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门英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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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8-01 10:09
一 钱老爷留下遗愿撒手归天
年近六十岁的钱满川是青州府城南有名的土财主。
近年来随着年龄的不断增大,那久久埋藏于心底、在他有生之年亲眼看着三儿子钱如水考中秀才、荣宗耀祖的期望与日俱增。可谓老而弥坚,变得越来越迫切了。
一个区区穷酸秀才,何以让这个家财万贯、鲜衣怒马的财主痴迷到如此程度?这得从钱家早年的一场官司说起。
钱满川的老爹在五十岁那年为争夺一方上好的土地与邻村一家张姓财主打起了官司。钱家仰仗雄厚的家底,不惜血本地拿出了大把的金条、成箱的银圆,上下打点,左右疏通,终使官司有了八成胜算。
就在官司决断的前一天晚上,他还躺在宽大的雕花檀木床上,满脸得意地吸着水烟,悠然地在心里说:“哼!民不和官斗,穷不与富争,老辈人的话没有瞎说的。你张家要和我钱某人争强斗富,还差了一大截子哩!我向官府打点一两银子,你张家出一钱银子,我也能把你家拖垮拖死,让你家道中落,仆婢星散。”
第二天,他特意起了个大早,乘着一顶二人小轿,装着满腹的胜算,摇晃着脑后那条粗黑的长辫子,恣悠悠地赶往青州城里。天刚蒙蒙亮,通往县衙青石板街道两旁的铺店还没有一家开门。冷清的街道上,仅有几处三五成堆的、从山里来卖劈柴和山荆扎头的山民,“咕咕噜噜”抽着水烟袋。两个年轻力壮的轿夫,脚上硬硬的双脸勾子鞋的鞋底跺得青石路面“吭噔噔”的直响。他望着晨色蒙眬中的道路两旁,那翘檐斗拱、成片连栋青砖灰瓦的房屋,想到今天断案的知县也真不容易。青州府所在地称益都县,紧邻上司府衙,城北有八旗驻军的满族皇戚,城中有康熙年间冯阁老府。做这样地方的县官,没有点儿左右逢源、当机立断的本领恐怕坐不稳位子。
日上三竿,县大堂乌黑厚重的红楸木大门“嘎嘎”开启。身穿皂衣、手拄青红两色大棍,一个个横眉立目的衙役齐整地林立两边。知县李大人正襟危坐在高高的大堂之上,平静中透露出一种无形的威严。张姓族中的一位考取了功名的秀才,身穿蓝布长衫,头戴圆形蓝顶秀才帽,文质彬彬地来到大堂之上,向知县李大人行过了晚生之礼后,一向貌似肃穆威严的知县,起身吩咐手下人给秀才赐座。这是大清几百年来立下的规矩,考取了功名的秀才,见了知县不称老爷,叫大人,自称晚生,以表明朝廷器重读书之人。李知县始终铁板样僵硬的脸色霎时换成了满面笑容,如同桃花盛开,海棠绽放。和气地询问秀才哪年得中,本县的同窗同科有何公干?
张家秀才一番文绉绉地对答后,看了一眼直直地跪在堂下的钱家人,与李知县说:“大人,我族一向耕读传家,谨记圣人遗训,为人老实本分,处事遵从中庸之道,与世无争,四乡之人,皆有目共睹。可钱家之辈,其祖上无一人读过圣贤之书,狡赖成性,靠巧取豪夺囤积钱财,而成为本地一方富豪。而今钱家仗势欺人,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抢夺我族兄的地产。晚生为公理计,不得不走出书斋,身介公堂,自愧有辱斯文,望大人见谅,秉公而断。”
秀才这短短的几句话,胜过了钱家打点过的千两银,百两金,使官司在瞬间内彻底翻盘。
李知县听后,随即一拍惊堂木,厉声说:“大胆刁民,竟敢自恃财大气粗,蔑视公理,欺辱斯文,真是狂妄!来人,重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所争之地亩归张家所有,在此本县正告你,胆敢再恃财逞强,寻机滋扰,国法无情。”言罢,甩袖退堂而去。
钱满川的老爹乘兴而去,带着满腚伤痛回到家来。大把的金钱银两花了,土地也不见了,落了个鸡飞蛋打,捞回的只是一顿胖揍,气恨交加,从此一病不起。他躺在病床上,寻思这官司的来龙去脉,分析他输掉的关键环节。终于使这个整日一门心思如何招财进宝、福寿延年的土财主,对一向号称皇恩浩荡的大清王朝制度,有了个清醒的认识。于是,他把儿子钱满川叫到床前,坦诚相告:
