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迷的黄金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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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7-17 16:40
许鹏程很认真地问:“怎么回事?”
“我把高雄李光祖记成你,差一点儿闹出笑话。”余敏回答。
一直沉默寡言的许水增插话:“李光祖是本岛人,跟我一样是搞建筑设计的,我们是很要好的同事。”
四位地主面面相觑,然后又将目光齐刷刷扭向余敏。
吕多崮担心再发生让余敏尴尬的事,所以急速转移了话题:“许先生,你这次来打算回家乡看看吗?”
“回,一定回。如果时间允许,俺还打算爬泰山,拜孔庙,登蓬莱仙阁。”
“那你打算在家乡投资吗?”
许鹏程直视着吕多崮道:“俺只是一介布衣,虽为医官,但并不像大陆同胞想象得那么富有。岛内温饱早已解决,在亚洲也算得上富裕的。念经国先生治国有方,均贫富是先生一生为之努力的理念,所以岛内贫富差距不大,日子过得还好,不过人人有钱还提不上。俺当然想为家乡做点什么,却苦于公职在身,薪酬有限。”许鹏程赧然一笑,继而又摇头叹气。余敏立即打起哈哈:“只要我们大家齐心努力,激活民族资产,到时候就有大把大把的资金,想往哪里投资都可以。”
“谈何容易!”许水增冷冰冰地说。
余敏不禁着起急:“哎,我说水增先生,你们放着关系和路子不用,是不是心甘情愿受苦受穷啊!”
“何来的关系,又何来的路子?”
“许大哥,咱们不是在来的路上说好了么,你们找李登辉呀,让他去找李光耀。”余敏扯起嗓子,“你叔父是李登辉的医生,他不会不给面子。”
许鹏程木讷地看看侄儿,然后几乎没有表情地说:“俺和李先生是服务和被服务的关系,没有掺杂任何私人感情。这次俺请假来大陆省亲,李先生已经很不高兴。咳,都是水增游说的,说你们想与我达成没有本钱的合约,请我帮帮忙。盛情之下,老朽难却矣。”
“合同起草好了吗?”吕多崮本来是问余敏。
许水增却抢话:“已经签了,今天中午余董拉着许先生签的。”
“什么?”
闻此信息,不仅吕多崮目瞪口呆,杨东升他们三人也惊讶得张口结舌。
余敏却波澜不惊,没事人一样地说:“当初就担心台湾和大陆之间有事不好办,我就用香港公司跟许先生签了委托合同。合同中规定,事情办成,许先生将享受资金总比例百分之一的佣金,没有设对许先生的追责条款。你们几位领导不会因为小女子随机应变有看法吧?我可是好心,成与不成都不会影响各位大好前途。”
至于合同文本之事,余敏也好,许鹏程也罢,都没有出示的意思。杨东升、刘德仁和陈儒三人还必须捏着鼻子将客人招待好,不仅花钱买了一个大问号,还买到几粒石沉大海的鹅卵石,他们连台湾客人什么时候离开以及还来不来都不知道。
大家都做着一个梦,算得上志同道合。为了开启那笔巨额的民族资产,他们只能忍辱负重。
九、日落西山
吕多崮主要精力都倾注到老票身上,工作方面难免不出错。
市工商执法总队绕开区工商局,与市公安局经侦处一起在小年前破获了本区城乡结合部一处制造和贩卖假酒窝点,起获大量茅台、五粮液等假酒,收缴巨额赃款,抓获嫌疑人三十九人。老吕是腊月二十五从媒体报道得知了这则消息,所以心里很不好受。这么大规模制售假酒案发生在眼皮底下,区执法队没发现,工商所怎么眼睛也瞎了?这是严重渎职,幸亏假酒没喝死人,否则区工商局不进去几个才怪。举一反三,全局上下查找原因。他没有责备任何人,却在心底深处指责自己。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白薯。
1998年的春节,老吕告诉前来拜年的友人说:“你们往后不用来了,俺想卸甲归田。一个人连七品芝麻官都当不好,还占着这个茅坑干什么呀!”
