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零狗碎的日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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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6-07-17 16:18

  韩发如坐针毡地坐在炕沿上。

  王淑银炒了一盘葱包肉,一大碗红烧肉炖粉条,又从碗架柜里拎出一瓶酒:“我爸就爱喝这酒。”王淑银想起纱包后面偷听来的话,她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嘴唇。

  韩发指着红烧肉炖粉条问:“这就是你家仓房里的肉吧?”

  王淑银“咯咯”地笑了:“吃你的,听她叫唤还不种黄豆了。”她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肉要喂韩发,他歪头躲了。王淑银站起来用一只手扳过他的头,“咋的,怕我药死你?”韩发不情愿地张开嘴。

  “想不到你做的菜比我妈做的好吃,都香到舌根了。”

  王淑银“呵呵”地笑:“一会儿用肉汤拌二米饭,保管香得你都直想睡觉。”一说到睡觉,韩发打个哈欠。昨夜活忙,他连眼都没眨一下。两大杯酒喝下去,还吃了半碗红烧肉炖粉条,又吃了两碗肉汤拌二米饭,韩发眼皮发沉,他不管不顾地扔下筷子躺在炕上。王淑银坐在韩发的身边,贪婪地盯着他一忽一抽的鼻翼,情不自禁地搂住他的胳膊。韩发倏地坐起来,困意如同栖息在枝头上的鸟,噗地飞走了。王淑银又把他拽躺下,窸窸窣窣地解开棉袄的扣子……

  再上零点班,全班人都知道王淑银与韩发处对象了。王淑银手插在白围裙的兜里,挑衅地撇着嘴。几个大姐把韩发拽到纱包后面:“趁早黄,她比你大五岁不说,你这么厚道的孩子咋能娶她?”韩发仿佛犯了弥天大罪似的垂着头。

  “带我去你家?”王淑银不想让夜长梦多。

  吃饭时,嫂子们问王淑银比小六大几岁?王淑银扭了两下屁股,说小六可是精明人,同样花钱谁不买大的。再说我是腊月里生的,十天就长两岁,论起来才比他大五个月。韩发笑得前仰后合,他指着王淑银说:“你胆儿可真大呀。”

  “小六,快把王姑娘送回去。别让她妈在家着急。”吃完饭,妈和嫂子们催促韩发。

  王淑银只好站起来,刚走出韩发家的大门,她没好气地说他家人多,丢两口都看不出来。韩发望着黑黝黝的夜色,叹了口气说:“我家孩子多,生活困难。我五个哥哥结婚时,我妈拿不出一分钱给嫂子。要不,咱俩就别结婚了。”

  王淑银把下嘴唇咬出一排牙印:“想甩我?门都没有。别忘了,你裹了我奶子。”

  韩发如同折断翅膀的麻雀,孤独无助地望着黑黢黢的夜色。

  转年开春,王淑银顺理成章地嫁给了韩发。

  四、何时才能动迁

  柳春没少劝王淑银,说管教孩子就得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你俩老闹什么气呀?王淑银泪眼婆娑地大倒苦水,说韩发不是东西,好像大宝是她从娘家带来的种。王淑银抹一把眼泪又说:“春儿,你总是偏袒韩发。”

  正在炉子上熬皮冻的许大山,觑着眼睛说韩发又不是春儿的儿子,偏袒他干啥。从那以后,无论王淑银再怎么哭诉说韩发不是东西,柳春都不搭茬儿。王淑银认为大宝就是性子野,等娶了媳妇,野性子就收了。再说,韩发若是会一样手艺活,家里的日子也不至于靠大宝。指望韩发蹬三轮挣那两吊钱,早饿死了。王淑银一想到这些,就气不打一处来,她七窍生烟地痛骂韩发“杂种操的”。

  王淑银也烦许大山,最烦他对柳春黏叽叽的巴结样。在王淑银看来,柳春之所以矫情,都是许大山惯的。许大山一点都不像男人,不但织毛衣,还给柳春做头发。有一次竟然给她做个翻翘的发型。白净秀气的柳春,像日本电视剧里的女人。王淑银赌气冒烟地坐在自家炕上,顺手把韩发的一双毛袜子扔到地上。还不解气地踩,边踩边往袜子上吐唾沫。大宝睁开惺忪的睡眼,问她发啥疯?王淑银把柳春吃香的喝辣的,还把头发做成了翻翘的事儿,一股脑儿地跟大宝倒出来:“哼,这院里都搁不下她了,有能耐买楼呀,还不是跟我一样等着动迁。”