“孩儿啊,人人都说金钱万能,在阳世三间让黑白颠倒,在冥府阴曹能使小鬼推磨,可也有它不灵验的时候。这世上还有比金钱更灵验的东西,那就是功名!万贯家财加上功名,才是当朝的完人望族。缺少其中的一项,就如同一个人少了一条胳膊。可功名这东西,不是你我之辈用金条现世可买、上百亩的肥沃之地可换取的,这是天赋。你一定要再迎娶一个书香门第人家之女,所生之子五六岁时,要延请最好的西席先生开蒙施教,让我的孙子辈人读书习文,不要光在土坷垃里刨食、钱眼儿里打滚了。定得中个秀才,光我族门,以慰我地下之魂……”
日子不久,便撒手归天。
二 钱满川未能如愿一命呜呼
钱满川先后娶了两房妻室,生有三个儿子。
长子钱如海,为大老婆所生。这大老婆的娘家在青州城里,她的老爹是号称青州城里第一钱庄——“金盛钱庄”的老板。可天不假年,待钱如海长到三岁时,她患上了流行的肺病咳血而死。
钱满川又迎娶了邻村一刘姓私塾先生的女儿,前后为他生了两个儿子。老二钱如山,老三钱如水。钱满川时刻不忘先父的临终之托,待三个儿子到了入学年龄时,专门辟出了一个宽敞背静的院落做了学堂,高薪聘请了当地一位学识渊博的何姓秀才施教。这同父异母的三兄弟,每个人的性格迥然,天赋各异,喜爱不同,真应验了一句俗语:一母生百般,也有兔子也有獾。
长子钱如海,细瘦的个头,有点儿虾米腰,扁长的眼睛眯缝着,像终日没有睡醒似的。他在处世交往上工于心计,其聪明机敏高于两个弟弟,可在读书上却没大长进。一日,先生在讲解《论语》时说:“只要细心领悟圣人这其中的一言两语,就会得益匪浅,受用一生。”
这时,钱如海慢腾腾站起来说:“弟子反复琢磨了圣人的两句话,领悟得极为透彻,自己觉得心也宽了,体也胖了。”
先生听了有些惊异地问他:“真的吗如海?是哪两句,快说说看?”
“食不厌精也,脍不厌细矣——”钱如海模仿着先生平素读书的样子,用滑稽的口吻和玩世不恭的神态说道。
“啊——”先生顿感受到了愚弄,不觉大怒,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抖动了几下,提起戒尺在他的掌心上“啪啪——”重打了几下。钱如海疼得龇牙咧嘴,流泪讨饶。过了没几天,他反复琢磨后写了一个对子:“桃梅李杏,这些花几时开放;稻麦菽粟,此杂种是何先生。”趁中午放学时,将对子偷偷地放在了何先生的书案上。
先生看到后气得一腚坐在椅子里,摇着头不停地说:“好你个竖子,欺师灭祖,不可教也,不可教也。”连午饭也没吃好。从此先生对他的评语是:聪敏用不到正地方,天生一块商人料。那时代“商人”的含义,就是满肚子小利、毫无大气、一味算计他人的势利之徒。刚满十五岁的他便在私塾先生建议之下,离开学堂到城里姥姥家的“金盛钱庄”做了学徒。三年期满后,回到家来,襄助钱满川料理家业,在城里开了山货庄、蚕丝店。
二子钱如山,长得膀大腰圆,剑眉突目,性子火暴,几句话说不到一起,就瞪眼攥拳,拉开个争斗的架势,家里人背后叫他“二郎神”。他在学堂里念了三年书,把先生气走了十几回。《千字文》《百家姓》的章句不分,背诵起来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如果单独指出《百家姓》中的一个“钱”字来,他端详半天,摇摇头说:“我不认得它。”钱如山极喜爱听《岳飞传》《水浒传》《三国演义》之类的评书。只要他听过一遍的评书,能从头到尾地讲下来,言行举止里流露出轻文重武的习性。先生提议钱满川因人施教,让如山改学武术。钱家一向对秀才先生的话奉如圭臬,言听计从,从善如流地将钱如山送进了离家十几里的丁家镇武学堂,拜丁武举为师习武,练起了形意少林功夫。
三子钱如水,名如其人,清秀端庄,静如止水。记性好,悟性高,指点便通。他的一手蝇头颜楷,饱满刚劲,圆润洒脱,字里行间透露出一股形体之美。秀才先生通常接手的一些碑文铭记,大都由钱如水代为书写。许多读书人对《易经》一书畏之如虎,研读经年,如同咀嚼木渣般不甚了了;面对乾天坤地、阴阳变幻的八卦图形,更是觉得充满了神秘玄机。可钱如水却对此门学问充满了浓厚的兴趣,将《系词》《卦序》背诵如流。从哪一卦起便是一元复始的春天,至哪一卦止又进入了冬季。皇帝为什么称九五之尊?一年十二个月之中怎么划分的二十四节气?民间三六九好日子的由来,及《西游记》中孙悟空为啥是七十二变化,不是七十三、七十四变化?他能讲得头头是道。先生不止一次地感叹道:“论周易吾不及如水也。”
