞世界人士自然而然就盯上了他,还死死瞄准了他海量的人际关系,这可是一笔相当了得的财富。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场生死考验就在前面,吕多崮是身败名裂还是玉洁冰清,只有天晓得了。

  二、真理

  谎话说了一千遍就是真理,而且这个“真理”可以颠倒黑白,最后变成一个永恒。

  在轰轰烈烈的市场经济时代,谎话不用说一千遍,说一百遍连捞钱人士自己都信以为真。许多人生活在尔虞我诈的氛围之中,分不清什么是谎言,什么是真诚,谎话连篇都能招摇过市,他们还以为是天下最真诚的君子。吕多崮当工商局长这些年,什么样的林子没蹚过,什么样的鸟儿没见过?几个学了半小时历史的人,就敢在他跟前炫耀历史知识,真是可笑之极。他歪嘴笑了,打他幼年得意时就爱这种俏皮的笑。

  如果不是陈儒鼓噪,吕多崮真没把几个个体工商户讲的故事当回事。故事终归是故事,谁都能编。

  但陈儒不是一般人,那是大知识分子,一位重点中学的校长。他戴着白边眼镜,据说还是武汉小子魏春生的表叔,甚是儒雅。人家是专攻历史的,号称老票不是子虚乌有的传说,历史上确有其事。虽然有差错,原因在于讲故事的人对历史不甚了解,弄错了年代日期,但是民族资产确实存在,而且相当多,多得可以用天文数字来计算。

  再有就是那个吉林保健药品的推销商张峰,真的跑到中南海西南门要求面见总理献宝。虽然被公安部门收审,拘留了一个星期,但是社会影响已造成,人们普遍认为他动了真格的,很有可能掌握了货真价实的花旗银行存单。否则一个草民哪来这个胆量?!

  张峰这个人很有那么一点儿路数,与吕多崮的关系只不过萍水相逢,愣是不多日就摸到老吕的家。见只有吕多崮一个人,就神神秘秘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塑封的八开大小的物件。这东西印刷甚是精美,美国开国总统华盛顿的头像占据正面的中心版面,背面则是自由女神像,神像四周布满红、绿、黄、蓝四色水印图案,整个版面压有防伪的金银线,$栏以打印的黑色字体注明七十二万亿,日期标着1907。

  存款人是一串英文字母,张峰指着说:“慧敏·金。外国人把名字标在前,姓标在后。满语爱新觉罗翻译成汉语,爱新的意思是金,觉罗则是姓,加起来的意思就是金姓,我母亲实际上是爱新觉罗氏的格格。上次给您看了复印件,您还似信非信,这回让您好好开开眼。”“俺记得你娘八十三了,存款单上的日期是1907年,今年是1996年,照此推算你娘怎么也应该八十九才对。而且美国法律上还必须认定不是行为人的婴儿持有巨额存款同样具有合法性,否则你这个东西只能是废纸一张。”吕多崮仍然保持着警惕性,对张峰出示的存款单不屑一顾。

  “对,您说对了,我母亲今年正是八十九。对不起,早前是我把日期记错了。”张峰不大的眼睛贼不溜秋地来回滚动,两点贼光煞是犀利,犹如逃脱猎捕的老狐狸站在不远处顾影弄姿地撩骚猎人。可能看到吕多崮一脸懵懂,他不紧不慢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牛皮口袋和一块三角形的小金属板,然后从牛皮口袋里取出一张印有烫金字的文书,几十行英文字母的上方,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黑色雄鹰。而那块金属板正面同样刻着鹰,另一面则刻着星条旗。他解释:“这也是花旗银行存单,防水浸,不怕虫蛀。这块纯金的三角板重十六盎司,相当于一磅。取钱时,三样东西都不能少,同属存款人的身份象征。”

  吕多崮不识英文,就拿起金属板掂了掂,东西不大却挺老沉。陈儒不是再三强调,隔行如隔山,一定要虚心听听内行人怎么说,先不要急于否决。可是这位从头到脚怎么看怎么像山沟里跳大神的巫婆神汉,断然没有一丝贵族之气,哪点儿像皇室后裔啊!然而精明的人就应该听完人家的话,即使胡吹乱侃。他屏气凝神,耐着性子听对方自圆其说。