  大宝伸手摘下挂在墙上的衣服,从兜里掏出一沓钱:“你快去烫头吧,别磨叽了,让我再睡会儿。”

  傍晚,韩发带着一身寒气进屋:“咋把脑袋整成鸟窝了。”王淑银白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地说就是整成猪窝,也不让你这头蠢猪进。韩发愣怔一下,想到被窝里王淑银对他的抗拒,索然地耷拉下脑袋。他给自己烫一壶酒,就着回生的土豆条和咸葱叶吱吱地喝。

  王淑银不但烫了一头波浪卷,还买一条拧着麻花劲儿的银项链。由于不是上好的银子,项链黑黢黢的没有亮光。她特意穿一件红底白花的袄罩,银项链局促而又羞涩地挂在袄罩的外面。她照着镜子把衣襟拽得格外熨帖,扭着腰肢到柳春家串门。

  许大山也刚进屋,抬头看见王淑银进来:“怕丢啊,还弄条链子拴上。”

  王淑银“嘎嘎”地笑:“是呀,我怕自己哪天走丢了,把春儿一个人留在这个院里,多孤单啊。”王淑银坐在炕上,嗅着鼻子问,“晌午有啥好吃的,在你家蹭饭了。”

  柳春问她不给大宝做红烧肉炖粉条了?王淑银说大宝睡着呢。站在外屋的许大山,隔着门说:“土豆丝,醋溜白菜,你早上不是说烧心吗,再做个酱炒蛋。”许大山的话,让王淑银涌上一股酸水。若不是回家做饭费事费煤,她真想一扭身走掉。

  许大山死了,王淑银像一只欢快的大鸟,屋里屋外喳喳地叫着张罗。傍晚回家时,却把韩发插在门外:“忙得满头大汗,赶上给你爸送终了。”韩发把院子里的雪踩出一条道,二宝从网吧回来,他才尾随着他溜进去。看着冻得紫茄皮似的韩发,王淑银心里恨恨地想,柳春,看你还嘚瑟不。

  一夜朔风,积压在屋顶上一冬天的雪宛若出嫁的大姑娘,在风中温情地化作了水,顺着房檐款步地扑向了大地。于是,沥青和油毡纸铺的屋顶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柳春呆坐在窗前,盯着院子里那棵与自己一样熬过漫长苦涩冬天的沙果树。树杈上的麻雀喳喳地叫着从这个树枝跳到那个树枝。她的目光又落在院墙上。以前,只要看到许大山一起一伏的身影,心中就会欢喜起来。许大山死后,她几乎整日地呆坐着,看沙果树看墙头。麻雀有时候呼啦一下飞离树枝落在墙头上,她想麻雀可能是在颤悠悠的树枝上待够了,到安稳的墙头上唱歌去了。沙果树也招来过喜鹊,只是喜鹊的叫声让她格外惆怅。“唉,那么大的个子,竟被装在一个小木头盒子里。”眼泪滚落下来,砸在炕上散花了。

  于奶奶有意不让柳春闲着,不是招呼她帮忙缝被子,就是让她补衣服。这些日子,居委会的人隔三差五地来动员于奶奶去养老院,可她还是不想走:“啥时候动迁啊,临死能不能让我住上楼房啊……”居委会的人不置可否。于奶奶的屋子夏天潮湿冬天阴冷,许大山活着时,拎水劈柈子的活都包了。于奶奶怕他累着,许大山说要是动迁上楼了,想挑水劈柈子都用不着我。

  “哪天你去街里给我买几块衣料子,我都八十五了,该做寿衣了。”于奶奶没儿没女,这些年也没见有什么亲戚往来。于爷爷工作的纺纱厂早就倒闭了,于奶奶领的那点低保实在难以果腹。若不是许大山两口子和居委会的照顾,恐怕她早就去养老院了。柳春有一次想问于奶奶还有什么近便人,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她想起王淑银说过于奶奶十几岁就被后妈卖到三道街。上了岁数的人都知道,早年的三道街是窑子房。王淑银说于奶奶是被苏联大鼻子破的瓜,还落下一身妇女病,生生地给老于头断了根……