有年的芒种这天,何先生应邀给一大户人家书写订婚文书,席间有人出一对子“一犁耕破田边土,今日芒种”。坐在首席的何先生冥思苦索了半天,只得拱手认输,红着脸说:“惭愧惭愧。”回到学堂后仍耿耿于怀,不免有意无意地说给爱徒钱如水听。如水稍作沉吟便说:“师傅,这样对行吗:两手捧住炉中炭,明天大寒。”
何先生一听激动得直拍书案:“好好,绝对儿绝对儿呀!”立刻手书一封,差人送到了大户人家的府上,并说明这下联是他的弟子吟对的。
钱如水在学习语言上表现出来的才能更是惊人。钱家因在生意上与日本人在城里开的小林洋行有来往,和一个叫田村的年轻日本商人相熟识,便跟他学习起了日语,仅一年多的工夫,竟能给钱满川当起了简单的翻译,看一些简单的日文书籍。田村对他表现出来的语言天赋连连称赞:“你是我在此地所见到的了不起的支那人!”并劝钱如水到日本国留学,小林洋行可从中给予资助。
秀才先生得知后,从中极力阻挠说:“日人的文字乃是蛮夷之书,对有志于考取功名的人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钱如水本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听从师教,遂打消了去日本读书的念头。从此,与田村建立起了很好的友情。
先生对钱满川满怀信心地说:“本人从教二十余年,如水是我最最得意的门生,这孩子有过人的天赋,将来中举人、点进士前程无量。”
皇帝重长子,百姓爱小儿,钱满川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三子如水身上,自然便视为掌上明珠、心头之肉了。
钱如水在学堂里读了十二年的经书,农桑稼穑,买卖商情一概不曾过问,成了一个标准的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只会子曰诗云、画竹描兰的文弱书生。十六岁完婚后,只等朝廷开科府试,准备在考场上一展身手,博取功名。
钱满川望眼欲穿地盼来盼去,却盼来了一个令他绝望的消息——满清王朝覆灭,新的中华民国取而代之。新朝廷提倡新学,废除八股取仕的科举制度!钱满川得到这一确切消息时,顿觉天昏地暗,不禁周身颤抖,一下跪倒在了地上,仰面朝天不住地击股大叫起来:“苍天啊苍天,我的苍天,你怎么和我钱家总过不去呀!”随即如丧考妣般地号啕大哭起来,继而昏厥了过去。
心中久已期盼的希望瞬时化为了泡影,钱满川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了,灵魂从此也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攫走了。阳光明媚的日子似乎过到了尽头,心头上铅云沉沉。他整日怅然若失,沉默寡言,头上的白发一天天多了起来,人也变得越来越迟滞迂缓,不到两年的时光,便带着终生的遗憾去世了。
三 三弟媳出门不利遭遇绑票
钱家大业开始由长子钱如海主持。
钱如山在武学堂里苦练了五年,回到家来分担看家护院、巡坡守田的职能。一有空闲便跑马射箭、舞刀耍枪,演练他的拳脚功夫。
钱如水开馆授徒当起了私塾先生。因为许多人还固执地认为,科举是我们中国的国粹,丢弃不掉,总有恢复的时候。所以对新兴的学堂很少关注,连脑后的长辫子都盘在头顶不忍剪掉。再说,钱如水这样一个白面书生,科举一废也等于废了他的大半个人,务农无力,经商无能,只有坐教书匠这条冷板凳。
钱家兄弟三个中,钱如山非常敬重三弟如水。那一摞摞比青砖还要厚的书本,一页页密密麻麻繁如河沙的文字标点,三弟能一字不漏地装到肚子里去,并且条理分明,讲起来头头是道。对缺少文理天赋的钱如山来说,简直无法想象出三弟的脑海有多深,胸怀有多宽。冬天一到,大雪封门,漫长的冬夜令人无比的枯燥和百无聊赖。钱如山便缠着三弟给他讲读《三国演义》《水浒传》《三侠五义》。讲到关云长温酒斩华雄,杀颜良、诛文丑,鼓打三通砍下老蔡阳的头时,钱如山便兴奋地拍案大叫:“真英雄也,羡慕煞我辈了!”讲到林冲杀死陆谦、火烧草料场、夜奔梁山入伙时,他又忍不住击掌高喊:“杀得好,杀得痛快,这不仁不义之徒该杀!”
钱如山曾不止一次地说:“三弟,将来有一天,我要是从军领兵,你去给我做军师,保证和诸葛孔明一样足智多谋。”在场的人们每次听到他的这句话,都笑他太直太傻太痴迷,把古书古人当回事。
长兄钱如海与钱如山的性情一向不合,看不惯二弟的侠情豪气,可有些惧怕他,只好找到钱如水不悦地说:“你读书明理,少和他拧在一起!”