  可是张峰开始收拾东西,颜面整得挺阴沉,鞋拔子脸成了老马脸。“这就走吗?”吕多崮很好奇。

  “吕局长,鸠山说过,人要是没有私心就好比擀面杖吹火。现在谁不求个功名地位,谁不问个好处待遇呀!听陈老师介绍,你这个人最大的梦想就是想让老家尽快步入小康,像华西村一样成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标杆和旗帜。可是就你这样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连送上门的钱瞅都不瞅一眼,那你的理想肯定就是空想。行,我可不想跟欧文、傅立叶式的人物瞎耽误工夫。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爷去投八路,拿着老头票,自然有天助。”临了,他还撂下一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哟!”

  那位天鸿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板余敏女士,同样风姿绰约地不期而至。这次,她带来好几个人:有身材伟岸的洪运来,号称是太平天国首领洪秀全的后代;有贼眉鼠眼的赵小辉,自诩是宋太祖赵匡胤的世孙;有举止猥琐的朱建民,却被余敏介绍成朱元璋嫡亲骨血;还有那位其貌不扬的李大宾,据说是唐太宗李世民的耷拉耷拉还耷拉的孙子。今天唐宗宋祖的够孙子辈都来齐了,幸亏秦皇汉武离现实太远,而且也没有留下什么巨额遗产的传说。

  吕多崮心里明白,这些杂碎充其量是个体户。许多个体工商户都假借恢弘的身世来吓唬人,就连高举“四大家族”大旗,挂着黄金荣、杜月笙等青红帮幌子和历史上著名资本家、地主及汉奸招牌的也大有人在。一句话,就是拉大旗作虎皮。

  但是,美丽的女士今天不是来讲历史的,她娓娓道出一个“惊天秘密”。

  国民党逃离大陆,留下数不清的黄金白银和军需物资,主要集中在浙赣闽、云贵川、湘鄂豫、晋冀鲁、甘青藏、蒙宁新、黑吉辽、粤桂琼等八个大库,每一个库都价值连城。管库人是忠实于党国的将军级人物,或者是保密局的坚定分子及梅花党成员。这些人历经三反五反,镇压反革命,社会主义改造,反右及大跃进,四清,“文化大革命”等等运动,真可谓劫后余生了。他们隐藏在山野民间,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就等着国军重返大陆。如果光复无望,就遵照中正先生1998年底将全部密库无条件交给中共的要求,到时自然天成。但开启密库需八大库金主共同签字,否则必死无疑。

  “我来补充几句。”洪运来底气十足地讲,“吕局,不知您注意到没有,余董事长没有提及京津沪和苏皖,尤其没有涉及南京。当时宁沪杭是党国的中枢要地,北方的平津二地又关乎着华夏太平,而安徽古往今来都是拱卫江沪的一道大门,因此成为八大库掌库人大隐于市的风水宝地。八大库有的掌在党务局,有的握在梅花党,有的被保密局控制,有的归国军麾下,甚至还有被中共顶层人物把管的。”

  余敏大眼忽闪了几下,压低了声音说:“在咱们共产党内谁说了算?不是毛泽东,也不是朱德,其实一直是大家最敬仰的人说了算。现在控制这些财富的权力转移到他养子手里,不管他养子有没有本事,也得将他举到最高层供起来。”

  “你想隐射谁?”吕多崮毕竟有小三十年的党龄,最起码的原则还是有的,于是非常警惕地审视着眼前这位美女型的董事长。

  “心照不宣,凡事讲清楚就没得意思了。”余敏吹气胜兰地爽朗一笑,又道,“咱们老百姓很多事都蒙在鼓里,军国大事非同寻常,所以您吃惊很正常。如果我告诉您,林彪没死,而且活得特别潇洒,恐怕您就更不信了。”

  对如此荒唐的故事,吕多崮当然不信。他沉着脸下逐客令:“有事没事?没事就请回吧!我只是普通干部,帮不了你们这些王公贵族什么忙。俺这个穷庙,你们还是少来为好。”所谓朱元璋嫡亲骨血的朱建民,此刻眉头紧锁地说:“好像人逢得意都你这副操行,就是眼巴前撂着金山也他妈装孙子没看见,反正跑不了,想什么时候戤捞就他妈什么时候戤捞,还假装特他妈正经儿。”

  “什么意思?”吕多崮对此人如此大不敬很是吃惊。

  “你说呢?”朱建民直勾勾盯着吕多崮:“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鞋底改帽檐么!告诉你,今天老子还把你当人看。放在过去,你就是鞋帮想给老子溜沟子都他妈不够格。”

  吕多崮也气恼道:“你什么过去,你有过去吗?”