在吕多崮心灰意冷时,亿阳资产有限公司爆出支付给张峰活动经费超过五百万元,几年开销将近一千万元的惊天消息。几次阻拦和劝说,他们怎么就一句也听不进去呢!老吕不想批评孔万泉,而对自己本家兄弟吕跃进则不依不饶。
“俺们不是地主,不是资本家,更不是把别人钱放在自己兜里随便花的银行行长。俺们是啥?俺们是世世代代背朝蓝天脸冲地的庄稼汉。农民一年到头能看见几个钱呀!告诉你们别再给钱,别再花钱,可你们还这么任性。你们说说,这五百万打了水漂咋办?”
吕跃进灰头士脸地辩解:“俺们以为大头前面已经花了,再花两回兴许事就成了。你不是年前也招待台商了,干吗动不动就教训俺。”
“俺是教训吗?俺是恨铁不成钢!”吕多崮也不管今天谈工作是否合适,大年下一点儿喜兴都没有,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说,“俺跟你们说了不只一次,前头一切先由俺一个人挡着,吃亏上当是俺一个,冲锋陷阵也是俺一个,事情落实了,你们再上也不迟。这样死也就死俺一个,不至于把父老乡亲们的血汗钱给搭进去。现在咋办?俺看你们怎么收场!”孔万泉是代表县长和县委书记来给吕多崮拜年的,这大年初三捞不到回家跟老婆孩子过团圆年就够堵心的,还挨吕多崮不问青红皂白的一番狗屁呲,觉得很窝心。他是亿阳资产有限公司董事长,不是北京大爷吕多崮。投资有风险,这个道理连三岁孩子都知道。如今干啥没风险,说不准喝口水还能把牙塞着了。他不服,可是大年下不能出口伤人,所以就和颜悦色帮吕跃进解围。
“吕大哥,吕局长,俺知道你一门心思为了家乡好,俺何尝不是呢!从俺公司一成立,其实就跟你有了心照不宣的分工。你专门盯着余敏和魏春生,俺们盯着张峰。既然已经有了分工,那就应该你忙你的,俺们忙俺们的。直到现在俺们彼此也没有资金往来,你花你的钱,招待你的海外客人,洽商你的业务,俺们同样如此。俺知道吕局心疼钱,怕糟蹋了。俺何尝不是,而且也剜心一样。可是俺们老区底子太薄,条件太差,基础设施等于零,谁愿意给俺们投资呀!俺感谢你及时提供了民族资产这个信息,如果真能如愿以偿,你肯定是俺们的大恩人。今天这点儿水果、这点儿煎饼,你执意不要,俺们就拿回去。不过县长县委书记的问候,俺就算带到了。”
让孔万泉这么一白话,吕多崮真不知说什么好了。应该说大家心思是好的,都想为家乡做些事。然而,孔圣人有言在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老吕对张峰早就有戒备,认准此人在玩瞒天过海的捞钱术,却眼睁睁看着家乡人落入了圈套。拦了,拦得不坚决,拦得不果断。一句话,就是那个万一能成功的心存侥幸作祟。眼巴前的万一,已不是成不成的万一,而是怎么填补窟窿的万一。他吕多崮可没有女娲补天的本事,闹得现在都不敢闭眼,只要一闭眼就是衣衫褴褛的乡亲们和风雨飘摇的茅草房,罪过呀!
“你们想过万一吗?”吕多崮心事重重地问。
孔万泉斩钉截铁:“吕大哥,俺们没有万一,没有退路,只有办成。”
“如果张峰是捞钱人士怎么办?”
“他不可能是骗子。”
“万一呢?”