  柳春摆弄着衣料子,绿底黄菊花的锦缎做棉袄,青色暗花的府绸做棉裤,墨绿色的金丝绒做棉斗篷。鞋面绣莲花,鞋底绣梯子……刚进五月,于奶奶的寿衣就做好了。“春儿的活就是好,针脚熨帖得不像打发死人。”于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费劲扒力地从东山墙上吊着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春儿,你记着,不管我是死在这儿,还是死在养老院,你都要把这件布拉吉给我带着。这个布拉吉,我只在黑夜里穿过两次,头一次是得到布拉吉的那个夜晚,我躲在酒窖里穿上的,那年我十六岁。再一次,就是和老头圆房那晚,我把他关在门外,穿着布拉吉在炕上足足站了两袋烟的工夫。

  随着于奶奶抖起来的手,一道月白色的光忽地一闪,宛如月亮从窗口走进来。柳春下意识地望了一眼窗外,月亮好好地挂在天上。她捧过月白色的布拉吉,柔软的润泽从手上传遍了全身。布拉吉仿佛是她久别重逢的恋人,尽情地舒展着身姿:“呀,真好看!”她不由自主地感叹——柳春眼前走来一位袅袅婷婷的少女,月白色的布拉吉衬着象牙般的肌肤……她眼眶湿润了,她发现于奶奶的眼睛里也有了浑浊的泪光。

  柳春很想听于奶奶讲讲这条布拉吉的故事。可是,于奶奶却把布拉吉和寿衣包在一起:“春儿,我把包放这儿了。”

  端午节还不到,天气就溽热起来。院子里那棵沙果树也枝叶繁茂了。虽然麻雀还照旧在果树上叽叽喳喳,只是它们的身子都掩映在绿叶中。柳春到早市买来菜籽和秧苗,在沙果树下栽一垅辣椒一垅柿子。还在地头的边角处撒了香菜生菜和小葱籽。

  “啧啧,你可真有闲心,在地上绣花呢?”王淑银咂着嘴,“没看有人在前趟房量尺呢?说不定还没等这些苗长大就动迁了。看来这回是动真格的了,咱们真要上楼了。”

  许大山死后,柳春再也没想过动迁的事儿,甚至害怕动迁——她怕许大山回家来看她找不着家门。夏天还好说,要是赶上大雪天,老病根又得犯了。许大山当兵时,部队冬天拉练,山风硬,再加上阴冷的气候把手脚都冻坏了,还截了两根脚指头。

  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小雨后,小菜园里种下的菜籽就拱出了芽儿。柳春看着娇嫩的芽尖儿,鼻子有些发酸。许大山最爱吃绿叶菜,如今他走了,这些绿叶菜也只能老死在地里了。突突冒黑烟的农用车,把她从思念许大山的哀伤里拽出来。王淑银引着的两辆农用车上,拉着砌块、沙子、水泥和一些木料。王淑银隔着院墙招呼:“春儿,中午帮我做饭。”柳春探寻地看着她,王淑银神秘兮兮地眨着眼睛,“要动迁了,在主房前接房子,到时候能多要一户。这些砖瓦砂石,都是大宝整来的。”

  柳春恍然大悟。

  果然,胡同里的新房子就如柳春家小菜园里的菜,一天天地长出来。于奶奶坐在乌烟瘴气的窗下,长吁短叹地叹气。柳春帮王淑银做饭,她家的房子经常是盖两天歇三天。不是木料不够,就是沙子不足。歇工三天五日,大宝就把缺的东西补上。“要是没有大宝能盖房子?指着你连裤子都穿不上。”王淑银不管人前人后,口不择言地骂,韩发出来进去都垂着头。

  前趟房接出一溜高矮不等的门房,后趟房也纷纷效仿。有的人家根本就是一个房茬或者一个房框戳着,又怕往里潲雨,就在白茬的窗户框上钉上塑料布,有几家的房盖也只是简易地压着胶合板,再铺上塑料布。塑料不抗晒,遇到刮风天,褴褛的塑料如同风中的经幡。原本就破败的四道街北头更加破落了,仿佛穿着破衣烂衫扎堆的乞讨者。

  柳春家和于奶奶家明显地成了一个凹兜,落寞地蜷缩着。如果不走到门口,根本就看不到里面还有两户人家。别人家盖房子时,柳春买来三棵李子、五棵葡萄树苗,栽在小菜园子里。发酵过的鸡鸭粪便埋在树根下,再浇上沤好的淘米水。王淑银看她那么精心地伺候树苗,不屑地说不等它们结果儿,就得被铲车连根撅了。