  “嘿,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垒的。别的不说,如果你们共产党没权没势,你充其量是个土得掉渣的老农民,有他妈什么资格跟老子我叫板?老子生不逢时,现在要还是被你们诬蔑的什么万恶的旧社会,老子让你死,你他妈就休想活过午时三刻。”

  “你想翻天呀?!”吕多崮义愤填膺。

  “凶什么凶,没人怕你。你说老子想翻天,还真让你说着了。知道什么是戏台吗?共产党粉墨登场演够了,该换换主角儿了。告诉你,今天我们登的这个戏台,就是你们共产党帮我们搭的,可这个台子不够大,它太小了。”

  吕多崮甚是轻蔑地:“联合国台子大,你倒是能去呢!我这个庙更小,所以请你们离开,不然就让人请你们出去。”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他刚才敢说我翻天,以我看,是他想翻天。阶级斗争不是咱们不许提,是他们共产党反对提的。他区区一个小干部就敢跟共产党唱对台戏,以我看他就是现行反革命。”朱建民泼皮一样耍赖。

  如此叫嚣在政府机关难得耳闻,所以吕多崮气愤之极,抓起电话准备报警。

  “不要这样么,以言获罪早就过时啦!”余敏女士调解,“他们是我请来的客人,如果冒犯了吕局长,我罪不容诛。不过他们也是好意,不是提倡共同致富嘛,他们就是想这样。吕局,我知道你是清教徒,属于毛泽东时代的好干部。可是时代变了,现在是发家致富,和气生财么!好像每一座城市都规定了招商引资的硬性任务,完不成就挨板子。你是工商局局长,估计招商引资的任务不轻。我们这是为谁呀,是为你好呀!”

  吕多崮语塞。

  三、蜕变

  扑朔迷离的故事讲完了,余敏董事长还一针见血戳到吕多崮的肺管子。没错,刚性的招商引资计划,确实压得他喘不过气。一个区属工商局,上上下下加上事业及工勤编满打满算也就二百多人,可是招商引资计划却高达十五亿元,并且纳入年度绩效考核,关系到每一个人的收入和前途。

  社会在变,人也在变。党政机关的政绩,早被GDP考评所取代。当然GDP统计远比吹牛皮容易,简单到从人体排泄物脱离人体到废物利用的全过程。大约算到最后,一泡尿其价值远远赛过等量的银价,一泡屎更是黄金万两。所以一加一等于无数,蜗牛蠕动变成了火箭。吕多崮还是一成不变,一不抽烟,二不酗酒,三不贪色,四不财迷,五不搓麻,属于典型性的“天外来客”。这两年饭店酒楼、歌厅茶馆、洗浴发廊、还有夜总会等等令人销魂荡魄又可大快朵颐的场所似雨后春笋一样使北京夜晚红红火火亮了起来,而且每个从业老板都跟工商局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关系。吕多崮只要动动嘴就能吃遍天下美食,喝足世上美酒,品够人间美色。但他直到今天都没有涉足一家酒肆,也没有光临过一家娱乐场所,着实让业内人士担忧,生怕政策有变,更怕此人油盐不进还玩黑老包(包公)那一套。

  政府换届,老领导由于年龄原因先后离休退休,新任领导几次要求吕多崮解放思想,也几次告诫不要做经济发展的绊脚石。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警告,如果他再固执就可能中途下课。时代不同了,你可以洁身自好,可以墨守成规,甚至溜到世外桃源玩宁静致远,但决不能僵化到成为发展路上的拦路虎。时代需要什么?用台湾政客的话来讲,就是拼经济。