“俺刚才说了,没有万一。”
吕多崮看难以说服对方,几乎未加思索就说:“那好,你们安排俺见他一下。”
“可以。”吕跃进说,“张峰过了十五回来,到时俺们安排。”
送走了家乡人,吕多崮心绪更乱了。他不能再由着他们几个性子,更不能眼瞅着那个窟窿越来越大。怎么办,报警吗?如果张峰不是捞钱人士,而且那笔七十二万亿美元是货真价实,俺是不是就弄巧成拙,将好人伤害了呢?没事,不是还要见见这个人么,是真是假,到时再判断也不迟。
从相识到现在有两年了,但吕多崮与张峰的关系还滞留在邂逅的基础上。他对这位皮包商很是看不上眼,总是用预审员的目光来审视此人。张峰对老吕也犹如老鼠见到了黄鼠狼,绕世界找地缝隐藏起来。这种关系无疑阻碍了老吕的判断,加之侥幸和急于求成等心理起到障眼作用,模糊了第一直觉。侥幸,侥幸,还是侥幸,折磨得老吕分不出东西南北,在亿阳资产有限公司投入巨大的精神压力下,他渴望张峰不是捞钱人士而是救世主。
最近,老吕在家时常不由自主唱起人们耳熟能详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调依然是原调,只是歌词被他改了。大意是: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吕多崮的末日就要来到,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这段小曲被他反反复复唱,搞得“不干朝政”的妻子莫名其妙。
“瞧你每天忧心忡忡的,最近怎么啦?”
吕多崮面对妻子的关切,苦苦一笑道:“看来还是你对,你爹也对。俺错了,俺可能要犯大错了。那是一千万,俺就是砸锅卖铁也还不上。”
“什么一千万?”
“嗨,就是跃进他们整老票的那些支出,太惊人了。”吕多崮痛心疾首,“秀明你知道么,都奔二十一世纪了,可是俺沂蒙老区有些地方连温饱还没有解决,俺心愧得慌呀!也不知道为什么,俺越是心愧就越是出错,没头没脑的一家伙就糟蹋了一千万,那是多少人的血汗啊!”说着,老吕抡圆了拳头擂自己的头。
张秀明冲上去一把拉住老吕的手,说:“我相信你,知道你是为了家乡,为了乡亲,也为了工作。自从父亲去世,你的事我就从来不敢过问,但我看得真真的,你一丁点儿私心都没有。你拿家里钱办事,拿女儿的钱办事,就是怕给组织找麻烦。至于跃进他们怎么花钱,我觉得跟你没有多大关系,既不是你怂恿的,你又没沾他们一文钱,要怨就怨那些骗子。”
“话是这样讲,可当初是俺向县里推荐的呀!”
“那你也不该将所有过失一人独揽,那样还不累死?”
“真要累死就好了,一了百了,落个自在。”吕多崮顿了顿又道,“秀明呀,人是要敢担当的,尤其一个七尺高的汉子,更要有敢于担当的气节,否则连三岁孩子都不如。”
“可是一千万,你怎么担当,又拿什么来担当?”张秀明面红耳赤,语气很重地说。
“俺想辞职,把有限的精力都投入到民族资产方面,帮着家乡解危解困。”
“你说什么啊,什么辞职?你干得好好的,连我们学校都传说你要当副区长了,为什么这个节骨眼辞职?”张秀明面庞成绛色,她气咻咻地,“我坚决反对你辞职。再说我们孤儿寡女养不起你这个七尺高的大男人。”
吕多崮脸色苍白地说:“俺有养老金,不用你们养。”
“都说夫贵妻荣,可是我沾了你什么光,到现在咱们俩还是平级。你要有钱也行,干吗偷偷摸摸拿家里的钱去为人作嫁衣裳?你什么都没有,就剩下吕多崮的末日就要来到了!”
“就算是吧!俺知道这样一来,俺政治前途就彻底交代了,这么多年的辛苦努力都打了水漂。”吕多崮甚是沉重地说,“不过,俺家乡兴许有救,只要俺一门心思扑到这件事上。”
“万一你遇到的都是些骗子怎么办?”
“那就看谁的骗术高。俺为啥不报警?就因为俺佩服这些骗子——不,是这些捞钱人士的本领高,居然能把一个专打假冒伪劣的工商局长骗了。单这么看,这些人捞钱技术就不一般。”
“你辞职是不是也想当捞钱人士啊?”