  傍晚下起了雨,这一下就没停。柳春愁肠百结地穿上雨衣,在小菜园的洼处挖了一条排水沟,还用挖上来的土在门口垒了一条土坝。有了排水沟的缓冲,再加上门口的土坝,雨水没倒灌进屋。柳春把于奶奶背过来,她紧紧地搂着蓝底白花的包袱。傍晚,家家户户开始往外淘水。原来胡同里有一条通畅的水流沟,早被泥沙填死了,还堆砌起一道道高岗。雨水从与地面差不多的窗台倒灌进屋,王淑银家前面的门房,哗哗地往里灌水,后窗台也往屋里进水。韩发顾着前头顾不了后头,索性就地取土,也在门槛前垒起一道土坝。然而,却怎么也挡不住后窗台的水。

  大宝一天一宿没回家,王淑银猜是被大雨隔住了。大雨下得没完没了,不能去网吧,二宝在炕上贪睡。“水都上炕了,再把你冲到西大泡子里……”王淑银拽着二宝的耳朵叫嚷。

  韩发想用木板把窗台别住。先拿的木板短,后拿的木板长。他招呼王淑银帮忙,找出刀锯要锯断木板。王淑银白了一眼窝在炕上的二宝,赌气冒烟地帮韩发夹住木板。挡住低矮的窗台,泥水不再哗哗地往里涌了。王淑银长出一口气,到外屋拿过一个水盆,准备淘地上的积水,一回身发现韩发不在屋里。院子里的积水已经没过小腿,王淑银看着泥水中的草棍、木条,还有趴在泥水里的胶鞋、泡沫底的拖鞋,眉头皱成一团火苗。

  “要是有啥活就招呼我,别老站在泥水里,女人怕凉。”

  柳春拎着铁锹站在房门口,焦虑地盯着满院子的泥水。

  “呸,不要脸,自家屋里的水都上炕了,却跑别人家献殷勤。我都快凉瘫巴了,没见你心疼。”王淑银捞起水中的胶鞋,照着韩发砸过去,“春儿你可真够风骚的,不出门就把别人的老爷们儿勾搭去。”

  “老韩家的,说话积点口德,有本事把老爷们儿留在屋里。”窗口里的于奶奶脸色铁青。

  “呦,我不是说春儿骚,我说韩发就是一只苍蝇,闻着腥味就往上盯。”王淑银气囊囊地回屋,泥水溅了满身。

  雨,如同一只癞皮狗汪汪地叫着不肯走。家家户户都从炕面上往上冒水,主房门前新接的门房倒了一大半。人们被迫迁出家门,住到一座废弃的技校里。居委会要把于奶奶送到养老院,可她说啥都要跟着柳春。柳春不忍心让于奶奶期盼的眼神儿没着落,她对居委会的人说自己能照顾好她。几天面包榨菜吃下来,不少人都开始吐酸水。柳春一声接一声地打嗝,她怕于奶奶感冒,想买个电热杯,好给她熬姜汤。

  “我去吧,街里的水也不小,你一个女人——”

  还没等韩发说完,王淑银立棱起眼睛,咬牙切齿地骂:“不要脸的东西。”

  五、终于等到那一天

  “雨停也回不去了,别说新盖的房子都倒了,一多半老房子也都坍塌了,政府总不能让老百姓住危房吧。”人们议论时,脸上的欢欣与忧伤参半。人们在茫然无助中期盼着动迁,又纷纷地议论起拆迁时自家那地儿能多算出几平米。好多家算来算去,一厢情愿地多算出一套房子。本来沉闷压抑的教室,竟被多算出来的楼房弄得喜气洋洋。“门房算是白盖了,还是春儿尖,种果树。种在地里的树既不怕水泡又不怕风刮,听说,拆迁时树能折现钱。”王淑银嘴角长了一堆黄亮亮的水泡。柳春理解她,搁谁都上火,工钱料钱不说,一夏天就为房子忙活了。如今,却成了一堆杂物。

  半个月后,雨走了,太阳来了。泥泞的路也开始干裂出包包块块,走上去都硌脚。“咱们谁也别回家,回家也没法住。看政府怎么安排?”有人出面蛊惑。心情焦虑的人们又在教室里坚持了一个礼拜,有人趁半夜跑回家。一旦有人开头,就会有人跟着,实在熬不住面包榨菜矿泉水的日子。屋地上一层淤泥,虽然临走时把所有的物件都抬到炕上,但是水从炕面往出渗。柳春家除了地上有淤泥,炕面还干爽。她把屋里院外的淤泥清理完,又开始清理于奶奶家。