  拼经济,搞招商引资,就必须对人有所求,不低三下四能成吗?堂堂的政府官员,每天都要为五斗米折腰,这也太不符合吕多崮的性格了。无论何时何地,性格决定人的命运,这可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但是出生在沂蒙老区的吕多崮,天生就的一副古道热肠,耿直忠厚又安贫乐道,曾经很受老领导垂爱。然而时过境迁,如今苦干被巧干取代,忠诚被灵活取代,他还如此一成不变,注定会被滚滚洪流冲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自从上次区委书记找吕多崮谈话之后,他的思想压力很大。可是到哪里整钱,又该如何整钱,他一筹莫展。

  对余敏、张峰等到处招摇献宝者,吕多崮确实不相信。可是杨乡长和刘校长也在竭尽全力推荐这种号称利国利民的好事,并且对此坚信不疑。

  旭日乡的杨东升,也是一介书生,原本大学教书匠,为了改变基层政府的知识结构,提高政府工作效能,当然也是为了贯彻专家治国的理念,他被空降到科技产业核心区的旭日乡担任乡长一职,如今是北京炙手可热的人物,享受副局级待遇的管委会委员。

  校长刘德仁是一所全国知名的重点中学校长,据说连区长区委书记都不尿,却礼贤下士将形形色色的民族资产持有人视为座上宾,将民族资产形容成“老票”的就是他。

  其实,他俩在业务方面与吕多崮没什么关系,只不过在区人代会被分在一个组,觉得彼此能聊在一起而已。

  再有就是那位与刘德仁同为重点中学校长的陈儒陈大博士,因其知识渊博才在教育口以大博士著称。

  自古就有“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之说,眼下可丁可卯正好三位杰出人士。他们都说民族资产,也就是老票,由不得你不信,那东西货真价实,确实存在。尽管献宝者提供的物件,全是天文数字,动辄几十万亿,而且还是与人民币兑换率1比8的美元。

  “你知道咱们国家的财富有多少吗?”

  对陈儒的询问,吕多崮只能摇头。

  “实话告诉你,这笔财富至少二百万亿$。”

  “有那么多吗?”

  “只多不少。”

  “那也不可能掌握在几个人手里呀!”

  “这你算说到点儿上了。小平同志不是讲要让一小部分人先富起来嘛,这可不是他的发明创造,而是咱们老祖宗早就先行先为了。封建王朝就是皇帝一个人独揽天下财富,国民党时代也只有四大家族坐拥天下,现在几个人掌握民族巨资还有什么新鲜的。”

  “可他们充其量是普通老百姓。”

  “藏富于民,自古有之呦!再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老吕,那可是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一味不改,一定会坐失良机。”

  陈儒在办公室一来一去地答疑解惑,不能说语惊四座,至少也算掷地有声。加上杨东升、刘德仁帮腔,吕多崮已晕头转向了。他往椅子里一坐,脑袋瓜里都缠着“老票”的事。

  咳,真是白活这么大了,到了不惑之年才知道世界上还有几十万亿美元一张的存单。吕多崮很是纠结,纠结得回肠百转。他想到上级下达的招商引资计划,想到所在区的宏伟蓝图,更想到远在沂蒙山区的那个生他养他的故乡。如果这些老票确实存在,如果这笔巨额财富能允许他为了造福一地动用哪怕一丁点儿,那该是什么成色啊!

  余晖淡抹,他蹬着自行车慢慢悠悠骑到家。

  这是一排藏在“阴山背后”的小平房,妻子张秀明是这所房子的实际主人。张老师是一所大学附属中学的教导主任,这排房子就坐落在一幢教学楼的后面,除了两个大师傅和一位工友就只有张老师一个知识分子了。学校分房,区属机关也分房,可是几次机会都让这对夫妻发扬风格让给了他人。他们涛声依旧,与工友为伍,住着青砖地白灰墙的三间平房,一家人过得倒也其乐融融。

  吕多崮是素食主义者,所以妻子备的晚饭也简单,凉拌油菜、黄瓜蛋汤和馒头,满打满算不到一元钱就能搞定,大人孩子都这样清汤寡水。他满怀心事抓了一个馒头就溜进卧室,坐到老丈爹给的藤椅上还琢磨着“老票”,想得脑仁一蹦一跳地疼。