“俺岂敢当捞钱人士,就是辞了职俺还是一名共产党员。俺只想借水行舟,将民族资产的来龙去脉搞清楚,然后促成这桩于国于民都有利的好事。俺自信能有一个非常圆满的结果。”
十、黄昏
当西装革履的张峰再次出现在吕多崮眼前时,已经是1998年晚秋时节。此间,亿阳资产有限公司接受了吕多崮建议,停止向此人提供资金。
“吕局长,”张峰满脸堆笑地伸出手说,“一年多不见,您瘦了。”吕多崮伸手敷衍道:“是呀,每天盼星星盼月亮,人能不瘦么!”“快了,快有戏了。”张峰呵呵乐着落座,然后接着吹嘘,“我老娘说,今年不成,99自然就成。到时由不得呆妈呆爸式的银行,属于我的钱一分不能少,他们都得乖乖给我送来,而且是一直跟我牛逼的行长亲自来。”
“你原来不是说98是大限吗?”吕多崮冷冷地问。
“是吗,我过去是这么说吗?”张峰摆出一脸无辜相说,“好像是你们听拧了,要么就是让我早说了一年。您要是不信,可以查查联合国2179号文件,那上就有说明。”
“既然是中国满清王朝的遗产,跟联合国有什么相干?”
“关系大了去了。是满清王朝的遗产没错,可是囫囵归在美利坚合众国麾下,你中国想拿回,首先得问问美国佬答应不答应。联合国为防止两个常任理事国因为中国历史遗产打起来,早早就通过了2179号文件进行有效防范。”
“这是哪年的事?”
“1946年。”
“开什么玩笑,联合国刚成立就通过2179个文件了,可能吗?”
张峰哂笑,然后巧舌如簧地解释:“是您吕局长错了。人家联合国文件编号是有规矩的,譬如2代表两个国家,1代表经济问题,后两位才是具体提案的表决编号。”
时下,社会上对西服着装议论颇多,最有见地和被人广泛接受的,即西服着装第一种人是参加会议的党政机关工作人员,第二种人是从乡下来城市拼命的农民工,第三种人就是人模狗样的捞钱人士或夹着皮包的二道贩子。
张峰属于哪一种呢?在办公室就座的几个人,只有张峰一个人西装革履。
吕多崮不是算命先生,这些年几乎每天跟社会底层的老百姓打交道,什么样的林子,什么样的鸟,已经认得差不多了。可是一到关键时候就犯迷瞪,以为张峰说得有点儿道理,因此他琢磨包了归齐不是就再等一年么!让步,老吕又一次在捞钱人士面前让步了。
余敏、魏春生跟所谓的孙中山、李鸿章公关攻得咋样了?他们与张峰同样,将号称蒋介石确定开库的1998大限延长到了1999。
1998那首歌风靡全国,吕多崮的心情曾经多么汹涌澎湃呀!可是1999年春晚开台时,吕多崮还是两手空空。
他前些日子犯头晕,到医院检查来检查去,最后医生说:你没什么病,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也太严,经常自己为难自己,自己跟自己过意不去,你只要让自己放松就万事皆休了。
老吕尝试着让自己放松,也想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然而办不到,那种强烈的使命感使他难以安宁。于是,他开始有点儿神神道道,动不动就自言自语:快了,明天可能就成功了。明天,他就差天天为“明天”祈祷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1999年初秋,北京市机构改革的号角吹响了,政府机构内所有经济、生产和商业类管理部门撤销,人员分流安置或做提前退休处理。当吕多崮递上提前退休的请示时,组织部门惊呆了。这位腿上绑大锣的主,下届副区长的热门人选,怎么急流勇退了呢?
妻子张秀明再也按捺不住了,责问:“你为什么背着我申请提前退休?”
吕多崮老老实实解释:“记得俺去年就跟你打过招呼。你看看,如今要求人人都会使用电脑,俺眼神不济了,戴上老花镜头晕,不戴又看不清东西,干吗还占着茅坑不拉屎啊!”
“就这点儿原因吗?”
“当然还有民族资产的事。”
“你还知道当然?”
“还有什么?”