  空落近一个月的四道街北头,又炊烟袅袅地缭绕起来。

  上冻之前终于有了消息,政府同意给房子倒塌的人家补贴租房的费用。王淑银很为自己家主房没倒塌而恼火,她让韩发带着二宝趁着半夜把主房扒倒。“你疯了?”韩发气得恨不能扇她一巴掌。

  “你才疯了,你不扒我扒。十道街有那么多没卖出去的楼房,万一要是给受灾户住呢?省了煤钱不说,一冬天少遭多少罪。一旦住进去,就赖着不走。我就不信他们敢把咱们抬出来……”韩发双眼布满血丝,他说王淑银若是敢打房子的主意,就把她葬在这里。王淑银扑哧笑了,摇头晃脑地说:“没门儿。我还得好好活,等着动迁上楼呢!”淘干了屋地上的泥水,炕面还是不断地往出冒水。韩发就把倒塌门房上的木料拆下来,搭了一张板铺,架着木柈子烧炕。家里没地儿住,大宝白天也不回家了,有时候半夜回来,放下东西转身就走。

  居委会的人又来动员于奶奶去养老院,她坚决地说再等等。

  “啧啧,这个老于太太放着福不享,偏爱窝在这地儿遭罪,真不知道是咋想的。”王淑银倚在门框上。柳春埋头收拾仓房里的杂物,说老人在这儿住习惯了,舍不得走。王淑银“嘻嘻”地笑,说老于太太还是有钱,听说老于头家早先是开粮栈的,有的是钱。老于头从小吃喝嫖赌啥都干,老于太太就是他花大价钱从窑子里赎回来的,为这,老于头还被他爸打折一条腿。

  “你咋知道?”

  王淑银翻着白眼珠:“我们家可是镇上的老人,啥能瞒过我妈。”

  一夜的大风,气温骤降。

  柳春鼓足勇气拿着许大山所有的证件走出家门。刚走到头道街民政局门前,迎面遇到王淑银:“春儿,你干啥来了?”

  柳春的脸腾地红了,支吾着说路过。王淑银撇了撇嘴:“你是领许大山的伤残金吧?走,我跟你去。怕啥啊,有便宜谁不占?我就是来要低保的。”发放伤残抚恤金的是一位满脸痤疮的小姑娘,痤疮饱满得像一粒粒红豆。“我是许大山家的邻居,这是他老婆。天一撒冷,许大山的脚就烂得不能走路了……”小姑娘没搭理喋喋不休的王淑银,让柳春出示证件。

  “啧啧,一下子就领了六千多块,韩发蹬两年车也挣不来。”王淑银停顿了一下又说,“要不是我,人家一问你准哆嗦得露馅了。”她抽了抽鼻子,“这么早回家也没啥意思,咱俩去七道街市场,夏天忙着盖房子,秋天又忙着淘水烧炕,好久没吃顿红烧肉炖粉条了。”在卖肉的摊铺上,柳春买了十斤五花肉,两只白条鸡。王淑银说,再买十斤牛肉,回家叫上老于太太大吃一顿,庆贺你发偏财。

  柳春买了五斤鲫鱼,于奶奶爱吃。

  一入冬,韩发腰腿疼的老毛病就犯了。他与王淑银商量,说街上有不少三轮车改装成机械电动的了。王淑银撇了撇嘴:“那你不是闲着了,腰腿不活动就更疼了。”韩发心里骂她是狠心的娘们儿,可嘴上却笑嘻嘻地说:“冷了我就蹬一会儿,我这老胳膊老腿也不禁用了。”王淑银迟疑了半天才点头。韩发乐颠颠地把人力三轮车改装成了电动三轮车。他兴奋地要拉王淑银上大道遛一圈。王淑银白了他一眼,说电不是钱啊。韩发吐一下舌头。王淑银说他这回更有闲工夫看女人了,还威胁他别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韩发没敢说话,他怕王淑银把刚装好的车拆了。