  “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张秀明在门口婀娜地一闪身就端着一碗汤来到吕多崮身边。她虽然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依然风度翩翩,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她是大姑娘。妻子不仅天生丽质,她还是教授的独生女,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众所周知,“文革”前的大学教授,那可是有真才实学的,生活待遇也比党和国家领导人高出一大截。妻子的文化底蕴远在吕多崮之上,跟其家庭影响相当有关。“噢,没有。”说着,吕多崮从妻子手里接过汤碗一气喝尽。

  “瞧你,还像个孩子。”张秀明拿回空碗关切地问,“工作又不顺心啦?”

  “秀明,你说世界上有七十二万亿美元的存单吗?”

  “多少存款?七十二万亿?还是美元?你没中啥邪吧,怎么也变得神神道道啦!”

  “可是俺真瞅见了。”吕多崮很是神秘地讲,“那东西伪造不了,就凭那块金板也没办法伪造。七十二万亿美元,原来满清政府还留下这么一笔巨额财产啊!”

  张秀明抬手在吕多崮额头试试体温,莞尔一笑道:“你没发烧,干吗说胡话呀!”

  “真的,俺真瞅见了。”

  “那金板真是黄金的?”

  “千真万确。”

  “先别这么肯定。你化验过?”

  “没有。”

  “那你就敢这么肯定!”

  “可是那张存单花花绿绿的,轧着金银线,还有防伪标识。”

  “是哪年的?”

  “1907年。”

  “美国科技再发达,本世纪初也不可能在存款单上做这么精密的防伪标识。”

  “可那东西是真真的。”

  “我觉得事物搞得越逼真就越假,越像真的越说明是假的。”

  “可是一想到上边派下的任务,一想到俺穷得连饭都吃不饱的父老乡亲,俺就放不下这个机会,不行就让俺试试?”

  “我看还是先征求征求爸爸的意见吧!”

  四、葬礼

  吕多崮送走令他惶惶不可终日的老丈爹张教授,那颗天天悬在嗓子眼儿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他可能很是对不住张教授,让老人家带着一肚子不满离开这个纷杂绚烂的世界,而且是瞪着眼睛走的,任谁都胡噜不上那双仿佛洞穿了尘世的眼睛。老话讲,这叫死不瞑目,因为逝者有太多的牵挂。此刻吕多崮如释重负,在八宝山殡仪馆第一告别室门口潇洒自如地迎接八方来客。张教授就这么一个闺女,娘家人指望不上,里里外外就靠他了。前来为张教授送别的人,除了学校的生前友好和张教授的高足弟子,就是为老吕捧臭脚的同僚下属和那些知根知底的工商业主。

  吕多崮麾下管着好几千家工商户,今天来点卯的,每家都掏个万八千的。工商业主莫说掏万八千的小钱脸不变色心不跳,就是给讲交情又办事局气的吕局长捐个十万八万都心甘情愿。老吕一场白喜就可以轻而易举得座金山,别人不心惊肉跳,他可不敢担当啊!老吕早盘算好,让工商局办公室主任徐美霞全权负责来宾登记和礼物礼金的汇总。

  徐主任领着五名机关工作人员忙中不乱,一丝不苟地登记和记录,决不会放过一个人。吕局有令,隔天就由局办公室会同局纪检委按图索骥将全部礼物礼金退回。办公室工作人员谁都不敢怠慢,貌似天仙的徐美霞更是认真负责。

  吕多崮出生在山东,而且是山连着山的沂蒙山区。他打小喜爱梁山泊好汉,崇拜打虎英雄武二郎,如今已经是领导干部,也是他们村走出大山的佼佼者,但豪情一点儿没有因为地位的变化而改变。见到硬的,他是铜墙铁壁;遇到软柿子,他便柔情似水。这年头在工商局犯狠耍横的人,要么有后台后盾,要么原本也是官身,唯小民不敢在衙门口张狂。同情和帮助老百姓就成了老吕义不容辞的责任,从工商注册开始到一个企业在市场立住脚的林林总总,他几乎都关照得面面俱到,所以赚个狐朋狗友满天下。