钱如山这句经常说的话,几年后竟变成了现实。此时的国家已失去了正头香主,军阀割据,天下大乱。打家劫舍、绑票勒索的胡匪应运而生。富裕之户、显贵人家便时时提心吊胆,人人自危。
钱家一向家大业大,早已是胡匪们垂涎的主户。幸运的是钱如山所学的武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派上了用场。他说服大哥钱如海,拿出了三百块大洋,在小林洋行里购买了三支长枪,一支德国造的镜面匣子。三天两日的在村头的空场上,率领十几个年轻力壮的长工,演练瞄准射击。
钱家有快枪、有护院队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胡匪们的耳朵里,自然不敢对钱家轻举妄动,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伺机绑架钱家的主人。
端午节这天,是一年一度的弥河龙舟会,终于给了胡匪们下手的机会。
钱如水媳妇的娘家,一大早就将一顶绿呢二人小轿停在了钱家的大门前。如水媳妇梳好头,扑好粉,换上绿绸袄、红缎子裤,穿上青枝绿叶、红花牡丹的绣鞋,左手握一丝帕,右手拿一把油纸折扇,颤颤悠悠地走出内屋,对钱如水嫣然一笑说:“相公,小女子走也。”
如水满脸含笑,连忙伸出右手搀扶着她向大门外的小轿走去。她与如水清瘦的身材截然相反,个头高大,丰腴白皙,周身充盈着一股诱人的饱满风姿。走起路来一双小脚似乎承受不了身体的重负,流露出风摆杨柳般婀娜多姿的神韵。只可惜的是,这么一对情投意合的夫妻,结婚几年了还不曾生育。
钱如水今天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没测算一下今天是个啥日子,媳妇出门有没有吉凶?
小轿行进在五月初田野中的大道上,那一眼望不到边、坦荡如砥的田野里,即将开镰收割的小麦,溜着一层金黄色,像一片阔大无际的黄金之海。在微微南来风的吹拂下,黄浪翻卷,金涛相逐,此起彼伏。燥热的空气里,弥漫着成熟麦穗中散发出的甘甜清香。清脆嘹亮的“光棍鸟”和低沉厚重的布谷鸟的叫声,起伏跌宕,错落有序。
这时,从金黄的麦田里忽然冒出了四五个人来,手里提着大张开机头的匣子枪。两个抬轿的伙计不由自主地将轿子一撂,顺势撒腿就溜。随着“叭叭”两声枪响,跑在最前面的一个顿觉一声炸雷在头顶上震响,两只耳朵中如同扑进了无数只飞蝇,搅得他脑袋涨大,眼冒金花,嗡嘤一片,继而一阵头发的焦煳气味在周围的空气里弥漫。轿夫顺手一摸,头顶上蹦跳起了一道筷子般粗的血道子,他立马蹲在地上缩成了一团。如水媳妇这个一向不出三门四户的大家闺秀早吓得魂不附体昏厥了过去。
四 傅若林冷眼相看拒不救人
嫣红的日头渐渐西沉,像一块即将燃尽的色光淡淡的炭球,坠向绵绵苍茫的锯齿状的山峦,周围几片斑驳的云彩被染成了橘红色,如同一匹匹艳丽的绸缎,在风中波动。树上的知了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扯着嗓子肆无忌惮地鸣叫着。在这西下如血的残阳中,一匹打着响鼻,通身油亮滴着滚滚汗珠的枣红快马,“咴——”的一声长啸,随着两个前蹄高高扬起的人立,戛然停在了钱家村头上。一个头戴黑罩,斜背一支小马枪,年龄最多在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飞身下马。
沉浸在焦躁不安中的钱家收到了写在一张红花笺纸上的赎人书信,上面只草草地写了一段话:“只限半个月,用二十支德国镜面匣子枪、十支马枪、子弹五千发赎人,逾期撕票!”