“还有一个你必须知道的当然,那就是你愧对组织的培养。”张秀明语气严厉地说,“一个人要懂得珍惜,不能过于自我,更不能自私。”
吕多崮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于是反唇相讥:“啥叫自私,俺看占着茅坑不拉屎才叫自私。对于组织上的培养,俺工作这么多年来,只有一句话,问心无愧。”
“这是对你满脑子阿Q式的小农思想和极其狭隘的个人主义的狡辩。”
吕多崮绝地反击:“啥小农思想呀,你们城里人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你看不起俺就知会一声,别动不动就侮辱农民。俺农民咋啦,中国人刨刨祖坟,不出三代谁家不是农民出身啊!还啥阿Q,别糊弄俺,俺知道那个阿Q是鲁迅笔下的流氓无产者,跟俺们农民风马牛不相及。你别忘了,毛主席也是农民。”
张秀明一脸阴云地说:“没错,毛泽东是农民出身,可他完成了自我改造,成为无产阶级革命家和杰出领袖。毛泽东还是教员,施教过学生,施教过将帅和先贤。正是这样的二重身份,他老人家对中国未来才有别具一格的认识。你有什么资格拿领袖当挡箭牌!”
“你是啥意思?”吕多崮被妻子说得一头雾水。
“不多,就一个意思。”张秀明双目似两把锋利的刀子,仿佛要将丈夫的胸膛剖开看看那颗心究竟是什么颜色,不过语气却略显温文尔雅,“你要想想组织,想想这个家。”
“这就是你一个人民教师的大公无私吗?”
“不,这是普天下的大公无私,是一个男人、一个丈夫最起码的准则。”张秀明眼神忧怨地盯着丈夫。
吕多崮被说得恼羞成怒,脸沉得犹如暴风骤雨即将来临一样,几乎咬牙切齿地讲:“你就是这么看俺,俺成了为钱争做的无情物,那你干啥还摽着俺,离婚算啦!”
“你以为你不是无情物吗?如果你坚持提前退休,上对不起组织,下对不起这个家。你以为你没为钱奔命吗?那些捕风捉影的所谓民族资产和满清王朝的遗产,早把你搞得神魂颠倒、晕头转向了!”
张秀明噙着泪水倒出憋闷在心里的真情实感。她觉得很委屈,两个人成家二十几年很少拌嘴,可这一次吕多崮居然抛出绝情话。吕多崮的犟脾气她心知肚明,一旦丈夫铁下心做这件事就是十个火车头都拉不回来。为了维系夫妻关系,张秀明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米云林、沙春亮等人也闻讯赶来劝说。不管怎样,吕多崮在他们心里还算一个难得的好官,一个两袖清风的党员干部,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沙春亮语重心长地劝道:“老吕有什么难处尽可说,弟兄们替你扛着,干吗非要退休呢?你现在不觉得,可是一旦失去权力,个中滋味有你尝的。毛主席说,有了权力就等于有了一切,失去权力就等于丧失了一切。你一定要三思后行,可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呀!”
“就是,就是,吕哥一定要三思,千万马虎不得。”米云林敲着边鼓。
“你们就不用劝了,这几天听得俺耳朵都长了膙子。”吕多崮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相,一本正经地说,“大家真要为俺好,就帮俺将孔万泉、吕跃进两个人劝回老家,省得他俩成俺的心病。”
“这件事我来办,你的任务是收回退休申请。”米云林用下命令的口吻说。
“让俺再想想。”
当组织决定正式下达时,吕多崮突然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抽空了,大脑一片空白,宛如灵魂出窍,整个人飘移在这间熟悉的办公室上空。那冲天决心一下落入十八层地狱,刺骨的阴风令他浑身战栗。
在1999年的冬天,在2000年即将来临的日子里,老吕除了一身臭皮囊就一无所有地离开了曾经值得他骄傲的工作岗位,成为无所事事的自然人,与混吃待死的养老者一起成天哀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然而,他在离退休的群体中算得上一个青丝秀发的年轻人,暮气沉沉的银发世界里一个来自于朝气蓬勃世界的潜伏者。他仿佛还胸怀大志,誓将民族资产运作到底,让家乡富起来,让曾经的领导、同志和亲戚朋友们刮目相看。
十一、晚钟
最为吕多崮退休感到失落的,莫过于妻子张秀明。论虚荣心,女性历来大于男性,知识女性又远远大于普通女性。张老师属于知识女性,而且是受笃信“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的知识分子家庭熏陶出来的规矩女人,素以夫荣妻贵来点缀自己矜持外表的贤妻良母。吕多崮提前退休,让她在上级、同事、下属之间无地自容。
众所周知,提前退休意味着这位官员的能力、品德、人脉和性格等方面出了严重问题;或许还是一个索贿贪污数额有限且不足以追究法律责任的落魄者,总之绝对是好人堆里挑出来的歪瓜裂枣。甭管你怎么解释,事实胜于雄辩,在拜金主义甚嚣尘上的社会氛围里,给予你最多的就是幸灾乐祸。世风日下,门庭冷落,满腔愁怨向谁诉说?