  传言组织部门有让他出任副区长的打算,目前正紧锣密鼓对他进行摸底考查。全区工商业主奔走相告,以为是天经地义。老吕在趋名逐利的红尘凡世,可以为弱不禁风的工商户两肋插刀,帮着联系挂靠,违规联络企业间相互拆借,协助办理繁琐得不能再繁琐的手续,使许多初出茅庐的工商业主深受裨益。政策没活,但他的办法灵活,吃苦受累都由工商局担当,全区发展没搞啥招商引资,那些金凤凰就慕名而来。工商业主们心知肚明,现在不是讲大公无私的年代,老吕还这样兢兢业业,说明他这个人够交情。

  “吕局,解放了。”跟吕多崮寒暄的米云林,出租车公司法人代表,脱离队列与老吕握手。此人一米九的大个儿,两条大长腿鸵鸟似的到达多数人的胸部,高鼻梁大眼睛活脱脱像个美国兵,只是黄皮肤黑眼睛而已。

  吕多崮不敢当着亡灵造次,所以绷着脸回道:“啥解放呀,还有他老人家临终嘱咐呢!俺知道,他老人家就是这样也如鲠在喉,所以才死不瞑目。”

  “你又抱怨他坏你好事?”

  “岂敢,他是为了俺和这个家好。”

  “这就对了。我还是那句话,交友要谨慎,别什么话都相信。你是领导,也是我的老哥,当着张教授我还是坚持过去的建议,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行啦,小米,米大经理,你的话俺没齿不忘。”吕多崮显得很不耐烦。

  “张教授说得对,七十二万亿美元是什么概念,那是天文数字!老$不是冥币,想印多大就印多大,那样咱们地球人恐怕只有向宇宙人举债了,不然全人类也攒不起来这么多钱,更别提什么民族资产了。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史,哪儿整这么老多的钱啊!”说到此,米云林极其庄重肃穆地看着躺在鲜花翠柏里的亡者。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说是这样说,但是任谁做起来都难上难。吕多崮算得上性情中人,哪儿容得此等忠言!他推了米云林一把:“去去去,赶紧忙你的去。”

  米云林怏怏走了,但是连锁店老板沙春亮紧随其后说:“小米言之有理,吕局可要深思而后行。迷津无边,回头是岸!”

  沙春亮有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单凭他统领着全国上百亿资产的酒店业生意就足够吕多崮喝一壶的。老沙都表示了歧见,老吕还真不敢执拗了。吕多崮打心眼就不希望见到这几个挚友,而是盼望着另外几个人。那都是西装革履的,只不过几乎个个面黄肌瘦、不伦不类、比真乞丐还像乞丐的人。是他们满应满许帮助沂蒙山区走向繁荣昌盛,拿出比人民币还要真的花旗银行存款凭证。然而,这些人没有在吊唁队伍中出现,使老吕甚是惆怅。

  吕多崮没有太大的个人野心,最大的理想,就是想让自己的故乡尽快富裕起来,梦想凭借自己绵薄之力,让所有的革命老区都步入小康。

  山东蒙阴马牧池汶河南岸吕家店子,是吕多崮朝思暮想的家乡。1963年入伍当兵,带着忠厚耿直、吃苦耐劳的山东人本色,因此深受部队好评和重用。1967年4月,他以副指导员身份带队在大学历史系支左,从造反派手中救下了岳父张教授,感动了尚是师范大学学生的结发妻子张秀明,从此与张家结下难解难分的缘分。

  支左期间,他不仅仅保护了大批教师学者,还在首长统一指挥下和战友们保护了一批党和政府的工作人员。总之,对于那段历史,吕多崮和他的战友们都可以俯仰无愧。

  1974年他“掺沙子”转业到了区革命委员会,因为属于营政工干部,加上本人外貌相当儒雅,而且娶了本区相当了得的一所中学的教师为妻,所以就被分配在党委组织组当干事。后来,他得益于老干部被解放又逐步升迁,好几位区领导曾经受过他和战友们的保护,虽然他没认出人家,可人家早就认出了他。不久,他就担任了政府办公室分管后勤的副主任,四年前出任了区工商局局长。

  怎么样,这位农家子弟履历够简单的吧!其实,吕多崮这个人头脑更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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