钱如水这一介书生早已惊恐莫名,六神无主地甩着双手,在地上走圈打转,口里不住地喃喃自语:“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
眼下正是“沙沙”食桑的蚕宝宝们躲进密室蜕化易形、吐丝做茧的时期。钱如海一早就到城里收购蚕丝的货栈里张罗着收茧纩丝的事宜。
人命关天,钱如山从马厩中牵出了那匹一见到他就亲昵地打着响鼻的枣红马,飞身跨鞍。随着两声“驾驾”的叫喊,枣红马蹽开四蹄疾风般向城里飞奔。钱如山紧伏在马背上,硬硬的马鬃在剧烈地窜动,像刷子一样猛扫得双颊麻痒难忍,不由得朝天打了一个很响亮的喷嚏。两耳风响如哨,双眼中那高大的树木、滔滔的麦浪、绿树粉墙的村景纷纷向后倾倒。
城里十字街口“钱记”货栈里,伙计们搬条筐,排扁囤,摞折子,调抬秤,立账本,算盘声噼里啪啦,人员出出进进忙个不停。钱如海在院子古槐树的浓荫下,端坐在八仙桌前闭目沉思,手里不紧不慢地摇着一柄淡青色的新葵扇。一把玲珑精致的紫砂茶壶放在面前,牛眼般大的茶盅里那酽得暗红、色如药汤的茶水飘散着纤丝般的热气。
“大哥大哥——”钱如山“咚咚”的脚步、一串急促宏亮的叫声,将沉浸在思绪中的钱如海惊得打了一个哆嗦。他生气地瞟了一眼急如风火的二弟,用不悦的口吻说:“啥事这么急呀?像马虎咬着了腚似的。”
一向性急的钱如山看到大哥钱如海,好像久困沙漠的旅人突然望到了一片水草丰美的绿洲,急不待言地忙把绑匪的信拿出来塞到了大哥的手中。
钱如海吧嗒着薄唇尖嘴,两只小眼睛紧紧盯着红花笺上的一行黑字,本来就狭长的一张瘦驴脸越发变得窄长了,脸色阴沉得像六月里暴雨来临前那黄中带黑的天空。“咳——”他仰天长叹了一声,沉沉地说:“二弟,你看看这不是要咱钱家的命吗?这些东西折合起来多少块大洋,往少处说也要七八千。”
“大哥,古人不是有一句话叫什么千金散……散去了还回来吗,可人命只有一条啊,三弟媳万一被他们撕了票,三弟也就给毁了。”钱如山对大哥视财如命、对手足之情的漠然表现,从心底里升腾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烧得他双腮赤红,毛发直竖,嘴唇抖动,牙根痒痒,恨不能运足力气,挥起铁砂掌把他的扁长脑袋一下拍成四分五裂的红瓤西瓜。可又想到大哥毕竟是一家之主,今天是求他出钱赎人的,将怒气强压了下去。
“二弟,你看三弟结婚这么多年了,都没有生个一男半女,喂个母鸡还下个双黄蛋呢,她能值这么多吗?”钱如海将信往桌子上一放,用似笑非笑的神情望着钱如山说。此时,槐树枝上落下了一只灰白羽毛的大老鸹,仰天张开它那深褐色的尖嘴“呱呱”地叫了几声,然后将暗青色的尾毛一竖,一摊白中泛绿的鸟粪,“吧唧”一声落在了桌子上。重力加速度的缘故,鸟粪摔了个粉身碎骨,溅得钱如海的茶壶茶盅斑斑点点变成了麻脸。
“你这个挨枪子的死鸟,也成心来欺负我吗!”钱如海恼怒地跳了起来,指着树上的灰老鸹大声骂了起来,两腮憋得通红,细长的脖子上青筋暴跳。树上的老鸹“呱——”的一声惊叫,展开它白翎的翅膀急速飞走了。
“大哥,你是一家之主,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你这是做兄长的话吗?”钱如山如同掉进了冰窟,周身冒着寒气,心中升腾的怒火,霎时变成了一股烈焰,通过言语迸溅出了火花。两个粗大的鼻孔一张一合,伸出鼻孔的那黑黑的坚硬的鼻毛一抖一抖的。
“那要我怎样?眼下收蚕抽丝,需要很多的银钱,总不能倾家荡产去赎三弟家的,让日后咱全家人去吃糠饽饽,就着西北风喝凉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让老三家的听天由命吧。”钱如海一脸冷笑,摩挲着手上的金戒指毫不在意地说。
“好你个大哥,我总算弄明白了,一样的骨血,不从一个娘的肚子里钻出来,这骨肉情分就是不一样。”钱如山心中的怒火喷涌而出,一掌将八仙桌劈了个稀烂。
钱如海打了一个哆嗦,像条泥鳅一样闪身溜走了。他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姥爷傅若林的府邸中,有些惊慌失措地将刚才的事儿诉说了一遍。从尔虞我诈的商海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姥爷似笑非笑,一脸深沉地望着钱如海,等他诉说完后,沉吟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讲胆量、论力气,你比不过你的二弟钱如山;论文才、比书画,你更不是三弟钱如水的对手。只有一点你比他们强,那就是动心眼,耍手段,有商人这种善于算计的精明。外孙啊,你要想保住钱家的产业,并死死地攥在你的手中,这次拿钱赎人的事儿,姥爷告诉你的只四个字而已——八不沾边,明白吗?”