张秀明的父亲走后不久,母亲也撒手人寰,撇下孤苦伶仃的她,在灯红酒绿、光彩绚烂的世界备受孤寂和折磨。每月开支,吕多崮像劫匪一样将她的工资和奖金统统拿走,然后扔下四百元给娘儿俩,其他工资收入都用在启动那个该死的民族资产上了。她只好一日三餐馒头就咸菜,从自己嘴里抠出钱来供养儿子念书,还要尽可能让吕多崮吃上顺心可口的饭食。身边的同事都惊讶地发现,短短不到一年时光,相当有成就的张老师就衰老得一塌糊涂。一头潇洒飘逸的黑发仿佛一夜之间就花白了,挺拔窈窕的身姿已略显佝偻,圆润的脸变得苍白清瘦,俨然刚在阎王殿走了一遭,羸弱得朽木一般。
此时,学校院内要大规模整修操场,需将吕多崮住的平房拆除,校方分配给张老师一套位于校门口刚建好的四室一厅楼房。房子正在装修,估计国庆节前后就能搬入新居了。
2002年9月2日,张秀明请假送儿子到北京大学法学院报到,帮儿子简单料理完,就匆匆赶往区教委参加下午召开的一个会议。
此时她饥肠辘辘,又不好意思去教委混那口免费的午餐,可是偏偏囊中羞涩,身上仅有七角钱钢镚,连买一瓶矿泉水都不够。烈日当头,她汗流浃背,几乎没力气蹬行了,于是不得不从车上下来,没想到连自行车推起来也很吃力。挎包里的BB机“嘟嘟”地响,显示屏是务必准时参加会的留言。她步履蹒跚地走了几步,想再次跨上自行车,可是试了几次都告失败。就在她咬紧牙关再次上车时,心口一阵剧烈绞痛,她一头栽倒在慢行线内……
张秀明的追悼会甚是隆重,张老师毕竟桃李满天下,不知有多少莘莘学子和生前友好泪洒殡仪馆。
对吕多崮来说,这个场面过于冷清,因为张教授追悼会的那个场面难见踪影。除了米云林、沙春亮等三两个铁杆朋友,那些曾经得到过他形形色色帮助的工商业者好像人间蒸发,过去托他让张老师帮着走后门使自己不争气的儿女上重点学校的同事们也全然不见。
尤其让他难过的,是儿子自始至终与他保持着相当一段距离,父子俩宛如路人。从张秀明突然去世,儿子至今没跟他说一句话。
要说还是女儿孝顺,从美国回来奔丧,始终搀扶着老爸,对前来慰问的人也相当有礼貌。为了让女儿见上母亲最后一面,张秀明的追悼会足足等了七天。
儿子够意思,母亲丧事刚办完,就郑重其事向吕多崮提出脱离父子关系。并且要求分得母亲三分之一的抚恤金和遗产,总额为三万五千七百一十一元二角九分。
女儿反对:“你才多大点儿就惦记着离家出走,不行,不行,一百个不行!”