  韩发吃了两大碗面条,蹬着新装的三轮车上路了。三轮车就像一头吃饱草料的小毛驴,梗着脖子撒开蹄儿地跑。韩发悠然地坐在车上,感受车子的震动。他一般都是先到七道街的菜市场,从市场出来提着大包小裹的人,都不惜两块钱坐车。赶上运气好,有时候在菜市场就能挣三四十块钱。韩发心情前所未有的好,最近这两年胳膊腿疼得有些力不从心。再蹬几年,给大宝二宝成了家,就歇了。一想起大宝,韩发的心就咯噔一下,心口如同被煤灰堵着的灶台,呼呼地从嗓子眼往外呛烟。他不想让大宝影响心情,依他的经验,早上的心情会影响一天的财运。若是一大清早就被王淑银骂个狗血喷头,心情低落,这一天就甭想挣钱了。晚上回家还要挨她劈头盖脸的数落:“出去一大天,才挣这几个,谁信哪,填和女人了吧……”韩发刚吹了一声口哨,急忙回头。确定王淑银没在后面,他才放心大胆地吹起了久违的口哨。若是有去菜市场买菜的,就顺道捎上,只要车不空着就行。刚走到三道街,从胡同出来两个女人叫车。韩发准确无误地停在她俩面前,两个女人要去新兴小学。他心里嘿嘿地乐,今儿个真顺,在六道街的新兴小学站一下,就直接去七道街菜市场。车刚到七道街街口,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女人,拎着两个大塑料袋,招手叫车。

  “柳春,天这么冷,还这么早出来买菜?”韩发急着往过拐,“咣当”一声,撞上拉一车冻梨的四轮农用车。

  韩发被甩出去的瞬间,他听见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声。

  韩发从大腿根往下没了知觉。他卧在炕上,忍气吞声地听王淑银摔打锅碗瓢盆。这些日子,韩发更是大气不敢出,大宝十多天没回家,王淑银出去找了好几趟都没有找到。找不着大宝,王淑银整日地嘟噜着脸,她把一小盆面条“啪”地蹾到炕沿上:“吃吧,吃饱了好拉。我前辈子欠你们老韩家的。”韩发看一眼冒热气的面条,趴在枕头上。

  王淑银没好气地扫地,带起的灰尘在阳光下飞舞。她瞥一眼炕上凝成一坨的面条,把笤帚扔到门后:“绝食吓唬谁啊?要是死得起,我也死!”王淑银骂完,无限惆怅地坐在炕沿上。窗玻璃上的霜花总是千变万化,今晨的霜花如飘逸婀娜的柳枝,此刻,太阳却把它们打回了原形。王淑银透着窗玻璃,看见从院门外影影绰绰地走进两个人,“大宝回来了。”她往出跑时,额头撞在门框上。

  王淑银被两个穿警服的人吓筛了糠。警察从她家仓房和床底下起了一车赃物。王淑银眼睛瞪得溜圆,她不知道仓房里还藏着割来的电缆。东西被拉走时,王淑银嚎啕地跟着车跑,凄厉地喊:“儿子,你回来,儿子……”仿佛车上拉的不是赃物而是她的大宝。

  大宝是盗窃团伙的主犯,获刑七年。

  王淑银坐在炕沿上擤一把鼻涕抹一把眼泪,一会儿骂瘫在炕上的韩发,一会儿骂韩发爹妈没做好事,让大宝有牢狱之灾。“小的抓进去了,老的瘫了。一吨煤一千多块,被水泡的屋子又湿又冷,就等着冻死饿死吧,都死了就把这破房子当坟茔……”北墙上,结一层厚厚的霜,亮晶晶的如同镶着钻石的布,韩发如一条老狗似的蜷缩在被窝里。灰白的头发戗毛戗刺,一股酸腐的味道也从被窝里散发出来,棉被下的身子一耸一耸地抽动,好似在哭。

  居委会又来人动员于奶奶去养老院。她沉吟了许久,终于点头应允。柳春要帮她收拾东西,她说没啥可收拾的,就把那包装老的寿衣拿着,再拿两件平时穿的衣裳就行。“春儿,这屋锁上,你平时照看一下。兴许明年动迁,我不死的话和你一起上楼。”柳春问于奶奶想吃啥馅饺子?于奶奶说吃芹菜猪肉馅的。