于是,钱如海身藏在傅家大院里,采用了姥爷亲授的八不沾边的法子,让钱如山、钱如水兄弟二人终日找不到人影,听不到音信,照不了面,因而卖不了田地,典当不了房产,筹不到钱,欲赎不能,欲罢不忍。在“光棍鸟”不分昼夜的清脆叫声中,这一对亲兄弟心急如焚,彻夜难眠。眼看期限一天天地到来,却一筹莫展。钱如水一天到晚以泪洗面,长吁短叹。
被逼无奈,钱如山带着三弟钱如水,大清早来到傅家,兄弟两个一同直直地跪倒在傅若林的面前,一口一个亲爹姥爷地叫着,让他开恩命大哥钱如海回去出钱赎人。救妻心切的钱如水声泪俱下,一个个的响头叩得地面“砰砰”直响,前额上凸起一个个青紫的血疙瘩。傅若林冷眼相看,微笑不语,直到钱如水哭昏在了地上,半晌才说:“这是你们钱家的事,到我傅家来干什么?快走,我还没死,大清早别在这里哭天嚎地。凭个识文断字、熟读圣贤之书的男子汉,为个不生不养、让男人断绝香火的区区小女人,竟哭天嚎地、要死不活的样子,真没出息……”
钱如山望着傅若林若无其事的样子,早已怒火满腔,一咬牙双膝一用力“腾”地一下立了起来,双手小心地扶起了三弟,俯下身子将他背在了身上,向傅若林狠狠地剜了一眼,红着眼圈大步地跨出了客厅。用低沉而沙哑的嗓音悄声说:“姓傅的,咱爷们儿有好瞧的!”
“凭你个胸无点墨的一介武夫,我怕你个啥?”傅若林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轻蔑地一笑说。
五 黑衣人妩媚巷里虏走黑豹
钱如山双手叉腰,通红的两眼瞪得像一双铜铃。从早到晚不停地在大院里疾走,那支闪着蓝光的德国镜面匣子,斜插在腰间。他从南走到北,从东迈到西。一进进的深宅大院,一座座青砖灰瓦的房屋,朱红的檐柱,漆黑的大门,一棵棵挺拔的楸树,婆娑巍峨的槐树,历历在目,熟记于心。在这万贯家财、看似丰衣足食的富人之家中,他们兄弟俩原来是一对穷光蛋,钱家的所有财物,在他们的眼里仅是梁头上挂着的馅饼——只中看不能吃。
第七天的夜里,天上阴云密布,微弱的轻风中飘荡着浓浓的雨腥气,混合着潮湿霉烂的土腥味。沉闷的空气,使人倍感气闷压抑。天空中不时地飘落下几滴零星的雨点,远处的天际上闪耀着一条条蜿蜒狂舞的银蛇,沉闷的雷声从西北方向隐隐传来,山雨欲来。
城里北马道的妩媚巷是本县妓院的荟萃之地,莺莺燕燕,环肥燕瘦,一片灯红酒绿。靠近巷口的一个小院中,正房北屋红彤彤的烛光将贴在万字形结构的白色窗棂纸映成了粉红色。淅淅沥沥的细雨,沿着房顶半圆型的小灰瓦,像一根根白白的丝线连绵不绝地下泻着,“哗哗啦啦”的一片听似珠玉落盘的细碎柔声,犹如一支催眠的小曲,使人精神放松,遐思翩翩,欲望膨胀。一个像清水河里的蛙子一样“嘎嘎”直笑的女人声,穿过窗口,透过雨幕回荡在小院中。
一条黑影闪电般越过青砖砌成的院墙,如一片悠然落地的古槐树叶那样轻飘。黑影将窗棂纸戳破了一个小拇指大的洞,看到了屋内那张宽大的紧靠东山墙放置的紫红色雕花床铺,在油亮的竹青凉席上,一对男女赤裸着身子,相对叠腿拥坐着。男人一条粗黑的胳膊搭在女人白皙丰腴的肩膀上,活像一团白白的发面插上了一根黑炭棒。长着鬈毛的浑圆头颅斜靠在女人丰满的胸前,双眼微眯,几滴涎水不时地落在女人大胯上,明亮的烛光映照下,似一条曲折的银线闪着亮晶晶的白光。他口中不住地小声呻吟着:“哎呦,哎呦,五月红呀,我的小心肝,好受死了——”一派愉悦舒畅、心醉如泥的神态。这个叫“五月红”的女人,只能看到她雪白的背部在不停地上下蹿动着,肥大的臀部也在不住地抖颤,像刚刚出锅的那一戳三哆嗦的鲜嫩豆腐脑。床头的绣花枕头旁一支八成新的马牌手枪,闪着蓝蓝的忽明忽暗的寒光。
“这小子倒挺会找省劲的,做起了乾坤颠倒、鸾凤倒配的把戏。”黑影人在心里暗自一笑说。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男人一声长啸:“我那亲娘哎——”抱着女人慢慢地仰躺在了床上。屋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静中,放在灯罩里的大红蜡烛连爆了两个灯花。黑影人借机一下拨开了屋门,像一只迅疾的狸猫,蹿到床前将手枪抓在了大手中,随即扬起左掌,在女人白得发光的后颈上拍了下去。女人闷叫一声从黑炭般的男人身上瘫倒了下来。仰躺的男人一惊,刚睁开有些发涩的双眼,厚厚的嘴唇尚未启开,就感觉到一只凶猛有力的铁钳箍住了他的喉管,霎时两腮闷胀,双目外鼓,世界变成了一团游走的缤纷火花,无数颗昏黄的金星乱坠,双腿不由自主地乱蹬起来。大张的口里断断续续地挤出:“好……好汉……汉……饶……饶命,有……有话好……好说……”
黑影人稍松了一下大手,仰躺的男人深吸了一口粗气,稳定了一下精神,瞪起一对细长的羊眼,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来人:黑衣黑裤黑头罩,滴着湿淋淋的水珠,两只大眼睛血红血红,喷射出两道冰冷的寒光,好像刚吃了人肉的雄狮。他嗫嚅地说:“你……你要我做啥?”