儿子说:“你在美国留学又不是不知道,人家美国孩子长到十八岁,肯定被撵出家门。我现在是大学生,已经具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再说了,我从小就上寄宿制幼儿园、寄宿制学校,生活自理肯定在你之上。你反对无效。”
经过中年丧偶的一番折腾,吕多崮无心跟儿子计较。在儿子面前他毕竟理亏,因为他与妻子之间的纷争和纠葛,儿子早有看法。如果他硬不答应,父子俩难免吵一架,那么女儿就可能知道他的一件件恶行和过失,恐怕也会离他而去。老吕不想再干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蠢事,所以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儿子。
“这是三万五千八百块,你收好了。”
“不,我不占你便宜,说好的是三万五千七百一十一元二角九分。”
“俺没零钱。”
“我有,我找给你。”儿子可谓倾囊而出,将身上所有零钱凑在一起也没能凑出零头,只好说:“对不起,我找给你八十八元八角,让给你九分。”
“别呀,既然这样,老子咋能让儿子吃亏。”吕多崮翻翻口袋找出九分钢镚给了儿子,又道,“往后俺每个月给你二百块生活费,你看够不够?”
儿子收起钢镚,扭头向门外走着说:“你自己留着吧!鄙人自食其力,过去没用过你一分钱,往后更不会。”
女儿看傻了,不知父子俩究竟玩的是什么名堂,就这样瞠目结舌地看着弟弟消失在绿荫里,好半天没有回转过神。
吕多崮将一碗苦水默默地吞到肚子里,儿子的叛逆是上苍给予的报应。当女儿赴美完成剩余学业后,老吕独守空房,时常捧着妻子的遗像,痛苦过,哽咽过,也检讨过,可是一切都晚矣!最关键的,是老吕应了一句老话,死不悔改。
有一个应该前来参加张老师追悼会的人,他却没有来,这个人就是吕跃进。他是吕多崮未出五服的本家兄弟,大嫂不幸过世,哪能不来奔丧。可是他来不了,而且也不知道,因为他已经回家乡了。
吕多崮有生之年最值得庆幸的,就是结交了米云林和沙春亮这样的铁杆朋友。受老吕之托,米云林、沙春亮二人经过反复工作,终于说服了亿阳资产有限公司的法人代表孔万泉和总经理吕跃进,他们答应注销公司打道回府,提出在京三年所发生的一千一百三十九万元费用得有一个着落。米云林、沙春亮委托有关部门对该公司进行履职审计和清算。米云林分担五百三十九万元,沙春亮分担六百万元。于是孔万泉和吕跃进在张秀明去世前两个月就离开北京,但是他们没有忘记吕多崮的郑重承诺,张峰那笔七十二万亿美元一旦落实,首先投资发展沂蒙老区。
那个张峰先生,依然滞留在“故事大王”的基础上。进入二十一世纪时,他又开讲一位隐居于江西的皇亲国戚怎么大闹上海花旗银行。据说这位老妪引起国务院高度重视,决定国家出面打这场遗产官司,老妪随即表示遗产追索一旦成功就跟国家三七分成,让国家得大头。至于他母亲寄来的那笔九千万美元经费,号称中国银行直到现在还拒不支付这笔钱,光一年利息就够那帮鳖犊子发奖金的。总之,故事被他编得怪诞诡离奇,因此那笔令世人咋舌的满清王朝巨额遗产就更加扑朔迷离了。
余敏和魏春生已经履行完“李鸿章”“孙中山”的审批手续,目前正在武当山等林副主席签字同意。
怎么又冒出一个林副主席?
捣腾老票的人,一准会神经兮兮在你耳边说又见到某某遗黎故老或早已作古的某某伟人。早在几年前余敏就说林彪没有死,不但没死,而且活得还特别滋润。“9·13”事件,其实是中央雪藏林副主席的一个说词。不过那架坠毁的飞机是真事,而且确实死了人,但暴尸于蒙古温都尔汗草原的不是林彪和林立果,是另有其人。
“民族资产跟林彪又有什么瓜葛?”
“林彪是黄埔四期毕业的,早年是跟着孙中山、蒋介石反军阀以统一祖国为己任的革命青年,后来受林育南、林育英两个哥哥影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知道林育英另一个名字吗?毛主席在延安亲自为一个因病去世的高级干部扶棺,这个人是谁?他就是八路军前129师政委张浩,曾用名林育英,林彪的堂哥,可见林家兄弟在毛主席心里的地位。那么林彪在孙中山和蒋介石心里也具有同样举足轻重的地位,所以早年就选定林彪也参与启动民族资产的审查和表决,当然他主要是参与军事及科学技术方面的。”
“林彪同意了,是不是民族资产就解禁了?”