  傍晚,于奶奶把煤仓里仅剩的两撮子煤收回来:“以后再也不用为买不起煤发愁了,今晚你们再暖和我一回吧。”于奶奶没做晚饭,也没去柳春家吃,她要在这屋里多呆一会儿。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不能白白浪费炉火,于奶奶在铁炉盖上烤土豆片,炉盖上的土豆片“吱”地一声鼓起来,酥脆焦黄的嘎巴极其诱人。于奶奶拿过柳春腌的蒜茄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以后再想吃烤土豆片就得让春儿送,怎么也没有现烤的香。土豆这东西火大了糊,火小又会有一股生性味,一旦离开火就回生。好比女人,男人整天黏在身边会烦,没有男人又嫌冷清……

  炉膛里的火着得差不多了,于奶奶把最后一撮子煤用水拌好填到炉膛里。一股黄烟喷出来,她急忙盖上炉盖子。于奶奶倒一盆热水,洗头烫脚,“怎么也得干干净净的去那边啊。”她自言自语。趁着头发半干时,于奶奶把稀疏的一绺白发,在脑后挽一个疙瘩鬏,又用尼龙网罩上。对着墙上的小镜子做完这些,她笑了,“今晚又不走,明早还得再费二遍事。”上炕的于奶奶打开枕边的蓝花包袱皮,布拉吉穿在瘦骨嶙峋的身上显得过于肥大。她抚摸着贴在身上凉丝丝的布拉吉,一股温热划过脸颊。这晚,于奶奶逐件地试穿了装老的衣裳后,喜滋滋地钻进被窝。

  屋里似乎游荡着一股甜丝丝的气体,令于奶奶的眼皮黏沉得睁不开。怪了,平时也没觉啊,今儿个是咋了?于奶奶使劲地望房笆,明早就要离开这里了,她想把屋里的一切都印在脑子里。可是,屋子里甜腻的味道让她沉醉,她觉得全身从没有过的轻松,一种奇特的花香也钻入鼻孔。于奶奶仿佛走进一间青堂瓦舍的屋里,阳光从窗口暖洋洋地照进来,“大山,咱们终于搬上楼了。”于奶奶一下子就扑入香气缭绕的睡眠里。

  柳春敲于奶奶的门,敲了半天也没动静。于奶奶是勤快的人,她家的烟囱总是第一个冒烟。她看了一眼屋顶,烟囱冷漠地站在寒风中。柳春又转到窗户前敲,还是死一般的沉寂。难道被居委会接走了?可院门反锁着呢。她顺手捡起一块砖头,对着窗玻璃砸下去,于奶奶好端端地躺在被窝里。“这老太太吓死我了,咋睡这么沉啊?”柳春说完又觉得不对,她伸手拉开插销,使出全身力气拽开窗户。

  于奶奶僵硬地躺在炕上。那个蓝底白花的包袱皮刺痛了所有人的心——于奶奶死于煤烟中毒。柳春给于奶奶穿的寿衣,她把那件布拉吉叠得平平整整,放到于奶奶的胸脯上。火化那天,居委会的人说干脆把骨灰顺着烟筒吹出去算了,也没个儿女,谁祭奠她啊。柳春想了想,拿出许大山那笔伤残费给于奶奶买了骨灰盒。安置好了于奶奶,她去看许大山:“于奶奶来了,你好好照顾她。等我去了,咱们仨又能在一起了。”

  柳春的日子仿佛停止了,她整日坐在窗台前望天。太阳躲在云层的后面,吝啬得只露出浅浅的笑。冬天如同哀伤的女人,老是愁眉不展——王淑银拎着一条编织袋子来了,她落寞地坐在炕沿上。大宝来信了,他就想饱饱地吃一顿红烧肉炖粉条。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儿:“唉,猴年马月才能动迁啊,我看是指望不上了。没煤烧了,屋里冷得待不住人,跟我去捡柈子吧。”

  腊月二十六,柳春买了两刀纸,还买了一编织袋子金元宝,带着许大山和于奶奶喜欢的吃食,去看望他们。她把许大山和于奶奶的骨灰盒搬出来,挨排摆上。蹲下身子把成捆的纸钱和金元宝点着,大概纸钱有些受潮,或许是天气太冷的缘故,火苗半天才“嗵”地蹿出来。柳春笑了:“嫌我送钱晚了?”她一边扒拉纸钱一边说,“你们娘俩儿也买些年货,好好过个年。我和晓磊啥也不缺,今年暑假他没回来,教五个孩子。我的生活费都是他给,他签到一所高中当老师,年后面试。车票不好买,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在网上订到腊月二十八的票,年三十准能到家……”

  临走时,柳春对许大山和于奶奶说:“其实,王淑银也挺难的。”

  薛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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