“你是不是叫赵黑豹,赵大眼的亲侄子?”黑影人厉声低沉地问道。
“是……是啊!”他忙不迭地承认。
黑衣人随即松手:“我拿你做个人质交易。”说完将赵黑豹提坐起来,“咯吧咯吧”两声将他的右臂脱了臼。为了防止他大叫,随即“咯嘣”一下拿下了他的下巴颏,八面威风的赵黑豹立刻变成一个半残废人。
赵黑豹痛得歪鼻子龇牙,失去了支配的右胳膊耷拉下来,像一条死去的黑蛇垂荡着。冷汗从他硬硬的头发根里汩汩而出,如浑圆的黄豆粒儿滚滚跌落。赵黑豹七岁死了爹,八岁上亲娘改嫁。从此他跟推木脚车为业的二叔生活在一起。十二岁那年二叔赵大眼将主人的一车值钱的货物偷卖掉了,两人乘船来到大连,半年后又去了关东。在长白山下那片剽悍壮阔的黑土地上,他学会了使枪骑马,练就了一副铁骨雄胆。五年后,他和二叔每人带着两支日本造的王八匣子枪,回到了青州西南大山的老家,效仿东北深山密林的胡匪,专事绑架勒索,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胡子。前几天给钱家送信的正是他。今晚他背着叔父,和一个叫独眼老六的人,趁这天黑阴雨的时机,溜到艺号“五月红”的香巢里逍遥一番。
“限你三天之内将钱家大院钱如水的媳妇完好地送到府上,少她一根头发,我把你开膛破肚,大卸八块!”
六 三先生看破尘世寄居佛寺
仅仅十几天的工夫,钱如水的媳妇回到家时,已是面目全非,与往日判若两人,令全家人吃惊不已,都难以相认了。昔日她那丰盈饱满水灵的神韵被惊吓、恐惧、思虑、失眠、饥饿所产生的痛苦给夺走了。如今双颊颧骨突兀,面皮黄焦。长长睫毛下原本清澈传神的大眼睛,充满了惊恐不安的神色,显得黯淡无光,看人视物直勾勾地近乎目不转轮。两个眼角处陡添了无数条鱼尾纹,形同两条倒立的旧扫帚把子。光滑柔嫩的手掌变得青筋暴突,皮色青黄松弛,皱巴巴地似一层浸泡多日的鸡皮,葱白般纤细的手指,成了形如枯死的青干豆角,长长的指甲中填满了乌黑的灰垢。形销骨立的样子,如同深牢大狱中走出的冤魂。
钱如水的媳妇一病不起,缠绵在了病床上。钱如水心灰意冷,解散了学堂专心伺候病中的爱妻。
钱家大院里失去了孩子们朗朗的子曰诗云的读书声后,变得十分地沉寂起来。隔三岔五有黑骡子驮着儒雅之气十足的中医先生或一些长相猥琐的神汉巫婆,在大门内出出进进。临街的道路上,有成堆成蛋的中药渣滓,昼夜散发着浓浓的药腥气。每个人脸上的肌肉都紧绷着,说话低声细气,一股阴云笼罩着钱家,似乎预示着一场大难即将到来。
药石无效,远近闻名的大小中医大夫的一双妙手,终无回春之力;神汉巫婆,天尊观音,起死回生之术乏力,秋风萧萧的九月初,钱如水的媳妇离开了阳世人间。
三天的殡期出完。钱如水形单影只地在屋子里枯坐了一天一夜。秋阳高照,蓝蓝的天空上飘动着几朵浅灰色的云,一群南迁的大雁排成一个大大的人字,“嘎勾嘎勾”地喊着嘹亮的号子,舒展着翅膀向南飞行。
上过了“七日”坟的第二天清晨,钱如水让两个觅汉,用粗粗的荆条编成的大抬筐,将整个书架上的书籍,一筐筐地往村西头的河边上抬去,横七竖八,一堆堆的像用竹筢儿搂成堆的青杨树叶子。那时的农历九月中旬,天已经很冷。白露化霜,阳光淡如清水,沿河的那一排排高挑的青杨树,早已被萧杀的秋风吹光了黄黄的叶儿,如一个个青皮光棍一样,裸露着暗青色表皮挺立着,不住地为顺溜的河风飕飕地呐喊助威。蓝幽幽的河水缓缓流淌,河岸两边的骨节草缩着枯黄的身子瑟瑟抖响。
钱如水半跪半蹲在河边,用火绳点燃了一本本米黄色、浅黄色的线装、石印、手抄自订的书本,纸张的焦煳气味溢满了河道,边烧边喃喃自语。
硬硬的河风吹得他脸色发青,鼻子发乌。一个个的觅汉们,呆立在他的跟前瞪大着眼睛,倾听着他嘴里不知所云的话语。他们虽然目不识丁,但从小就从父母的言传中得知,不敬惜字纸,随意焚烧便污,是要遭五雷轰顶的报应。他们不约而同地跪到在钱如水的面前,带着哭腔喊:“三先生,三少爷,你不能烧圣人之书呀,造孽呀!”