“不可以,林彪后头还有人。”
“该不会把光绪、慈禧太后他们搬出来吧?”
“还真让你猜对了,下一个好像就是慈禧太后。知道么,老佛爷整个人都抽巴成老榆树,可是她还那样精神矍铄,记忆超群,谈吐自如。这是林副主席告诉我们的。他说,等他审核完资金启动计划,下一步就到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找叶赫那拉氏审批。”
“那东陵躺着的是谁?”
“听说是叶赫那拉氏的替身。”
“是不是慈禧太后批准就可以动款了?”
“那就要看叶赫那拉氏后面还有没有人。”
“你们不会把努尔哈赤也从阎王殿请回来吧?”
“那倒不会。”
“这么说,就是快了?”
“应该是吧!不过我们这次想给林副主席送一点儿礼物,手头缺点儿钱。”
“需要多少?”
“三万。”
吕多崮腰杆稍许壮了些,提前退休奖励加住房公积金拿了十几万,妻子抚恤金加住房公积金还剩下九万,出租房子领到三万元半年预付款,因此很痛快借给余敏三万元现金,将他们高高兴兴打发走。
国家给吕多崮的退休金足以养老了,但为了支撑这个所谓启动民族资产的非凡事业,分给张秀明的那套四室一厅的房子他一天都没有居住。这是名副其实的学区房,位于北京乃至全国都闻名遐迩的重点中学校园,住在这里就意味着子女能受到最好教育。因此这套房很快被人以每月五千元租了下来。他不能影响学校扩建操场,也没有资格这样做,反正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就在远离市区的五环路附近以每月九百元租下一个小院和五间破烂不堪的房子,然后花了三千多元整修了房舍,将张老师的遗物以及家里的坛坛罐罐一股脑儿全搬了来。一个人住五间瓦房够奢侈,还守着一棵老香椿、一棵十米来高的枣树,要说小日子应该相当不错了。拜妻子所赐,房租差价比退休金高,再有几笔闲钱,老吕不该过这种鳏寡孤独的日子。不仅如此,他日日清汤寡水,萝卜咸菜和咸菜萝卜,到底图什么呀?对张峰、余敏之流,他不是不清楚这几个是什么货色。但那种强烈的侥幸心理驱使着他,谁劝都没用。俨然青灯古佛的生活,他反而过得踏实。
那三位同僚在他退休之后再也没有登过门,听说杨东升瘫痪了,两位校长也先后被免除职务。他们来不来都不要紧,反而还省了几个茶水钱。
米云林、沙春亮不常来,人家买卖愈做愈大,哪能像闲云野鹤似的逍遥自在。
儿子真的不跟他发生任何关系,几次送钱都被退回来。女儿获博士后学位回原科研所就职并担负重点项目带头人的重任,抽不出时间来看他,况且女儿还有丈夫和孩子。
老吕成了孤家寡人,就指望所谓的民族资产或满清王朝遗产能像模像样地启动,然后造福家乡,造福中华,造福整个人类,进而告慰妻子的在天之灵。
这可不是老吕冥顽不化,恰恰是他风烛残年找到的精神寄托,自然要死死地坚守,哪怕被捞钱人士们吸干血肉也在所不辞。
他已经养成习惯,每天都要准时准点到十字路口去等,去盼。每天都仿佛看见一辆装满钞票的超大型集装箱卡车迎面驶来,他那个喜悦和那个兴奋难于言表。
“回来了,他们终于携巨款回来了,俺家乡可以改天换地啦!”
时光荏苒,转眼吕多崮就寿登耄耋。
在那个十字路口的犄角上,人们会惊诧地发现,有位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站立在刺骨寒风中的老人,他犹如一棵风雨飘摇的枯树,那双浑浊呆板的眼向前方眺望。然而,前面唯有一股尘土随风飘向远方……
吴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