“我这是替天行道,把书本全赠送给东海龙王爷了。”钱如水不为所动,边说边抄起一本本的书籍往熊熊火堆里投添着。橘红色的火苗,在他浑浊的眼球里跳跃。飘扬飞散的纸屑像一群群的黑蝴蝶,悠悠飘落在水面上,黑黑的纸灰,大如鳖盖,小似蝌蚪,晃晃荡荡或摇头摆尾地顺流而下……
钱如水搓着两只沾满黑灰的手,迈着蹒跚的步履回到了家中。这次洗漱很仔细,将十个手指缝里所沾的灰烬,一一用皂角粉清洗干净,然后走到床前将一被一褥一枕头打成铺盖卷,从书房里提出了一精致的竹做提篮——这是当年预备赶考时用的,放上了一大一小的毛笔两支,端砚一块。收拾妥当,提到院子的中央,转过身子,向自己住过的三间北屋恭敬地作了一揖,随后说:“一揖永别。”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钱家大门。
秋风萧萧,田野枯黄。一片片新翻过的黄土地里生长出了嫩绿的麦苗,天高云淡,阳光有些懒洋洋的。拉犁拖耙劳作了一秋的黄牛们,悠然地在草坡上啃着枯草,有一头老花牛,抬起头向着正在茕茕独行的钱如水“哞哞”叫了几声,苍老沙哑的声音在田野里回荡。西行六里之地,跨进了福荫寺的大门。智光长老是他的老相识,寺中的许多碑文经卷大多是钱如水义务书写的。智光长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然后轻微地叹息了一声,将他领到了一间狭小的,仅有一床一桌的小屋子里,有些歉意地说:“三先生,委屈你了。”
“智长老不必客气,心无旁骛一切淡然。”
从此,一个身穿阴丹士林布长衫,提一书篮,清瘦洁净、文静儒雅的中年人,从寺门中早出晚归,在四外乡间的大街小巷里,给人批八字,测姻缘,找动土修建的黄道吉日,查喜结连理的贵喜时辰,写红白公事的喜联挽联,碑文墓志。所到之处,人们都尊称他三先生。
他有“三不写三不测”,即:一不写男人不要老婆的休书,二不写打官司告状的诉状,三不写捉妖驱鬼的符咒;一不给人测如何发财,二不测升官的时机,三不测病中人的寿限长短。不饮酒不抽烟,不讲价钱,随便赏赐,一饭一餐足矣。但不吃剩饭不吃冷饭,饭锅刷不净不吃,碗筷洗不净不用。钱如水像一只燕子筑巢,飞到谁的家中,人们都喜欢。
不论他到哪家,晚上都是少长咸集,济济一堂。“三先生在俺家住过两个晚上呢。”这是村人们闲聊时有点自豪地夸耀。
一日,二哥钱如山找了福荫寺中,拉着他的双手痛哭流涕地说:“三弟呀,快跟我回家吧,你一肚子的学问,怎么踩了百家门讨了饭?这不是有辱斯文、埋汰自己吗?”
“二哥,这世道变了,斯文儒雅不吃香了。现在军阀混战,武人当道,拳头大、胳膊粗、身子壮的人时兴了。像史书上说的:‘守法度者以为固滞,尚巧滑者以为通才,厉节介者以为矫激,善奔走者以为练事。’我无拳无勇,苟活在世,自愧弗如,一母同胞的手足情意我心领了。人各有志,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了,好自为之吧。”
钱如山无奈地洒泪而别。
